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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北落师门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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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一)

八月,绿树阴浓昼午长。已经是白露天气,秋天来了,只是气息还未澄清,蝉声噪得人疲倦已极。

水榭风来,荷叶亭亭。

水面上还余了一些迟荷花,是千重楼台,花瓣层层密集。

母后与我在瑶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后战战兢兢的杨崇勋,心里快意。

杨崇勋当年是母后与寇准、周怀政那次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现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所谓的报应吧。他等待枢密使那么多年,母后却给了那个黄口小儿姚潍和。

漫不经心地把那沁凉的棋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思量,母后近日施政大不得当,朝野中议论颇多。刘从德的事,不能不说触动了很多母后那边的人。也许是好时机,但是谁知道呢?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会有想成全母后的吧。

母后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对手,很快就中盘弃子,输了两目半。

她微笑道:“皇儿还是太急进了,终究还是要以稳住根基为先。”

我点头:“是,孩儿不懂纵横,还是喜欢在书房中仿右军。”

母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我记得曹彬有个粉妆玉琢的孙女,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听说贤淑好读,最喜欢书法,是个极伶俐的美人儿。”

“母后喜欢吗?”我知道她的心思,笑问。

“皇上喜欢吗?”她反问。

“皇后,贵妃,美人,已经不少了。”

只是我喜欢的,却不是我所有的。

母后低声说:“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门阀低了点,虽然是出于当时的考虑,可是母后觉得委屈了皇上……”说到一半却不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敲了下棋子,然后说:“曹家姑娘也许皇上会喜欢。”

我低头一笑。

母后要连郭家那条线,还是失败了吧。现在郭青宜与她父亲逐渐背离母后,母后是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而曹家的女儿,我想是不可能了。

我喜欢的,从始至终只有一种,眉眼盈盈,波光回转,肆无忌惮在第一次见面的寒夜中大笑的那种。

母后自然也知道,竟对我说:“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子,皇上将她接入宫中吧。”

我诧异地抬头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说道:“母后当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时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国夫人,总算上天让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后回来。难道母后如今却要做秦国夫人那个老太婆吗?”

我知道她的用意,也不愿她成了母后的棋子,便随口说:“她自己在卖兰花,是商贾之流。不是良家子。”

母后却很豁达:“朝廷要她什么身份,她就是什么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赐她个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这四个字刺痛了某个地方。

赵从湛给我的,请婚折子上写的那一句: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在我们之间什么阻碍都没有了,阻挡我们的,只有我自己。

八月天气,水面风来,荷花的暗香满殿。

混合着沉香炉中的烟气,绿荫生昼,凉意幽微。

突然悲从中来,想大哭一阵。

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让她过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永远也没有不顺心的地方。

可是我们怎么会成了这样?

所有的事情,都远离了我原先的想象。

向母后告了退,本想去张清远那里。经过长春殿时,却终于忍不住叫停下,走进里面去。

外面阳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内,那热气还烫贴在身上。

我从大堆的奏折下抓住最下面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来,可是上面的压得太重,一时居然用尽全力也无法拿出。我烦躁下将上面所有的奏折扫到地上。所有的军国大事轰然倒地。我只用手纂紧最下面那一份,打开又重看了一回。

是关于她的禀报。

几个月来,她在各个州府间游荡,失魂一般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没有人需要她,没有人允许她停留,没有人帮助她,也没有人会与她说话,即使是路边的乞丐对她出声,也会马上被带走。

她就象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东西,她除了花草,什么也接触不到,除了喃喃自语,没有其他的声音给她。

前几日她在苏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来人与侍卫亲军说话,马上就离开了,什么话也没有,似乎已经习惯。现在,她转头往西京去了。据说她身边,除了最简单的行李,只有一盆红葶。

赵从湛最喜欢的那株兰花。

也许在他们的故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连抛弃了所有的珍贵兰花,只留了这一株。

她要上西京,此时正在芦苇泊,离我,不过七八里。

不过七八里。

伯方还跪在地上捡奏折,我此时心头的念头在这高殿里,似乎在隐隐回响一般,到最后那声音越来越汹涌,直扑过来要窒息了我。

她走了四个多月了,我不停等她回来,不停地在夜里被灯火的摇动惊醒,只因为我梦见她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每个晚上都以为,明天一睁眼她就因为熬不过而回来了。可是我等了这么久,结果,是我自己熬不过。我什么都可以伸手取要,什么都能无所谓,什么都不用经心。可现在她离开四个月,就象四辈子过去,我心里空得厉害,象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头脑中的记忆,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强求纠缠,最细微的一点触感都还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挥之不去。

我怎么会忘记,我喜欢她,分离所煎熬的,当然是我。

而现在,她离我,不过七八里。

去尚辇局看了看,放弃了车子,牵了一匹马翻身上去,纵缰奔出开封。

后面的所有人不敢置信,有几个老奴吓得浑身哆嗦,几乎要哭出来。

太阳最高烈的正午,一个人狂奔在黄尘翻滚的官道上。早上我还不可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在我自己的身上发生。但的确,我就这样出来了。

整个天地象蒸笼,把我置在其中煎煮,那些滚烫的热气从每一个毛孔中逼进去,汗水从毛孔涌出来,神智不清,头脑狂热。

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朝着她的方向,裹了一团火,飞奔。

到芦苇泊边,已经是薄暮,太阳的暑气还没有消,即使水风透过薄薄的觳纱度进身体,全身也还都是灼热的烦躁。

我翻身下马,浅绿的芦苇根根直立,每片叶子上面都蒙着类似竹子新粉的银白色,一眼看过去,那些微微泛银色的绿色,在这样的燥热天气里如经了不能融化的雪。

听到一个女子的叫声,隐隐从芦苇中的茶棚里传过来。

只因为这样遥远的声音,我就紧张得连手指都开始发抖。手指都要痉挛。

我要如何去见她……在那一夜之后。我要如何去见她?

我这般狂热地在烈日下跑来见她,可现在就在她的身边,我却无力情怯。

慢慢从芦苇中的小径到渡口的茶棚。看到那些穿侍卫亲军服饰的人,他们正站在前面与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观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个女人是她,但是,看来真的是。

她瞪着前面看热闹的人,手却顾自抓起身旁瓷的盘碗,一个一个往脚下丢,似乎故意弄出这样大的声响给人。砸了二三十个后,她劈头对众人来了一句:“东西有主人吗?怎么没人出来说话?”

