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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北落师门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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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一)

那年夏至正逢上端午,初一时母后就让人在延庆殿挂起蒲叶、佛道艾,命尚食局做我最喜欢的炙獐粽子。

初五那天,特地免了讲学,送了酒来,点了雄黄,看我饮下,母后才到秦国夫人府去。

我无所事事地在延庆殿里,看六个宫女在那里斗草。

春天都已经过去了,还斗什么草?

可是因为没有事情,所以也看了几乎一个下午。念了一下《破阵子》: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伯方忙给我送了晏殊的新词来。也没有什么意思,看了一下就丢掉,随手拿起本《左传》翻了许久。“皇上,是不是要送几个粽子到天章阁和仪元殿去?那里有翰林当班的在。”伯方问我。

我看看外面晕紫的天色,现在是梅雨时节,这屋子里闷闷的,实在难受。

“好,朕和你一起去。”

但是出去也一样,还是闷热。到处都好象要滴水,潮湿。

走过仙瑞池的时候,发现菡萏已经高高地抽出来了,在水面上,紧紧地包裹着萼片。

从漏窗外往里看,发现里面安静得连飞鸟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子与赵从湛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小庭里的凤尾竹在说话。那女子抱着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不出是什么人,大约是宫女。

真是奇怪,宫女一直都只能呆在内宫,什么时候能到仪元殿来了?

我看着那女子的手指在青石上划来划去,她的指甲很漂亮,粉红色,似乎有天生的色泽,不是象一般宫女用凤仙花染的。

她侧身对他说什么话,赵从湛默默地看着她,淡淡微笑。

就好象一幅画一样。平缓,从容的两个人。

这渐暗的天空中,他们似乎要融进夜色一样协调。这天气似乎也不再闷热了。

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等母后回来了,不如让她把这宫女给了赵从湛吧。

只是,我看到那个女孩子的头发时,心里突然一惊。

她的头发虽然也小小扎了个鬟髻。可是,我依然依稀看见她头发下梢的不规则,错落的,长长短短。我盯着她的头发,半天也无法吸进一口气。

我没想到,再次见到她,会是在这样闷热的夏天,在赵从湛这里。

伯方在后面问:“皇上可要进去?”我呆了半晌,说:“你在外面等。”

“那奴才把东西送进去?”他问。

我将那一包粽子拿过来,劈手丢到池子里去。

门口的内侍跪下见过了我,所以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只有赵从湛一个人站在青石阶下见礼。那青石阶上,因为闷热而蒙着的水雾上,分明有两个人坐过的痕迹。

赵从湛见我看着痕迹不说话,这才低声说:“艾悯姑娘刚刚来了这里,现在拿东西去了。”

艾悯……是谁?我想了许久,才知道是她。

她的名字,我却从赵从湛的口中知道。

她此时才从里面走出来,笑吟吟地给我一袋东西:“我从家里带了东西给你吃的。刚刚还想让赵从湛带给你的,现在你来了,就直接给你了。”

我看看那漂亮的金纸包裹的东西,犹豫着接了过来。

“你都没有出现,我又不能进内宫城,只认识赵从湛,只知道仪元殿,所以有时来找他聊聊天。”她漫不经心地解释。

不知是小孩子比较敏感,还是那靠触须摸索出来的感觉,我知道她在骗我,从她望向赵从湛的含笑眼神,我就象眼睁睁看见命运光临,却什么办法都没有。这样闷热的天气里,我几乎气都喘不过来。

她明明和赵从湛已经很熟悉了,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那些漂亮的糖还给她,转身就跑出去了。

她诧异地追上来,问:“怎么了,小弟弟?不喜欢吃糖吗?”

我没好气地回头问:“你干吗对我讲话老是象哄小孩一样?”

她呵呵笑了,说:“本来就是小孩子嘛,十三岁。”

“我十四岁。”我瞪她一眼。

“好啦,十四岁……吃糖。”她给我剥了一颗,塞到我的嘴里,问:“好吃吗?”

