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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 作者:西岭雪

1、阿芙蓉的诱惑 2、离婚

一、阿芙蓉的诱惑
上海,午后。一座亭台重叠的欧式院子里,丁香树静静地散发着满园香气,阳光透过树叶筛落一地细碎的金屑。女孩和男孩坐在树荫里读书。
“……丫环的声音未落,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这是女孩子稚嫩的声音,那里面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和与沉静,虽只有八岁,可是声音里已经有岁月沉淀的况味。是美的,但是冷,过分地有板有眼,如行云流水,虽则潇洒,然而寂寞。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读的是《红楼梦》第三回宝黛初会的一章。那似乎不该是一个八岁女孩子的课外读物。但是她喜欢,甚至热爱,无论懂与不懂,懂得多少,她总之是愿意去读它,一遍又一遍,从童年,至成长。只是,在她八岁的时候,还并不知道,《红楼梦》真的会影响她的一生。
男孩子托着腮在倾听,可是不大认真。身体是静的,然而眼神犹疑。他比他的姐姐小了整整一岁,但是比他姐姐生得美,一张温顺甜美的面孔,一头微微鬈曲的头发,长睫毛,大眼睛,小嘴,完全是依照西方洋娃娃的版本制造出来的,也正像所有的洋娃娃一样,有一张瓷质的脸,光洁,但是苍白。
女孩和男孩一个读,一个听,两张天使的脸,一树芬芳馥郁的花树,有蜂在花间忙碌地飞舞,却只有让一切更显得静,像一幅西洋油画,而且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关于宗教的那种圣经图画。
如果不是屋子里突然传出的吵斗声,以及瓷器摔碎的声音,真会让人觉得这里是画中的天堂。
可是争吵声把一切打破了。
一个女人在撒泼地号哭,另一个女人在抖着声音质问:“你骗我!你说你都改了我才回来的。可是你还是赌,还是抽大烟,还是养着她。你说,现在怎么办?她走,还是我走?”
男人无言以对,便只有摔东西,花瓶,镜子,茶杯,清脆的破碎声一阵接着一阵,让人的心也随着那声音一次次体味破碎。
女孩的朗读停止下来,同男孩无言相望。他们的眼中有一种了然的神情,司空见惯,无可奈何。只是,同样的惶惧与忍耐,写在女孩子脸上是漠然,写在男孩脸上却是茫然。但他们总之在一起经历着,承受着,忍耐着,直到忍无可忍的一天。
男孩问:“姐,妈妈是不是又要走了?”
女孩没有回答。
她无法回答。八岁的她,再早慧,也无法预知命运的答案。
然后,朗读声继续下去。依然平静,但是过了一会儿,有泪从她脸上流淌下来。
黄二奶奶赵依凡女士今年三十二岁,可是样子看起来顶多二十三。这不但是因为她长得好,更因为她时髦。
晴空满月一般的脸庞,配着烫得卷向一边的爱司头,有个名堂叫做“云遮月”,修得又弯又细的长眉虽然无论怎样蹙起也不会像烟笼春山,一双眼睛却是当之无愧的星含秋水,下面是黄种人罕有的笔直削挺的鼻子,本来已经轮廓分明更用西洋唇膏涂得娇艳欲滴的唇,下巴略嫌丰满有余棱角不足,所以衣领总是压得很低,露出雪白的脖颈,颈上挂一串珍珠项链,珠子颗颗饱满圆润,紧身夹袄,大篷裙,都是从欧洲带回来的时新洋装,当她坐在钢琴旁,微微仰起头唱英文歌曲,长发披拂一旁,忽地一甩,露出脸儿来,恰似“云破月来花弄影”,美得比香烟广告上的明星还要炫目。
即使在儿女的眼中,她也是高贵而遥远的,遥远至不可企及。
她有着显赫的出身,穿着华丽的衣裳,说着地道的英文,并且拥有最进步的的理论和观念。这样的女子,是无法想象她会安静地守在一个晚清遗少家中,坐在一大群姨太太和鸦片烟的氤氲气息中做少奶奶的。可是偏偏她丈夫的家里就只有这些个东西:烟床、赌客、姨太太、小脚的老妈子,还有古董经纪。
已经完全没有进项,单靠变卖祖宗田产坐吃山空了,可是二爷黄家麒仍然一味地沉迷于收集古董、叫堂会、捧戏子,乐此不疲。眼看着洋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只换得一个浪子哥儿的名声,仍不知节制。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烦恼呢?只要还有阿芙蓉的安慰。
腿叠腿半倚半躺在鸦片烟榻上,一手举着烟枪吞云吐雾,一手抱着个新得的内画珐琅烟壶摩挲把玩,榻旁坐着穿红绫小袄绿罗裙的歌妓,侍候抽烟并弹琵琶唱曲儿助兴——这就是黄二爷最常见的扮相,也是黄二奶奶最无法忍受的场景。
他们的争吵是从结婚头一年就开始了的,随着女儿和儿子的出生日益升级,终至不可调和。
“你到底对将来有什么打算?难不成还等着溥仪重新登基赏你个内阁大臣做做不成?大清国倒了十几年了,你还做梦呢!女儿儿子一个叫‘皇上’,一个叫‘皇帝’,亏你想得出!”
