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小紫荆》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三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小紫荆》 作者:亦舒

第三章

!小@说#Txt$天^堂&

子盈连忙回酒店梳洗。

算一算,已有两日一夜未睡,奇怪,也不觉得累,她看一看床,有点迟疑,知道不能碰,一睡就起不来了。

小郭提着一壶咖啡过来,他更惨,连坐都不敢坐,对子盈说:“杜先生乘私人飞机自上海飞来,我跟他说起保存文物一事,他很赞成。”

他已梳洗过,身上汗迹汗臊消失,又回到文明,斯文有礼,但是,子盈恍然若失。

想到这里,她忽然脸红。

年轻真好,不眠不休,面色依然红粉绯绯。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听了两句,答:“我们马上来。”

他拉起子盈的手就走。

向映红比他俩早到,亲自帮杜先生斟茶。

那杜先生是业主,有最后决策权,他看过计划,哈哈大笑。

“一定是子盈的主意,性尧兄教导有方。”

顺水推舟,与王家多搭一层关系。

向映红露出极端艳羡的神色来。

子盈本人有一丝惆怅:是吗,不是她的设想优良吗,又只是因为舅舅?

算了,只要目的达到,管它呢。

杜先生只能逗留一小时,他签了字,以茶代酒:“预祝计划成功。”

没有人把烧焦田螺车及棺木的事告诉他。

岑宝山陪着他的大业主一阵风似地卷走。

大家这时忽然从心底累出来,瘫在沙发上不愿动弹。

子盈说:“我出去一趟。”

向映红笑问:“你还走得动?”

“去把好消息告诉盛大叔。”

向映红嗤之以鼻:“他们!”

“你好像一直不同情他们。”

“我实事求是,建设城市,发展国家,我国五千年历史,地面上,往下掘,不知多少古物,大半国宝级,一不能改进民生,二不能提高国家声望,依我看,用处不大,倒不如新建设有用。”

郭印南不想她们深入讨论:“子盈,我陪你走一趟。”

他们一到地盘,盛大叔就叫人放起鞭炮来。

一时红纸屑四溅,非常热闹。

大叔双眼红红,他开玩笑似地轻轻对子盈说:“事情解决,我明天做什么好呢。”

子盈顽皮地笑笑:“你可去策划抗议另一宗文物拆卸呀。”

一言惊醒梦中人,他又露出笑脸。

动土机、铲泥车又再开出来。

大家松一口气。

子盈说:“我肚子真的饿。”

“我带你去吃好的。”

他们在街角就坐在圆凳上,小贩盛出一碗咖喱牛肉粉丝,光是那香味,就叫人垂涎三尺。

“上海怎会有咖喱?”

“同香港一样,大都会各族裔众多,印度人叫红头阿三,俄国人叫罗宋瘪三。”

“嗯,嗯。”子盈的嘴没有空。

然后,她回到旅馆,与母亲通过电话,嘭一声倒在床上,睡了整整8小时。

是向映红把她推醒:“子盈,醒醒,带你去观光。”

子盈揉揉眼,慵懒地靠在床上。

向映红看着她:“我是你,就不会这样辛劳工作。”

“我想靠自己。”

向映红嗤一声笑:“靠自己?”

子盈纳罕:“我的确是靠自己。”

“是吗?我还以为你靠家势,父母栽培你往外国受最好的教育,然后,舅舅是赫赫有名的性尧先生,喂,你靠自己?”

她言之有理,子盈并不动气。

“不过,比起一般香港女,你算用功上进的了。”

“咦,港人一向聪明勤力。”

“瞎!”

“你有不同意见?”

“港人这几年被过去的胜利冲昏头脑,疏懒得很,会说英语、会穿名牌、会看日剧,自以为是高级华人,中国、东南亚都要朝他拜,老实说,这些日子,大家也进步了。现在看,不怎么样。”

“哗。”

“港人已不能吃苦,不懂应付危机。”

“不至于如此。”

“子盈,我们不吵架,来,出去走走,我带你看大上海。”

子盈没好气。

“还有,我先跟你说好,郭印南是我的人。”

“什么?”

“我第一眼就喜欢郭印南,你别图染指。”

子盈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除去打牌,也喜欢读一本叫《红楼梦》的古书,里头有个角色,叫王熙凤,大概是照着向映红写的。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一年之内,我一定会成为郭太太。”

子盈别转面孔。

小郭刚好推门进来,子盈又笑。

子盈根本没有时间观光,不过,小郭带着她四处吃得嘴都刁了:面拖黄鱼、醉蟹、黄泥螺、炒青子、蛤蜊炖蛋……

忽然想起:“阿娥的兄弟有一家馆子,叫‘吴越人家’,我们找去看一看。”

他们带着礼物找了上去,没想到布置雅致得像美术指导精心设计的明初电影布景。

他们坐下说:“是吴娥叫我们来。”

自然有人去通报,不消一会,一个胖汉子哈哈笑着跑出来:“子盈,你怎么到今日才来?”