我再瞪她一眼,然后不情愿地点点头。

她笑着撩撩自己额前的头发,转身看到水面上的菡萏,赞叹说:“哇,这里的荷花真漂亮。”

在黄昏的粉紫天色中,高高低低出水的荷盖和安静的青萍好象镀着滟滟的蓝光。

“我可不可以摘一朵?”她问。“随便你摘。”

“你拉着我的手哦。”她抓住我的手腕,然后倾斜着身子去采最近的那一朵。

晚风吹得她的头发一直在我的脸上,缠缠绕绕的。我用空着的右手去拨开,可是又吹上来了。

我只好握着她的头发,一边狠狠白了盯着我看的伯方一眼,他忙把头低下。

她回头看我,举着手里未开放的荷花对我笑:“采到了……”

讲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终于因为她的头发打了一个喷嚏,手不觉一松,她立刻向后仰跌进池塘。我慌忙向前扑去拉她,抓住她手臂的同时,我们一起倒在池子里。

水花哗啦一声飞溅开来,满池荷花和浮萍动荡。

她在百忙中还高高地举着那朵荷花。

还好水只有膝盖上面一点。我忙乱地站住身子要爬上来,她却惊叫了一声,把花递给我,自己俯身去水底乱摸。

“怎么了?”我问。“我的……珠子掉到里面了。”

我忙把荷花放在玲珑石上,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在水下找。看她似乎很着急的样子,便问:“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没了它我就回不去了!”她焦急地说。

“回不去?”我诧异地问。

“对啊,用它我才能回家去!”她急得声音都颤抖了。

原来她能突然出现在这里,用的是一颗珠子。

因为很着急,所以我也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只是问:“珠子是怎么样的?” 

“有点扁椭圆,铜铁制的。”

我俯身帮她在淤泥中摸索。

伯方在上面大叫:“皇上,龙袍上可都是泥了啊,皇上快上来啊!”

不理会他。

我伸手在荷塘中的污泥里,慢慢地把一团一团绵软的烂泥从指缝间挤出去,可是都没有。

再次伸手,却在淤泥中握到了她的手指。

她也愣了一下,然后抓住我的手,自己抽回去,说:“是我的手。”

我讷讷地放开。

她转到旁边去了。

我再伸手在烂泥中摸索,感觉手指触到了一颗东西,我忙再探下面。

一个扁椭圆,冰凉的铜铁东西。

我抬头看她。她问:“有找到吗?”

那一刹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她的眸子,清澈晶亮,那里面,像含着千万的美丽未来。

突然感觉到害怕。我害怕将来在步天台上见到她的,会是很老很老的自己。

更怕自己有生之年,再见不到她。

如果有一天她不见了,我也许在步天台上等她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老了,走也走不动了,她也不会出现,因为象上次一样,她才过了几天。而我已经耗尽一生。也许最后等到她的是我的孩子……或是我的孙子?毛骨悚然。

我和她,各自落在九重碧落的另一头,以后不知道会有没有交叉点。

一点稳定的保证也没有。我所有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我摇头,低下头不敢看她:“没有。什么也没摸到。”

我把那个东西塞进了玲珑石水下的一个窍孔中。

最后,我们两个人裹了一身泥坐在仙瑞池边互相看着。

我心情突然大好,所以居然唇角动了一下。

“幸灾乐祸。”她恼怒地说。

“那你怎么办?怎么回去?”我问。

她无所谓地笑道:“过几年可能会有人发现我失踪,然后来接我的,现在我不如去赵从湛家里住一阵好了。”我惊得跳了起来,满身的污泥顿时甩了她一脸。

忙又跪下来用袖子给她擦。她没有理我,皱着眉思索。

我不敢直接用手去替她擦,可是现在隔着累赘重绣,触碰到她的肌容,她柔软的双颊,透过两层锦缎,触感还清晰地传到我手指的每一条纹路上。

我紧张得血脉末梢都几乎卷曲了,手指尖的脉动居然清清楚楚地一直温热到心脉里。

但愿她就此留在我身边。等我长大,等我可以担当人生。

不是一个人在步天台上茫然的等待,我想要真真切切的,伸手可及的她。

“小弟弟。”她突然叫我。我吓了一跳,手一颤就缩了回来。

她却只是问:“你说我今晚要去哪里?”