那个摊主早被侍卫亲军拦在外面了,什么话都不敢说。

她把人群扫了一巡,没有任何人和她说话。

她绝望,又似乞求地看着他们:“连骂人的都没有吗?”

声音软弱极了,和在周围冷淡的人群中听来,无比凄清。

侍卫亲军里有个人带摊主去取赔偿,另外的人让大家重新坐好。

轻微一阵骚动后,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刚才的事情好象出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人和她说话,骂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

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气中,站在周围的人声中,僵硬的一个人。

风从芦苇上过去,呼的长长一声。

然后无声无息。

灰紫的沉暮色里,她站在那里,久得连呼吸也没有了。周围对她视而不见的人群中,她尤其显得突出。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单薄,脆弱,羽翼杂乱。

而我站在芦苇的另一边,任头上烈日被乌云忽然笼罩,不见天日。

我要她接触不到所有人,听不到所有人,感觉不到所有人,在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人孤独,永远游离在人世之外。

困了有人请她到驿馆,但是绝不会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饿了有人准备当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会请她出去。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理会她。

游魂……大约四个月来她的生活就是这样。

我只是不想让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我身边。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了,然后自己回到我身边。

突然想到小时侯养过一只鸟,它没有同类,孤单一个关在笼子里。后来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只鸟覆着凌乱艳丽羽毛的冰冷尸体,微微有点害怕。

狂风开始大做,乌云中一声惊雷,劈开沉寂。暴雨突如其来,眼看就要来临。

她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从茶棚里离开了。

走走停停,出了芦苇海,就是我们以前重逢的那个杏子林。

杏花是早已尽了,连今年的杏子都已经没有,只有叶子老绿繁茂,一树树在暗淡的天色里,鬼魅一样站立。

我的脚步在草丛里这样葸索,她也听若不闻。大约以为是侍卫们,木然地越走越深。

快到那个有泉的小亭时,眼看她倒了下来。

我向她走过去,心里的念头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认输。

把她抱起来,拢在怀里。才发现她的身子原来这么小,就象一只幼兽蜷在我的手中。再不是当年为我挡烟火的身体了,我也不再是她搂在怀的孩子。

世事变换,真如梦幻泡影。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她意识有点模糊了,却还看得出是我,强睁得半开的眼睛怨毒地盯着我,用几乎嘶哑的声音用力说:“你滚开……”

她说话非常困难,可是,凶狠到透骨冰凉,一字一声一顿,尖端锐利,“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从此就没有了下文。

她挣扎了一下,但是气息奄奄,没有什么力气脱开我的手,再加上脸色惨白,几乎和鬼魅一样。如此惨淡,我心里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欢的人。

我收紧臂弯,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和我回去吧,你游荡了四个月,该明白了。不在我身边,你活不下去的。”

她疯了一样地吼出来:“我自己会去死的!”

旁边又是个闪电劈下来,她头发散乱,青白的脸一点人气也没有,

“你现在居然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忘记,可我决不能忘记……你在灵堂里……”她的气息卡在喉咙里,只听到她紊乱的急促呼吸,却什么都无法出口,她发狂般地掐我的手臂。

是,我杀了赵从湛,我在他的灵堂里强暴了你,可是,现在你是我的。

我恶毒地问:

“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你还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边?”

“不然,你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你怎么过下去?”

“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现在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里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没有说话。

她呆呆坐在那里,去抱赵从湛喜欢的那株红葶。

她的手指抓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

我觉得自己残忍,不敢多看,抬头看见她在暗夜中的苍白脸色,因她眼里深浓的悲哀,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开,可是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没有丝毫反应。我抱她起来,才发现她昏过去了。

她刚刚就已经晕了一次,不知道身体是不是不好。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厉害,到现在才发现,其实她非常软弱。可没有关系,以后她可以依靠我了。而且想到刚才她鬼似的样子,觉得她这样昏迷还比较好一点。

我想抱她回去,却发现她的手里紧紧抓着兰花盆。我用力扳开她的手指,把那盆兰花往地上一丢就离开。

在杏子林中穿行,低头看她在自己怀抱里的沉睡。她的眼睛下陷得厉害,眼晕浓重,疲倦憔悴。我越仔细看她,心里越后怕。

我记忆里,她的样子不是这样的。

当时她就象一只活泼泼的狐狸,那样巧笑的轻慢神情,突如其来地,没有任何预兆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明亮耀眼,夺人眼目。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那样骄傲生存的人,仿佛一夜之间照彻我灰暗的少年时光。象她那些华美的烟花,明媚地恣意在我头顶的天空开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乱花。

就在这里,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间向我浅笑。阳光打在她的满身,太过刺目,让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刹那的流眄,我像失掉半世年华。

那时这亭子周围的杏花,开得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她穿着淡绿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阳光一般温煦,照在我身上,柔绵温软。

我真想让那样的季节永远停留在我的身边。我也用了全部力气挽留她。

可现在的她,哪里还是那样灵动的狐狸。虽然外观的确是一样,可是已经只剩了皮毛。那些体温都早已死去了,只有形体还存在着。

是我杀了她,想要那漂亮的,柔软的毛来温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只有寒冷,我怎么用没有生命的毛皮来拯救自己。

走了几步,遇见了那几个侍卫亲军,他们诧异地看着我,我将她小小的身子拢紧,然后对他们说:“以后不用跟着她了。我带她回去。”

想了一想,终于还是说:“把里面……那盆兰花带回去。”

我抱着她在这芦苇中走了一会,周围都是银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隐约。

风声凌乱。可我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因为她现在在我的怀里。

我要带她回去了。

从此以后,她会明白离开了我,她在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会死心塌地绝了所有念头,乖乖在我身边等待我。

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样。

白露(二)

离开芦苇泊,大雨就下起来了。

到旁边的镇子上找了客店,让她安下,这样的天气,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来。那个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发急痧,快去揪点红蓼的嫩芽,用酒给她擦身子。”

“去哪里买?”我忙问。

“自己去摘新鲜的嫩芽,现在快去!”他皱眉道。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红蓼,店家就从阶下揪了一个芽给我看,却不肯和我一起去找:“这样的鬼天气,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去。”

我只好一个人钻在墙角下去找那些草,眼睛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天空暗得泼墨似的。朦胧间只好用手肘挡着眼睛来阻挡从额头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凉,刚才的闷热还余在身上,现在的雨劈头盖脸下来,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想想也觉得可笑,这样的天气,我居然会蹲在这里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现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心慌了起来。

在草丛里拼命地寻找那种草,胡乱地拔了几棵,抱在怀里回来。

大夫已经倒了一盆酒在旁边。我把那些草叶的水擦擦干,在酒里浸下。

大夫站起来出去,说:“你帮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问:“我帮她擦?”