“请坐请坐,贵人踏贱地。”

“怎么还好叫你带礼物来,不敢当。”

“子盈,这是贱内及小犬小女。”

“子盈,你长得像女明星般好看。”

子盈嘻嘻笑,上海人真会说话。

礼物拆开来,是一对金钢劳力士手表,这是郭印南带来的,算是周到,子盈看他一眼,表示赞赏。

吴大叔顿时觉得面子十足:“吴刚吴喜,快出来向子盈阿姨道谢。”

呵,升格做阿姨了。

喧嚷一会,又把店里招牌菜取出招呼。

店里陆续有客人进门,有几个熟面孔,仿佛是演员或是歌星。

临走,吴大叔送他们出门:“子盈,我是粗人,没有好东西送你,这两盅菜,你带回去吃。”

“不用客气。”

食物用一块旧布包着,打两个结,是个老式包裹。

子盈提着回酒店。

一打开:“呀,东坡肉。”装在青花瓷盅里。

下一格有红米饭,子盈喜心翻倒,与小郭偷偷分享,各吃三碗饭,饱得不能动弹。

两个人笑:“会不会吃死?”

“吃死算了。”

“真舍不得走。”

“那对手表我返港即时还你。”

“公司抽屉里永远放着十只八只,以防不时之需,好取出送礼,你不必客套。”

“为礼多人不怪下了新的定义。”

“要回香港赶工了。”

“唉,每个城市都有本色,人家有悠闲、文艺、新潮、历史……我们就是会赶,你以为容易?许多洋人一看就吓傻了。”

“子盈,你有仲裁天分,是个天生的斡旋人。”

子盈这样答:“家庭背景复杂,自小学会做人,我不否认,我的确比别人圆滑。”

小郭轻轻劝慰:“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多两个弟妹而已。”

他何尝不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们去逛书店,子盈找到一本小小沪语掌故,立刻买下。

她读得津津有味。

她同向映红说:“你看,热荤两字,原来有这么多解释。”

向映红答:“我不是上海人。”

“是吗?你来自何处?”

“我是南京人,从前叫金陵,比上海人沉着。”

子盈自顾自说下去:“热荤,本来是热的荤菜,骂人热荤,即指人神经病,但没有太大恶意,‘侬热荤’,是女性某种口头禅,有台湾男生说,如果你一生没有被女人骂过神经病,那你就白活了。”

郭印南笑:“说下去。”

“有一种略不正经的地方戏曲,叫小热荤。”

“啊。”

“还有,同真的热昏了头,一点关系也没有。”

子盈合上掌故。

行李已经收拾好。

但郭印南接了一通电话:“是,我们下午可以回来,什么事?股市大跌?别太紧张,你们也算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有上有落才叫股市。这次非比寻常?回来再说。”

子盈抬起头:“你持有股票?”

小郭答:“我哪有资格做股票。”

“你可有从事楼宇买卖?”

“我只拥有一间公寓,与父母住在那里已有四年。”

“那么,你不会有事。”

郭印南忽然归心似箭:“我们回去看看。”

向映红在一旁叉着手,笑嘻嘻:“香港可是要垮了?”

好一个子盈,这样说:“没这么快。”

他们匆匆回家。

才去了几天,同事们个个哭丧着脸。

“全东南亚股市溃不成军。”

“有一个狼子野心的狙击手叫量子基金,务必要把我们打垮不可。”

“老板手中持有天高行顶层十万平方尺,5月在楼价摸顶入货,半年不到,就今日般光景,唉。”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母亲的牌搭子忽然疏落。

“妈,你有什么投资?”

“一生只得子盈子函两件投资。”

“真幸运,你没有损手烂脚,阿娥你呢?”

“我只得两间姑婆屋,一间在浦东,一间在北角,都是陈年老货。”

“恭喜恭喜。”

阿娥说:“这屋里没有大贪的人,也没发财的人。”

可是,子盈忽然想到一个人。

迟疑半晌,她说:“爸不知怎样。”

王女士不出声,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子盈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阿娥看着子盈背脊:“孝顺女。”

“瞎起劲,吃对门,谢隔壁,她以为我不知道,上次居然帮那张玉芳作调停,与敌人共进退,读书读昏了头。”

“好心有好报。”

王女士叹口气:“别人的女儿都似人精,我的女儿像呆瓜。”

子盈听不到母亲抱怨,她走到街上,只见人群围住股票报价版凝视,整个城市笼罩冷清阴暗气氛。

这是一个最敏感的都会,稍有风吹草动,即人心惶惶。

子盈踏进父亲办公室,发觉只得接待处有人。

她怔住,三个月前还火热的人来人往的写字楼,怎么今日像即将停业?

她走进去,秘书拦住问:“小姐你找什么人?”

“玉妃,我是子盈,你不认得我了?”

玉妃脸都红了:“子盈,我只以为是债主上门。”

“债主?”子盈讶异,“我父亲呢?”

“子盈,是你?”

会客室里探头出来的正是高戈。

“爸呢?”

“到新加坡找朋友帮忙。”

“职员呢?”子盈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

“柏棠公司已经结束营业。”

“这是怎么一回事?”子盈瞠目结舌。

“欠租欠薪水欠水电,这里一向是月月清,全靠左手来,右手才能去,业主欠我们,我们欠伙计,一个环节一断,全体倒地,就这么简单。”

子盈呆呆坐下来,想斟杯酒喝,发觉白兰地及威士忌瓶子都是空的。

“原来整间公司都建在浮沙上,我明白了。”

子盈问:“你手上炒卖的豪宅呢?”

