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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最温暖的地方等你》 作者:刘墨闻

第3章 相爱这件事,我们都是新手(3)

  我父亲算是个有才华的人,年轻时仗着长得好看,和不少姑娘看电影谈恋爱,经朋友介绍只见了我妈一面,就嚷着要提亲了。听我妈说,除了她,我爸真的没对哪个女人那么用心过,两个人很快就坠入爱河。爸爸又仰仗着三寸不烂之舌,在姥姥面前表决心,终于娶到了我贤良淑德的妈妈。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过着特别舒心的日子,奈何我爸爸性子急,脾气也差,往往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眼里也容不得沙子,在体制内工作时四处碰壁,仕途不得意,回家也经常和妈妈吵。

  小学每一次放学回家到门口时,我都会先下意识地趴在门上听,如果听见里面有争吵,就会马上夺路而逃。跑去球场或者公园,玩到很晚才回家,浑身浓重的泥泞汗味。到家后刚好赶上他们吵完,带着彼此给的怨气,再来个训斥我的下半场,有时男子单打,有时也男女混双。有很长一段时间,爸爸的生活都浑浑噩噩,饮酒赌博,彻夜不归,家里经常只有我和满脸倦容的妈妈,两个人面面相觑。记忆里,小学时的每一个黄昏都模糊黏稠,每晚归家的路都阴暗潮湿。

  那时,我一天比一天自卑,一天比一天觉得自己多余。春游后,老师带着学生和家长一起拍合影,我一个人靠在最旁边的位置,干净的校服透着一股无奈的羸弱。班上和我最好的同学特别难过地和我说,他爸爸妈妈要离婚了。我并没有给他任何安慰,反倒羡慕起来,想着要是我爸爸妈妈也离婚那该多好,要是我的家里再也没有争吵,那该多好。

  “我永远不要吵架,也永远不要结婚。”

  十岁的我把这句话写进了日记本,妈妈看见后拿着本子坐在沙发上愣出了神。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爸妈吵得特别凶,互相都说了要离婚的狠话。两个人较上劲谁也不肯先低头,妈妈一气之下,约了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出去散心。从长春到大连,又坐船去了威海和青岛。现在看妈妈绝对是那个时代文艺中青的典范,已身为人母的她,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多年以后,还能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妈妈不在的日子,我有种被人放弃的感觉。那段时间我异常消靡,偷化学老师的酒精灯烤土豆,用足球砸校长室的玻璃,晚上放学载着女同学在城里闲逛。

  像是报复她的突然离开,又像是用自暴自弃来缓解被放逐的难过。

  从这种突如其来的自由中,我找不到丝毫的快乐。

  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有一天放学,我骑车载一个和我顺路的女孩回家。在我回家必经的十字路口处,我看见了旅行归来的妈妈。我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停下车,而是径自骑了过去,把女孩送回家以后才慢慢悠悠骑回家。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路口处妈妈看我的那个眼神,诧异中带着些许失望的黯淡。随后的路上,女孩和我说话我一直都心不在焉,感觉骑车踩下的每一脚都那么虚无。

  到家后,妈妈没有问我关于女孩的任何问题,尽管心虚,我还是憋了很多气话,计划着等她开口问我,我就开口告诉她我早恋了,即使并不是那么回事。

  可是自始至终,妈妈都没有问过。日子又回归了往常,妈妈还是早上起来为我准备牛奶煎蛋,晚上静静地坐在茶几旁边陪我温书。我突然意识到我是那么喜欢有妈妈在的家。它干净通透,空气清新,每一件衣服都洗完叠好摆在衣柜里干净整洁,每天不重样做的菜,咸淡适宜辛辣可口,说话既不唠叨也不琐碎,我不听话时她也能张口就骂。

  高中时谈恋爱被老师找家长,妈妈在学校的球场边和我谈话。我大言不惭地说要把她娶回家,妈妈没有气急败坏地责骂我,而是义正词严地问我有没有做好成为一个丈夫的准备,我说就算不念书也可以打工养家,反正这书我也念不下去了。

  妈妈站起来眼里全是泪,说:“你可以不在意你的人生,但是不能不在意别人的,你要是真喜欢她,你去问问她你这么做,她会高兴吗?当有一天,你有能力成为一个丈夫的时候,你能理解‘责任’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才能真正放心你去建立自己的家庭,这样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

  说完这番话,妈妈转身就走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初中时妈妈站在十字路口的那个夜晚。晚风吹起她凌乱的发,纷絮中我看见的不是愤怒,不是难过,那个眼神里含着的,是不是放不下心的丝丝牵挂,是不是对回头是岸的翘首以盼?