对于诸如此类的讽刺,黄二爷充耳不闻。他自然知道爱新觉罗气数已尽,可是也不愿意承认民国的开始,他到底是前朝赐姓的“随旗”子弟,名门正道的宅门出身,怎么肯降尊纡贵到民国政府里讨个一官半职。况且,所有他可能做的那些职位,诸如某部文员某局秘书之类,点头哈腰一个月积下来的薪水尚不够他一次打茶围的用度,又何必去受那个委屈呢?不错,家业是不如以前了,可是也还没到抛头露面托钵乞讨的份儿上。至少,这口鸦片也还抽得起,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
于是,他照样儿声色犬马,照样儿招朋聚赌,也照样儿逛八大胡同捧京戏名旦,甚至在妻子临盆前夕大张旗鼓迎娶第三个姨奶奶进门,夫人赵依凡终于忍无可忍,当年年底即丢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小帝,与小姑子黄家秀相偕远游——名义上是出国留学。
出国留学!二十六岁的少奶奶,两子之母,这样的身份!黄二爷气得很,也没面子得很,索性将北京的往事一笔勾销,阖家老小一股脑儿搬到上海去,远离了那班亲戚朋友,也就远离了议论和嘲笑。
依凡走的那天,是个阴雨天。从此黄二爷一生都憎恨阴雨天。
无奈到了上海之后,几乎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日子。淅沥迷蒙地,像一首冗长而单调的练习曲,无情无绪地从头弹到尾,欲断不断地,又从头再弹一遍,无情无绪地重新来过。
没有终了。
阴雨的日子里,黄二爷惟一可做的就只有吸烟,或者招一群酒肉朋友将屋子塞满,尽量弄得有声有色,使他忘记在北京的失败,忘记那件发生在同样的阴雨天里的不愉快的事。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
如今,太太回来了,可是战争依旧,一点儿也没有好转。黄二爷深深地叹息。
可是黄二奶奶赵依凡只有更叹。
依凡女士从出国后年龄就好像没有长过,非但如此,她的日月简直是往回走的,一年更比一年年轻,走的时候是个二十六岁的少妇,回来的时候倒像个双十年华的少女了。
美貌和学识都让她不能够再忍受黄家行尸走肉的隔绝生活,她不要再看到那成堆的锈迹斑斓散发着霉味儿的古董,不要看到那个来自八大胡同极力遮掩也仍旧掩不去一身风尘气的三姨太,更不要再看到那些不知什么动物骨头做成的骰子和沉重的樟木牌桌。她要挥散那朦胧不清的烟雾,要打碎那些半明不暗的烟灯,要冲破那种懒散陈旧的秩序,可是她采取的手段,却只是和丈夫一样,比拼着砸杯子,砸家具,结果砸碎的,只有自己已经濒临破裂的婚姻和儿女童年的幻想。
那简直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噩梦,只有结束,没有醒来。
太阳轰隆隆地滚下山去,黄昏一点点地临近了。
书上的文字渐不清晰。连黄裳的声音也渐次朦胧起来。
“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了,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是已经跳读到《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宝玉赠帕。黄帝不解:“宝玉为什么要送旧手帕给林姑娘?”
“帕子是用来给林妹妹擦眼泪的。”
“为什么要送给林妹妹擦眼泪?”
“那是他的心意。”
“什么心意?”
“安慰林姑娘,让她不要哭。”
“林姑娘为什么要哭?”
“女孩子的眼泪总是多的,因为心事多。”
“什么心事?”
黄裳看着弟弟。八岁的女孩子和七岁的男孩,在心智上简直有天壤之隔。
她不再回答,也答不明白。好在黄帝也并不执著追问。姐弟俩就静静地在树下对坐,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小片树荫才是他们的庇护,才最安全可信。
晚霞还没有褪尽,然而星子已经迫不及待地从云层后一点点探出头来,月亮也有了一个浅浅的影子,可是没有光,好像那不是真正的月亮,而只是月亮的壳。或者,是月亮还在梳妆,而月影子只是不分明的铜镜,未待打磨。等月亮梳洗好了,转过头来,才可以真正看到她的光华。
许久,仍然是黄帝先打破沉默:“该亮灯了。”
负责各房灯火的小厮已经站在灯烛下等候,但是管家还没有喊号子,他们照例是不可以擅自行动的。
黄帝很喜欢看灯火齐明的一刹那,仿佛世界在忽然间就换了另一个样子,灯的开关一闪一合,就可以把黑夜重新变成白昼,这是颠倒乾坤的一项壮举,黄帝每晚最爱的游戏。
好容易看到管家胖胖的身体终于出现在大厅的门口了,黄帝立刻跑过去,牵着管家的衣角,挺直腰背,和着他的声音一式一样地高喊:“各、房、掌、灯——”
那是十分辉煌的一幕。仿佛声音本身具有某种魔力,未待落地,各房各院的灯忽然就齐刷刷地亮了,有明晃晃白得耀眼的电汽灯,也有宅门口悬着的写着“黄”字的大红绸布灯笼,同时花园草地上也东一簇西一组亮起幽幽的小灯泡,如同绿野仙踪里的童话世界。
黄帝笑起来,意犹未尽,又围着花园跑着喊了好几遍“各房掌灯”,直到呛咳起来,才回到姐姐身旁站住。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真正像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有着小男孩特有的淘气与稚气,除此以外,因为长年生病的缘故,他被大人要求着要安静守礼,温声慢语,整个就是一个瓷娃娃,轻拿轻放,慢条斯理。
紧随着亮灯之后的连锁反应,是另一件有关民生的更紧要的大事,黄帝毫不迟疑地想起来:“姐,我饿了。”
黄裳这时早已把自己挪到灯光明亮的甬道口,继续看《红楼梦》,听到问话,抬起眼不经意地说:“林妈等下会来找你的。”
林妈是弟弟的保姆,一个小脚伶仃的皖北乡下女人,这会儿正一声不出地贴在厨房墙上听壁脚。姐姐黄裳的保姆崔妈坐在她旁边捏团子,她略有点耳背,总是漏掉关键的句子,忍不住不时小声地问:“说什么呢?那位主儿说什么呢?”从她竖起的三个指头可以知道,“那位主儿”指的是三姨太赛嫦娥。
林妈向后摇一摇头,示意崔妈放低声些,一边撇着嘴说:“还不是说那些?说二老爷娶她进门时答应过这个那个的,赖着不肯走呗。”
“啧啧!太太听着这些可不要气死?”
