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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恕与珂雪》 作者:痞子蔡

第五章 追求 第六章 满足

【追求】
连续几天,我的脑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白天用浅显精确的文字构成服务建议书的内容;
晚上则用感性柔软的文字书写《亦恕与珂雪》。
“她转身离去的那个冬天,气温寒冷异常。仿佛是她的背影,带走了
所有的温暖。而从我眼角不经意溢出的泪,也迅速在心里结冰。”
这是只在晚上才可以出现的文字。
如果在白天,我不会把异常寒冷的冬天归咎于爱人的离去;
我只能由推论得出,那是因为反圣婴现象(LaNina)让冬天更冷。
而我待在那家咖啡馆的时间,正好是日夜即将交换的时段。
这几天学艺术的女孩都比我早到,如果她看到我,会跟我招手;
如果没看到我,我也会主动坐在她对面的位子。
当她看着窗外或低头画画时,我会从公事包拿出服务建议书继续工作。
偶尔我们说说话、聊聊天,话题通常围绕着她的艺术世界。
说来奇怪,我一跟她说话时,思绪常会进入《亦恕与珂雪》。
回到家后,我会关在房间内,坐在电脑前。
先甩掉白天时应用大量逻辑文字所产生的厚重感,准备写小说。
这有点像从战场归来的武士脱去一身盔甲,开始磨墨画画。
如果累了,就狠狠伸个懒腰,或是看着墙壁发呆。
我的房间采道家式装潢,以无为而治作原则,因此墙上没任何东西。
除非想喝点水,否则我不会离开电脑前。
起身走出房门,看见大东与小西正在客厅看电视。
大东苦着一张脸,小西的脸则像是新闻主播在报导空难时的脸。
我脚步放轻,慢慢走近冰箱。
“喂。”我拿了罐咖啡走回房间时,大东叫住我,“坐下来看电视。”
‘我要回房间写小说。’我没停下脚步。
“现在不要写小说,来看电视!”大东看着我说。
“为什么,你要妨碍,别人的,自由意志呢?”小西看着大东说。
‘……’我看着大东与小西,不知道该向谁说。
“没有啊,我只是……”大东搓揉着双手,嗫嚅地说:
“只是要他别太累,写小说慢慢来,偶尔看点电视休息一下。”
‘你不是老是叫我要……’
我说话的同时,大东对我摇摇头,并伸出右手食指。
他的意思应该是说可以抵销掉一天的房租吧?
‘要好好照顾身体吗?所以我决定听你的话,休息一下,看电视。’
我的反应还不错,讲话像紧急煞车后突然右转的车辆。
我坐在大东与小西的中间,转头轻声问大东:‘是一天吗?’
大东点点头。
我很开心,又转头朝小西说:‘你怎么不天天来呢?’
“你欢迎,别人不见得欢迎。”小西似乎很哀怨。
“乱讲!”大东提高音量,“我很欢迎你啊。”
“扬帆而去,是离开陆地,不是欢迎沙滩。”小西竟然说了深奥的话。
“我……”大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这样太浪费了。’我脱口而出。
大东和小西同时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这样当然浪费啊,因为他们再怎么争执,我都只能抵销掉今天的房租。
最好是小西天天来,然后每天出点小状况,那么我就不必缴房租了。
不过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这其中的奥妙。
‘这出韩剧在演什么?’我指着电视。
我的个性是如果讲话太快说错话,就会转移别人的注意力。
“男主角是有妇之夫,女主角爱上他……”大东一面指着电视一面说:
“而这个男配角喜欢女主角。现在他正要阻止女主角跑去找男主角。”
大东说得很详细,但我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感兴趣。
“你难道没有自尊了吗?”电视中男配角拉住女主角的手,气急败坏。
“不,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女主角回过头,神情很坚定,
“所以我能为他抛弃的,也只有自尊。”
“嗯,这对白不错。”大东转头对着我说:“你要多学学。”
‘喔。’我应了一声。
“我跟女主角,心情好像。”小西突然开口。
“不要胡说八道。”大东说。
“扬帆而去的人,总是听不到,沙滩的哭泣。”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
大东的脸又开始涨红,小西的脸依旧像报导空难事件的新闻主播。
而我则像是走进一间很臭的厕所里一样,不敢用力呼吸。
看来今天的房租真不好赚。
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真理;在尴尬的场合中装死是人之常情。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于是我伸出手指,“啵”的一声,打开手中的罐装咖啡。
大东和小西的目光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清脆声音所吸引。
‘啊……’我喝一口后,说:‘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咖啡!’
转头问大东:‘你不是叫我想咖啡广告文案?这句slogan如何?’
“咖啡又不是运动饮料或机能饮料,怎能用“啊”来表达畅快感。
应该要表达一种优雅的感觉,好像喝咖啡后就会世界和平那样。”
“那你听听这句slogan……”小西插进话,大东好奇地望着她。
“扬帆而去的人,请别忘了,沙滩上的咖啡香。”
大东,对不起。没帮到你,反而又让小西说了深奥的话。
客厅的僵持气氛,一直持续到那出韩剧播完。
“我要回去了。”小西说。
真是天籁啊,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你要走了吗?”大东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小西直接走到门边,打开门,回头说:
“扬帆而去的人,何必在乎,沙滩是否有贝壳的陪伴。”
小西才关上门,大东立刻跟我说:“喂!贝壳。快跟上去。”
‘贝壳?’
“我是扬帆而去的人,你当然只能做贝壳。”大东甩甩手,催促说:
“还不快去!”
我迅速起身,跑出门,在电梯口追上小西。
小西看到我时略感惊讶,但并没说些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电梯来了,我随着小西走进,我们仍然没有交谈。
一路上,我始终待在小西身后一步的距离,安静地尾随她前进。
“听大东说,”小西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你在写小说?”
‘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刚好与她并肩。
“喜欢吗?”小西继续往前走。
‘喜欢什么?’我也继续走,维持与她一样的速度。
“写小说呀。”
‘喔?’我停下脚步,‘这我倒没想过。’
小西笑了笑,也停下脚步等我,我赶了上去。
“大东很喜欢。”小西说。
我没回答,开始想着我到底算不算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
“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所以我能为他抛弃的,也只有自尊。”
小西讲了这句刚刚电视上韩剧的对白,我楞了一下。
“我常常羡慕,电视中的人物,可以只为了,一种理由,简单地活。”
小西仰望着夜空,“不像现实中,生活的理由,总是复杂。”
‘现实中的生活可能更简单,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活着而已。’
我笑了笑,‘又或者活着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死。’
“哦?”小西也笑了笑,“很古怪的想法。”
“我希望,能过一种,稳定而简单的生活。”
‘嗯。’我点点头。
“大东的生活方式,让我觉得,不够稳定。”
小西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踩着地面,像酒醉的人努力寻求平衡。
“我好像踩在甲板上,虽然仍是地面,却随时感到,波浪的起伏。”
我虽然不能理解小西的感觉,却可以想像。
“就到这里吧。”小西笑了笑,“我自己坐捷运回去。Bye-Bye。”
‘好。’我看看四周,已到了捷运站门口,‘Bye-Bye。’
小西走进捷运站,回头说:“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没事。”小西又笑了笑,挥挥手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继续想着我喜不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
打开门,还没坐下,大东就问:“她还好吧?”
‘还好。’我坐了下来,‘你怎么惹她不高兴?’