“你不是她夫君吗?”他问。

我点头,说:“是……”

把那些叶子在酒里揉碎,然后褪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绿色的汁液与酒的浓烈气味混合在一起,气息熏染得人一阵晕眩。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手臂柔软无力,我握紧她纤细的手腕,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才能贴在唇边轻轻触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毕露,再不是当年的柔软手感。

我们都变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在黑暗里羞怯地亲吻她的发丝的小孩子。

我替她的左手擦过,然后又爬到床里面替她擦右手。仔细地,从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后替她擦脚,从脚趾,到膝盖,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

我专心致志,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一醒过来,我就没办法这样安静地呆在她的身边。

周身全是酒与叶子的气味,微微有点辣的迷醉气氛,薰得人头脑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里,普通的布衣陈设。

在别人的眼里,我和她,就好象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为她擦药。

我所求的,不过如此。

但愿这一刻,能留长一点,或者,到永远。

擦完手脚,我把她的衣服解开一些给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楚。

我低头俯到她的耳边去听。

她说,“从湛,江南到了……这么热……”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颜,可是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第二天我带她回去。她还未醒来。我想这样对我对她都比较好吧。让她免除了挣扎与抗拒。

带她回广圣宫,抱到最里面的会祥殿。召了太医来给她看着。

伯方在旁边刚说了句:“皇上……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转头看他,他结结巴巴地问:“她怎么……怎么没有多少变化?”

我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经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没有成功,当时伯方也在我的身边,为我出主意。

伯方对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宫里应该要怎么办?我要给她正式的名份才好。”我问。

他低声说:“没有身份来历的人,最好是借太后的名义。让皇太后为她说句话,当作给了皇上,将来宫里的大家就都得尊重她点……现在时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说一下。”

现在时候正好,没错。

母后与郭家近日频生龌龊,她昨日暗示我疏离郭青宜不就是这个用心?

现在,我简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与她一起给郭家示威。

母后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安置她在崇徽殿东侧的小殿中。对外说是良家子,父母双亡,她上辈是母后微时乡里。

一切都仿佛得天之助。

她醒来的时候是下午。

昏睡了这么久睁开眼睛,她的眼就如洗过一样,清澈明亮。

她转了转眼眸看我,很久才像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沉默了好久,然后她慢慢坐起来看周围,问:“我的兰花呢?”

我把窗口的红葶指给她看。她就安心了,闭上眼。

她没有说要走,我也没有求她留下来。

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却怎么也要给自己留一点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们都不要说什么了。

宫女送了粥来,我在旁边看她虚弱让宫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艰难地慢慢勺粥,心里不知不觉就沉了一沉。

她实在太好强,这样的情况下也倔强地不肯假手于人。

我在旁边告诉她:“这里是母后的崇徽殿,过几天你到广圣宫来,我好好替你弄个兰花圃,我再陪你养兰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问:“你要见见母后吗?”

她摇了下头,怔怔地出了会神,然后才终于开口说:“不要。”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后接过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里还带着昨夜的雨水,却有一只鸟在上面跳着,颤得蕉叶一偏,积水全部倾泻到地上,她为那声音受了一惊,身子立刻缩成一团。

我忙把鸟赶走。回头看一看她,她脸色还是苍白。

几日后文德殿落成,母后与我一起去看。

这是母后预备用来览书的地方,大约也是将来阅事的地方。

陪母后看了一回,形制原本是十二间,因为群臣反对,所以改为九间四进。龙凤花草之属与其他宫并无不同。

里面还有匠人在做最后的修润,我抬头看在梁上描凤眼龙须的那些人,担忧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把架子撤去了?万一发生危险可怎么办?”

杨崇勋忙在后面说:“马上就要好了,为了方便太后皇上观看所以撤去。”

“这不是儿戏,怎么为了两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忧?”我皱眉。

母后点头,然后说:“以后不可这样。”

母后看了前面的松竹,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中暑而已。并无大碍。”

“还没去可看她呢……据说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头微笑:“她近日憔悴了。母后以前不是见过她吗?”

她想了一想,然后摇头道:“印象不深了。据说她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我忙说:“她回家去了几年,处事安静,修养得好,所以不易显老。”

母后皱眉看我,然后问:“皇上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她从哪里来无所谓,我喜欢她……仅此而已。”

母后摇头,却笑了,说:“少年情事。”

她大约想起了自己当年与父皇的事情,伸手抚我的肩,看了好久,说:“母后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叹自己的年华老去。”

我点头。女人是记性很好的,她们都不想看见对方,是对的。

陪母后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后告了别,马上到东殿去。

脚步太快,伯方在后边小跑着追我。

在回廊转角,一眼瞥到母后在檐下含笑看我。

不觉脸红了一红,象我十三岁时一样,觉得难为情。

她今天脸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样惨白。我去时正看到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莹的手指甲去逗外面芭蕉上的一只小虫子,那虫子碧绿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说不出的诡异美丽。

她则将虫子举到面前看,长长的睫毛偶尔一闪,眼睛里暗淡的水雾就朦朦胧胧地波动。

碧绿的虫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面芭蕉绿森森的意思中,剔透生彩。

她转头,瞄到我站在门边盯着她的手看,却什么表情也没有,转到红葶前面,在泥土中挖了个洞,把虫子丢进去,然后用土埋掉。

我到她旁边,跟她到外面的池子里洗手。

“兰花要肥料的。”她这样说。

我蹲在她旁边,看她的手在水里隐隐绰绰,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里,那裙子的耦合色在水里随她的手上下波动。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捞起来,拧干。幸好是热天,等下就会干了。

她指指前面池子中间,说:“今年的最后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绿色荷叶中,只有一支绯红的荷花开在高处,傲气凌人,顾盼生姿。

那颜色红得胭脂般,仿佛整个夏天就沉淀在上面,鲜亮夺目。

她转头问我:“把它摘过来给我?”