“那……就和我去延庆殿吧?”我吞吞吐吐地问。

她习惯性地稍微半偏着脸,眉眼上扬,狐狸一样迷离的眼睛看着我,说:“那明天你可要叫人把这个池子翻过来帮我找!”我忙点头,心里惴惴。

“那走吧。”我乐呵呵地拉起她,幸好她没有察觉。

“我现在可全依靠你了。”

听她这样说,我似乎也有了满满的勇气,再无所畏惧。

和她去流经禁苑的金水河里洗了手脚上的污泥,然后带她进内宫城去。

一路上内侍们看着我的衣服目瞪口呆。不理他们。

她倒是漫不在乎。到了延庆殿就与宫女打招呼,坐下拿端午的香糖果子、粽子和白团看,然后抬头看我:“我晚饭都还没吃。”

我替她剥粽子。然后用雪帕衬了,托上绵纸给她。

“谢谢。”她接过就吃,吃了一半才抬头问我:“这里面什么馅啊?”

“烤獐子。”我说。

“好奇怪的口味。”她笑。

“母后小时候给我吃过,我当时很喜欢,所以现在她每年都叫尚食局给我做。”

她点头,一边站起来到处去看。

 我坐在椅子上看她好奇地翻看陈设的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看暮霭搁在塌上的宫式花巧画扇,再去刻丝钿螺桌上拿着梅红匣子看,问我:“这里面是什么?好香啊。”

我回头看伯方,他忙说:“是把紫苏、菖蒲、木瓜切细成茸,再以香药相和盛裹的,用以辟邪。”

她一抬头看外面挂的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恍然大悟,问:“今天端午吗?”

“嗯。”她失笑:“白娘子大概也是此时了。”

“什么白娘子?”我问。

伯方就来问:“皇上和这位姑娘何不去洗个澡再说?”

我们看看彼此湿漉漉的泥裹样子,想到居然还能讲了这么多话,互相吐吐舌头。又想到吐舌头不适合皇帝,可是也已经迟了。

洗澡的时候伯方悄悄问我:“皇上要把这个奇怪的姑娘留在延庆殿吗?”

“今天先留一下好不好?”我问。

“按例,皇上不如先让奴才去回禀了入内内侍省,备个拱侍殿中、备洒扫之职或者役使杂品的名号……”

“朕又不要宫女内侍。”我皱眉。

“那皇上只好去向皇太后说了。”

我一下子就哽住了。

“母后不是去秦国夫人府去了吗?以后再说吧。”我有点沮丧。

母后喜欢在年节时去看看自己以前呆过的地方。

其实母后本来是姓庞的,在襁褓中就失了双亲,当年是个叫龚美的银匠带她从四川到了京师。十五岁的时候她入了襄王邸,襄王是端拱年间时父皇的封号。据说母后年轻时是很温柔的美人,父皇与她感情很深。但是父皇的乳母秦国夫人生性严谨,去太宗皇帝面前讲母后的微贱,在太宗皇帝的压力下,父皇不得已,把她送到王宫指使张耆家里。直到太宗驾崩,父皇即位,她才入内为美人。她认了龚美为兄,改姓刘,在朝里本没有什么势力。直到大中祥符年间生下了我,她才封为修仪,进德妃。

母后生性警悟,自己后来学着知晓书史,朝廷上的事,本末记得比父皇还清楚。天下封奏,她都能预闻,宫闱里的事,也掌得清清楚楚。章穆皇后薨后,父皇其实很想立她为皇后,因为大臣的极力反对,母后在四十五岁才成为了皇后。不过现在她已经是皇太后了,她算是圆满了。