高戈忽然露出一丝笑,这个时候,看上去有点诡异。

“半年前,子盈记得吗,我问你手上投资该如何处置。”

子盈点点头。

“多谢你子盈,我听你的内幕消息,立刻放掉。”

内幕消息?

最多是忠告,程子盈何来内幕消息?只见高戈搓一下手:“你舅舅待你真好,子盈,你赚不少吧。”

“当时我见已经对本对利,全部放手,朋友都笑我笨,说过了年,我一定懊恼得吐血,可是你看,现在楼价只跌剩四成,一半不到。

“我爸手上那些资产呢?”

“他是老香港,他怎会听我说。”

子盈看着角落放着两只行李箱。

“你要出门?”

高戈点头:“我到旧金山去看看。”

“一去多久?这个时候出门?不理程柏棠了?”

“不知道,有机会就不回来了。”

子盈瞪着她。

“子盈,别这样看我,程柏棠叫我拿私蓄出来帮他,我能不走吗?我也不过是一名伙计。”

子盈说不出话来。

“子盈,再见。”

这时,有人上来,替她挽起行李出门。

她转过头来说:“不要怪我,子盈,你不是我,你不知我的难处,换了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

她披上紫貂大衣,匆匆跟那人走了。

整间办公室只剩玉妃。

“玉妃,你为什么不走?”

“我来收拾杂物。”

她把案头装饰放进纸箱里搬走,锁上柏棠公司大门。

子盈发呆。

自幼她就到父亲公司进出,满以为这是一块磐石,谁知一场龙卷风,连根拔起。

她一个人坐在楼梯间良久,不得不回家去。

阿娥告诉她:“郭先生在书房等你。”

自从在上海送过金表之后,阿娥百分百接受了小郭。

“印南。”子盈声音彷徨。

“你知道了?”他握住她的手。

“知道什么?”

“华南结业。”

子盈张大了嘴,像个受惊的孩子。

“你我失业了,公司连遣散费都付不出来,岑先生躲到夏威夷去,崇明岛那工程也已停产。”

“杜步民呢?”

“他负债十余亿。”

子盈喃喃说:“这是我第一份工作,出师未捷身先死。”

郭印南却笑:“华人就是这点好,五千年历史,无论什么遭遇先人都有经历,均有恰当的形容词。”

子盈问:“怎么办?”

“子盈,不怕,市道有上有落,其实肥皂泡吹得那么大,终有一日破裂,只是钱遮眼,看不清,盛极必衰,否极泰来,生生循环不息。”

王女士刚巧经过书房,听到年轻人这样说,不禁点头,说得好,有智慧。

子盈叹气:“可是,情况从未这样糟糕。”

“嘿,事情还可以糟一百倍。”

“不,街上像世界末日般。”

“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得到工作。”

“你可是家庭经济支柱?”子盈替他担忧。

“家父家母都有稳定职业,还有大哥大嫂,他们都教书。”

王女士心中呵一声,原来书香世家,一屋教书先生。

“做过失业大军,我也要考虑教书。”

王女士忍俊不住,速速走开。

忽然听到门铃响,阿娥去开门,说半晌,进来报告:“是跑马地公寓租客佘先生。”

王女士纳闷:“我一向交给租务公司负责,他为什么找上门来?”

“让不让他进来?”

“佘家租跑马地有七年了,去年孩子进了大学,可见住宅风水不错,请他进来,看他有什么事。”

那佘先生是老实人,一脸沮丧。

他一见房东就说:“王小姐,我过不了年。”

“坐下慢慢说。”

阿娥连忙给他一杯热茶。

“王小姐,我在公司做了15年,一直领租屋津贴,竟未想过置业,公司忽然减薪,孩子还未毕业,我捉襟见肘,不知怎样才好。”

这回是子盈经过会客室听见有人告苦,不禁呵的一声。

“我已欠租两月,生怕租务公司赶我走,王小姐,特来找你宽容,请帮一个忙。”

连阿娥都吓得心惊肉跳。

这个在日资百货公司工作的房客从未试过欠租,今年发生什么事?

王女士问:“你想我怎样帮你?我并无讽刺的意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做:以往20年,只有年年加租。”

那佘先生十分惭愧:“可否减一点租金?”

“那你说该减多少呢?”