于是我毫不犹豫就走下水。

我觉得十三岁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们一起摸那颗珠子,可是我不记得其他的细节了,只觉得我在污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纤细的指尖在水里温热。

其他的一切,全都铰碎了一样,零落,想不起具体的颜色与形状。

把那荷花的茎折断,手指却被上面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只是麻痒难耐。我去旁边弄了点菖蒲叶,站在泥水里把花茎上的毛刺都用菖蒲叶抹掉,自己再抚摸了一遍,没有刺手的东西。然后跋涉回来,她坐在那里,神游天外,根本没看我。

我把荷花递给她,她接过,脸上一点神情也没有。

伯方在旁边看我龙袍上一塌糊涂的淤泥,忙说:“皇上去换了衣服吧。”

我点头,对她说了我马上回来。

走了几步回头看她。

她也已经背对我离开,经过角落的草丛间,她把手里的荷花随手丢在那肮脏的地方。

当晚禁中突然大火,我在广圣宫被惊起时,伯方禀告说,已经延到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延庆这五个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个天空都是通红。

为何宫里会突然有这样的大火?况这几个殿坐落相隔,怎么会一下子就全部烧着,而且火势无法控制?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拦我说:“皇上万乘之尊,不可身涉险地……”

“好了好了,少罗嗦,走吧。”我皱眉。

火光下的禁苑里一片嘈杂,救火的人与宫外进来的军巡捕都在提水扑救。

我站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站在旁边看。

那火竟不是在烧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在轰闹,铺天盖地腾起无数红云吞噬那些雕廊画栋。

我看那火舌,惊了一惊,问:“母后应当已经远离崇徽殿了吧?”

“太后肯定已经避了。”伯方说。

此时另外一股火突然从殿后来的,与前殿的火相交,盘旋围住全殿,里面的门柱见火就着,风又实在是太大,殿内的人若是还在,现在如何逃得出来?

我心惊胆战,奔到崇徽殿旁边抓个宫女问:“母后!母后和她……在哪里?”

那宫女被我吓得说不出话,用手指战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从她的肩上看过去,原来母后就在他的后面,含笑看着我。

在火光下,她镇定自若,微微一笑,身边所有的繁杂全都远退。

母后果然与我不同。

我此时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讷讷地放开那个宫女,向母后走过去,母后伸手挽住我,低声笑道:“皇儿遇事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啊。”

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母后抚抚我的额角,仔细地打量我惊惶的神色,说:“不过,母后知道你是关心则乱。皇上总是这样,前因后果都忘记,母后是皇太后,除了皇上,宫里第一个要紧的就是母后了,怎么还会有险事?”

我觉得她的声音分外柔和,已经是我很多年未尝听过了,我放松了心情,把刚才的紧张抛开,然后说:“母后说得是。”

然后回头去找她。

她不在这里。

母后似乎忘记了她,摆驾到延福宫暂避。

只有我站在那里看那些汹噬的火,寒意突然涌上胸口。

我突然想到自己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

此时火势随风静了一点,一时半会,梁柱大约坍塌不下来。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险,不过现在应该没关系,宫内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撑的,门已经没有了,风一静,火苗没有扑下来,踩着砖地进去看一下马上就出来没什么大问题。

冲进去,发现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面,下面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烧,其他的地方则地面发烫。我踩着热砖地,慌乱地看了下周围。

果然没有人。我真是多虑。

她一定已经逃出来了,如果在里面的话,应该会呼救。

一转身,却发现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里,睁着那对在火里闪着艳红反光的眸子看我。

我因为她脸上安然的平静,而一下子愣在那里。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我回头看见长春殿轰然倒塌,红亮的砖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见火就着,恐怕已经快要烧透。

我回头抓住她的手,对她大吼:“快点出来!”

她这才微微点头,单手抱起那盆红葶,被我拉扯着跑出去。

到外面,居然没有人看见我们。

所有人都在长春殿那里围着看。

我伸手想把她手里的兰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没办法举起来,全身发抖,开始为刚才自己的举动后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烧得通红的重檐攒角,透朽的顶梁,所有的砖瓦倾斜向大殿的正中间,哗一声巨响,压了下去。

炙热的风卷起一层黑红灰烬,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

她的发丝和裙袂高高扬起。

这一场大火,烧毁了八个殿。视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御延福宫。

白露(三)

我与母后已经移到延福宫,她还在宫内,只是搬到了玉华殿。

我要见她,就要穿过两层宫墙。虽然不远,但是扣除了视朝与政事,去看她的时间也就更少了。

宫城南面是焦黑一片,玉华殿这里却是桂叶成阴。

她一直专心地在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坛子里,用蜜糖撒上一层,再撒一层桂花。

“这是要做什么?”

她看也不看我,说:“无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帮她捧坛子。她也没有多理会我,随手就把东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宫女给我上了茶来,她坐在旁边陪我,却故意抬头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着她的侧面,她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下。

桂花浓郁的甜香从那些细碎的金黄花蕊中流滴,坐在风里迎香,细闻却好象不是香气,是浓冽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个人倾倒在酥软的浓香中。

“今年的桂花开得真是早。”我找个话题和她说。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们似乎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桂花的香气在这样微热的下午有形般蒙蒙袭来,把整个人湮染成中秋的黄色,融化不开,盈了满怀满袖的甜醉。

沉默了许久,终于我又开口问:“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后赏月吧?”

她还是淡淡地说:“何必,她也不会想看见我。”

我劝她说:“都已经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

“等郭家的事情一过,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说了我是个妖精,哪里有后宫之主愿意把我留在身边的?你母后这样关心你,以后我还不知道要埋在哪里呢。”

她居然会知道母后与郭家的事情。原来她每天在宫里,不只是在养兰花。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她淡淡给我一个背影,说:“你把我弄回来,还不如就杀了我痛快,我在这里反正是别人的鱼肉,后宫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觉得这句话刺耳,但是又不愿对她使什么脸色,就把头转向看窗外的桂花去了。耀眼的金色,夹在暗绿的宽厚叶片中,一直在流溢着那些馥郁的蜜甜香气。

她说得极是,我现在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母后哪里会愿意成全我们?

现在母后可以利用我对艾悯的喜爱,用来向郭家示以颜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后怎么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宫里?她怎么会把我们母子心结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边?