所以她喜欢到秦国夫人那里去坐坐,大概这样,很让她开心。

我也很爱看秦国夫人在母后讲到往事的时候,那副狼狈样。不过秦国夫人已经很老了,其实适合让她安静养老。只是母后的记忆还没有老。

其实母后也许能答应我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当年母后与父皇也不是安静过来的,母后应该能知道我的心思吧。

我有点侥幸地想。

伯方却在旁边说:“宫里规矩这么多,莫名其妙多出个人来,等下皇太后回来,又要说皇上小孩子心性,一追究这姑娘的来历,恐怕不好交代。”

我心情顿时沉下来。

我以为留她在身边,我的生活就能改变了。

可是我,其实什么都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她给我讲了白娘子和一个叫许仙的人的故事。

一条蛇与人的爱情故事。后来,没有在一起。

我让守夜的宫女把外间的睡榻给她,我们就隔着一扇七翅漏九蝠的碧纱屏风,讲大水淹没金山的时候,白蛇的孩子呱呱坠地,她在洪水里将孩子托出水面求法海救去孩子,而此时那个许仙在金山寺里拼命念经来阻挡妖怪----他的妻子。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地,给我讲白蛇最后在雷峰塔里的日子。

她讲到白蛇固执地以为自己的丈夫还是爱她的,固执地等待上天给她幸福。讲白蛇的儿子最后中了状元,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

于是一家人又团圆相聚,无论中间有什么背叛有什么悲哀。

原来最后是皇帝给了一个状元,解救了这个悲剧。

可是,天下最没有力量的,岂非就是我?

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也不喜欢。因为这只是讲故事的人发的慈悲,给听故事的人一点不可能的开心而已。睡了不久,我又发了梦魇。

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不是一次两次了。

又是心惊地醒来。

转身隔着淡绿的嵌纱,就着宫灯看看外面。她安静地睡着。

她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呼吸细微。

我轻轻掀被子下床,到她身边,伸手摸一摸她的发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里。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轻轻淡淡的,白兰花的暗香。

不论如何,母后回来的时候,我要牵着她的手对母后说,我不喜欢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如果母后不答应的话,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为止。

天下都知道,我与母后平时是一点嫌隙也没有的,所以,这样的事,母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会让我这样不开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点,所以再回去睡着。

不知道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还是安稳地睡在那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来。很担心,怕自己一睁开眼,就再看不见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经离开。

这次看碧纱那一边,真的已经没有人了。

我骇了一跳,迅速坐起来,跑到外面一看,才发现她原来坐在廊下看天边。

她听到声音,回头对我一笑:“睡不着了,起来看看日出。”

我这才放心下来,在她身边坐下。

破晓前微寒的风在我们身边停也不停就流走。我托着下巴看启明星。寻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边,所以觉得这空气都温柔缠绵。

她惊呼一声,抓住我的手说:“啊,流星!”

我抬头一看,两颗流星同时滑过夜空。

一是在内厨二星,紫微垣西南外,这两颗星主六宫之内饮食及后妃夫人与太子宴饮。彗、孛或流星犯之,饮食有毒。

一是在须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风《乙巳占》中说,流星出入而色黄润,立妃后。

这两个兆示风马牛不相及,饮毒是大凶,纳后是大吉。真奇怪。

“啊,对了,这个这个。”她把包打开,拿出几个奇怪质地的瓶子来:“饮料。”

“这红色的是什么?”我拿起来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带给你们喝的。”

是特地带给他喝的吧?