“老板减了我三分之一薪水。”他嚅嚅说。

“三分之一?”王女士虽然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却也知道,这一减以后很难再加得上去。

每年才加百分之五一点点,一减就削掉百分之三十,租金回到六年前水平。

这就是经济衰退了。

“嗯。”王女士沉吟。

应当机立断,无谓叫人家白焦虑多走一趟。

这房客从来不拖不欠,这回满头大汗地上门求人,一定有逼不得已的苦处。

他若搬走,一时未必找得到新租客。

王女士看到他一脸皱纹,不禁恻然。

他懊恼地说:“半生积蓄,都被股市吃掉。”

原来又是这个老故事。

王女士微笑说:“佘先生,我答应你,你安心住下去,大家待股市回升再说。”

佘先生连忙说:“好,好,谢谢你,王小姐,谢谢你。”

千恩万谢,欢天喜地而去。

阿娥说:“你看,不赌股票,一样有损失。”

子盈走出来:“真奇怪,整个城市被股市及楼市控制住命脉。”

王女士笑笑:“算了,够用就算,幸亏过去10年已经加足,现在顺势减点,损失不致太大,识时务者为俊杰。”

阿娥笑:“子盈,快学妈妈的豁达大方。”

“是。”子盈朝母亲鞠一躬。

这样大方,皆因储蓄丰厚吧。

“郭印南呢?”

“回家去了。”

“怎么样,”王女士笑嘻嘻地看牢女儿,“孵豆芽了?”

子盈不好意思:“早知,到美国发展。”

“不怕不怕,你且休养生息。”

“妈妈——”子盈想报告父亲近况。

王女士转过头来:“别家事我不理。”

子盈无奈。

王女士吩咐阿娥:“子盈的舅舅说,无论什么地方都吃不到好的百叶结,不是太硬就是太软,有些没咬口,有些没鲜味,你做一盅百叶结烤肉叫司机送去。”

她出去做健美运动。

电话铃响,子盈去听。

那边一时没人出声,子盈喂了几声。

“子盈?”终于有人开口。

“爸爸?”

“是我。”那边正是程柏棠。

“爸爸,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新加坡,子盈,你马上给我汇十万元过来付酒店费用及买飞机票。

“爸,我户口并无十万元。”

“什么?”

“我在华南才支一万八千元一个月,有两张支票尚未兑现,公司已经结束。

“我从前吃一顿饭也不止十万,你去问你妈拿。”

“我怎样汇给你?”

“记下这个号码——”他讲了一个数字。

子盈急得团团转。

阿娥问:“子盈什么事?你额角全是汗。”

子盈把事情告诉她。

“呵,”阿娥耸然动容,“区区十万元都付不出。”

傍晚,王女士回来,子盈立刻迎上去。

“妈妈,你对租客都那么大方,你是好人。”

王式笺看着女儿,笑笑说:“有什么事?”

“爸被困新加坡回不来了。”

她呵一声:“一定还住在东方文华的客房里,想乘头等舱回来,可是这样?”

“他只要十万。”

“一块钱也没有。”

“妈妈,你为何绝情刻薄?”

王式笺面色忽然大变:“你问我为什么这样对他?”

“妈我——”

“你不如问他昔日做过些什么令我今日有这种态度!”

“是,是,妈,请息怒。”

“子盈,我再听到你提起这个人,连你一并赶出街!”

阿娥连忙拉住子盈:“说对不起妈妈。”

子盈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盛怒,只好躲到房中。

稍后新加坡电话来追,子盈不敢再听。

她只得自己想办法。

忽然想到温哥华的张玉芳,不如找她商量。

是子茵来听电话。

“妈妈在不在?”

“妈妈到老人院做义工,帮老人洗头修指甲。”

“你们生活好吗?”子盈想闲聊几句。

“补习老师叫我快做功课。”

“那么,我稍后再打来。”

幸亏张玉芳随后复电。

子盈嘱她汇款去新加坡。

她只是笑。

“你记下号码没有?”

“子盈,我不打算拿这笔钱出来。”

“什么?”

“子盈,这是两万加币,我们三母子足足可过两个月了。”

“可是——”

“子盈,我与程柏棠已无纠葛,上星期我已到生命注册处把子茵子照更改姓氏,他们现在姓张。”

子盈呆住。

“我想,子盈,你母亲也已经拒绝你可是?”

子盈死撑:“我还没有问她。”

“她是大家闺秀,宽宏大量,子盈,你同她说吧,我手上这一点点10年青春换来的资产,得小心翼翼运用,量入为出,母子三人得靠它过一辈子,稍有闪失,贱若烂泥。”

子盈一句话说不出来。

“对你,子盈,我终身感激。”

话说得这样明白。

为着礼貌,张玉芳并没有挂线,她闲聊说:“子茵十分想念姐姐……”

子盈发觉她们都是好汉:猥琐的贪新忘旧的程柏棠没有摧毁她们的一生,反之,她们像火凤凰般再生。

子盈只得呆呆地说:“我还有点事要做。”

她挂断电话。

此刻,没有人再认得程柏棠。

阿娥进来,放下一张银行本票。

子盈一看:“不不不,怎么好用你的钱。”

“当我送你礼物。”

“不不,这是你辛劳所得,不必拿出来供别人花天酒地,请速速收回。”

“我是给你的,子盈。”

“冤有头债有主,不,阿娥,你才几千元月薪,这是巨款,无论如何不能。”

“你看你满头大汗。”

“阿娥,我到今日才知道世界艰难,从前读书,妈妈万镑万镑那样汇来,我虽不是大花筒,却也手段疏爽,现在才知道得来不易。”

“你有个好娘家。”

“真感激外公外婆。”

子盈把本票交回阿娥手中。

“我去找子函商量。”

阿娥忽然笑了。

子盈颓然,真是,找大哥有鬼用。

她母亲走出来,子盈以为有转机,站起来:“妈——”

谁知王女士说:“阿娥,子盈,这几日进出小心点,屋里没有男丁,被人闯入就麻烦了,我已请了保镖兼司机接送。”

子盈知道无望。

阿娥说:“子盈,你放心,他相识遍天下。”

子盈独坐房中。

能向郭印南开口吗?

