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五个姑娘的故事(5)

　　背负命运的病人抚慰着彼此疲惫的灵魂，点到即止的安慰，恰到好处地按准力道，封在伤口上。你哭吧，我不会拦着你，也不会告诉你应该坚强，因为道理我们都懂，伤口可以自愈，但是难过的时候能够面对着一个人哭出来，是苦难中应该有的幸运。

　　当现实将我们的憧憬一口口吞噬，当苦难将我们的温柔和耐心全部磨掉，我们是否还愿意提着千疮百孔的伤口，去温柔地擦掉爱人脸上的愁？

　　后来，我们俩和那男生渐渐熟络起来。他经常叫我俩上去陪女孩聊天，小光头把我讲给她听的故事，再讲给那个女孩子听，一天天过去，女孩的气色也好了很多。

　　突然有一天，那男生对我说：“她过不了今年了，我想给她过最后一个生日。你们俩也来吧，人多热闹些，这段日子真谢谢你们。”

　　我第一次看见别人这样过生日，她闭着眼许下带着泪水的愿望。我们今天的祝福，这样地相聚，只是为了更好地送她走，送她走。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是她的恋人，还是亲人，但是我记得她忍着病痛不肯出声怕他担心时的坚强，我还记得他在门口捂着嘴寂静地号啕。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就好像看一场电影，一块银幕两边都是人，彼此都以为对方是观众，其实我们都是演员。为了亲近的人，咬牙挺着演过一道道难关。这是多么温柔的戏份，大家彼此疼爱，心照不宣；这是多么残忍的部分，每个人都是如此疲惫劳累，反抗无效，努力无效，只能静静地等候、面对和接受。

　　小光头气色越来越好，那女孩状态越来越差。我们上去的时候，女孩多数是在睡觉，或者那根本不是睡。只看见男孩在一旁安静地揉搓她的手，静静地等清晨到午后，黄昏到黎明，直到白头。

　　他说，有时看她那么痛苦，真想她早点解脱，可是无论如何，自己都舍不得。

　　她说，希望他放弃，但也最怕他放弃，她没有勇气死，也没有勇气活着。

　　站在玻璃窗外面，躺在白色床单上，身体不是你的，时间也不是你的，只有意识是你的。所以如何体验真切的痛，辨识痛与痛之间的区别，成了唯一可以独立确认的事情。像是做麻醉手术，你明知道他们在你的身上切来切去，却没有任何感觉。但是你明白这些割伤，会在过程结束以后，慢慢地，疼回来，一丝也不少。

　　他们没有名字，但他们却深深地，刻在你的记忆里，扮演着最敏感的一部分。你小心翼翼地封存好这一份疼痛——这一份生命恩赐给你的疼痛。它敲打着你所有的恐惧和无畏，清晰地提醒着珍惜眼前的人和事，防范离别的突然、命运的干预以及像土地一样流失的时间。

　　这疼痛，既慷慨，又温柔；既残忍，又透彻。最好的时光，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出院的时候，我整理好背囊和床铺，打算一个人悄悄走。走出病房时，刚好看见小光头在门口。她没有惊讶，也没有说话，而是走过来把那个粉红色的发卡放到我手中。我蹲下来平视她，她顺势摸着我头上刚冒尖的发茬。我呼吸急促，还有些颤抖，不敢眨眼也不敢看她。她的表现却异常淡定，似乎早就见惯了分别，也早见惯了别人在她面前哭。她学着我抚摸她的样子，一下下顺着我颞骨的弧线轻轻揉搓。

　　一滴泪落下，震碎了尘埃中的爱恨离愁。我看着她淡淡的笑容，不知道如何再回到城市中去。

　　Letter Time：老友记

　　亲爱的夜萍：

　　见字如面。

　　现在想想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已经五载。在网络发达的年代，我们仍保持过一段通信的美好时光，想来也真是不易。

　　去年家里搬迁，你给我的信和我的中学毕业证双双私奔，就好像青春真的随着那些改不了的白纸黑字跑了，留下咱们在原地缓不过来神。久不通信，再提笔，想想互斟文字的那个时候，像是蒙太奇一样在脑海里过片儿。

　　那时，我还是一个只会写酸文的穷学生，为了能在复旦大学听一节中文课，想方设法地蹭进教室。快放寒假时，学生进进出出都很忙，我一个人在邯郸校区里随便找一个长凳坐下，吃一份便宜的便当，使劲回忆老师讲的东西，整理自己的笔记。