“血一样的颜色……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这个,小孩子一定喜欢。”她给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来,用力要拔盖子,却打不开。

“我来--”她拿去往右一拧,听到“嗤”的一声,马上就开了,她递给我。

我接过来,正要喝一口,旁边却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台阶边看去,伯方躬着身子,把母后迎进来。

我神经一僵。

母后在台阶边看我,她的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说:“夏至是百毒汇聚之时,皇上昨天过得可好?”她仿佛自己来得与平时一样,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面前,看我手里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来。

“什么东西?”她伸手取去,仔细地看。

她在后面低声说:“可乐。”“放肆!”伯方忙制止她。

她畏惧地看着母后凛然在上的威严,明智地低下头去,乖乖闭上嘴巴。

母后把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里的瓶子倾倒,那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砖上,居然“咝”地一声,冒出一片白沫气泡。

所有人大惊失色。我忙乱地转头去看她。

她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母后玩味地看着她:“那血红色的,据说是瓜汁,那这又是什么瓜榨的?”

她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让人喝一口试试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说:“不如送去给太医瞧瞧是什么药的水的?”

“大娘娘……”我迟疑地叫她。

她回头看我,眼神冰冷,琉璃的断裂口一样尖锐。“怎么,还想再听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打了个冷战。那一口气就噎在喉口,说不出来,良久,扫了伯方一眼,他仓皇地低下头看步天台的砖铺地。

母后把剩下的半瓶交给身后的内侍,似有若无地浮起了一丝微笑:“不用试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夏至(二)

被伯方拢着回到延庆殿,我拼命甩开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怔怔地在渐亮的天色下站了许久,五月初的风,即将夏天,未到夏天。原来最是阴冷,比上次惊蛰时在步天台上还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时候,母后身边的客省使来传消息,说是大理寺已经受理,三日后审讯。

五月初六下午。

气温如昨天一样闷热。

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与母后叙话,发现母后刚好留了郭青宜在说话。然后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后的神情,似乎还算不错,犹豫了半天,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口:“昨晚那个……”

“这鲜虾蹄子脍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欢吗?”母后让身边人为我送来。

吃不出什么味道。

“喜欢。”

那个郭青宜则只吃她面前的那一碗南炒鳝。

“记得四年前寿辰,平卢军郭节度使进了家制的干炙满天星含浆饼来,到现在还惦记着。昨日在秦国夫人那里说起,郭家今日就送了来,真是有心。尝尝自己家里的味道吧?”母后的最后一句却是向郭青宜说的。

我低头吃伯方递过来的饼。

真难吃。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么?也这么难吃吗?

觉得沮丧,食之无味。

“怎么了?”母后问我。

我忙抓住时机:“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只是在看星星……”

“没什么事情。“母后点头看我,“她是哪里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有一颗珠子,所以就到我们这里来了……”一片混乱,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郭青宜低头,扯了一下嘴角,不过倒没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现在宫里,突然消失,然后,要给你喝那样剧烈腐蚀的水……”母后抬眼看我。

我被她眼睛一看,胸口当即抽紧,马上低头不再说话。

“深更半夜在大内出现,又没有来历,带着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说那水是毒药,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对皇上说什么妖精鬼怪?以后没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监去了,那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母后早就对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低头,默不做声。

母后大概认为她是什么鬼怪,其实我也常常会觉得,她不像正常女子,她像一只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爱啊。

她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颗一颗滴下来,在夜色中叮叮铮铮,象是有质感的东西,跳跃,跳跃,跳跃。

她的身上带着皮毛动物的质感。她是狐狸。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害怕,夜里总是冰冷,我害怕死寂里那些风声,过来时好象从身体里生生穿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要一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只要她叫我小弟弟,只要她有白兰花那样的呼吸。只要有那样一个上元的灿烂,我就喜欢她。

我喜欢她。

出了崇徽殿,往仪元殿的方向去,到云上仙瑞池的时候,怔怔地看着那荷花好久。

终于下定决心,在池边草坪上脱了鞋袜,把龙袍撩起来。探脚到水里,不自觉就“嘶”了一声。昨天是突然掉到水里的,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今天才发现水居然这么冰凉。

伯方想伸手拉着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手缩回去了。

踉跄扑到那块玲珑石那里,慢慢地伸手往窍里一探,摸到了留在这里的东西。我紧紧地握住那颗珠子,因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极了。