“刚刚我和她看电视时,看到一个美白化妆品的广告,她说她想买。
我说干嘛买?多看几部恐怖片,脸就会变白了。”
‘哇!这句话有五颗星喔!’我哈哈大笑。
“我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她就开始不高兴。”
‘你不太适合开玩笑。狗啊猴子啊开起玩笑会很好玩,但乌龟开玩笑
的话,场面就会很冷。’
“胡说。”大东瞪了我一眼,“她只要一不高兴,接下来我们不管谈到
什么东西,她总是会将话题导向要我好好找个稳定的工作之类的。”
‘嗯。小西可能练过如来神掌第十八式--万佛朝宗。’我笑了笑,
‘然后呢?’
“然后我们愈讲愈僵,她就生气了。”
‘小西希望你能稳定一点。’我想起小西刚才的话。
“这我知道。”大东似乎很无奈,“她是国小老师,每天十点多睡觉,
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而我却习惯夜生活,生活作息差太多了。”
“当初要离开广告公司时,她就很反对,这些年来总是要我找个固定
的工作。可是……”大东又叹口气,“我真的很喜欢写东西。”
‘为什么喜欢?’
“喜欢哪有为什么!”大东有点激动。
‘嗯。’
就像不能理解小西一样,我不能理解大东的感觉,但还是可以想像。
回到电脑前,脑子还在消化大东和小西刚说的话。
“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
突然想到小西这番话,我又陷入沉思。
小西跟大东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感情算久。
她是个很传统的女孩,感觉上似乎是很会相夫教子的那种类型。
据大东说,小西以前很欣赏他的写作才华,
那为什么小西现在反而因为大东的写作而不安呢?
“喂,要不要出去喝点东西?”
大东敲了敲我房门,隔着房门对我说。
我看了看表,已经12点多,明天还得上班。
‘可是现在很晚了。’我说。
“可是我想请你喝耶。”大东又说。
‘那有什么好可是的。’我立刻站起身,打开房门。
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想请客,就会觉得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我们到了一家Pub,通常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种地方还醒着。
所有的Pub都长得差不多,总是光线阴暗、音乐吵杂、
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堆香烟尸体。
不过这家Pub可能音响设备不算太好,所以音乐并没有放得很大声。
而且音乐听起来很慵懒,好像演奏者是穿着睡衣在录音。
我们坐定没多久,只讲了两三句闲话,大东便朝门口方向招了招手。
我转身一看,有一男一女走近我们桌旁,然后也坐了下来。
男的坐我对面,女的坐我旁边。大东向我介绍这两人是他的编剧朋友。
“今天的进度如何?”大东问他们。
“我早上上厕所时,就知道今天运气很好,一定会写得很顺。”
男的开口回答,表情有些阴森,似笑而非笑。
女的没答话,只是从皮包摸出一包烟,打开后拿出一根。
“为什么?”大东问。
“因为我拉了“四条”。”男的说完后,嘿嘿笑着。
“你干脆说你拉了“同花顺”好了。”
女的很不以为然,叼着烟,点着火,冷冷地说。
我听了这些对话后,不禁开始打量起这两个人。
男的身材算是矮胖,而且脖子很短,下巴跟肩膀几乎呈一直线。
他的头发很厚很多,但大部分的头发不是往上长,而是往左右两侧。
好像在两耳旁包了一大团东西一样。
眼睛又圆又大,鼻子是鹰勾鼻,嘴唇很薄,唇上有十几根散乱的胡须。
说话时脸会习惯性左右摇动,偶尔牙齿还咬住下唇,发出吱吱的声音。
看起来有点像是猫头鹰。
女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非常小,但与她的眼睛相比却又足够大。
脸蛋瘦长,两颊稀稀落落的几个红点见证了青春痘曾经驻留的痕迹。
头发也很长,但似乎不怎么梳理,任其自然流泻在双肩。
坐下时似乎总觉得椅子不舒适,常会不安分地扭动着腰、调整坐姿。
比较怪异的是,她总是仰头向上吐烟圈,吐完后还会伸出一下舌头。
感觉好像是眼镜蛇。
“Jane,你写得如何?”大东问眼镜蛇女。
“不要叫我Jane。”眼镜蛇女又吐了个烟圈,“我改名了。”
“为什么要改?”猫头鹰男问。
“Jane唸起来像“贱”,所以我改成一个很有气势的Katherine。”
“Katherine跟气势有关?”猫头鹰男很好奇,脸又开始左右摇动。
“Katherine把中间去掉,像“King”的音,很符合我的王者风范。”
“是吗?”鹰男的脸还是左右摇动着。
“这种姓名学的道理不是你这颗脑袋所能理解的。”蛇女瞄了他一眼。
‘姓名学只对中文名字有效吧,英文也有姓名学吗?’
我终于忍不住发问。
鹰男和蛇女同时转头看着我,两个人的眼神都很锐利。
我感觉我好像是这两者共同的猎物--老鼠。
“中国的命理学博大精深,西方人当然也可以适用。”蛇女回答我。
“是这样吗?”鹰男咬着下唇,又发出吱吱声。
“例如面相学上说,鼻头丰满圆润是财富的象征。希腊人的鼻子就是
因为又尖又挺,鼻头没什么肉,所以希腊才会是欧洲贫穷的国家。”
蛇女说完后,瞄了我一眼。
蛇女将左手平放在肚脐的位置,左手掌背托着直立的右手肘,
两手刚好构成一个90度角。而拿着烟的右手,手指弯成弧线。
虽然这种姿势几乎是所有抽烟女性的标准动作,但我此时看来,
却很像中国武术中的蛇拳。
而鹰男的右手五指成爪,正敏捷地抓取桌上的薯条,像鹰爪功。
“听你在唬烂。”鹰男嚼了几根薯条后,摇着头说。
蛇女眉毛一扬,鹰男双眼圆睁,鹰蛇对峙正要一触即发。
大东轻咳两声,说:“言归正传,我们谈剧本。”
鹰男和蛇女听到“剧本”后,眼神都一亮,分别收起鹰爪和蛇拳。
“我一直觉得《荒地有情天》的名字取得不好。”蛇女说。
“我倒觉得不错。”鹰男说。
“荒地哪里好?应该叫雪地才对。”蛇女说。
“愿闻高见。”鹰男说。
“你听好了。”蛇女瞪了鹰男一眼,“爱情应该要发生在寒冷的季节,
这样才会更显现其纯粹与温暖。荒地能有什么?尘土到处飞扬只会
让眼睛睁不开而已,看得到爱情吗?”
‘可是很多爱情不都是因为眼睛被蒙蔽的关系?’我又忍不住说。
鹰男和蛇女又同时看我一眼,我下意识闭上嘴巴。
“荒地象征着一片荒芜,也许就像沙漠一样。但如果在沙漠中出现因
爱情滋润而诞生的花朵,这意象不是很好吗?”鹰男边摇头边说。
“意象?”蛇女扭动着腰、调整坐姿,“我只能想像,在沙漠中三天
没喝水的恋人,最后会为了一杯水而大打出手。”
“在雪地里就会比较好吗?”鹰男的摇头速度加快。
“如果是受困在雪地里的恋人,他们至死都是互相拥抱取暖的!”
蛇女呈90度角的两只手,显得有些紧绷。
“沙漠的荒芜意象才可以对比爱情的生机蓬勃!”
鹰男的右手又变成鹰爪,吱吱声听来很尖锐。
“雪地的寒冷感觉才可以产生爱情的经典对白!”
蛇女急速仰头吐出烟圈,吐完后伸出了两次舌头,比平常多一次。
“对白?”鹰男停止摇头,似乎有些疑惑。
“没错!”蛇女伸长腰,“只有经典的对白,才是爱情故事的王道!”