　　没有拥有过，就会格外珍惜，所以有时我更不想拥有，这样挺好。

　　那时，你也在上海，可我们并没有见面。虽然相识已久，可我知道那时你很忙。你是一个特别棒的广告文案，我们曾约好一起去看上海书展，再去香港书展，要把能看的书展都看一遍。现在想想，那时心中的轻而易举，如今看来真是举步维艰。

　　我们都那么喜欢书，喜欢听讲座，喜欢写、分享好看的电影和文字。那时，我的博客里只有你，你的博客里也只有我。我们写下自己的所有隐私，放心地交给对方检阅铭记。

　　你曾问过我以后会去哪个城市，我说如果做艺术行业就去北京，做编辑就去上海，做设计就去深圳，这三样我都那么爱。其实现在想想，我选择了最保险、最理智的一条路——我走了我父母觉得我应该走的那条路，我现在是个设计师，时忙时闲，高低不就。

　　我做工作还蛮快，偶尔能提前一点时间把项目做完，就偷偷溜到公司的图书室去看书，一看就忘了时间，偶尔会撞到自己的上司。后来，他找我谈话，说让我把看书写字的心思分一点给设计，这样我能把工作做得更好。

　　其实你懂我，我不喜欢太商业的东西，受不了太多的钩心斗角和暗箭难防，所以我拿阅读和写字给我的快乐，去支撑现实和理想之间的落差悲伤。

　　这么说有些不公，也有些残忍，可是我好像特别擅长这么做。

　　比如我曾陷入一段不堪的感情，常寝食难安，独自掩面。那时，你每天都开导我，我写了好多好多字。你一篇篇看，后来我觉得矫情都删了，你急得发疯，后悔自己没复制粘贴存下来。每天你都和我说：“会好的，你会更好的。”

　　之后的一段时间，你好像很忙，消失了许久。你再回来时，我仍一蹶不振，不见有任何起色。你在博客里建了一个相册，传了好多好多我家乡的照片。

　　照片的描述字字灼我心脾。

　　“这是你的高中，你说这是你真正开始写字的地方，你还说在这里谈过恋爱。”

　　“这里是你的操场，你说曾代表学校在这里比赛过。”

　　“这里是你常来的公园，对吗？早上没什么人啊。”

　　……

　　我翻一张，缓一会儿，再翻一张。

　　你说我来上海时，没告诉你，所以你来也不打算告诉我。

　　你说很多时候，你就想找一份工作不走了，偶尔制造一些与我的擦肩而过。

　　有一次，你告诉我用另外一个QQ加我，那个号的QQ空间里陡然多了一些我不曾见过的照片。我一张张看，一张张笑，自叹女人百变，还未能真正地认识你。我们用那个QQ聊了好久你才告诉我，和我聊天的那个不是你，是你的双胞胎姐姐，你把我介绍给了你的家人，希望他们了解我。

　　你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这世上会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来爱我。

　　我吃了你给我的药，马上就好了。我拿你给我的爱，驱散了阴霾。

　　地图上你画出一条线，说才几厘米，我就在你身边呢。

　　我说你真傻。

　　你说人生会有许多遗憾，也许我们也会是彼此的遗憾，但是我这些遗憾会成就今后的幸福。我总要为你的幸福做点什么吧。

　　你是个非常棒的文案，我知道，我说不过你。

　　你曾养过一只花斑母猫，你叫它Strong。

　　我问为什么不叫Lucky之类的。

　　你说幸运不会一直在身边，但坚强却一直会，一直会。

　　是，坚强确实一直在你身边。我总能想象你一个人，拖着一大包行李走在城市里的样子。万家灯火从你的眉间划过，你头也不抬地一直走，眼里含着无限温柔。我知道那是你的期盼，你坚信只要努力，就会有万中之一盏属于你，等你拎包入住。

　　果然，上天不曾亏待你。

　　我最近两年特别忙，尤其有了稳定的工作后，我们甚至不怎么联系，可是我看见岁月在你的相册里循序渐进。

　　你结婚了，照片上你的丈夫看样子就很老实，很疼你。应该是个中规中矩的工程师或IT男。

　　后来，你开始上传挺着肚子上班买菜的照片，我甚至能想象你挺直腰板忍着妊娠反应和客户讨论项目的样子，那是我见过最美的孕妇。

　　生完宝宝，你回老家坐月子，闲不下来又弄起了淘宝，我帮忙宣传做参谋，可是店面装修太差，没什么生意。我叮嘱你坐月子还是要好好休息，你急得团团转，说孩子还是得喝好一点的奶粉。

　　说真的，有时我真想问问你，为什么我不曾听见你有过一句抱怨，为什么我不曾看见你有任何一刻是消极的？你对生命的每个阶段要完成的事，都不曾有过一刻的迟缓，你那么坚强，又那么勇敢。