“都是老爷荒唐!要我说,那窑姐儿长得也不怎么样,早该撵出去了。进门这么多年也生不下一男半女,就想跟太太争?成天妖里妖调的,让人哪只眼睛看得上?看那走路的样子,就不像好东西。”林妈说着扭了两扭,夸张地模仿着三姨太的水蛇腰。
崔妈忍不住笑起来:“就是,比老爷新认的干女儿白小姐差远了,第一次见,我还以为是女学生呢。”
“什么干女儿,唬人呢,还不是……嘻嘻,听说现在的上海小姐都时兴打扮作女学生的样子,说是客人给钱会格外大方。”
“啧啧,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还用打哪儿听?老爷的那些客人,哪天来聊的不是这些?前儿个还商量着重办花国选美呢,说要捧白小姐做大总统。”
“嘘,这话可别让太太听见。”
“还怕听见?早都人人尽知了。他们两个坐马车,白小姐戴着长穗子纱帽儿,老爷挥着个司迪克,绕着整个外滩招摇,生怕人看不见。听说老爷还作了好多赞美那白小姐的诗发在报纸上,替她做宣传呢。”
“哟,那不是同在北京捧戏子时一样的?”
“你以为呢!也不要面孔!”
“不要面孔!”
“哼,有钱人的事!”
“有钱人!”
只有在这种时候,林妈和崔妈是亲密的,和谐的,志同道合的。主人的争吵让她们由衷地发出“有钱也不一定有幸福”的哲学感慨,当她们这样相对叹着谈着的时候,她们就成了两个哲人,天地间最心平气和宽容智慧的思想者。于是那些平日间小零小碎的矛盾和嫌隙都消失无踪了,她们空前地团结,肝胆相照,亲密无间,而且自觉责任重大,简直大到“天欲将降大任于斯人”。因为那忙于争吵的夫妻俩无暇再顾及到孩子,这照顾幼童的重任便只有落到她们的头上,而她们,这两个天下间最正义善良的侠之大者,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并且,从心底里说,她们两个都是从北京老宅带过来的旧仆,打小儿看着姐弟俩长大的,对孩子的感情也的确比赵依凡还要来得亲切些。
通常总是崔妈先归于正题:“就苦了孩子,可怜,真可怜哪!”她嘴里说着的时候,手里一忽儿也不停下:将煮熟放凉的一锅糯米饭捏成一只只小团,再把肉糜放进米团里捏拢,等一下还要将这糯米肉团子放在蛋汁里滚过,再放进油锅里煎熟。这叫合肥丸子,是她的家乡菜,黄裳最爱吃了。
林妈应着:“就是,弟弟该饿了。光知道自己吵,孩子也不管,要不是幸亏了我们,早晚把儿子饿死。”她是家中惟一男孩的保姆,自觉要比女孩的保姆地位尊贵,因此即使是在推心置腹的时候,亦不忘话里话外时时提着“弟弟”两个字,似乎这样会加重自己的话的份量,显得更加名正言顺。
而那“幸亏了”她才没有“饿死”的弟弟已经“啪哒啪哒”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小声要求着:“林妈,我饿了。”
“可怜,真可怜哪!”崔妈便又感慨一遍。而林妈顺手从她刚刚煮好的鸡蛋碗里取了一只蛋递给黄帝:“先拿这个吃着充充饥,饭一下下就好,告诉姐姐,今天咱们吃肉丸子。”
黄帝思索一下,得寸进尺:“有松子糖吃吗?”