“沙漠的场景中也可以有经典的对白!”
““我爱你,就像这漫天飞雪”以及“我爱你,就像这风沙滚滚”,
哪一种对白才能凸显爱情的浪漫?”
“但风沙滚滚可以凸显激情!”鹰男弓起身子,大声抗议。
“激情?”蛇女哼了一声,“那干脆叫荒地有奸情,或荒地有情夫。”
‘哈哈。’听到荒地有情夫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两声后,突然觉得不对,赶紧拿起水杯喝水,假装很忙的样子。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大东说:“我会再考虑一下篇名的。”
大东仍然沉稳的像只乌龟,丝毫不被鹰蛇的搏斗影响。
“Jane,喔不,Katherine。”大东微笑着,“先讨论你的剧本吧。”
“我现在的进度跟上次差不多,只是加强对白的部分而已。”
蛇女从皮包拿出三份文稿,一份拿在手上;一份递给大东;
另一份抛给鹰男,鹰男探出右手,凌空抓住。
“喂。”蛇女转头跟我说:“便宜你了,你靠过来跟我一起看吧。”
‘便宜吗?我觉得很贵耶。’
“嗯?”蛇女好像没听懂。
‘没事。’我惊觉刚刚的话可能导致蛇吻,赶紧凑过身看她手上的稿。
于是他们三人开始讨论起蛇女写的场景、人物角色以及对白。
蛇女写的故事和人物都很简单,场景不多,却有大量的对白。
而她的故事果然是发生在寒冷的季节,场景几乎都少不了雪。
在白色的世界里,出现了总是穿蓝外套的男生和总是穿红外套的女生。
故事一开头,便出现了一段话:
“最寂寞的人,是所有的人都不认为他(她)会寂寞的人。”
“这段话普普而已。”鹰男说。
“你懂个屁。”蛇女马上回嘴。
鹰男的意见很多,虽然蛇女总是反唇相讥,但仍旧做了一些笔记。
而鹰男的故事和人物明显复杂许多,主要人物是一男三女。
场景围绕着男主角的成长过程,横跨的时间超过十年。
“一男三女?”蛇女哼了一声,“这男的真烂。”
“这样人物之间的冲突性才高。”鹰男说。
“拖了十年,真是不干不脆、啰哩啰唆。”蛇女还是不以为然。
“这叫结构庞大!”鹰男又尖着喉咙大声说话。
在这段时间内,我通常只扮演听众的角色,很少开口。
他们讨论时很专注,偶尔有争执,但通常是属于抬杠的那种。
由于明天还得上班,所以我频频偷看表。
我怀疑这时候大概只有我还会在乎“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
后来大东瞄到我的动作,于是也看了看表,然后说:
“今天就到这吧。改天到我那里再讨论。”
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呵欠。
走出那家Pub,天气有点冷,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蛇女走近我,对我说:“天气变冷了,多穿一件衣服,小心着凉。”
我吓了一跳而且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热,说:‘谢谢。’
“怎么样?”蛇女又说:“你是不是有点感动?”
‘嗯。’虽然我点点头,但很纳闷她这么问。
“这就是我刚刚所说的,爱情故事应该发生在寒冷季节的原因。这么
简单的对白,却很容易让人感动。”蛇女咧嘴一笑,“如果我说:
天气变热了,少穿一件衣服,小心中暑。你大概会想扁我吧。”
蛇女说完后哈哈大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鹰男和蛇女走后,我和大东招来一辆计程车坐回家。
“他们两个人还不错吧?”在车上,大东问我。
‘人还好,就是怪了点。’我说。
“怪?”
‘嗯。男的像猫头鹰;女的像眼镜蛇。’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大东哈哈大笑。
‘他们是不是常常争吵?’
“嗯。他们分别有某种程度的偏执,但有时反而可以有互补的作用。”
‘偏执?’
“他们都很喜欢编剧,兴趣、工作和生活都是编剧,难免会偏执。”
‘是吗?’
大东还没回答我,车子已到了住的公寓楼下。
进家门后,大东直接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然后说:
“我和他们的生活形态很简单,而且通常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虽然
也会尝试新的生活形态,不过这是因为要取得新的体验来写东西。
久而久之,难免会有一些偏执。只有你,才可以专心生活。”
‘专心?’我也坐进沙发。
“你在生活时,根本不需考虑写东西的因素,当然专心。”
‘可是我现在也在写啊。’
“你只是从生活中取材,并不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
大东这些深奥的话,让我坐在沙发上低头沉思。
“去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大东说。
‘嗯。’我点点头,走进房门。
我回房后,便直接躺在床上。
当我闭上眼睛时,隐约在黑暗中看到几双眼睛。
那是小西的眼睛,还有鹰男与蛇女的眼睛。
他们的眼神透着一种欲望,像是正在追求某样东西。
小西要的应该是安定,而鹰男与蛇女呢?
成就感?兴趣的满足?
那么我呢?
我的个性是如果想事情想不出答案,就会想睡觉。
所以我很阿莎力地睡着了。
醒过来时,花了十秒钟,才知道自己人在台湾。
再花了半分钟,才知道该准备上班。
但我不管花多少时间,始终无法让头发平顺地贴住头皮。
以前不管早上起床后多么混乱,总能刚好在八点进入公司。
但自从曹小姐称赞我这种天赋后,我却失去了这种天赋。
太刻意追求八点正进入公司的结果,反而让我迟到了几分钟。
今天特地不看手表,凭本能移动,反而又在八点进入公司。
难怪人家都说:人生总在刻意中失去,却又在不经意中获得。
“早。”曹小姐跟我打了声招呼,转头看背后墙上的钟,“好厉害。”
‘哪里。’我用力拉拉嘴角,露出形式上的笑容,掩饰一些紧张。
“我们来做个约定如何?”
‘约定?’我的紧张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
“嗯。”她笑一笑,“如果以后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之间出现,我就
唱首歌。但只能在这一分钟内出现才有效哦。”
‘我只要早点到,然后等八点再出现,你不就得天天唱歌?’
“说得也是。”她低头想了一下,“所以你不可以这么做。”
‘好。’
“那就这么约定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愈来愈纳闷,不禁回头问:‘为什么要这么约定?’
“这样上班才会更好玩呀。”
曹小姐笑得很开心,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笑。
‘更好玩?’
“我一直觉得上这个班很好玩,如果再更好玩一点也无妨。”
‘上班会好玩吗?’
“虽然上班是工作,但我还是觉得好玩。”
‘是喔。’我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多步,脑中好像听到写作者最好的朋友--灵感,正在敲门。
我转身跑回曹小姐的位置,跟她说:‘想不想听故事?’
“嗯?”她抬起头,表情有些疑惑。
‘有个女孩为了可以天天跟喜欢的人见面,用她的声音跟魔鬼交易,
从此她每天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说话,然而她总是利用那一分钟
唱歌给她喜欢的男孩听。’
“然后呢?”她眼睛一亮,似乎很感兴趣。
‘她唱歌的时间,也刚好都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只不过是晚上八点。
她每天都会唱歌,同一首曲子今天唱不完明天就接着唱,断断续续
总共唱了几十首歌曲。’
“真的吗?”曹小姐直起身子,“然后呢?”
‘那个男孩起先觉得很奇怪,后来不以为意,最后便习惯听她唱歌。’
“结果呢?”
‘有一天男孩调到日本工作,女孩费尽千辛万苦也跟了去。但是……’
“但是什么?”