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能力,现在,我只好让她回去。

总算我以后还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虽然也许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么沧海桑田,我都等她。

决心下了,人也平静了。我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从水里轻轻地再跋涉回来,在草坪上把龙袍理好,然后穿好鞋袜,慢慢地绕过池子,走到仪元殿去。

赵从湛果然还在仪元殿查阅古籍。我烦他老是跪下来,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里,说:“朕没有办法出宫去,你找个机会去大理寺看她,把……这个给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跪下来双手接去,低头说:“臣是翰林侍读,恐怕没有办法进大理寺。”

我觉得也是,只好取过纸来给他写了一张手书。

想想,又叮嘱:“这个珠子,恐怕关系她的性命,你千万不要丢了。”

“臣知道。”我想他当然也比我清楚才对。

但,我再次见到自己的那张手书却是在崇徽殿母后那里。

母后柔声对我说:“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阴地,皇上托人进去,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赵从湛,咬住下唇。

母后问赵从湛:“这个是什么东西?”

他犹豫半晌,说:“是那位姑娘来去这里的东西。”

“皇上是要让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吗?”母后把珠子交到身后宫女的手中,然后回头正视我,“皇上要如何对待国法?企图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严惩,以后我朝如何立法纪,正纲常?”

我低头,什么都不敢说,我也不想说。

我不知道赵从湛现在如何想的。

原来所托非人。我是,她也是。

我默然冷笑。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我是个小孩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可以乱来的。

我朝还有母后在,还有宗室子弟那么多,个个也都是出色人物,他们比我多懂很多。

我这样的皇帝,反正也是个被人摆弄的。

就象别人说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象孤注一掷。

五月初九,大理寺开审。

我到端明殿的时候,特地看了一眼赵从湛。

他象平时一样坐在那里看书,慢慢地翻书页,只是他长长的,象女子一样漂亮的睫毛偶尔颤一下。

我突然气极了。把书一摔,说:“今日免了讲学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开审的案子,刚好和朕有点关系,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大学士说得好,坐在朝廷上怎么知道天下?”

赵从湛诧异地抬头看我。

吕昭忙说:“如此,待臣等回禀了皇太后……”

“不用,我们马上就回来。这样的小事,何必去打扰母后?”我站起来,回头对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与母后说一声,请她不必担心。”

伯方忙离开。

我走到殿下台阶边回头看那些不敢动的臣子:“走吧,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干人等见过了我,再重新升堂,母后也到了。

只好又见一次。我一心只想着她。

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我们这个地方,牢房中,与自己的家乡差别迥异的遭遇,而未来又茫然,她会怎样伤心难过?

而我却没有办法为她做一点点什么。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过,看到她被带出来,似乎样子还不错。因为是在天牢里,又是受到特别重视的犯人,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才对。而且她是在女囚里,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细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还算干净,她的眼睛虽然有点肿,不过只是稍微苍白憔悴一点,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见我看她,她还微微向我点了下头。我也终于放心了一点。

昨天与刚刚已经进行了两次审问,所以现在的程序也就简单了,大理寺正在偏右的地方侧身坐堂,我与母后分左右坐在正中。

推丞一人,断丞一人,司直,评事,主簿二人。

这么大的排场,只不过就听掌行分探诸案文字的分簿宣读一下判词:“犯妇对所犯罪行不予承认,但人证物证确凿……犯妇并非大内宫人,蒙混入宫企图加害圣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并我朝《编敕》,当诛,并连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细勘,详查幕后主使……”

“人证在哪里?”我打断他问。

他吓了一惊,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后在旁边缓缓地说:“当时所有的内侍宫女都看见了,皇上是要将母后也算一个么?”