林妈也思索一下,豪气地应承:“有,崔妈做丸子,我做松子糖。”
所谓“松子糖”,就是将松子仁舂成粉,搀入冰糖屑,做法无疑比糯米肉丸子简单得多。黄府的规矩,二爷夫妻的饭和少爷小姐是分开开的,而少爷小姐的饭虽然同时开,却是分别做,由她同崔妈各管各事,但是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是“听壁脚”。而崔妈,也认为这特殊日子里的特殊分工理所当然,对林妈的自说自话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很有兴致地,又叮嘱弟弟一句:“是你姐姐最爱吃的合肥丸子呀,问她高兴不?”
弟弟满足了,害羞地笑一笑,屁颠颠跑了出去,果真当成一件大事那样报告给姐姐:“崔妈说,她今天给你做丸子,你高兴吧?”
姐姐盯着天边一点点收敛消逝的晚霞和渐渐光明清润起来的月亮,眼神严肃,隔了一会儿,忽然很庄重地,发誓一般地说:“将来长大了,我会对崔妈好!”
妹子、赵依凡的密友、三小姐黄家秀来访的时候,二爷和二奶奶还没升帐。
佣人眨着眼小声说:“昨晚又吵了,睡得好晚。”
家秀皱皱眉,想说什么,可是犯不着对个下人抱怨,末了只略点点头,挥手叫进去通报一声,自己且顺脚儿拐到西院私塾外站一站。
黄裳和黄帝已经吃过水滚蛋在上早课了,正同先生汇报功课,齐齐背诵着:“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姐弟俩同声同气,可一个朗朗上口,一个含混其辞,仿佛大弦小弦嘈嘈切切错杂弹。
不用说,那口齿清晰的是黄裳,滥竽充数的自然是黄帝。
老先生扶着眼镜点头叹着:“黄裳,你要是个男孩子,搁在过去是可以中状元的。”
可是黄裳不是男孩子,现在也没有状元。太多的如果,构成了这时代与个人命运的不可能。家秀听着,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
黄裳被惊动了,抬起头来惊喜地叫一声“姑姑”,飞跑过来,将头偎在家秀的胳膊上。
家秀爱怜地抚着侄女的头,夸奖说:“已经背到《古诗十九首》了,真能干。”
“姑姑听见了?”
“听见了。先生说你会中女状元。”
黄裳并不羞涩,仰起脸来微笑,眼里有小小的星在闪亮:“我不想中状元,只想上学堂,当女学生。”
家秀点点头,她今天来,正是应依凡之邀,与哥哥谈判黄裳的求学问题的。可是黄家麒一向坚持私塾教育的,肯拿出这笔钱让女儿上学堂吗?她的心里可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黄裳已经一心把她当救星,满脸渴望,热切地望着她。她自小就同这个姑姑亲,尤其因为姑姑和妈妈是一同去留学,又一同回来的,就更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姑姑是妈妈的一部分,是又一个妈妈。
黄帝却只将一只手指含在嘴里,向这边张望着,犹豫着要不要走过来。
姐弟俩只差了一岁,可是智商好像隔了十年。家秀摇摇头,她一直不大喜欢这个侄子。事实上,她没有喜欢过黄家的任何一个男丁,包括她的父亲和哥哥。
据说爷爷曾经倒是个人物,否则也挣不下黄家这偌大家业。可是那也只存在于传说中。黄家秀还没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做了古。而从她落地起,眼中所见到的黄姓男人,不是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就是锱铢必较的守财奴。就好像她的大哥和二哥,同父异母,性情各异,然而没出息倒是如出一辙的。只不过表现在一个一味敛财,而另一个挥金如土罢了。
爷爷死后,因为家麒和家秀兄妹俩年龄尚小,母亲又去得早,家产都把握在大哥黄家风和大妈黄陈秀凤手上,一角一毫的用度都要毕恭毕敬向大房申请。直到家麒结婚,他们才正式分了家。但是黄家风仍扣住一大堆祖宗翎毛冠戴不放,说服饰既不是田地也不是货币,不能算做家产。但是那时候旧命服已经相当值钱,尤其五品以上冠戴翎毛的价值超过一般的明清古董瓷器,送到当铺子里是可以做镇店之宝的。家麒和家秀自然不允,最后闹到打官司。诉讼本来是对自己这方有利的,可是后来却不知怎么的,家麒私下里同大房做了妥协,答应不追究了。他毕竟是男丁,又是二房长子,既然他出面具结撤销告诉,家秀也就没理由再坚持下去。为了这件事,家秀同二哥几乎翻脸,最后干脆连同嫂子离家出走,双双远洋留学去。
说起来,家秀还是家麒的原媒。那时候,交际贫乏而生性浪漫的富家少女常常会有一种可爱的模糊的同性恋情结,家秀对依凡就是这样,认为这惟一的朋友学问好性情好相貌好,总之无处不好。女孩子对待心爱的东西总是忍不住要占有,自己无法占有,就借助亲戚兄弟来帮忙——依凡其实是家秀先介绍给哥哥,双方点头同意了,其后才由两家长辈出面谈判,邀媒换帖。所以黄家麒和赵依凡的婚姻是带一点自由恋爱的味道的,过程虽然遵循老式婚姻的规矩,序曲却是开放而文明的。