　　你知道要向这个世界解释你的纯粹，可能要耗尽一生的时间，可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依然努力跟现实对着干。我知道你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你并不期盼它们能够真正理解。

　　你让我羞愧，也给我力量。

　　我知道纵然这世界万般可悲，人心险恶异常，你也会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出一个样儿。你把生活里的勉为其难演得温柔婉转，你把我所有的犹豫不决都变成目不转睛的决绝坚定。

　　我要怎么谢你，谢谢你教会我人生太短，不能一辈子都在闪转腾挪，想要的东西要径直走过去拿，不能怕。一怕受伤不敢付出，错过了对的人。二怕理想太远、现实太苦，不小心走错了方向，悔不当初。即使有一天我们都变成了俗不可耐的中年人，也要记得我们曾那么执着地生活过。

　　昨日得知你患病卧床，明天便要手术，疗养一周才能恢复。

　　我难过之余也庆幸不是什么大病，发微信给你鼓励。

　　你依然乐观，笑着说就当放个假休息一下。

　　我说：“萍妈，我们爱你。”

　　你说：“我也爱你，还有她。”

　　我问：“她是谁？”

　　你说：“你爱的那个她，我也会和你一起爱，好好爱。”

　　我明白，你并不是我的遗憾，你是我的幸福。

　　世间的感情有许多种形态，然而你我的感情却是超出了爱情与友情的另外一种形体。也许是相处久了，你我居然做到了不再打扰，却互予力量。

　　告诉宝宝，墨叔爱他，好爱好爱。

　　祝手术顺利，早日康复。

　　墨

　　睡语： 辨认

　　亲爱的贝蒂

　　你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鬓须

　　我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端详

　　纤纤洒洒 挑落了我的掩饰和虚妄

　　我们何时发生了变化

　　从纠缠不清 到混为一体

　　彼此匍匐 片刻不离

　　你真诚地舔舐 让我渐渐分得清

　　性交是性交 做爱是做爱

　　这是两件不同的事

　　暴躁的激素被你抚平

　　在细碎的雨夜里

　　欢愉得到值得感恩的眼泪事情

　　亲爱的贝蒂

　　你也发现了吧

　　我们的身体 为了跟随这个世界

　　发生了诸多妥协的变化

　　它们千奇百怪 我们憨态可掬

　　人们在各自的频道里

　　喘息着生活

　　有人站着睡觉

　　也有人躺着工作

　　爱人之间

　　有信手拈来的了解

　　有值得信赖的谎言

　　那一张张照片背后 是我们拙劣的演技

　　理想 变成挡在逃避之前的 虚伪命题

　　前路心存侥幸 当下欲盖弥彰

　　在生死未卜的迷雾面前

　　你我还能携手揽腕

　　并卧在一张床上

　　你看 这是我们的转机

　　决定我们人生的 是看似冲动的选择

　　而不是生存的能力

　　它们在这里 他们就这样生活

　　它们在那里 他们就那样相爱

　　他人的生活 无法成为我们的真理

　　亲爱的贝蒂

　　我想怎样珍惜一个人

　　并不像病态那样

　　拥抱和亲吻都要窒息

　　我并不热衷激烈地相爱

　　如果能用细水长流的方式

　　我会把疼爱拉长

　　灌进你生命的一朝一夕

　　有上班 或是晚安 这样的短暂分别

　　宽容地接纳分歧 妥善处理

　　日子不会太无趣

　　鸟鸣中起床 慵懒地呼吸

　　踩着绵软的空气 我们一起梳洗

　　入睡前 褪下律师 经理或者监督的标签

　　只想和你赤裸着相对沉默 观察彼此 到慢慢失去意识

　　呼吸 梦境 交融在一起

　　我们荣辱与共

　　我们体肤相依

　　亲爱的贝蒂

　　我把温柔打散 揉进指缝里

　　按进你的每一寸肌肤 缓慢而不失张力

　　时光易坠 不堪揣摩

　　当我们花白已过 视线模糊

　　我还能用双手去辨认你

　　在被时间或现世 打磨千万遍的躯体里

　　在迷路的地图中 找寻我们的半个世纪

　　探寻的路上会遇到你的山峰 脖颈和肋骨

　　顺着我留下的气味和纹路 热泪盈眶地奔赴

　　而那神经一般蔓延的河流

　　那布满故事的错杂褶皱

　　那藏在每一道痕迹里的清晨 黄昏

　　那个在尽头处等候我的美丽女人

　　那个风华正茂的

　　老态龙钟的

　　美丽女人

　　那是我的贝蒂

　　是我 亲爱的贝蒂

　　是我的 亲爱的贝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