母后对别人的成见,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

也许她在覆雨翻云之前,早已经想好了艾悯的处置手法。

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覆辙,太后的干涉,往往能决定很多事。

我本来委实已经犹豫了很久,知道不应该和母后撕破脸,我也未尝不忌惮她在朝中的势力。现在朝中的局势不是很明朗,但时机也许接近成熟了。何况现在是个好机会,错过了,我再抓不住。

我可以十年前一样去赌一下。我和她若没有办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恋自己现在的身份。

况且,我已经不是畏惧母后的那个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责怪她说:“你要知道这是宫里,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随便点下头,说:“是。”

出了玉华殿,那些缠绵绕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渐渐淡了。

我上玉臵,看一看她的神情。居然无喜也无忧。

好象刚才那些话,她从来没有说过。

母后在延福宫内安顿下来时,殿前司已经把火发时形容鬼祟的人审察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个工匠来。

李灼解释说:“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

“那这个工匠是怎么回事?”母后放了手中茶盏问。

那工匠却并不惊慌,向我磕头,说:“草民有罪。”

母后在旁边不说话。他行礼毕,然后说:“草民明日就要出宫,今晚去检查最后的工序,然后发现崇德殿那边的火就烧起来了。草民想既然已经烧了,再烧几间也没人会发觉,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觉得此人说话太过顺溜,又这般冷静,倒似练习过多次,转头看母后的反母后却没有动怒,问:“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宫的住处?”

“正是知道。”人抬头看她,知道要被审问,索性先自己说了出来:“太后可还记得当年下诏在永兴营造浮屠的事?”

母后想了一想,问:“当时是姜遵主事吧?”

那人点头,说:“姜遵为了讨好太后娘娘,毁了汉、唐碑碣用来代砖甓造塔,工夫神速。于是太后认为此人不错,召他还京起用。”

“怎么了?”母后慢悠悠地问,也没有怒气。

那人又说:“当时有腐儒阻拦姜遵所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晒,回家后得急病去世了。”

母后终于一笑,问:“你的亲人?”

“并不是,是寇老的远房亲戚。”他正色说。

她微微点头:“寇准的……那么,又是谁叫你来的?”

“是草民怀一颗赤胆忠心而来,太后这些年在朝中挟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他神情终于激动,开始大叫。

母后对我笑道:“近来书塾多了,误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头看外面天色渐暗,回答:“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细商量。”

母后示意李灼带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刚到外面,却一阵混乱。

李灼又奔进来,向我禀报说:“犯人自尽了。”

我漠然:“怎么这么不小心。”

母后问道:“他的家世呢?举荐他进宫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于是说:“还是明日早朝再议吧。”

朝臣听闻此事,出乎意料地没有惊诧,只是一片安静中轻微的互相交换神情,似乎大多数人不想就事论事。

母后问:“众位大人认为应当如何处置此事?”

居然都不说话。

母后再问:“宰相认为如何?”

吕夷简站出来,躬身说:“此人罪不可恕。然则已经畏罪自尽。臣以为,当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后应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后,今皇上年已长,天意内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独掌朝政,太后为政多年劳苦,朝廷不敢再劳以繁务,愿太后免以临朝辛苦,可养颐以待长福。”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去。

这几句话早在我十九岁时,范仲淹已经在上母后书中讲过,不料再次听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母后微微一怔,然后扫了低头不语的众人,在目光在杨崇勋身上停了下,问:“怎么连枢密使都没到?”

“姚枢密身体违和,无法应诏入议。”吏部禀报。

此时钱惟演出列说:“臣以为,皇上年纪虽长,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时若仓促撤帘,恐怕朝事又旁劳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还是烦劳太后以待时机。”

母后低头思量,我本该来说点什么了,但是我并不说话。

母后的心腹,在朝中为势力所遏,象钱惟演这样的不多,况钱惟演当年被母后提拔为枢密使时,按理必加检校官,但朝臣为了遏制母后势力,仅以尚书充使。后来冯拯为宰相时,公开扬言说钱惟演把妹妹嫁给刘美,是太后姻家,不可与机政,将之请出。母后一点办法也没有。

朝中早已议定将钱惟演出为泰宁军节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现在还敢出来说话,与母后自然是关节不比寻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实上争取到先朝众元老台阁品位的并不多,说话算不了数,说了又有什么用?

我现在倒有点感谢我朝历来倚重文官裁决朝事。

难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赵元俨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来,抬头看了母后一眼,才说:“太后执掌朝政十余年,对赵氏江山功劳不可谓不大,太后当政以来,虽令出宫闱,但号令严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慑服。只是老臣近来觉得太后劳心劳力,益发憔悴了,这朝事烦琐,太后可及早请皇上担当,退居延福,此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万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点头,和悦地说:“好,本宫知道各位心思了,今日先到此,以后可以细议。”从帘后站起来就退到殿后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还是半途而废,一时满朝寂静无声。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说:“关于修葺事宜,就任宰相吕夷简为修葺大内使,枢密副使杨崇勋副之,发京东西、河北、淮南、江东西路工匠给役。细部由工部与户部商量行事吧。”

我现在住在延福宫的清和殿,回去时发现母后就在殿中等我。

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梧桐树,我觉得母后是老了,她的肌肤还只泛了一点细纹,可是她的神情却已经非常疲倦,似乎看过了百年一般。

她听到我唤她,回头对我一笑,说:“刚刚姚潍和在家中暴毙了。”

“是吗?”我在她旁边坐下。

她捧起茶盏,仔细看了上面的滴油痕迹在阳光中眩出的七彩色,然后抬头问:“那这样看来,京城的兵马现在要移交副使杨崇勋手中,掌侍卫亲军是张孝恩,现在延福的所有守卫则是殿前都指挥李灼?”

我点头,恭敬地问:“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吗?”

母后盯着我看了许久,说:“杨崇勋、张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母后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出了会神,又问:“只是大约那个工匠,是没有族人的吧。”

我低声道:“母后不用担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细打量我的神情,似乎找不到什么。于是良久,突然笑了,说:“那个赵元俨真是讨厌,自己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苍蝇了,竟敢说母后老了。”

我也笑了出来,说:“母后没有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样。”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叹了一声,“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经老了,到该走的时候了,还赖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问:“母后要突然撤帘吗?”