“孩儿不敢。”我向她低头,看看跪在底下的她。

她脸色惨白。我心里一紧,有些浓稠的东西波动过,抽搐一样。

“那物证呢?”推丞将那个瓶子呈上。

我接过来,拧开,这次倒没有上次的嘶声。我低头闻了一下。

母后在旁边说:“太医查证,此乃剧毒的腐蚀药物,当时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气泡,在青砖上嗤嗤的声响,突然害怕极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恐惧而觉得寒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这样剧烈的,如果是毒药,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凉。

顺着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个冷战,毛骨悚然。这才开始发抖。

周围顿时一阵混乱,在骚动中我只看见母后扑上来,她吓得面无人色。

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只是惊呼,其他什么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后的袖子,骇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么话也说不出,她也失了平时的冷静,抱着我神情惶乱,却连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见母后这样,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良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我这才转头看看她。

她在下面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她的嘴唇全然乌紫,颤抖,象枯叶一样没有气息。

我扯扯嘴唇,想对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来。

过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声问:“现在还是要加害皇上吗?”

回到宫里,随母后到崇徽殿,肃清了所有内侍与宫女,母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就象十一岁那年打我的那一次。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泪,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她说话。

“那个女子虽然没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还是有罪。”母后冷冷瞧着我说,“她蒙混入宫,怀不良企图接近皇上,还是死罪。” 

“她是我从宫外带进来的,三天前。”

母后把眼睛看向我身后,“伯方?”

伯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这宫里哪个女子不比这个来历奇怪的女人好?你现在年纪还小,哪里知道啊……”母后似乎怒极了,“可知道这样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母后要追究的,并不是她的毒药。而是她的身份。

我所有的决心,在母后的眼里,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她给我的烟花,那么高远,一个孤独困在步天台的十四岁小孩子又怎么触及得到。我所有的,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璀璨,在空气中灰飞湮灭。

我慢慢地向母后跪下,说:“孩儿自然是要将她送出去的。前几天孩儿看天象,有流星入须女四星,颜色黄润,是立妃后之兆。孩儿想,既然已经即位了,后位不可长虚,况母后也说宫里事务繁琐,孩儿请母后做主指一位堪以母仪天下的妃子,立为东宫。”

母后看着我,摇头,说:“你啊……何苦这样猜疑?”

我一低头,不看她。

“这还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选?”母后问。

“母后觉得平卢军节度使郭崇之的孙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觉得心头一片空明,平淡地问。

“还是等以后再议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时,她身边的宫人却赶了上来,捧一枚小珠子给我。

我伸手接过,入手冰凉。

把她从天牢接出来时,下起了微雨,御沟里的荷花开得如锦绣一般,丰满地挨挤在满天牵丝般的雨中,胭脂颜色淡薄,干净得几乎没有世俗影迹。

她软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紧紧拥抱了我,眼泪簌簌落在我的衣领中,温的泪,凉的雨,全覆在我的肌体上。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头寻找赵从湛,但是他没有出现。

“他负了所托。”我忍不住说。

她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对我看了许久,说:“小弟弟,你是皇帝,当然不会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艰难的。赵从湛他立身在这里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因为她这样一句话,终于流了下来。

原来我是世界上,最轻松如意的人。

隔着雨和眼泪看她。在紊乱的雨丝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

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就象所有的声响都已经死去。

她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生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终于想要长大,长到脱离那些困缚,改变我这虚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对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里无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体的风,总有一天,我要抓紧她,把她留在我身边,永远,把她绑住,要她无法飞翔,不能逃离。

我将来,一定要改变。

天圣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岁。百官上尊号,称我为圣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崇德仁寿慈圣皇太后。

乙巳,立皇后郭氏。

大婚时候,龟兹、甘肃来贡,进献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从未见过的一种瓜,据说本是出于夏天,现在冬天居然出了三个,所以特来献贺。

破瓜分食时,里面的汁水象血一样鲜红,流了满桌。

大臣请我赐名。

我慢慢地说:“从西域来,不如就叫西瓜吧。”

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曾经有个人给我带过西瓜汁。

可是我没有喝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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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录北落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