当然不。

一辈子不,母亲自幼教导:钱要自己挣,万万不可开口问男人要一分钱。

父亲并没有再打电话来,大概是另外找到门路了。

子盈一晚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母亲推门进来。

“妈,你怎样看这市道?”子盈胡扯。

“我们不是赌徒,不必担心,经济有好有坏,稍后总会上去,不过,要回复到全盛时期就难一点了。”

“为什么?”

“我虽不是经济学家,也知道一个城市要辉煌到那种地步,需靠天时地利人和,特殊条件一失,独一无二的地位不再存在,情况自不一样。”

她停一停:“从前,这是一块门槛,你要打进一个13亿人口的大国,就得拜地主,进门去做什么?赚钱呀,那么大的市场,一人买一瓶汽水,你想想有多少利润。”

子盈微微笑:“经济学家也不会讲得更好。”

“我同你舅母说过,她那里有职位等着你。”

“不,我要自己找工作。”

王女士微微笑:“那么,职位留给郭印南。”

“对,他也失业。”

失了业还那么高兴,也只有家里提供衣食住行吃惯无忧米的年轻人才做得到。

市面在好过来之前一定会更坏。

郭印南对子盈说:“我竟有时间看书了。”

“看些什么?”

“读四书。”

“哗。”子盈佩服,“韬光养晦。”

“子盈,我想介绍家人给你认识。”

子盈一怔,是时候了吗?

她脱口问:“还有无向映红组长的消息?”

“她所属的公司转向发展公路,她不愁没有表现机会。”

“她对你可有意思?”

没想到小郭这样说:“子盈你看错了,她的男朋友是高干子弟,比我能干百倍。”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直以来的事呀,不然,怎么做上组长。”

呵,原来是故意气她。

子盈问:“我算不算高干子弟?”

小郭答得真好:“本来你舅舅只是一个市长,地位不算很高,只是,这个市长与别的市长又不一样,地位超群,所以,你也算是高干子弟。”

子盈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星期六好不好?回家坐一会儿,喜欢呢,吃了饭才走,如不,朝我打一个眼色,马上可以告辞。”

子盈点点头。

母亲知道了,十分高兴:“别穿太素,礼物要周到,去打听一下郭家有些什么人,阿娥替你准备,见了长辈,多笑,少说话。”

“有没有必要去见面?”

“你喜欢郭印南吗?”

“并没有爱情小说中形容的那种毛孔竖起的感觉,可是见了他很高兴。”

“谢天谢地,十分正常平安。”

那天傍晚,子盈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不不,不要去理他!”

她静思片刻,忽然落泪:“你让这种人知道有处地方可以拿到巨额金钱,没完没了。”

子盈立刻知道这是谁。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三、四次,我怎样向你们交待。”

她挂了电话。

子盈把一只手放在母亲肩膀上。

程柏棠竟老着面皮向前妻的表兄开口。

“活着一日,他一日不放过我。”

当初是怎么样认识这个可厌的人?一定有点蛛丝马迹,不能完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子盈又不忍心责备母亲不睁大眼睛认人。

整晚母亲心情都坏到极点。

后来郭印南来了,陪她闲话家常,她又略为振作。

“子盈不知天高地厚,最喜不自量力管闲事找是非,你要管着她,教她。”

“是是,伯母。”

“子盈愚鲁,请令尊令堂多多包涵。”

“不会不会,请放心。”

“我全没做好,子盈有欠秀气。”

“不不,子盈很好。”

子盈忽然由小公主变成猪八戒,皆因一个不成才的父亲。

程柏棠赚钱时神气活现,社会亲友都包涵他所作所为,今日生意一倒,众人脸色也不一样。

人失意时叫人看不起,一个城市失色时也遭其他都会排挤。

见家长的时间到了。

阿娥笑笑说:“礼多人不怪。”

她准备了两盆兰花、四色糖果,还有一盒金饰。

“这是什么?”

子盈打开一看,发觉是一套赤金筷子金饭碗,大惊失色:“这是干什么?”

“郭家刚生了孙子。”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阿娥笑:“你粗心大意,是我自小郭先生口中得知。”

王女士艳羡:“好福气,积善人家。”

子盈捧着礼物上门去。

来开门的正是郭太太,打扮朴素,一脸笑容,郭先生站她身后,急着张望子盈。

他们看到一个漂亮高挑的少女,穿淡蓝色套装,平跟鞋,全身没有首饰,只戴一只男装手表,郭氏伉俪顿时放下了心。

他们害怕看到的是染金发、吊带裙、高跟拖鞋。

小郭的大哥大嫂也探头出来,子盈笑嘻嘻招呼过,记着少说话三字真言,静静在一旁坐着。

礼物都收下看过了,赞不绝口。

大嫂尤其欢喜:“筷子及碗上有蛇纹,宝宝正肖蛇,程小姐真细心。”

阿娥真仔细。

那幼婴也穿淡蓝,小小毛头,像只洋娃娃,忽然张开嘴,打一个呵欠,大眼睛四周围张望,那么小就拥有两道浓眉,活脱像他小叔。

子盈笑了。

“抱抱他。”

子盈连忙先坐下,才伸出双臂,把婴儿抱在怀中。

郭太太十分欣赏这种谨慎。

大哥大嫂斟了咖啡出来。

幼婴在子盈怀中睡熟,子盈几乎不愿把他放下。

大嫂说:“他已有11磅,颇坠手。”

子盈问:“他有多大?”