“皇上不用担心。”她缓缓说:“母后因大火受了点惊吓,精神不佳,大约要退居几日安养了。”

她对我微笑道:“延福宫是个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们坐在空旷高轩的宫里,博山炉内香烟袅袅,外面的蝉鸣一声急似一声。

殿内陈设用来避暑的冰山渐渐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点滴坠下,偶尔轻轻一声。

觉得此时的无声,就象小时候甜睡中,母后轻缓的脚步。

于是我觉得悲从中来。 

我出来时母后送我出延福宫,在玉臵旁说:“姜遵那个人,为治尚严猛,不过对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错。”

“是,孩儿知道。”

“母后身体不好,以后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里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这句话,以前父亲讲过的,当时我心中担忧极了,现在看来,原来是场面话。

而我是真心地对她崇敬:“母后比孩儿看事情要强很多。”

她听了,眉间淡淡带上一丝骄傲:“你父皇当年也这样赞许过母后。那时母后还年轻。宫苑里,哪个女子不是艳羡我……你父皇,当时被迫和我离别,眼泪鼻涕流了满襟,跟个小孩子一样。”

“现在想来,我人生最好的时候不是在朝堂上,而应该是那时。”她用手去抚玉臵上烟软的窗纱,转头对我一笑:“这些年,你不怪母后吧……你是知道的,我们都不过是被朝里两股势力拿来相互攻击,常常我们是身不由己。”

我点头,无语。

“昨夜那场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后,母后不知为何,突然万念俱灰……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我都已经六十四了。母后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在透帘来的绿荫中,她隔了窗纱仰头对我展眉一笑:“母后以后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国夫人喝杯茶。”

多年来这样强硬的母后,淡然拂衣而去,好象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间的事情,就这样无声结束。

离开母后,我一个人到宫城去,让车马在汴梁转了一周。

一路上看着外面的京都景象。我曾经看过无数次的东西。

有宝榭层楼,笙歌按乐,画桥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尽是园圃,车驾过高墙透漏的玉津园,我看到里面池塘倒影里显现出亭榭楼台。这样的园子,东京还有很多,药梁园、下松园、庶人园、养种园。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冈,现在暑气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边消暑,听歌女酥软地在轻唱晏殊的新词,隔水送来,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里梦里,慵懒天气。

集贤楼、莲花楼,快活林、独乐冈,盛暑中聚集饮宴,京城风气侈糜,只听到盆盏碰撞,觥筹交错的喧哗声。

沿街去的独轮车子上,准备着今晚又一个喧闹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升平的天下。

现在,母后居然真的全都交托于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里,我要如何去做?似乎没有人会记得遥远的燕云十六州,没有人关心塞外纵横的那些铁骑。

可我呢?我为什么要仓促接管这个天下?

我本来应该抗拒,而且恐惧,等待母后什么时候安静地将它交到我的手中。

刚开始,十三岁的时候,我是宁愿在步天台上,看那些斗转星移。

我的理想,不是这个朝廷,不是这个天下。可仅仅十年,我就已经完全改变。

现在我逼得母后借病离了朝廷,不再直接参与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几年的影响不会消失,还是会制肘着我。我一时把母后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没有平稳的过渡,朝廷里的势力没有交接就匆促了断,我往后的行事必然就阻碍重重,这以后恐怕会是我当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后顺理成章的朝廷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现在把艾悯强留在身边,以为自己已经安定,可到最后还是落得十四岁时的下场。当时我如此恐惧地饮下了那些以为是剧毒的清水,到结果却仍是徒劳,我才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要母后还在,我自己的爱情也许豁出命来也保不住。

若不是为了当时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会想要独揽这个大权。

我再也不要任何人来威胁我。

到现在终于几乎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与她,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孩子。可我恐怕我这样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却连看一眼都不屑。

到宫后第一个去见她。

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了,玉华殿却还没有掌上灯。

宫女在外面看见我,忙说:“我去回艾姑娘。”

她在宫里还没有正式名分,宫女也只好这样叫她。

“不用,我自己进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进内去,深殿里越发幽暗。

里面的砖地被冲洗得太过干净,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在这样微有寒意的秋天黄昏里,我觉得有点畏惧。

她一个人在殿里慢慢地走来走去,赤着脚,在光滑的青砖上,穿曳地的薄纱衣,那粉色在黑暗中浅得几乎分辨不出,与白色一样。她的头发长了,绸缎一样披到腰间,没有挽上去。

她不像人,像是一缕幽魂在这个大殿里,悄无声息地徘徊。

我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冰凉凉一块。站在那里不能出声。

她回头看见我了,于是说:“进来吧。”

她的声音在此时听来,与冰霜一样,又清又冷。

只是人间最美好的风景过眼的时候,她会在我身边,我看见繁华万象的时候,她也会在我身边。

可她心里和我看着不同的东西,甚至她根本不愿意和我一起看这天下。

那这人间,这繁华,这天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遥不可及。

她在我身边,心却不在。还不如就不要在。

要走的时候问她:“前几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吗?”

她这才想起来似的,让身边人取来,打开坛子,勺了一点盛出,那些花瓣的甜香实在浓郁,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递过来给我,烛火晕红,桂花金黄,瓷碟碧绿,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艳丽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心里突地一撞,层层郁恼就舒展开了。

我要后悔什么呢?

其实本就是自己这么多年的愿望,哪里关她什么事了?

这本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而她,现在是在我身边的。

我应当要心满意足。

我们坐在微凉的青砖地上,一起用小饼蘸着桂花糖吃了。

那浓郁的蜜甜与香气一直渗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来好象不存在了,明天也不会来,只有周围渐渐陷入幽静的黑夜。

白露(四)

原本中秋月色最好,可惜今年的天气不应景,万里长天尽是阴霾,风雨欲来。

今年大约是看不到月亮了。

按理,朔望是不宜到后妃的宫里去的,但是她并没有正式名分,所以我并不理会这些。

一进入玉华殿,大雨就下起来,居然是瓢泼一般。

给她带了我宫里的各色月饼,她拣了个莲蓉的提浆小饼,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欢,却也没丢下,拿在手里慢慢地吃。

外面的雨声越发急促,敲打在窗门户枢上,纷乱作响,空荡荡的殿内,宫女全都屏退了,我们又无话可说,只听着冷清的风声,一层一层裹上来。

她在那边问:“怎么不用去皇后那里吗?听说皇上应该要每月去玉宸殿五次,皇上很忙吧?”

我看她颇有嘲弄的神情,也不介意,笑道:“没事,立妃之后就减到每月两三次,而且她至今没有孩子,按理还可以酌减。”想了下,自己也觉得可笑:“连这样都要斤斤计较,这就是做皇帝。”

她漠然微笑,用自己的手支着下巴看我。

外面的风从门缝间漏进,宫灯在风里轻飘飘地摇曳了几下,她的脸在明灭不定的光芒中隐约暗淡,那些筛在她脸上的阴影就象蒙在我心里的恐慌,不停地在波动,在牵连,无法停下来。

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颜上,有一双水样的眼睛,用了懵懵的睫毛遮着,似乎波澜不惊,可偶尔烛光一跳,我就看着她眼里的流光转瞬。

十年来,我的生命就从她这样的眸子里,眼看着过去了。

她终于抬起她的双眼看我,问:“晚了,还不走吗?”

听来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来,轻声问:“身体可好了?”