  上大学时,我经历了一次压倒般的失恋,整个人终日萎靡,状如行尸。放假回家后,我每天都窝在房间里,不出门也不说话。老两口变换着方式想从我嘴里套出个所以然,始终也没得逞。

  晚上,老妈钻到我屋里坐在我旁边撩闲,坏坏地问我怎么不和女孩子发信息啊。

  我说分手了,老妈顿了顿问,因为什么啊。

  我把两个人在一起相处时自己的卑微都告诉了她。我讲我是如何寒冬在宿舍楼下等她几十分钟,只是舍不得她走五十米去打热水;我讲我是如何兼职赚钱节衣缩食,只为了带她吃遍城市的美食;我讲我是如何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我讲我爱她爱得太用力了,以至于握紧了的两只手有一只已经松开,我都没注意;我讲这一份爱情里我是如何把自己一次次放低,又如何输得一败涂地。

  妈妈听得特别安静,以至于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我也不过只是说给自己听。说到哽咽时,我就停了下来。

  妈妈突然长舒了一口气说:“一份爱情两个人相处,很难每时每刻都照顾到对方的感受,就像玩跷跷板,根本做不到平起平坐一样。有时候,你忙活了一通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地位变高了,别人不玩了,你就又掉了下来。过了好久你才会明白,好的爱情里本没有高低,最高的永远是中间最平衡的那一块区域,需要两个人爱得不分伯仲和相差无几,一同上下也一起努力。”

  我听完这些话吓得翻身就问:“妈,我不在家,你都看了些什么啊?这话您从哪儿学来的啊?”

  老妈淡然一笑,随后说:“不过,我还真挺高兴的。”

  我问:“母上大人,您是因为什么高兴呢?”

  妈妈仰了仰头,说:“从小到大,你和女孩子的事我从来都不多管。我真怕我和你爸吵的那些年,会让你对爱这个字产生误解,怕你受我们的影响,厌恶爱情也厌恶婚姻。今天听你说你是怎样认真地爱一个姑娘,我挺高兴的,真的。”

  我这才明白原来妈妈这些年的放任,一直是为了维护爱情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她担心她和爸爸的争吵会影响到我对爱情起初的判断。她把我儿时的一句戏言牢牢记在心里,一直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儿子爱情观的成长。她怕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有多余一点点的干涉与用力,都会将爱情在我心目中本来已经不堪的形象,彻底揉碎。

  我妈那个年代的人娱乐匮乏,他们认识的歌手也就那么几个面熟的人。阎维文老师算得上是我妈半个男神,再加上听说阎维文老师经常露面赶演出,是为了给自己罹患癌症的妻子赚钱治病,更加重了他在我妈心目中的分量。有一次,阎老师上《艺术人生》,朱军惯用老套路,和阎老师聊完他与妻子的往昔之后,让他面对镜头和妻子说几句话。阎老师特别含蓄,对着摄像机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六个字:

  “下辈子,还是你。”

  阎老师说完把脸转到后面,我看见妈妈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像我妈这样的女人,无论这辈子有钱没钱、得意失意,终究还是感情最大。无论在外面有多风光,最终也还是得要一盏家灯,几口人坐在沙发前,聊聊新闻,谈谈人生。

  在我妈眼里,爱情永远是绝顶的好东西,她从来不会把自己的遭遇放大成对世俗的偏见,她自始至终都认为人应该为感情而活,为挚爱的人而活。好笑的事要一起笑,赚钱了全家花,一锅饭菜要配几副碗筷,才是这人间最极致的享受、最美好的情怀。

  所以,她想让我尽情享受爱情带来的酸甜苦辣,她想让我爱得真真切切,也有血有肉。

  她一直期待她的儿子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她希望我能长成她心目中好男人的标准模样。

  因此,她才在我青春年少懵懂无知的时候问过我那一句:“你做好成为一个丈夫的准备了吗?”

  从大学那次失恋逃离以后,我把爱一个人的时间拿出来,写字画画,旅行工作,直到大学毕业,我也一直没再谈恋爱。

  毕业典礼前几天我在家,妈妈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对新买的精钢情侣表,送到我手中说:“一块给你,一块你给最心爱的女人。”

  我把表分别戴在了爸妈的手上说:“我最爱的女人就在这儿呢。”

  妈妈笑得眼眯成一条缝说:“你啥时候能再找个女友给我看看?”

  我说:“别急啊,老是催我我可不保证质量啊。”

  老妈说:“我不是急,你和你爸一个样,有些事认准了就不回头。我就怕你还是放不下以前的事,一个人打单儿习惯了,麻木了,那就糟了。”

  我撇撇嘴想,要全身心投入地再爱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老妈见我面露不悦,低声问:“还想谈恋爱不?”