‘男孩却再也没听到女孩唱歌了。’
“为什么?”曹小姐终于站起来,身体并稍微往前倾。
‘是啊,男孩在日本时也不断问她:为什么不唱了?’
“那她为什么不唱歌了呢?”曹小姐似乎有些急。
“写得如何?”
我正想回她话时,老总突然出现在我身后,问了我一句。
‘啊?什么?’我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
“我问你服务建议书写得如何?”
‘对白还要加强。’
“对白?”老总歪着头,“你在说什么?”
‘没事。’我突然醒悟服务建议书不是小说,‘我快写完了。’
“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记得下星期一要给我。”
老总丢下这句话后,就走进他的办公室。
我也想走回我的办公桌时,曹小姐叫住我:“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可是现在是上班时间。’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婉拒。
因为上班时要专心工作乃是真理,而我喜欢曹小姐勉强可以算是爱情;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爱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哦。”她有些失望,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收拾一下桌面。
想到刚刚说给曹小姐听的故事,其实那是我编造的。
可是在说故事的同时,我却有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兴奋感觉。
那是一种因为有人专注聆听而产生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女孩为什么不再唱歌了呢?是啊,为什么呢?
我想了几分钟,突然想到还有工作,不禁拍了一下脑袋,
迅速回到电脑萤幕上。
中午休息时间到了,我不想出去吃饭,拿出一块面包将就着吃。
啃完最后一口面包,起身想去倒杯水喝时,发现曹小姐站在我身后!
‘呜……’我差点噎着。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她说。
‘没关系。’我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后,说:‘你来多久了?’
“有好几分钟了。”她笑了笑,“看你忙,不敢吵你。”
‘有事吗?’
“我想听故事。”
‘原先男孩只是好奇女孩为何不唱歌,渐渐地,开始想念她的歌声。’
我起身去倒杯水,边走边说,边说边想,而曹小姐一直跟在我身后。
‘后来,男孩渴望听见她唱歌,愈来愈渴望,甚至觉得没有她的歌声,
他就失去在生活中前进的力量。他终于发觉,他爱上了这个女孩。’
“但是女孩不唱歌了呀。那怎么办?”
‘最后男孩在最容易发生奇迹的耶诞夜里,想尽办法请她唱歌。但她
只是一直摇头、猛掉泪,还是不唱歌。’我倒了一杯水,喝完后说:
‘男孩终于绝望了,转身离去。女孩始终泪眼朦胧,因此没看到他的
离去。等她擦干眼泪时,男孩刚好走了一分钟。’
“又是一分钟。”曹小姐叹了口气。
‘突然间,女孩开口唱歌了,而且愈唱愈大声,她希望男孩能听见。’
我也叹了口气,‘可惜耶诞夜的街上太吵了,男孩没听见她的歌声。’
“……”曹小姐似乎欲言又止。
‘女孩只有一分钟,唱完后便倒下。倒下的瞬间,男孩突然回过头。’
“后……后来呢?”曹小姐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后来了,故事结束了。’
“不可以!”曹小姐有些激动,“故事不可以就这么结束。”
我有点惊讶,看了看她,没有答话。
“故事真的结束了?”
‘嗯。’我点点头。
“礼嫣,一起去吃饭吧。”小梁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情吃饭。”
说完后,曹小姐迳自走回自己的座位。
小梁等曹小姐走后,问我:“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也回到我的座位,‘跟她说个爱情故事而已。’
“是吗?”小梁说:“是不是讲你被抛弃的经验?”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就走了。
我懒得理他,继续做我的工作。
下班时间到了,我只剩下一点点就可以写完服务建议书。
原本想一鼓作气写完,但觉得眼睛有些累,决定下星期一再来收尾。
收拾好公事包,起身离开。经过曹小姐的座位时,发现她还没下班。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女孩在日本时不唱歌?’我说。
“嗯。”她点点头。
‘日本的时间比台湾快了一个钟头,如果在台湾是八点唱歌,在日本
就会变成是九点唱歌。因此女孩最后唱歌的时间,是九点正。’
曹小姐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说:“就这么简单?”
‘是啊。故事总是拥有曲折的过程和简单的结果。’
“你知道吗?”她笑着说:“我无法客观看待别人的心情,因为我容易
被牵动。所以请尽量别跟我说一些悲伤的故事。”
‘喔。’
“约定还是算数,只要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出现,我就唱一首歌。”
‘是哪一种八点?你的表?’我指着她背后的墙,‘还是墙上的钟?’
“有差别吗?”
‘你忘了那个故事的教训了吗?’
“那就墙上的钟好了。”她笑了笑。
我看一眼墙上的钟,估计它和我手表的时间差。
走出公司大楼,心情很轻松,如果吹来一阵强风,我也许可以飞起来。
除了困扰多时的服务建议书快写完以外,说故事所带来的兴奋感还在。
经过那家咖啡馆,想都没想,直接推门进去。
学艺术的女孩还在老位置,拿起笔,又放下,似乎很犹豫。
“嗨。”她笑一笑,然后目光又回到桌上,“真是伤脑筋。”
‘伤什么脑筋?’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想画一张图,图名叫:现在。可是始终无法动笔。”
‘为什么?’
“因为当我开始画时,就已经不是“现在”了呀。”她摇摇头,
“所以我无法捕捉“现在”的感觉。”
老板走过来,将Menu递给我。
“你在高兴什么?”他问我。
‘不可以吗?’我指了一种Menu上的咖啡,然后将Menu还给他。
“只是好奇而已。”他收起Menu,“因为我总觉得你是个悲哀的人。”
他转身走回吧台,我很想朝他的背影比中指。
“喂。”学艺术的女孩叫了我一声,“给点建议吧。”
‘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当过去与未来两时间点的距离趋近于零时,
谓之为现在。因此现在的特性就是它根本未曾真确地存在。’
“是吗?”
‘嗯。所以你画不出来是很科学的。’
“这样呀。”她笑了笑,阖上画本,“那我就不画了。”
‘艺术和科学果然还是有共通点的。’
“没错。”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印象中,我好像没有跟她这么有默契过,即使我们认识也有一些时日。
每次碰面,除了说说话,就是看她画画,偶尔会一起看着窗外。
如果我们有了笑容,也是她笑她的、我笑我的,从没同时笑过。
因此这次无预警的同时笑,好像让气氛变得有些异样。
于是我们笑了一阵后,同时将视线朝向窗外,却又造成另一次默契。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过了一会,她将视线从窗外转回,
“是不是小说写得很顺利?”
‘小说写得还好而已。’我也将视线转回,‘可能是工作很顺利吧。’
“工作顺利只会让你轻松,未必说得上高兴。你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我今天跟同事讲了个故事,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感到一种兴奋。’
“那很好呀,恭喜你了。”
‘恭喜?’我很纳闷,‘为什么要恭喜我?’
“你看看那些人……”她伸手指向窗外的捷运站,“他们在干嘛?”
‘走路啊。’我想都没想。
“不要看他们的动作,注意他们的神情和样子。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嗯……’我看着在捷运站前出入的人群,凝视一阵子后说:
‘他们好像在找些什么,或是要些什么。’
“我第一次到这里时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我那时画了一张画。”
我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给我看吧。’
“好。”她笑着说。
然后打开画本,找出其中一页,摊在我手心上,我赶紧用双手捧着。
画纸上的人奋力向上跃起,伸长着手努力想抓住悬挂在上方的东西。
那些东西的形状很丰富,长的、短的、圆的、方的、扁的都有。
还有的像星星;有的像沙子;有的模模糊糊的,像阴影,看不出形状。
‘这是?’我看了一会后,问她。
“追求。”她说。
老板刚好端着咖啡走过来放在我面前,听到这句话后,看了她一眼。
‘嗯。’老板走后,我又端详这幅画,‘是有这个味道。’
“是呀。大家都很努力在追求些什么。”
‘所以这么多的形状是表示要追求的东西有很多种啰?’