她随意点下头。送我到门口。

车辇在外面,我接过伞,回头看她,没有一点情绪地站在我身后,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双颊,只露了她的双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阴处的兰花,幽暗的天色。

我丢了那把描着青绿鸾鸟暗纹的伞,伸手用力抱紧她。

我为何要走呢?这里是我的地方才对。

这样大的风雨,我怎么离开。外面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我是最畏惧寒冷的。夜都已经过了十之三四,我怎么穿过两重宫墙独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需要害怕的东西了,这样天色,当然是留人的,不是与另一个人拥裘怀想的。

我情愿用最卑微的爱恋臣服在她的脚下。

听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边击打这个天地。但她在我的怀里,那些喧闹声就哗一声溶解,消退,直到千里之外。

只因为她在我的手中,我触碰到她的肌体。于是有些细微的幸福,摇曳地从心脏里蔓延生长,一直由脉络骨髓纠缠到全身,在我与她皮肤接触的指尖上,开出迷离的花朵来。

那花是血红的,琥珀透明,从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头。

我不去理会胸口那些小伤口的血,她那青铜的簪子握在她病后的软弱手腕中,怎么能威胁到我。而我今晚如果离开,我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拥有这样的勇气。

我的血原本就是为你才流淌在这个躯体里,你若想要,都给你。

等她刺了十余下,她狂乱的情绪也渐渐潮涌过去,我才将她的手握住,轻声在她的耳边说:“好了,再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太医说了。”

她抓着那只簪子,抓得太紧,手上青筋毕露。我俯头去亲吻她的那些细瘦血脉。我想她若现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轻而易举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在她的胸口,白色里几点鲜红,触目惊心。我不愿让自己的血玷污了她,轻轻吻去,她的腰纤细,不盈一握,她的身体缺乏热气,缺乏血行,如同已经死去。我但愿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时的灼热气息,沸腾血液,换得一只狐狸的眉眼清扬。

那只簪子无声地坠在我的耳边,只听到她压抑的哭泣。

那哭泣声遥远,喘息凌乱,她用了掌心紧贴我的后背,我们肌肤身体触处即是蔷薇色,一片洇润,一片浓郁,暗色诡异。

沉迷。

蔷薇的颜色开在这样的秋天风雨夜里,眼前失了具体的事物,只觉得是红红白白的艳丽,浓郁到几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去实现自己十四岁时遇见的梦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细细地点数十四岁时在梦里数过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记忆她的身体,要把她刻骨铭心,似乎我们没有未来,只有今夜。到最后淹没在她白兰花的香气中。

没了知觉,所有都不过是柔若无骨。柔若无骨,在里面下坠,下坠,下坠。

怎样与她颈项缠绵,在鲜红的血与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身下的锦被,抓出盛开的花朵,千重花瓣,于迷乱声息中重重绽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挣脱出这般情欲。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外面惊雷劈下,在刹那间透窗来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静地伏在我的身边,我慢慢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的呼吸沉静,像一只幼兽蜷缩在窝中熟睡。外面是暴雨,而里面是温暖平静的,我们相依在一起,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边,平静而柔软。

我轻轻伸手去,将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

她睁开眼看我。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我又觉得有点羞怯,在刚刚那样的意乱情迷后,我几乎不敢正视她。

闭上眼,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的白兰花气息,自己明明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有长大,没有任何的恐惧,明天颜色鲜亮,睁眼就会到来。

外面的雨一直在倾盆倒下,声响在耳边嘈杂疏骤,仿佛没有尽头。

我们安安静静地躺在枕上听那些雨声。她的手就在我的掌心中,她的头发与我相缠,纠结不开。

在这样的迷离中,我贴在她的耳边厮磨,轻声问:“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没有说话。把自己的手,从我的手里慢慢地抽走。

我想假如我们有了孩子,她就不会想要离开我了。

而且,我真是想要孩子,她为我生的,我们的孩子。

她没有表示,也没有关系。

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和她慢慢磨。

她背对着我,我就从后面抱紧她,轻轻抚摩她冰凉的肌肤。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声音小了,又大了。远了,又近了。

淅沥悱恻。

每一场秋雨都让天气清冷一分。

第二天就有了秋天的意味。

在清和殿与御史台的人议事时,发现几个年老的大臣已经穿了夹衣。

等他们说过了“皇上圣明”我问了没有其他事情,就几乎迫不及待地溜走。

居然是忐忑不安地到玉华殿去看她。

因为昨晚的事情而有点不敢见她。觉得情怯。

怕她因为不喜欢而给我脸色看,又想也许她会对我不同,胡思乱想中,干脆连辇车都省了,自己跑到外面去想偷偷先看看她。

在外面却先见到了皇后。

她坐在辇上打量玉华殿,想从开着的门内探究一点什么。

我过去叫她,问:“怎么来这里了?”

她看见我,忙下了辇来,浮起一丝笑容,说:“刚好经过,听说太后把个远亲族女给了皇上,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都是臣妾的分内事了。”

皇后未必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不过有点脾气,还是免了她们的见面好。

我微笑道:“太后吩咐我对她经心点,所以常常来看看。”

她也忌惮母后,不再说什么,只问:“听说她十年前到过宫里,还受了委屈?”

这件事尽人皆知,何必还问我一次?

我又给她解释:“以前母后曾让她进宫来,不想闹了些事情,虽然是冤枉的,但母后还是送她出去。现在她性子静下来了,母后想有个人在宫里陪自己,因此又传了她进来。”

这是我与母后一起承认的事实,没有人会敢去细推其中的关节。

皇后点点头,问:“今天既然来了,不如臣妾与皇上一起进去和她喝盅茶也好?”

我想拒绝,又想,以后总是要见的,现在我在旁边,也许还好一些。

她今天穿了淡松香色的两重罗衣,用珠灰紫的丝线绣了纠缠的花枝在领口和袖口,头发却还是松松地垂下来,稍挽个小髻,漫不经心。

我们进去时,听通报说皇上与皇后来了,她大约是为了皇后,原本懒懒坐着的,这才站了起来,到殿前来迎接。

皇后倒是不讨厌她那种淡漠的低眉顺眼,问:“怎么这么不上心?听说皇上时常到你这里,你也须在意些。”

“是。”她轻声应了,神情木然。

她这种样子似乎让皇后很放心,等她离我们一丈开外坐下后,她在我的旁边低声说:“太后的族女怎么这么木讷?”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很守本分,整天呆在这里。”我说。

“她没有身份,一个人居住在玉华宫里不妥,等大内修好了,皇上可以让她和杨美人一起住到熙郓殿去,杨美人和别人相处不错。”

“以后再说吧。”我随口说。

皇后对她没了兴趣,起身要离开,又对我说道:“皇上不要拂了太后好意,有空多陪陪她吧。”我点头,示意她离开。

艾悯送她出去,回来在我的身边坐下,问:“你的皇后?”