可惜的是,金童玉女的外表最终抵不了同床异梦的侵蚀。大概是青年时代钱财被大哥扣得太紧了,一旦结了婚分了家,黄家麒有了自由调度金钱的权力,就立刻挥霍无度起来。不上三年,提笼遛鸟,熬鹰赌马,乃至捧戏子逛窑子掷骰子吸泡子,凡败家的玩艺儿黄二爷可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先是将家生子儿的丫环楚红收房做了小,接着八大胡同的头牌姑娘儿赛嫦娥也领进了门。
结果,是家秀将嫂子带进家门,最终却也是由家秀陪着嫂子离开了中国。留洋六年中,家秀未尝没有几分后悔,毕竟血浓于水,一方面她认为好友依凡天生就应该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可另一方面,每当嫂子接受新男朋友邀请出门赴约,虽然往往由她同行,确证并无逾规之举,心下却仍不免对哥哥有几分歉意。所以依凡刚刚流露出几分想回国探望儿女的口风,她已迫不及待地催促成行。在她,始终是抱着生活会更好的念头,以为哥哥到上海后,多少会比在北京时好一些的,会改掉旧毛病。
可是没想到,“蔷薇蔷薇处处开”的沪上,处处开放的,不只是蔷薇,还有种种比之北京更加绚丽更加多彩的诱惑。黄二爷的旧毛病没改,新毛病倒又添了许多,最大的不同,只不过是从过去的捧戏子变成了今天的捧交际花罢了。女明星却是碰不到边的。上海的女演员同北京的女戏子不同。戏子再出色,也只是名伶,不是明星,始终娼优并举,提不高身价。女明星却不同,大多女学生出身,色艺俱佳,学贯中西,非“财”貌双全人士不容问津,一般的名商富贾也都还不放在眼中。像黄二爷,虽然有钱也还不多,又赋闲在家,手上没有实权,他想巴结女明星,女明星却还看不上他呢。
这一度成为了黄二爷心头最大的一根梗刺和最勇的一项抱负,为了雪耻,他甚至曾经约同几个玩友计划弄电影,可是一无经验二无背景三无能力,弄了半天,钱赔进去许多,电影的影子一点没见着,诸般花钱费时的玩艺儿倒是学全了。
有时候家秀简直要佩服自己的二哥,有本事私下买通时间大神,在上海的洋租界里一模一样打造出一个北京的大宅门儿来,过着完全与时代脱节的遗少生活;另一面打开门时,又可以严丝合缝地融入上海的软红十丈,毫不被动地卷进声色犬马中去依旧做个城市的宠儿。
门里是北京,门外是上海,丝毫不乱。
而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黄二爷的社会活动永远晚于社会半个节拍,可是娱乐交际,却又永远舞蹈在时代浪潮的最高峰,是顶尖儿上的那一朵浪花。可也不过是一朵浪花儿罢了,家秀知道哥哥是翻不出什么真正的波涛来的。
这样想着,家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路穿过花园绕回到正楼后门去,正看到二姨太楚红坐在门槛上剥杏仁。苍白的手浸在早春凉寒的水中,倒有了一点血色,映着已经薄薄盖住碗底的剥好的杏仁,粉嫩得透明。
楚红是黄家老仆的家生女儿,打小儿侍候过家秀的,家秀对她多少有几分同情,便走过去打个招呼。楚红看到她,露出惯常的谦卑笑容,细声招呼:“姑奶奶来了,姑奶奶好早。”又掇过小板凳儿让坐。
家秀哪里肯坐,只摆摆手说:“你也早……这么早就做茶?”
楚红点点头:“不知怎么的,今年的杏仁儿特别涩,前夜泡上,到了早晨皮还紧着,很不容易剥下来。”
“为什么不用开水烫一下?那样就容易剥得多了。”
楚红笑着:“您不知道,二爷说,开水泡会伤了杏仁的药性,只有用冷水,才又能去苦又保得住杏仁的原味儿。”
家秀“哼”了一声,正想再说,忽然一回,看到三姨太赛嫦娥穿花拂柳地来了,脚步轻悄地,一只手犹捏着兰花指,这却是家秀生平最厌的一个人,不想照面,赶紧一转身,径自绕过主楼向客厅走去。
黄家的大客厅在主楼一层,蓝椅套配着红地毯,暗花的壁纸上悬着银质的灯具,轻纱窗帘,落地台灯,一架巨大的钢琴靠墙摆放,上面插着时令鲜花,与对面的木质壁炉相映成趣,整个摆设充满欧洲风情。
家秀刚刚坐定,已经听到哥哥的咳嗽声。她并没有站起问候。打小儿她对这个哥哥就有几分轻视,现在更看不上他的种种行径。她不禁又想起自己的一对侄儿侄女。黄家的孩子,好像都生错了性别。女孩个个优秀,男子却多半无能。
是黄家麒先露面,可是他身后的二奶奶赵依凡先出声招呼:“家秀,好早。”
家秀也含笑招呼:“依凡,早。”她们是朋友,一直名字相称,除非年节家会,向来不惯“小姑”、“嫂子”那一套,认为俗而老土。家秀对依凡的青春秀丽一直是羡慕不已的,可是今天,她惊异地发现,数天不见,好友憔悴许多,似乎把在欧洲偷到的那几年青春都在上海加倍地偿还了回去——真应了那句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最让她震惊到难以置信的,是依凡的眼角竟有一团淤青!