“嗯。有些东西虽然闪亮,但抓在手里却容易刺伤自己,像这些形状
尖锐的星星。还有的东西像沙子,抓得再紧还是会漏。”
‘什么东西像沙子?’
“感情呀。”她笑了笑。
‘说得也是。’我也笑了笑,‘那这些像阴影一样的东西呢?’
“这是大部分的人一直想要的东西。”她的手指着画上几处阴影,
“大家只知道要抓,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看着她的画,又想着她的话,入神了一阵,回神后问她:
‘对了。你刚刚为什么要恭喜我?’
“在追求的过程中,因为用力,表情会很僵硬,也通常不快乐。”
她说:“而你在追求的过程中有快乐的感觉,不是值得恭喜吗?”
‘是吗?那我在追求什么?’
“这得问你自己。”她笑了笑,“不过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
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有道理喔。’我笑了笑,身体一松,靠躺在椅背。
她将“追求”这张画翻到背面,然后问我:“这张画叫什么?”
‘画?’我很疑惑,‘这是空白啊,完全没画任何东西。’
“不。这个叫“满足”。”
‘为什么?’
“追求的反面,就是满足。”她将手掌在空白的纸面上轻轻摩擦,
“而且如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必追求,当然就叫满足。”
‘你是开玩笑的吧?’
“是呀。不过虽然是开玩笑,还是有点道理。”她笑得很开心,
“不是吗?”
‘嗯。’我点点头,‘你好厉害。’
“谢谢。”
我们同时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后,又同时放下杯子。
“说真的,我也一直试着想画“满足”,但始终画不出。”
‘真的那么难画?’
“嗯。满足是因人而异的东西,羊认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
满足,但狮子可不这么认为。”
‘你每天都能在这里喝咖啡,难道不能说是一种满足?’
“这确实很接近满足的感觉。不过……”她朝吧台伸出右手食指,
然后笑了起来,“我总是喝完还想再喝,怎能说是满足呢?”
‘看来满足真的很难画。’
“嗯。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
‘好深奥喔。’我也笑了笑。
她把玩着笔,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试着想画“满足”。
为了不干扰她,我将视线转向窗外,竟看见对面有个警察。
‘警察来了!’我压低声音,‘快!’
“快?”她歪着头,“快什么?”
‘快跑啊!’
“我是学艺术的,又不混黑社会,干嘛要跑?”
‘你的车子啊!’我开始着急了。
“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脚,所以……”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意识到她今天一定没办法奔跑。
于是我像一只突然闻到猫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飞奔。
【满足】
“砰”的一声,我撞到桌角。桌脚摩擦地面也发出急促的嘎嘎声。
那张桌子并没有其他客人,桌上也没杯盘之类的东西。
所以桌子只是受了惊吓,但我的腰却好痛。
我右手扶着腰,左手拉开店门,冲向马路对面。
可是当我跑到马路对面四下张望时,竟然没看见她的车!
我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右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腰,
在附近一面小跑步,一面搜寻。
来来回回好几趟,还是不见她那辆红色车子的踪影。
只好偷偷跟在那个警察背后,也许他能帮我找出红色车子。
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台湾的警察总能轻易发现任何违规停放的车子。
可是如果警察发现了红色车子,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
正在思考之际,那个警察刚好回过头。
他的视线一接触到我,似乎吓了一跳,身子突然一弯,
右手迅速移到腰际准备拔枪。
我也吓了一跳。
我们对峙了几秒,他才直起身子说:“下次别随便把手放在腰部。”
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我原先很纳闷,想跟他说:阿Sir,我腰痛,不行吗?
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他应该以为我放在腰部的右手,像是要拔枪。
我暗叫好险,吓出一身冷汗。
没多久,警察上车走了,我还是没看到红色车子。
我右手仍然按着腰,慢慢走回咖啡馆内。
左手推开店门时,老板看了我一眼。
‘你车子不见了。’我刚坐下,立刻跟她说。
“我今天没开车来呀。”
‘啊?’我很惊讶。
“我刚刚本来要说:我扭了脚,所以今天没开车来。谁知道我话还没
说完,你就急忙跑出去了。”
‘什么?’我直起身,牵动到腰部,忍不住呻吟一声,‘唉唷。’
“撞到桌子是不是很痛?”
‘还好。’我回头指着被我撞了一下的桌子,‘那张桌子你也撞过。’
“嗯,我记得。”
我不禁回想起她第一次撞到我桌子的情景。
可是,为什么那时她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
‘咦?我记得当时你好像没有受伤?’
“是呀。”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跑步也是一种艺术呀。”
‘你在说什么?’
“你看过非洲羚羊跑步的样子吗?”
‘在电视上看过。’
“牠们都是边跑边跳,不是吗?”
‘是啊。’
“我觉得羚羊的跑法很美,就学着这样跑啰。”她笑得非常开心,
“所以你撞到腰,我撞到屁股。”
‘不会吧?’
“你一定想不到艺术不仅是一种美,又可防止运动伤害吧。”
‘…………’
我揉了揉腰部,愈揉愈疼,左手想端起杯子喝口咖啡。
但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手就把我面前的咖啡收走。
‘喂。’我抬头说:‘我还没喝完。’
“咖啡凉了。”他说。
‘谁规定咖啡凉了不能喝?我现在偏偏想喝凉掉的咖啡。’
“我帮你换杯热的。”
‘换?’我很好奇,‘不用钱吗?’
“不用。”他看了看我,“你还是坚持要喝凉掉的咖啡?”
‘开什么玩笑?咖啡当然是热的好。’我说:‘去煮吧,我等你。’
“还疼吗?”老板走后,我接触到她的眼光,吃了一惊。
我知道她的眼神很柔很软,但就某种抽象意义而言,
她眼神的方向总是向下。
那是一种细心的眼神,一种仔细观察或接收讯息的眼神。
这种眼神虽然专注,也可以看清任何东西,却不必带着感情。
可是现在她的眼神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却是向上。
这种眼神虽然也很专注,却往往看不清东西,因为常会被感情牵动。
举例来说,如果用抽象意义上向下的眼神看着雨天,
可以看到檐下的水珠、地上的涟漪;但向上的眼神却总是模糊一片。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在我面前表达关心,就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喂,还疼吗?”她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次。
‘嗯。’我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不知道。’
“很干脆的回答哦。”
‘是啊。’
“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她也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不知道。”
‘很干脆的回答喔。’
“是呀。”
我先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往吧台方向望去。
也许老板可以适时出现,来化解我和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境。
但他在吧台内东摸西摸,似乎还没开始准备煮咖啡的意思。
我将头转回时,她将一张画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刚刚跑出去时,我画的。”
我低头看了看,看到画纸上有一个人背对着我,跑过马路。
他的右手按着腰,左手手指弯成勾,贴在眉上,似乎正在眺望。
而跑步的方向与眺望的方向并不相同,视线还要再往右偏移一些。
不必多想也知道画里的这个人是我。
‘背部的线条好像很硬。’我指着画说。
“因为你很专心,也很执着。”
‘为什么背部的旁边还有三条弯曲的线?’