“双满月。”

“你身段恢复得很好。”

大嫂微笑:“托赖。”

子盈渴望知道更多:“喝人奶还是奶粉?”

“吃奶粉,我们随俗用纸尿布,否则,真忙不过来,不过,环保人士有话要说了。开头我不会替他洗澡,吓得面色发青,是婆婆教会我。”

子盈呵一声,忙不迭点头,她本来要问更多,想到母亲叮嘱,这才住口。

郭家地方袖珍,家具都得靠墙,可是一尘不染,简单舒适。

来之前,小郭也并没有自卫打底,说一番像“蜗居浅窄、请勿见笑”之类的话。他的房间小小,拉开柜门,只得三两套西服、几件衬衫,够用就好。

子盈自己也是那种人,最不讲究衣着,立刻觉得合拍。

他案上有一只水晶玻璃球纸镇,淡蓝色,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地球,蓝天白云,兼有五大洲。

“真漂亮。”

“送给你。”

“不不不,是你喜欢的玩意,我常常来一样可以看到。”

“愿意留下吃饭吗?”

“下次好不好?”

“随你,那么,我们走吧。”

子盈点点头。

郭家父母也没有勉强:“有空常常来。”

子盈一出门,大哥就说:“很纯真,很可爱。”

大嫂也说:“两个人很投缘,是认真的。”

郭先生说:“我很满意,这女孩子没有时下任何不良习气。”

“听说在外国长大,西方青年其实更多不良嗜好,许是家教好。”

“很替印南高兴。”

郭先生笑:“我家女人,统统有工作,我家男人,可卸下一半担子,真开心。”

大家呵呵笑起来。

回到自己家,王女士问女儿:“顺利吗?”

子盈点点头:“一家人都很自然很开朗,全是读书人,对功利无所求,叫人舒服。”

“有没有问你什么?”

“并无诸多打探,查根问底,旁敲侧击,大方磊落,是户高尚人家。”

做母亲的放下心来:“嗯。”

“他们家面积细小,站在客厅叫一声,全屋听得见,房间只得一百平方尺。”

王女士微微笑。

下一步就轮到家长与家长见面了。

“兄嫂不与父母同住,印南说,他原本想搬出来,可是觉得楼价飞升,高得不像话了,所以才按兵不动。”

“他做得很对。”

子盈正担心吃饱就睡会长赘肉,舅母找她装修家居:“你家也要修一修了,窗帘还是70年代花式,50年不变不是指这个,家里有设计专才,为什么不用?”

她母亲起劲地说:“是,是。”

 一看就知道是串通了的。

小郭被派去舅舅办公室帮忙,约了勘舆师,看过风水,重新布置。

二人虽属大材小用,至少也有用,不愁闲着。

小郭说:“进出都是达官贵人,是增广见闻好机会。”

子盈也说:“原来经济不景气,倒下来的只是基础不稳一群,那一撮老家族,才不怕风雨。”

“我真怀念崇明那项计划。”

“听说有台湾商人愿意接手。”

“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

“真可惜。”

正在书房闲谈,忽然门铃响。

阿娥去开门,只听得一阵骚动。

子盈抬起头来,忽然扔下笔,大叫一声,冲出书房,小郭连忙跟着出去看个究竟。

只见子盈扑向一个年轻人,跳到他身上,紧紧抱住:“子函,子函!”

那青年长得与子盈一模一样,抱着子盈在客厅中央打转,哈哈大笑。

是子盈的兄弟子函回来了。

“妈妈呢?”

“到舅母家打麻将,你怎么回来也不通知一声,喂,对新飞机场的印象如何?”

“这是你男朋友?”

“这是郭印南,印南,我大哥子函。”

子函不同于子盈,他整个人时髦、闪烁、机灵,叫人警惕。

子盈取笑:“子函为什么忽然回来,老板开除你?”

“不,爸叫我回来一起搞网络生意。”

“什么?”子盈一怔。

“爸看到这是一个缺口,香港缺乏新进科技生意。”

子盈问:“爸人在哪里?”

“他此刻在洛杉矶招聘人才,叫我回来部署新公司。”

什么?

上两个月还穷途末路、四处借贷,今日又要衣锦荣归,真是瞬息万变、目不暇给。

“他的资本来自何处?”

子函耸耸肩:“是商业秘密,但是不愁资金,你看,此刻写字楼租金比去年今日便宜一半不止,又送装修,免租三个月,这样好时机,不创业还待几时?”

