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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互助组》 作者:乔叶

第30节:结婚互助组(30)

T/x/t小.说。天.堂

  第五章

  1

  又到周二,子夏继续值班。

  夜会这样的静,子夏从来都没有发现。而夜的静又在于夜的不静。每一点滴的声响在夜里都如阳光一般明晰,却也同阳光一样无法触摸。她听到暖水壶的木塞发出的咯嘣咯嘣的声音,壁柜里塑料袋子的皱褶慢慢舒展的声音,桌上的闹表一轻一重起落的声音,还有窗外墙缝里蛐蛐的吟唱,脚手架上偶尔掉落的土渣,很远的街道上行人的脚步,出租车司机在等绿灯时的唠叨……夜像一个失语的老人,默默地包裹着这一切。他看到了多少东西呢?在这个繁华而又荒凉的世界上,白天似乎只属于日新月异的奇迹,而夜晚则属于守口如瓶的秘密。

  每到这个夜晚,子夏依然会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但她已经不听音乐了。她在夜的声响中像猫一样分辨着哪个声音是朝着自己而来。他说过他会送钱来。子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期盼。她觉得他来的可能就像不可能一样大。为什么不呢?也许他认为自己是个罪犯,可他应当知道她对他是没有敌意的。也许他还没有挣到钱可以还她,可他应当知道她根本不在乎那点儿钱。也许他不敢再冒险了,那他就这么忘记了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之间有过一次多么亲密的友谊么?

  其实,子夏是想忘记那个夜晚的,可她对自己的记忆无能为力。

  那天,那个男人走后,果然下起了雨。雨很悠闲,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女人在不紧不慢地嗑着瓜子儿。“叭,叭,叭,叭”。突然间,节奏有些急切起来,“叭,叭叭叭叭叭叭叭”,那一定是另外一个女人也一起来嗑了。瓜子声过后,雨声连成了片,像有人在天下洗澡。再然后,雨声渐渐地安详了,像洗过了澡要睡着一样。子夏静静地听了一阵声雨,起来关窗。路灯晕晕地亮着,从潮湿的树影间望去,可以看见行人的雨伞斜斜地开在路面上。远处小酒店和超市的招牌在雨里一韧一韧地闪烁着,像一个疏淡的女人闲散地倚在门口。

  往自己的窗下看去,墙壁上的瓷砖反射出淡淡的光。男人早就走远了。他去哪里了呢?

  子夏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一直洗到家人都起床要用卫生间。妈妈问她怎么洗了那么久,她说:“昨晚我整理办公室,荡了一身灰。”

  “在办公室能休息好么?”

  “还行。”子夏道。

  “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是吗?”子夏答道。她到镜子前晃了自己一眼,双颊绯红,嘴唇鲜润,似乎,真的,好像还不错。

  她没有打算报警。报警会成为别人的一个提醒,一个例证,也会成为一则新闻,一种谈资。她并不惧怕被别人指点,但她也并不想去招惹这样混沌的热闹。当自己能够把这件事情消化的时候,她不想去把它扩大化。另外,她也不想用报警的方式把那个男人敌对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她觉得。尽管他抢劫了她,也强暴了她。

  跳出她的窗户,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的身板很直,也很健。他的嘴里有一种烟草的香味儿,在行动前,他一定是抽了很多烟的。这种香味儿很干净,在抽烟前,他一定没有喝酒,也一定刷了牙。有些男人的烟味儿是很浑浊的,远远地就让人觉得刺鼻。这种香味儿也很柔和,像是谢英抽过的一种叫“散花”的烟。因为这个牌名的悦耳,当时她还特意把烟盒拿过来看了看,闻了闻,因此对这种烟的味道有所记忆。对于作案的过程,他一定是精心筹备的,但是在行动前和行动中,他却一直没有远离情绪的紧张。他并不是一个擅长此道的男人,那么他为什么要来冒这样的险?他经历了什么?他一定是个有些故事的男人,他的故事超出了子夏的想像。他的脸是方形的,五官很平淡,但是也很耐看,有点儿像影视演员尤勇,乍一看似乎有些凶凶的,但不知怎的再看看总让人觉得还是善。入室抢劫这样凶的事情,他从开始做就没让她多么胆战心惊。他强暴她的时候,开始还是很有些粗鲁的,可是后来他也许也判定了自己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就变得温情起来,但是他的温情并没有削减他的力度,于是二者巧妙地融合让子夏品尝到了意外的快乐。

  为了金钱破窗而入,他原本就是一个抢劫犯。为了自保委曲求全,她原本就是一个受害者。但在身体缠绕的那些时刻,她不得不承认,他们都只是男人和女人,再简单不过,再纯粹不过。这种简单和纯粹,她不能否认是一种享受。即使,他们是如此陌生。

  但或许,这种享受的源泉,也正是他们的陌生。

  子夏的脸红了。那天妈妈说她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是不是因为她从中品尝到了一种快乐?是的,她品尝到了快乐。她没有必要对自己也撒谎。这种快乐是她不打算报警的另外一个原因。在整个事件中,她不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她的身体在强暴这个环节上是不拒绝的,甚至,是喜欢的。对此,她无罪可讨。那么,剩下的只是四百多块钱的损失了,而拿走这钱的又是一个并没有完全丧失良知的和她有一夜欢情的且已经承诺还要把钱还给她的男人,她为什么还要去报警呢?从各种角度考虑,她都不打算报警。她想起曾在报纸上读过的一篇犯罪纪实,那个罪犯是个采花大盗,记者问他为什么越做越大胆,他说:“因为那些女人都不敢主动去报警,她们都怕丢人。她们不报警,我有什么可怕的。”报道下面,编辑发了很长一段“编者的话”,劝责那些被伤害的女人们不要恐惧传统封建思想的桎梏,要勇敢地拿起法律武器为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而斗争。子夏知道这些话有它的道理,不过她也觉得这些话离自己很遥远。她不会用这些话来指导自己。只有自己的态度对于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她只想以自己的态度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那实在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一次次,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子夏都会在期盼的想象中自然地交织着那个夜晚的情节,像老牛反刍一样咀嚼着那个夜晚的一切,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他是不可能再来的。子夏知道。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象着他来时的情景。这种最不可能的想象像一支全新的舞曲,让她百跳不厌。如果他来,子夏想,那他会是个多么天真的罪犯,他天真的罪对她而言,是多么多么好啊。她碰到的所有男人里,有哪一个能比得上他的这份胆大妄为的天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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