“这表示你很痛呀。”
说完后,她笑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好像做了一件蠢事,脸上微微发烫。
“你不问我这张画的名字吗?”
‘大概是冲动的傻瓜或是容易受伤的男人之类的吧。’
我将视线离开画,不想再让话题停留在这张画上面。
“不。”她说:“这张画叫满足。”
‘满足?’我心头一震,视线又回到画上。
“嗯。对我而言,这就是满足。”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视线却停留在画上。
“原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急着跑出去,但当你跟在警察后头时,我就
知道你在做什么了。知道了以后,就很感动。”
‘那为什么会叫满足呢?’
“要达到满足之前,得先经过感动呀。”她抬起头,笑着说:
“而且长时间的满足感很难拥有,满足感通常只是片刻的事。”
‘片刻?’
“嗯。我觉得感动了以后,一不小心,就有了满足感。”她说:
“因为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立刻拿起笔,画了这张画。”
‘嗯……’虽然我觉得画名叫满足有些牵强,但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你是不是认为这张画叫满足不太恰当?”
‘嗯。’我点点头。
“其实我只是把这一刻画下来,提醒自己曾经感到满足。”她笑了笑,
“而且我不希望你再为我这样做,或是再受一次伤。既然我觉得这样
就够了,为什么不能叫满足呢?”
我看了看她,又接触到那种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向上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做了件蠢事,而是一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事。
只是这个象征意义目前看来还很抽象。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不能代表什么,但一定有某种力量让我这么做。
如果我知道这是什么力量,我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以及这样做的象征意义是什么。
那么这个象征意义就不再抽象,而是可以具体被描述。
我的个性是如果觉得某样东西抽象,就会说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我该走了。”她收拾好东西,站起身。
‘你的脚没问题吧?’
“不要紧。”她走了几步,“你看,很正常吧。”
我看了看她走路的样子,只是有些不自然而已,便点了点头。
“想不想看羚羊奔跑的样子?”
‘喂!别开玩笑。’
“呵呵。”她笑了两声,“我走了,Bye-Bye。”
她走后,我继续思考着所谓抽象的象征意义是什么。
“咖啡来了。”老板把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
然后他竟然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又吓了一跳。
“对我而言,她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就是满足。”他说。
‘是吗?’
“所以我并没有再额外强求些什么,不是吗?”
我看了看他,不怎么了解他所说的,也没有答话。
喝完咖啡后,我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
近距离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更能感受到他们的追求欲望。
或许他们之中,有人常会有片刻的满足感,但总是稍纵即逝。
就像“追求”所画的,需要追求的东西太多了,
满足可能只是刚好抓住某样东西时,瞬间的触感而已。
看来想要得到长时间的满足,是不太可能的。
“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
想到她说的这段话,又想到我跟这些穿梭的人都一样,
不禁暗自叹口气。
不,其实我可以不同的。因为她也说:
“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
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笑了起来。
刚好我的站到了,匆匆下了车,然后回头看看又被列车带着走的人。
我突然发觉,我仿佛可以读到他们的某些感受。
这些罐头内装的到底是水果、鱼还是肉块,我已经隐约可以看出来。
我赶紧跑回家,立刻进了房间、打开电脑。
捷运站人群的眼神,和小西、鹰男、蛇女的眼神一样,
都非常用力并且执着地在追求某些东西。
而大东和曹小姐的眼神则少了点力道,但却多了些快乐。
至于学艺术的女孩,虽然我不太清楚她要追求什么;
但若那张“追求”的图里面画的是她,我相信她一定是面带笑容。
我很努力地敲打键盘,让《亦恕与珂雪》愈长愈大。
如果现实中的人物是这么生活着,那么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吧?
而让每个人因感动而产生的满足,又是如何呢?
畅销作家在五星级饭店渡假时喝到一杯昂贵的咖啡觉得满足;
建筑工人工作一天后在路旁凉水摊喝到一碗豆花也感到满足。
作家和工人的身份、地位不同,咖啡和豆花的价格、味道也不同,
但满足的感觉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人而异。
也没有因为谁的地位高、赚的钱多,谁的满足感就会比较伟大的道理。
“杯子借一下。”
我正专注于《亦恕与珂雪》的世界中,突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更吓了一跳,我看到蛇女正指着桌上的杯子。
‘喔。’我迅速站起身,神情有些慌张,‘请。’
“我见你房门没关,就进来了。”她弹了些烟灰在我的杯子里。
‘这是喝水用的杯子,不是烟灰缸。’
“有烟灰缸的话,我还需要向你借杯子吗?”
‘这……’
“写小说的人不能小气,否则写出来的故事格局便会不够大。”
蛇女叼着烟,看着我:“怎么?是不是杯子舍不得借我用?”
‘舍得,当然舍得。杯子送你都没关系。’
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说我小气的话,我就会大方得近乎没有天理。
蛇女在我房间内走来走去,最后眼睛盯在电脑萤幕上,问:
“你的小说篇名叫?”
我移动滑鼠,指向档案第一页,让她看篇名。
“亦恕与珂雪?”她仰头吐了个烟圈,“你果然不是专业编剧。”
‘嗯?’
“如果取珂雪这种名字,那她的身体要健康一点,起码没有肺结核。”
‘为什么?’
“因为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对白:珂雪,你怎么咳出血了?珂雪!别再
咳血了!”她哈哈大笑,“说这些对白的演员,一定想杀了编剧。”
被她吐槽,我有些尴尬,头皮开始发麻。
“奶茶一杯15元,伯爵奶茶却要35元;皇家奶茶更狠,要50元。”
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同样都是奶茶,天晓得味道到底有没有差别。
但取不同的名字,价位便大不相同。”
‘你想说什么?’
“真笨。”蛇女瞪了我一眼,“所以说,取名是很重要的。”
‘咦?’我坐下来准备关掉电脑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站起身,
‘为什么你会来我家?’
“喂,你的反应也太慢了吧。”蛇女又往杯子里弹了些烟灰,
“我都已经进来这么久,也跟你说了一会话,你竟然现在才问。”
‘喔。’我抓了抓头,觉得自己有些迷糊。
“你猜猜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蛇女说:“但要运用想像力。”
我只想了几秒,便说:‘应该是大东叫你过来讨论事情吧。’
“这是正确答案,但却不是运用想像力所得到的答案。”
‘想像力?’
“嗯。”蛇女又点上一根烟,“没有想像力,怎么当编剧?”
‘什么是想像力的答案?’
“就是一般人较难猜到的答案,但却又合乎情理。这样在故事进行的
过程中,读者不仅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又会觉得恍然大悟。”
‘是这样喔。’
“嗯。”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又开口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这个嘛……’我想了一下,‘自从上次见了我之后,你就无法自拔地
爱上我,因此你假借要跟大东讨论事情的名义,专程来见我一面。’
“这个答案不错。”她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手指夹着烟,烟头指向我,
“你真是孺子可教。”
客厅传来大门的开启声,蛇女皱了皱眉头说:“白目的人来了。”
‘谁?’
“你也看过的,一个人头猪脑的家伙。”
‘喔。’我知道她说的应该是鹰男,‘你还没看见,怎么知道是他?’
“有些人跟大便一样,你不需要看见,就可以闻到臭味。”
“喂!”鹰男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听到了!”
“嘿嘿。”蛇女笑了几声,仰起头狠狠吐个烟圈,伸了伸舌头,说:
“我们出去吧。”
蛇女拿起我的杯子,走出我的房间。
我和蛇女走到客厅,鹰男和大东坐在沙发上,鹰男瞪了蛇女一眼。
蛇女若无其事地走到鹰男旁边,把杯子放在矮桌上,坐了下来。
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朝鹰男面前缓缓吐出。
鹰男右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大声说:“喂!”