“子函,你——”

“我什么?”他嘻嘻笑。

“你当心,别乱签文件。”

“我明白,阿娥阿娥,做一只八宝鸭我吃,还有,蒸糯米糖莲藕。”

阿娥应着:“我马上去买菜,小郭先生,你也留下吃饭。”

子函又说:“印南,你别客气,我要去梳洗。”

子盈高兴得合不拢嘴:“子函回来了,子函回来了。”

郭印南也陪着她笑。

“你看我哥哥怎样?”

“高大英俊,聪敏过人。”

“你看他们父子新主意如何?”

“这比较难给意见。”

“以局外人身分看呢?”

“本市没有科技底子。”

“什么都是从零开始,自无到有呀。”

“我不知他指何种科技,是要生产电脑硬件还是软件?”

“他说是网络。”

“网络不是一种生意,网络用来宣传最好不过。”

“不,网上交易、网上图书、网上新闻……”

小郭只得陪笑:“那就看他们的了。”

“子函最熟悉这一行。”

“是,是。”

子盈急急拨电话给母亲。

“什么,子函在家?我马上回来。”

牌都不打了,立刻返家。

傍晚,八宝鸭也焖好了,一家人一起吃饭。

郭印南留意程子函,越看越奇怪,同胞亲兄妹,竟是两个极端,那程子函活脱就是上海人口中的小滑头,与子盈的性格刚刚相反。

也许,一个像父亲,另一个像母亲。

只见子函谈笑风生,控制整个场面。

他殷勤招呼客人,请印南喝红酒,夹鸭腿给他,问他香港近况……

饭后又冲一杯浓郁的普洱茶给他消滞。

子盈与他出去看戏,做大哥的又送到门口。

 一关上门就问妈妈:“这真是子盈的男友?”

“你看如何?”

“很老实,不像有大出息的样子。”

“我就是看中他这一点,陪着子盈平静生活,养儿育女,不知多幸福。”

“但是,他不会赚大钱。”

“子盈有妆奁。”

“妈说得很对。”子函点头,“反正以后是开这辆车,住这间屋,何用辛苦。”

“我自己流太多眼泪,不想看到女儿伤心。”

子函凝视母亲:“妈保养极佳,不过,我给你看一张照片。”

他取出一张合照给母亲看。

是一大堆人坐在一间海旁餐厅里,子函与一个美妇人靠得最近。

“这是谁?”王女士意外。

“妈,看仔细一点。”

“认不出来,不会是你的女友吧,仿佛比你稍大。”

“妈,这是你好友孙伯母呀。”

“谁?”

“孙伯母苏瑟,你看不出来?”

“瑟瑟?不会吧,这是她?”王女士取过照片细看,“发生什么事,根本不是同一人,她像是换了一个头!”

子函笑:“你要是愿意,我也带你到比华利山换人头。”

“你说的是矫型手术,呵,真是神乎其技,还十分自然呢。你看,她笑得多舒畅,脸型眼睛鼻子下巴完全不一样了,看上去比我们年轻。”

“妈,我与子盈陪你去。”

“这不大好吧。”王女士嚅嚅。

“又不是欺世盗名,你若不做,将来你的同事朋友看上去全似你女儿。”

王女士吓着了,她呆呆地不出声。

半晌她说:“削尖鼻子,撑大双眼,给谁看呢?”

子函笑:“早上起来,照镜子自己看见,不知多高兴。”

“那不成了对影自怜?”

子函大奇:“是又怎样?”

“怪凄凉的。”

“那就看你的人生观了,凡事有两个看法:一个写作人,可尊称大作家,也可贬为爬格子。像这次我回来,既是投机客,又是科技专家。”

“子函,妈拿你没办法。”

“妈,明日我们到舅舅家去。”

“我先预约。”

子函点点头:“妈怎样看局势?”

“很乱,大陆、台、港经商已无明显界线。”

“危才有机。”

“你的口气,像一个人,同样这种话,由他口中说出,无比讨厌,可是你讲我又觉得有意思。”

子函与母亲轻轻拥抱。

他出去了。

一星期后他已见过舅舅,找到适当办公室,以及决定搬出去住。

他带子盈参观新公寓。

装修公司正把名贵家具搬进那位于顶楼、大得似酒店大堂似的客厅。

子函背着客人看海景,听到脚步声满面笑容转过头来。

他走进厨房,捧出一箱香槟酒,取出一瓶,浸入银冰桶:“一会喝酒庆祝。”

那排场、那布局,真看不出有经济衰退现象。

子盈只觉宛如置身海市蜃楼之中。

子函说:“子盈、印南,过来帮我。”

郭印南不知如何回答。

子盈反问:“做什么?”

“成立科技公司,先上市,后招股,集资大施拳脚。”

“次序还似不大正确。”

子函笑:“做生意何来规则?子盈你以为是小学生做功课?”

“资本来自大众?”

“正是。”

“大众为何信你?”

“问得好,”子函竖起大拇指,“他们当然不是信程柏棠父子,我们老板是鼎鼎大名的高越梅。”

郭印南耸然动容,不过,沉实的他不出声。

“政府扬言要搞科技,殷商高越梅热烈附和,我应邀担任策划,市民热情反应,有何不可?子盈,过来,我封你为亚太区总裁。”

子盈骇笑:“我不懂做这个职位。”

“你穿套鲜红香奈儿,站在高越梅之子高子能身后,作顶天立地状,不就行了?”