  我说:“想,但不是现在。”

  妈妈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舒一口气说:“想就好。”

  那时,我实在不理解妈妈买那对手表的心意。

  后来我的一个哥们儿失恋,叫我陪他喝酒解闷。我已经做好将醉如烂泥的他背回家的心理准备,可是我们只是面对面喝了两瓶啤酒,聊了聊工作和以后。我知道他不是善于伪装的人,也不喜欢深夜自怜或独自哀号,可在他脸上我看不出丝毫伤心与难过。我发现再也没有一场爱情,可以将他死死地按在案板上任意宰割。此时的他无比强大,也无比悲哀。

  什么是爱情里的麻木?就是你把相信缘分的时间拿出来,开始相信命运。我这才明白,妈妈是怕我变成她,怕闹到最后,落得看破红尘、心如剃发。有些感情像是慢性毒药,劫后余生残存于记忆,怎么也不肯放过你。老妈费尽心机也不过是担心我一直陷在疗伤的潜意识里,不能放开手,好好地爱别人,好好地爱自己。

  去年春节回家,一下出租车就看见老爸和老妈手牵着手,一起站在小区门口并排对我笑。这是我儿时曾梦想过的画面,那一瞬间,我竟有在梦中的错觉。

  回家后,我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开始有一种叫温和的古怪味道,还学会了互相夹菜这种残暴的技能。而那一筷子一筷子的菜,却正正好好放进了我的心窝,仿佛填饱了整个童年的饥饿。我头一次因为感到自己的多余,而激动万分。

  我终于可以想象多年以后,我的孩子已经开始调皮,会骑在爷爷奶奶的脖子上撒泼时,他们不会当着孙子孙女的面再吵;他们也会在我要动粗教育孩子时,团结起来任性地挡住我;父亲终于放下脾气,愿意心平气和地教给我一些人生经验;母亲会和我妻子聊我儿时的调皮和照顾孩子的技巧,他们也会像其他老夫老妻一样,跳健身操,打小麻将。

  我终于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拥有那个在我心目中早已期盼已久的、光芒万丈的平凡家庭。

  在岁月长河的撑渡中,妈妈用最朴素的陪伴,包容着两个男人的狭隘,照顾他们的起居。她终于熬到了头,她看见了丈夫和儿子与她心目中向往的样子越来越像。她终于不用再活得那么坚韧,可以真正像多数活在男人臂弯里的女人一样,有坚实而饱满的安全感。

  今年,我参加了不少同学的婚礼,这些总是茶余饭后聊天的话题。

  老妈习惯性地盯着我问:“你那么多同学结婚,你到底急不急?邻居家的闺女说什么宁缺毋滥,你是太挑了还是真没人要啊?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我笑着敷衍,老妈您不知道啊,其实说宁缺毋滥的都是虚张声势,私下里都在四处观望暗自着急。

  我也急,我急我暖好的被窝还没人同睡,见到的美景无人共享。可是这个时代许多的人都在要,要男人有钱踏实又专一,要女人贤惠懂事好手艺。女人嫁存折嫁权势就是不嫁男人,男人娶胸娶屁股就是不娶真正的情义。

  看着他们的明码标价我一退再退,这样的爱情我当真消受不起。所以啊,急也没办法,载载光阴已逝,也不怕再多等几个春秋。生活不是肥皂剧,爱情不过是你来我往两个人的游戏。我愿意多等等我那个迷了路的猪一样的队友,等她在下班高峰的人潮人海中,一眼就认出我,等她贴近我的胸膛,辨识我的味道,数着我的心跳。

  去年在香港太平山下休息时,遇见一对年逾花甲的夫妇,老爷爷给老奶奶一边揉腿一边说:“年轻时就不听我的话,那时候让你多穿你不穿,要不这腿能总疼吗?”老奶奶一脸得意地说:“甭说年轻时候,就算现在和以后我也不打算听。”老爷爷没好气地说:“不听拉倒,反正也没剩下多少日子,这辈子就这样了。”

  揉着揉着,我们仨都笑了。

  我呀,这辈子就求这么个人,我随便说了一件事,她也能整天挂在嘴边念叨。有时候觉得爱这个字太简单,形容不了我和她之间的感情,我就盼着我们俩的脑袋变成两团棉花,每天都腻在一起,不情愿彼此也离不开,摇摇欲坠晃晃悠悠。走着走着,我们的头发就越来越少,像两株蒲公英,被风一吹就显得凌乱不堪。我唯一能报答她的就是接住她掉下来的每颗牙齿,收集她发梳上的每一丝年华白,再好好锻炼身体,争取晚她一步从这个世界离开。

  前几天,妈妈打电话说,爸爸觉得以前很少陪她逛街,要好好弥补,元旦放假陪她整整逛了两天的街,买了好多东西花了好多钱。说着又感叹果然是到岁数了,现在这好衣服能撑起来的系不上扣,能系上扣的又撑不起来。

  言语中的无奈也透着若有似无的炫耀和甜蜜。

  我说:“妈,您重点不是要说身材这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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