我抬头看她,她没什么表情地说:“我本以为是聪慧的大家闺秀。”

“她家的品级虽不高,但在朝中藤蔓复杂。母后选择她是有考虑的。”我回答,“抑制外戚,不大会考虑高阶家世。”

她也没再评论皇后什么。把桌上的九子连锁拿起来,低头用心玩着,竟然再不看我。

我看她的手指上下翻飞,蜻蜓翅翼一样,不由出神看了好久。

“不是帮你挑了衣饰让伯方送来了吗?为什么不用?”

她抬头看我,说:“我没有打扮好自己坐等别人回来的习惯。” 

我微微怔愣,然后说:“那是要给其他人看的,不然,她们会在背后说你。”

她再不说话,似乎和我在一起,她连说话都疲倦。

但我想她一定很寂寞,每天都只有我来和她说说话。

所以她脾气无论变成怎么样,我都应该原谅她。

我也不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有没有变化,她依然淡淡的,没我最好,有我也无妨的样子。

我却有了心魔,只要与她在一起,每夜都会惊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寻找她,只有看到她还在自己身边,还在安睡,知道她已经无法回去了,放了心。才又有了倦意,重新睡下。

我现在只能想要个孩子,只要有了孩子,我们之间就有了血肉的牵绊,她或许就不会离开我了。

十一月,工部来奏,近日修内将要结束,恭请我更赐殿名。

把崇德殿改为紫宸殿,作视朝前殿。长春殿更为垂拱殿,作常日视朝所在。滋福殿也正式改名为皇仪殿,诸如此类,几乎所有的宫殿都要改名。

我实在不耐烦,交到翰林手中,命令他们拟制。

甲戌,恭谢天地于天安殿,与母后朝臣拜谒太庙,大赦天下。

宣告改元为明道。

御仗回宫时,皇后率了众妃嫔宫人在崇圣殿迎接。

她虽没有正式名分,但因为我与母后的看重,所以也列在最后。

草草见过了她们,不敢对她多看,怕别人猜疑嫉妒她。和皇后去看了各殿的新名。

西凉,清心,流杯,转到锦夔殿时,发现这里最得我心,新近整修后,植了大片海棠玉兰,春天的时候想必是很好的。旁边有小圃,兰蕙几畦,合抱的梧桐树。金水河引到殿后,菖蒲历历。

我转头看了后面跟着的宫人一眼,特特在后面人群中找她。

她大约是累了,脸色发白,气息也不均匀,嘴唇褪得淡红。

我忙说:“这里就赐了她居住吧。”在人群中指了一指她,然后说:“不必再跟着来了,就在这里歇息好了。”

锦夔殿离我住的长宁宫很远,所以即使她没有封号,对此也都没有异议。

她听到允许歇息,马上就坐下来了,天气已经是冬天,阳光不足,我看她苍白的单薄样子,非常担心,让太医留下给她把把脉,自己与其他人离开。

走了几步,太医从后面追上来,我停下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心里一慌,忙问:“她身体怎么了?”“皇上大喜。”他伏在地上回禀。

我怔了一下,然后从步辇上一跃而下,在周围错愕的惊呼声中,向她的方向急奔过去。

我们生个孩子吧。

现在,她真的会为我生下我的第一个孩子。

上天一定是听到了我的企求,如此遂我心意。

我会留住她,我会和她在一起,我们会有一辈子的光阴。

我现在再不用怕无能为力的患得患失,我再不用怕一觉醒来她已经消失。

我再不用害怕她离开我。

她在锦夔殿里听到我的呼喊,转身来看我,在冬日的可爱阳光下,脸上居然有了薄薄一层红晕。

那种美丽姿态直撞入我心里,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我不知道怎么去承受。

只能拥她入怀,欢喜得眼泪都几乎涌出来。

她也安静地在我怀里,任由我狠狠的拥抱,我想看看她的表情,但是她低垂着脸,看不到。

但我想,她也一定非常喜悦。

整个宫里都轰闹沸腾,因为我有了第一个孩子。

母后甚至比我更期待孩子的出世。有了孙儿,她似乎已经把艾悯以前的事抛在了脑后。

“等孩子出世后,可以加封她了。皇上觉得什么名号合适?”她当着皇后的面笑问我。

“不如不要等孩子出生,先加封为妃吧?”我问。

“皇上何必这样急躁?”母后笑道,“加封仪式繁琐,听说她身体又不大好,折腾来去可不大好。”我低头微笑。

我自然知道仪式繁琐,可是,假如她生下的是个女儿,那么按例她就只能是昭容、修仪、顺容、贵仪等众名号,而我如果及早在不知道孩子性别的时候加封她,因为可能是长子,那就没人会反对我给她妃一级的身份了。

母后当然也知道我在想什么,顺了我心意说:“就依皇上的意思,马上让后局的人去准备吧。”

皇后在旁边问:“那么要进什么名号才好?”

母后问:“贵妃如何?”

皇后还在犹豫,我就先说:“就封贵妃。”

母后深有意味地说:“她刚刚怀上孩子,要静养才好。皇上不如让人仔细点,不要让别人打扰到了。”

离了宝慈殿,我马上就吩咐入内都知阎文应去殿前御侍增侍卫来。

“好好照看锦夔殿,不可以让任何人打扰到那里的清净……没有我的手谕,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他应了,回身要去召人,我又叫住了他,斟酌良久,说:“皇后若来了,也要请她回去。”

锦夔殿内没有她的人影,宫人说在殿后,我从曲廊穿过边殿,这才看见她蹲在菖蒲边上,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在剪那些菖蒲冬天死去的叶片。

我慌忙上前去拉她,说:“这些事情让宫女来就好了,小心自己身子。”

“她们不懂,万一伤了根怎么办?”她轻描淡写地说。

“太医让你不要蹲下去,你要注意自己身体和孩子。”我皱眉,夺过她的剪刀,然后拉她回屋,说:“你现在刚刚怀上孩子,最好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养猪啊?”她轻声嘟囔。

被她的口气逗笑,挽着她的手说:“先养好精神,下个月加封你为妃。”

她漫不经心的点下头,却还是不习惯我牵她的手。我只好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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