“我更加不会。”

“子盈你没出息。”

他噗一声开了香槟。

子盈愉快地答大哥:“子函你说得对。”她大口喝香槟。

郭印南看着女友笑,他放心了。

子函问他:“你呢,印南。”

“我?子盈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子函很替他们高兴:“好,好,祝你们幸福。”

他俩离开了大厦顶楼。

子盈当然不笨,在车上她轻轻说:“这种江湖伎俩,自古就有,从前,叫种金子树,术士骗贪心的人说,给我一袋金子,我帮你种一棵金树,保证年年开花,结出金果。”

印南回答:“你也说过,是骗贪心的人,不贪,什么事都没有。”

“造字的人也真讽刺,贪同贫两字,笔划只差一点点。”

“投资,有得有失,必具风险。”

“你会不会买这只高越梅股票?”

“这只股票,不属高越梅,它只是想造成一种错觉,使大众以为是高氏出品。”

“最终会由谁出面?”

“高子能及一班策划吧。”

子盈叹口气:“大哥真能干,像会变魔术一样。”

印南想说:你舅舅的大名正是他的魔术棒,可是,不好讲出口。

那晚,他睡不着觉。

才接触到权势边沿,他已经紧张得整晚胃痛。

幸亏子盈与他的想法完全相同。

过几日,程柏棠回来了,完全不提旧事。

在全新办公室招待记者,宣布招股细节。

英俊的程子函立刻被记者封为“本市最受欢迎王老五”。

股票推出那天,全市轰动,大众抢购,人龙排得绕银行几个圈,市民争先恐后。

一直在看电视新闻的子盈说:“这种场面我见过,历史记录片中上海人半世纪前兑换金元券就是这个情况。”

“对,那时金元券上下午差价百倍,非抢兑不可,也是人龙紧接。”

子盈奇问:“为什么不认识的人一个个抱着前边那人的腰?”

“怕人插队呀,傻女孩。”

“呵,原来如此!”

只听得荧幕上一个老妇兴高采烈地对记者说:“我买到了,我买到了,排一日队好过做一年,我这次赚定了。”

子盈讶异:“真没想到还拿得出钱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印南说:“我有事。”

他立刻赶回家中。

大声问家人:“有无人买能子科技股票?那是一只空壳子,千万不能碰。”

大嫂笑:“印南你怎么了,我刚才设法托经纪入市。”

“快卖掉!”

“千辛万苦才拣到好货——”

“听我说,速速出货。”

“我十四元入,今日已涨至二十六元,你莫非有内幕消息,听说这是程子盈父兄有份策划——”

“你到底听不听我讲?”印南顿足。

大嫂只是笑:“我卖了汇丰,汇丰不流行了你可知道?”

印南冷笑:“都发疯了,汇丰是发钞的银行,会得不流行?”

大哥进来兴奋地对妻子说:“恭喜恭喜,你我财产今日不知不觉又增加一百万。”

印南只得发呆。

郭太太说:“别太担心,大家都相信高越梅是殷商,这次多亏他来打一只强心针,本市又再生气勃勃。”

郭印南举起双手:“我再说最后一遍,赚一点好放手了,记住,趁眼前有路,回头还来得及。”

大哥与大嫂都讶异地看着他。

他只得颓然离去。

世上只剩子盈一个知音,他真是幸运,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子盈笑着劝说:“不要紧张。”

“像不像挪亚劝人登上方舟?劝了10年,无人信他,反而调过头来讥笑他。”

 “有这么严重吗,港人见惯大场面,世上亦无永升不跌的股票。”

“那是他们的毕生积蓄!”

“可是你看他们此刻多开心多沉醉。”

“这个好梦会很快醒。”小郭极之肯定。

“你这种论调,走到街上,会被人扔石头。”

“你有没有沾手?”

子盈笑吟吟:“家母与我,从来不碰这个,所以我们也永远不会发财。”

“我尊重你们。”

“我还以为我是惟一的道德先生。”

小郭无奈地说:“程子盈,你终于找到伴了。”

子盈看着他:“那么,你是否应该有进一步表示?”

郭印南握紧子盈双手,忽然哽咽:“子盈,我身无长物,可是,我保证会叫你快乐,并且,永远不辜负你。”

“我接受你的建议,还有呢。”

“明日,我到伯母处求婚。”

子盈咧开了嘴。

她把脸靠在印南的胸膛上。

她轻轻问:“我们是怎样认识的?”

“在刚刚改朝换代之后,那时米字旗甫除下,五星旗刚升上去。”

他把下巴搁在她头顶。

该刹那,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那么大。

www.xiaoshuotxt.n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亦舒作品集
小紫荆不羁的风镜花缘不易居曼陀罗假梦真泪假如苏西堕落寂寞的心俱乐部星之碎片朝花夕拾邻室的音乐阿修罗你的素心红尘亦舒-变形记连环绝对是个梦玫瑰的故事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