蛇女笑了笑、耸耸肩,把烟丢进杯子里,杯子里的水弄熄了烟蒂。
“刚刚制作人打电话给我,他说……”大东开口说话,但留了尾巴。
鹰男和蛇女果然同时转过头聆听。
“他说我们三个人的案子都通过了。”
“耶!”
鹰男和蛇女同时大叫一声,并转过身面对面,两双手互相紧紧抓住。
我原本正要坐下来,看到这一幕,身体不由得僵在半空。
他们的眼神,应该是传达出满足的讯息吧。起码这一刻是。
这应该是因为突然抓到长久以来一直追求的某样东西,而感到满足。
“喂,你抓着我的手干嘛?”蛇女瞪了鹰男一眼。
“是你抓住我的!”鹰男说完后甩开抓住的手,低头看了看手心,
“哇!我的手会烂掉!”
“你说什么?”蛇女站起身,两手叉腰。
“先别斗嘴。”大东说:“不过我的剧本比较赶,你们先帮我完成,再
搞定你们自己的剧本。”
蛇女和鹰男听完后,都点点头,互望一眼后,不再说话。
‘这么好的消息,该请吃饭吧?’我说。
“你还没吃饭吗?”蛇女似乎很好奇。
‘嗯。’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蛇女又问。
我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我吓了一跳,原以为才八点左右。
‘那我自己去吃饭,你们慢慢聊。’
“喂。”蛇女叫住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吃饭?”
‘我刚刚在写小说,忘了时间。’
“这是正确答案。但我要知道想像力的答案。”
‘嗯……’我一面走回房间拿外套,一面想,再走出房间时,说:
‘我知道你会来,于是我等你。在没见到你之前,我是吃不下饭的。’
“很好。”蛇女掏出一根烟叼上,“要继续发挥你的想像力。”
“想像力?”鹰男摇摇头,“那有什么用?”
“你懂个屁。”蛇女斜过头看着鹰男。
“我是不懂。”鹰男发出吱吱声,接着说:“但我不管用哪种想像力,
都无法把你想像成美女。”
“再说一次。”蛇女咬断嘴里的烟,再吐出口中的半截断烟。
‘我走啰。’我很阿莎力地逃离这个即将冲突的场面。
我在街上走着,因为不觉得饿,所以就只是走着。
想到刚刚蛇女和鹰男那一瞬间的满足神情,很羡慕。
蛇女和鹰男在日后回想时,还会记得他们曾短暂拥有满足的感觉吗?
我不禁仔细回想自己生命的轨迹,好像不记得有过满足的时候。
或许有吧,只是现在不记得,或是发生的当下不觉得。
但不管是不记得或不觉得,都是一件悲哀的事。
而且在搜寻过去的记忆时,又意外找到许多难过的事和一些快乐的事。
那种难过的感觉,现在还记得;
但快乐的感觉,早已忘光,只记得当时是快乐的。
还是赶快停止胡思乱想吧,再想下去也许会想跳楼。
至于满足这东西,只要以后发生时,试着把它记下来就好。
想到这里,便羡慕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因为她可以把满足画下来。
这样起码会有证据,证明自己曾经满足过。
对着夜空叹口气后,已经12点了。
转过身,朝原路走回去。
一打开门,碰巧鹰男和蛇女也要离开。
“你回来刚好。”蛇女把我的杯子还给我,“我帮你泡了杯茶。”
‘这是什么茶?’我看了看杯内的深褐色液体。
“如果是想像力的答案,这是普洱茶。”蛇女说完后走出门。
‘那正确的答案呢?’我追出门,到了电梯口。
“尼古丁和焦油混在水里所造成的。”
蛇女的声音从快关上的电梯内传出。
朝电梯比了个中指后,到厨房用力刷洗杯子,以免日后喝水会有烟味。
大东已经回房赶稿,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
肚子却在此时开始感到饥饿,只好泡碗面充饥。
等待面熟的时间,又想到自己该对将来有些远见,才能活得更充实。
但可惜我有深度近视,看不了多远。
吃完泡面后,正所谓:饱了肚子、空了脑子,于是便不再胡思乱想。
回房躲进被窝里,便开始专心睡觉。
关于睡觉这件事,我一直是很有耐心的。
也就是说,我可以连续睡十几个钟头的觉而不会觉得厌烦。
所以醒来后,已是下午时分。
我发呆了两分钟,等脑袋热机后,确定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
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应该会去咖啡馆吧?
我跳下床,没拖太多时间,便出门搭捷运到那家咖啡馆。
推门进去时,老板跟往常一样,不怎么搭理我。
“今天是星期六。”老板端咖啡来时,说了一句。
‘我知道。’我抬起头,‘然后呢?’
“你一定不是为了我的咖啡而来。”
‘那是当然。’
老板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往吧台走去。
‘不过……’听到我又开口,老板停下脚步。我接着说:
‘你煮的咖啡真的很好喝,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
老板没有再转过身,只是顿了顿,然后说:“你别指望我说谢谢。”
‘无所谓。’我耸耸肩,‘咖啡很好喝所以我该说实话,这是真理;
但你对我冷冷的所以我不想称赞你,这是人情。我是学科学的人,
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我随手拿出一张白纸,试着想些情节来打发等她的时间。
无法专心时,就抬起头看看窗外、吧台和她桌上“已订位”的牌子。
我发觉这家咖啡馆的客人还不少,只是我以前从未注意。
这些人的脸我应该看过,但我既不觉得熟悉也不觉得陌生。
我该不会也像她一样,无法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差异?
再瞥了瞥她的桌子,还是没来。
“已订位”牌子的颜色渐渐由亮转暗,最后突然变成金黄色。
我抬头一看,店内的灯打亮了,窗外的天却黑了。
她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我起身结帐,留下七张画满飞箭的纸在桌上,但小说进度一个字也没。
老板打了八折,我说声谢谢,他没反应。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时间好像过了好久好久,脚步也愈走愈慢。
在楼下刚好碰到小西,她两手各提了一大袋东西。
‘小西。’我打声招呼,‘真巧。’
“你怎么老叫我小西?”她笑了笑,把左手那一袋东西拿给我。
‘这是?’
“我来煮东西给大东吃。”
‘有我的份吗?’
“都被你看到了,能不,邀请你吗?”
‘这……’我有些不好意思。
“开玩笑的。”她又笑了笑。
我们一进门,小西就开始忙里忙外。
大东虽然走出房门,不过他手里拿着稿子,坐在客厅埋头苦干。
我试着走到厨房帮小西,但她总是摇摇手,把我推回客厅。
我隐约觉得大东这样不太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感觉上在这种场景中,男生应该跑到厨房从背后环抱着女生的腰,
然后女生像被搔痒似地咯咯笑着,用手拿起一块食物转身,
男生再仰头一口吃下。
她会问:“好吃吗?”
他会回答:“当然好吃,不过最好吃的是你。”
她最后娇嗔地说:“讨厌,你坏死了。”
一想到这里,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发誓绝不在我的小说中出现这种情节。
不然我一定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的父母大概也不会原谅我。
家门不幸啊,搞不好我父母会这样想。
“可以吃饭了。”小西的声音传来。
我停止胡思乱想,起身走向厨房。
但大东却要等到小西叫第二声才缓缓起身。
这顿饭其实是很丰盛的,看得出小西的用心。
但大东似乎并不怎么专心吃饭,甚至有些急。
我能体会大东这时急于赶稿的心情,也知道他很重视这次机会。
可是……可是在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应该常常要有一些满足来支撑啊。
大东啊,暂时把脑中的稿子抛去,看看面前的菜和小西的汗水,
这将是多大的满足,你知道吗?