家秀的眼光电一样地射向哥哥。
黄家麒的神情却只是淡然:“你来了。怎么也不叫他们倒茶?”
家秀不悦:“我可不是来喝茶的。”
“那就是来吵架的了?”黄二爷跷起一条腿,先发制人:“我劝你,我们家的事你少管,女孩子家东奔西跑的,有家不回,偏闹着在外面租房子住,小心做坏了名声,一辈子都不要想嫁出去。”
“如果嫁人的结果是像依凡这样,一辈子不嫁也罢。”家秀反唇相讥。
“哟,这是怎么说的?三小姐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大火气呀?”人未至而声先到,不消说,这是那位著名的三姨奶奶来了。流苏长裙,掐金坎肩,满头珠翠插得好像随时要登台做戏,才只四月天,她已经忙不迭将一柄羽毛团扇在胸前摇来荡去,“三小姐,你哥哥身体不好,生不得气,你可……”
黄家秀不待她说完,早已戟手指住她发作起来:“你给我闭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
“管她什么东西,你也得叫一声嫂子!”黄家麒冷冷地打断,“家秀,打狗也要看主人。这怎么说也是我的家,三姨太也是我的人,这屋里有你站的地方,就有她站的地方,她想说什么,你可挡不住。”
家秀气得脸都白了:“我说你怎么长本事学会动手了,原来是这个东西调唆的。好,我今天就当着你这个主人打回狗给你看一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赵依凡忙上前按住小姑:“家秀,这不是吵架的事,今天要你来,本来是说你侄女的事儿。可是现在我想告诉你,咱们有做朋友的交情,可是没有做亲戚的缘分,我已经决定了,要同你哥哥离婚。”
“离婚?你想都不要想!”黄家麒咆哮,“你闹出国,闹留学,闹了多少笑话?我没有同你计较,你倒得意起来了,越发不知天高地厚,想离婚?哼,我不签字,看你怎么离,你就算离得了这个家,也一辈子给我背着黄太太的名义,别想再嫁!”
黄家秀不认识地看着哥哥,想不出这当年出了名的风流才子怎可以沦落至此,口角态度一如市井无赖。
再看赵依凡,她似乎对此种无赖行径早已司空见惯,只是猛回头,冷冷地望住丈夫,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你不签字,我就告你!”
无论黄二爷怎么样的不情愿,婚还是照离了,因为依凡请的是一位留英律师,不仅有最好的口才,还有极高的地位。他对二爷说:根据赵依凡脸上的青伤和黄家秀的佐证,二爷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如果他不肯签字离婚,那么就要当庭为自己虐待妇女的罪责进行答辩求恕。
而二爷是绝不肯抛头露面丢人现眼的,于是只有答应签订分居手续,但正式离婚,是一直拖到三四年后才办理完毕,成为黄家家族史上的第一次离婚壮举。
对于这件事,二爷其后的自嘲说法是:“算什么呢?已经这样了,拖下去大家没意思。再说,溥仪爷不是也同文绣娘娘离婚了吗?”好像他的离婚是一种配合,是上行下效,对前朝的最后一次跟进。
他既然把离婚提升到了一个这样的高度,别人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留在北京的大伯黄家风同太太黄李氏每每议论起这件事来,便悻悻道:“说老二荒唐,还属这次最出圈儿,倒是幸亏分了家,不然连我面上也不好看。”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在当时,黄家风却是强烈反对的,激烈的程度甚至比黄家麒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北京硕果仅存的所有黄姓家族的人都召集起来,连七十多岁的太叔公也不放过,又专程派人到上海接了黄家麒一家来,全部都安排住在黄府老宅,宁可赔上吃喝也要把这件事审理清楚。
黄裳姐弟当年离京的时候只有三四岁,都还是不知好歹的年纪,如今隔了四年再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只感觉似是而非,印象十分含糊,好像隔了一春再来的燕子,觉如初次见,却是旧相识。
老宅里的亭台楼阁统统飞檐斗角,雕梁画栋,因其雕刻精致华美如绣花,本地人送个雅号叫做“绣花楼”。以前黄二爷住在这里的时候,常喜欢在家里叫堂会,到今天黄裳一踏进这绣花楼来,耳边仿佛还听到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鼓点子声。
但自分家后,多处庭院空置,闲草丛生,盛况已不复当年,多了分荒凉衰败的意味,过去园中种满玉兰、海棠、牡丹,取其“玉堂富贵”之意,黄裳四岁的时候已经懂得为牡丹剪枝捉虫,然而如今只存活了玉兰,开着一树硕大无叶的白花,只有更见寂寞。黄帝还在草丛里发现一只野兔,大呼小叫地追了许久,直追得黄家风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旧时黄二爷一家居住的后跨院被重新收拾出来,但只得两间主卧室,一间给二爷,一间给依凡和家秀。黄裳姐弟,则跟着黄老大的孩子住。