“我吃饱了。”大东说。
“哦。”小西好像楞了一下,接着问:“好吃吗?”
“嗯。”大东只点了个头,直接走到客厅。
小西的右手僵在半空,筷子不知道是要放下来?还是继续夹菜?
‘你煮的饭真的很好吃,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我说。
“哦。”小西回过神,微微一笑,“谢谢。”
餐桌上少了大东,我和小西很有默契地迅速结束用餐。
我准备收拾碗筷时,小西又将我推向客厅。
看到大东的目光仍旧只专注在那一堆稿纸上,我忍不住便说:
‘喂,起码去洗碗吧。’
“啊?”大东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你说什么?”
我用手比了厨房的方向。
“等一下吧。”大东说:“我把这一个场景处理好再说。”
然后他又低下头,直到小西洗完碗筷回到客厅坐下,他都没抬起头。
“我走了。”小西坐了一会,便开口说。
“不再多留一会吗?”大东终于又抬起头。
“不用了。”小西站起身,“你别写太晚,要早点睡。”
“喔。”大东只应了一声,并没有站起来。
小西迟疑了一下,再转身走向门边。
她关门的力道非常轻缓,关门的余音听起来似乎很幽怨。
我愈想愈觉得不忍心,起身追了出去,在巷口追上小西。
“真的好吃吗?”小西问我。
‘嗯。’我说。
我们并肩走着,约莫走了十多步,她开口说:
“写东西,真的很累吧?”
‘应该吧。脑子里常常装满文字,无法再容纳任何东西。’
“哦。”小西放慢脚步,“当这种人的女朋友,一定更累。”
我楞了一下,看了一眼她的神情,没有答话。
“我知道,写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所以我试着体谅,努力包容。
可是……”小西停顿了一会,才接着说:“可是,真的很累。”
我仍然没有答话,因为我觉得小西这时说话的句子,很难找到句点。
“我只希望,放假时,他能陪陪我,就只是这样。”小西回头问我:
“这样,算自私吗?”
‘当然不算。’我说。
小西答谢似地笑了笑,说:“我会,再努力的。”
‘嗯?’
“现在对大东而言,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剧本。”小西呼出一口气,
“我会努力体谅,不干扰他。”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过了彼此都沉默的几分钟后,小西突然问。
‘目前还没。’
“有喜欢的人吗?”
‘算有吧。’
“那现在的你,最幸福。”
‘嗯?’
“喜欢很单纯,在一起就复杂了。”
‘喔。’
我并不是很清楚小西话中的意思。
“你觉得,如果大东没有我,会不会,更好一点?”
‘当然不会。’
“也许他这么觉得。”
‘你别胡思乱想。’我倒是听出这句话的意思。
小西没答话,只是慢慢走着,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一会后,说:
“没有云的天空,还是天空;没有天空的云,却不再是云了。”
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
坦白说,小西什么都好,但却有说深奥的话的坏习惯。
送走小西后,脑子里又充满小西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我打开电脑准备写《亦恕与珂雪》时还在,送也送不走。
很想跟大东聊一聊,但他早躲进他房里写剧本。
大东曾跟我说,写东西的人通常敏感,很容易被细微的事物影响。
可是为什么写东西的人很擅长察觉四周的扰动,
却容易忽略身旁的人的细微感受呢?
难道说写作者可以创作出一座森林,但往往会失去身旁的玫瑰?
脑子又打结了,在试着解开结的过程中,又想起那个学艺术的女孩。
她今天为什么没去咖啡馆呢?
有些东西虽然没有一定得存在的理由,但若不存在,却让人觉得奇怪。
而且我发觉,没跟她说上一会话,不仅小说的进度会停滞不前,
甚至我也会浑身不自在。
还是睡觉吧,我的床等我很久了,应该好好跟它谈场恋爱。
一觉醒来后,发现时间还早,才刚过12点而已。
虽说还是假日,但实在没有看电影或逛街的心情。
勉强待在电脑前写小说,脑子却好像便秘,始终无法拉出字来。
像只困兽缠斗了许久之后,终于气力放尽。
离开房间,又到了那家咖啡馆。
一推开咖啡馆的门,便楞住了。
除了那张“已订位”的桌子外,所有的桌子都有客人。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老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进吧台。
我走进吧台,老板指着一个水槽,说:“把那些杯子洗一洗。”
‘喂,我是客人耶!’
“你想等她,就待在这。不然就出去游荡。”
可恶,形势比人强,只好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在水槽洗杯子。
“洗完后,去帮客人加水。”老板又说。
我开始穿梭于吧台内外,洗杯子、收盘子、端咖啡、加水。
今天店内的客人似乎是那种吃饱没事干的人,都赖着不走。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朝吧台招手,我立刻走过去问:‘要结帐吗?’
“我要续杯。”
‘不要吧,咖啡喝太多不好。’我说。
“什么?”
‘没事。’我赶紧收起桌上的空杯子,‘浓度还是一样吗?’
“嗯。”
走回吧台的路上,我突然觉得我满能胜任服务生的角色。
终于有一桌客人来吧台边结帐,老板帮他们结帐,我去收拾桌子。
“去坐吧。”老板指着那张空桌。
‘不用了。’我已经没有喝咖啡的心情,‘我就在这儿等吧。’
老板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右手边传来“当当”声,我顺口说出:‘欢迎光临。’
说完后,自己吓了一跳,我竟然这么投入服务生的角色。
客人来来去去,窗外的阳光愈来愈淡,她还是没来。
“我要开灯了。”老板说。
我瞥了一眼窗外的灰,说:‘开吧。’
老板开灯后,走向唯一有客人的桌子,说:“抱歉,今天提早打烊。”
客人走后,老板锁上门,对我说:“我煮东西请你。”
‘煮什么?’我问。
“猪脚。”
‘我不想吃。’
“是不是不想吃同类?”
‘喂。’
“如果我的咖啡可以在台湾排前十名,那我的猪脚就可以排前三名。”
‘那就煮吧。’我随便选张桌子,坐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老板端了两盘猪脚,坐在我对面。
没有任何寒暄与客套,我和他开始吃猪脚。
“天已经黑了。”
‘我知道。’
“她今天不会来了。”
‘我知道。’
“明天我仍然会开店。”
‘我知道。’
“一只猪有四只脚。”
‘我知道!’
没等到她已经够心烦了,我可不想再多说一些没营养的对白。
匆匆吃完猪脚准备要离去时,舌头忆起刚刚猪脚的香味。
‘猪脚真的很好吃。’
“我知道。”
‘在台湾排前三名应该没问题。’
“我知道。”
拉开店门,天已经黑透了。
我和老板都知道很多东西,但应该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
回到家后,完全没有写东西的心情,也不想说话。
坐在客厅看了一晚电视,广告几乎都会背了。
开始打瞌睡后,便慢慢走回房里睡觉。
醒来后,才想起今天得把服务建议书给老总过目,
我还剩一点点没完成,得好好振作才行。
一走进公司,看见曹小姐,立刻说:‘早。’
我的手势和声音应该都很潇洒,那是从昨晚电视的手机广告学的。
再走没两步,突然传来歌声……
“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
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
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
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
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
曹小姐竟然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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