黄家风共有三个儿女,大儿子黄乾是庶出,由姨太太在小公馆里生了抱回黄家来养的,自小跟着黄李氏喊娘,对自己的亲娘反而陌生,现正留洋日本,择定明年回国,要娶肃亲王侧妃的十七格格过门,连黄道吉日也定下了,就是明年春节;大女儿黄坤、小女儿黄钟都是大太太黄李氏所生,今年一个十八岁,一个十岁,也都订了娃娃亲,只等在家养到一定年月,便嫁去婆家的。黄坤的婆家姓陶,祖上和黄家老爷子同殿称臣的,现居大连,同黄坤订亲的是陶家老五,现和黄乾一起去了日本,约好明年一道回来成亲的;黄钟的婆家姓毕,开绸缎庄的,虽然名头没另外两家响亮,却是殷实人家。
故而黄家风踌躇满志,逢人说起他的三个儿女便道:“《红楼梦》里有四大家族,可是空架子,良莠不齐,不作数的;我这三个儿女他日结了亲,个个非富则贵,四家子的力量团结起来,才真是呼风得风唤雨得雨,才是真正的四大家族了。”好像儿女都是自己的一盘高利贷账目,只等他日放出去,不愁不连本带利收回来,包赚不赔。
反观二弟黄家麒的子女,黄裳是个女孩子,虽然聪明,却生性倔犟,又疏于母亲管教,养成一种自行其是的怪脾气;而黄帝天生的少爷坯子,病病歪歪,唯唯诺诺,看着就不像有什么大出息的样子。因此黄家风越发觉得自己对二弟有责任,离婚与否,关乎黄家气数大事,不可轻忽的。
照黄李氏的安排,原说黄钟住到黄坤的房间去,黄裳领着弟弟住在黄钟的屋里。可是到了晚上,黄钟怎么也不肯回房,闹着说要给黄帝讲故事,要讲足“一千零一夜”,于是只好临时安排黄裳跟黄坤睡了。
黄坤是个漂亮的女子,因为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留洋学生,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表是否够时髦够文明。她一直觉得自己一家和二叔调错了位置,应该他们留在北京而自己去上海的。上海,那是一个多么绚丽的城市啊,一切最撩人的诱惑都集中在那里了:长着四只脚的浴盆,留声机,上色照片,穿旗袍的舞女,舞女的电烫卷发,赛璐珞的梳子,生发水,冰淇淋和奶油蛋糕,还有比京城名旦还要红的电影明星……听说那里的男人也是擦着香水的,女人的妆也不像京里那样一味的红,而是擦得雪白,白里又透着粉,眉毛描得细细的,弯在眼睛上,像两只月牙儿……卸妆梳头的时候,黄坤对黄裳说:“你妈妈的头型挺漂亮的。”言下十分羡慕。
黄裳原本同这个堂姐很隔阂,但是听到她称赞自己的母亲,便不由地亲近起来,骄傲地说:“她弹钢琴的样子才好看。”
于是两人攀谈起来,主题一直扣着穿戴打扮不放。黄裳一个八岁的女孩子,于这些本不在意的,可是因为谈的是自己母亲,观察格外仔细,兴致便也盎然,从母亲的香水手帕到她常用的英文字眼,一一细细地说给堂姐。
黄坤听得十分仔细,时不时打断话头询问一两个细节,诸如那香水是什么牌子的,“马爱疙瘩”(MYGOD)是什么意思等等。为了表示回报的意思,也为了增加谈兴,她翻出了许多零食,撺掇着黄裳边吃边说;又带黄裳溜进父亲的书房,偷了一大摞黄裳想要的书籍出来,有本据说专门写来影射官场人物的小说《孽海花》,说是黄家的祖先也在里面,黄裳如获至宝,只恨自己所知不多,不能对赠书恩人倾心以报。
而另一间,黄钟和黄帝玩得也是热火朝天。黄钟在家里年龄最小,比哥哥姐姐差了十来岁,平时寂寞得很。如今平空多了一个小三岁的弟弟出来,又长得大眼睛小嘴巴,画片里洋娃娃一样,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疼爱他才好。又见这位弟弟年龄虽小,见识却多,常常在上海大医院里出出进进的,连外国大夫也见过,更觉惊奇,便向他学习医生听诊、护士打针这些学问,两个人一个装病人一个装大夫玩起看病游戏来,只觉比过家家好玩一百倍。
可是到了家审这天,那种祥和友爱的气氛突然就不见了。
家审安排在祠堂进行。乌黑雕花的松木八仙桌上,排列着数不清的牌位,都是黄家的列祖列宗,人死了,灵位还在,像一只只冷眼,监视着活着的人——自己的路已经到了头,可是后辈的路还长,但终点不过是这祠堂,远兜远转,总得走回来,跑不了。
一排排的灵位前面,坐着已经半死的黄家老太太黄陈秀凤,原本是极厉害的一个人物,可是前几年得了一场中风,如今已经半身不遂,人的魂儿是早已归位到祠堂中来了,肉体却还赖在世上,给儿子虚张声势地助着威。
黄老太太旁边,坐着太叔公,也已经年逾古稀的人了,从一坐下便“咔咔”地咳,捧着一只泥金紫砂茶壶,嘴对嘴儿呼噜着,喝一口便咳几声,人嘴和壶嘴却始终没离开过,使得看着的人堵心,究竟不知道那是一只茶壶还是痰盂。
再下面,便是男左女右、黑鸦鸦或站或坐一屋子的黄家人,连黄钟黄帝几个小孩子也各有位置,单命赵依凡跪在地中央。
依凡昂然不肯下跪,铁青着脸说:“要审我,除非法庭上见,你们没有资格私设公堂。”
黄家风的妻子黄李氏先叫起来:“老太太,太叔公,你们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连黄家的祖宗也不认了!这里可供着先人的牌位啊,她头也不磕一个,礼也不行一个,进了祠堂门还这么趾高气扬的,我倒不懂了,这是谁家的规矩?咱们黄家媳妇儿里面,可没有一个这样的。”
老太太黄陈秀凤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太叔公也只是对着壶嘴儿呜噜着不知是咳是吐,到底听没听清谁也说不上,而黄李氏却已经拿腔作势地叫起来:“太叔公,您说啥?叫家风做主?也是,他是咱们黄家长门长孙,现在这里除了您和婆婆就是他,他也该跟老辈人学着当家主事儿了。要是他说得不对做得不妥,你们再在一旁指点着。”
到了这会儿黄家秀才明白,原来黄老大处理老二离婚案是虚,要借着这个由头重振家威、争族长的名头才是实。前几年,因为苛扣古书、分家不公的事,族里人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欺负幼弟,逼使离家,于大房名上颇不好听,如今,黄家风是专门报这一箭之仇,顺便向人们表白一番,他这个当大哥的,并非一心为了自己,族里有事,他还是热心参与,主持公道的。
家秀忍不住就冷笑了一声,闲闲地问:“那么大哥说说,这件事儿您倒要怎样处理呀?”
黄家风见问,先不慌不忙地掸掸袍膝,又端起八宝盖碗茶来,用茶盖逼着杯沿抿了口水,再吐出茶叶,这才缓缓说:“三妹这样问,自然是有意见,倒不妨先说说看,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也都是别人家的事儿,是二哥和二嫂两口子的事儿,依我说,不论是我还是大哥,都是外人,没什么理由对人家夫妻俩说三道四。大哥看呢?”
黄家风想不到家秀居然这样立场分明,一时倒不好驳回,只“哼哼”两声,却拿眼睛看着周围人。
又是黄李氏先得了令,赶紧声援:“妹子这话说得不妥了,怎么是搀和人家的事儿呢?这可是黄家的事。是黄家的事,就要由黄家人来做主,这里坐着的,都是黄家人,不是外人,如果二弟他们小俩口关起门来吵吵闹闹呢,只要不出了格儿,都算他们自己家的事儿,我们是犯不着说三道四;可是现在他们闹到要离婚啊,离婚?咱们黄家祖祖辈辈谁听说过?这赵家的姑娘进了黄家的门儿,就是黄家的媳妇儿,生是黄家人死是黄家鬼,怎么竟要离婚呢?可不要把先人的脸都丢尽了?”
黄李氏这里罗罗嗦嗦只管说了一车的话,那里赵依凡早已忍无可忍,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我没有丢任何人的脸,丢脸的,是那些抽大烟、逛窑子、当日本狗、赚无良钱、没心没肺没廉耻没原则的败家子儿。”
黄家风的脸猛地煞白了,顷刻转为血红。这抽大鸦、逛窑子还好说,旗人子弟哪个没有点花草癖好?可是这当日本狗、赚无良钱,却避无可避、明白无误,独独指的是他一个了,因为前不久他刚刚接了差使,在日本驻京大使馆里做个文官儿,负责翻译联络之务。那时距离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还差着三年,全民抗日尚未开始,但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企图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作为清贵后裔,因抱着“不食周粟”之心,便在民国政府出任官职也不情愿的,更何况给日本人做事?说什么也要被人瞧不起。赵依凡的话,可谓正中要害,黄家风猛地一拍桌子:“什么话?反了!反了!家麒,你怎么说?”
黄家麒无所谓地看着这场闹剧,虽然他才该是剧目的男主角,可是在他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无论离不离都好,他只希望人们赶紧放开他,让他去抽一筒。这个早晨已经在祠堂耽得太久了,他实在想念那烟灯那烟榻,只有在那其中,才有他所要的安逸舒适。另一面,他自小受这个大哥管制,如今看他当众摆足了威风,却又丢足了面子,心里未尝没有一种痛快的感觉。因此只模棱两可地说:“大哥说,大哥看吧。”
而黄帝已经被那惊堂木般的一拍吓住了,忽然“哇”一声啼哭起来,林妈忙忙捂住他嘴:“少爷别哭,小帝别哭,大人说事儿呢。”黄帝却已经奔跑过来拉住妈妈:“妈妈我怕,我们走吧,我想吃松子糖。”
于是这场气氛庄严的家审便在小少爷黄帝关于松子糖的哭闹声中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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