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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 作者:西岭雪

5、人远天涯近 6、天堂里的岁月

五、人远天涯近
赵依凡的这次回来,是为了前小姑黄家秀的婚事。
当年她们两人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曾经认识过一对中国夫妻,先生叫柯以,是个搞电影的,太太据说是家庭主妇,可是言语活泼,举止爽利,而且一年总有半年来往于欧亚两陆,倒比职业女性还独立潇洒。物以类聚,便很欣赏依凡和家秀的学问人品,常约齐了周末一道野餐,交情一直很好。
然而这次依凡再见到柯以,才知道柯太太前年已于上海病逝。两人说起往事,柯以对家秀的为人十分羡慕,又说最近便要回国,希望同她们继续保持友谊。依凡留了心,先是言语试探着,后来便把话挑明了,说自己愿为红媒,替柯以和家秀牵道红线。柯以原本就对家秀抱有好感的,自是欣然同意。
依凡遂兴冲冲地,催着柯以买了船票,便急急地回上海来了。可是没想到,家秀听了这事却并不以为然,倒有些嗔怪依凡多管闲事似,皱眉说:“我是早已抱定独身主义的了,以前你也同意我的观点,说是婚姻并不能给女人带来幸福,怎么这会子又想起给我做媒来?”
其实在此之前,依凡也同家秀多次讨论过婚姻问题,可是家秀始终懒洋洋地不起劲。在女子独立的问题上,她比依凡还要坚决。因为依凡是不得已走到这一步,她却是采取主动,自情自愿要独立门户的。
她自租的公寓在法租界,周围环境相当优雅,而且繁华,交通也便利,最方便青年男女幽会的。可惜这位年逾三十的老小姐一门心思自己过日子,既从祖上继承了一笔省吃俭用足够过一辈子的小遗产,又隔三差五地做些兼差贴补零花,今天到某写字行打打字,明天到某电台播播音,有时也帮别人翻译文件,整理账目,日子过得颇不寂寞。虽然风朝月夕,也未尝没有感慨,可是既然不指望男人养活,又没见到那个合心水的对象,又何必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呢?
她对赵依凡解释:“对于婚姻,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是‘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我的‘巫山云’还没有来到。”
依凡苦劝:“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我眼见的男人个个都贪花好色又不务正业,没有理想人选,自然不鼓励你步我后尘。可是现在有柯先生这样一个现成的人选放在这里,人品也好,能力也好,为什么不考虑呢?况且,巫山云也是要你肯登上巫山才看得到的,你试都不试,又怎么知道他不是你要的那片云呢?”
家秀拗不过,由依凡做主,同柯以在南京大戏院看过几场电影,也到亚尔培路的红房子吃过几次大菜。每次见面,柯以总要送上大抱的鲜花和衣料之类的小礼物,家秀也曾还过他一只劳力士金表做答礼。彼此应酬的气氛十分洽和,就着戴假发套的法国琴师的钢琴曲下酒的时候,偶尔四目交投,眼波流动,也似乎有情有意,可是每每曲终人散,也就像南柯梦醒,刚才似有还无的浪漫情愫已经化成一个淡去的烟圈,而彼此的交往,也仍旧停留在朋友聚会那个层面上,毫无进展。
依凡心急,不断催着:“怎么样呢?说你愿意,又不见你点头;说不愿意,你倒也好像并不反感柯先生,我想他也是没什么理由让你反感。可是你心里到底怎么想呢?人家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现在才知道这说的是我这种人。只是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家秀一边用杨木剪刀修理吊在客厅玻璃门的一盆文竹,一边含笑听着,随着依凡的赞美,柯以的形象便在文竹的绿意中一点点浮现出来。
他有着中等偏高的身材,一张书卷气的长方脸,嘴唇薄而紧,肩膀也略显单薄,可是穿西装的时候并不容易看得清楚。说话的时候,喜欢将头一点一点,每一句和每一句之间略做停顿,必要时辅以手势,遣词用句都合理而有分寸。总之作为一个结婚对象,柯以的确无可挑剔。
无奈家秀的心是一间没有门的屋子,等待勇敢者破墙而入,不出奇招是不行的。柯以却只是一味地因循着,按部就班,整个人就像一本隔年黄历,有板有眼,一本正经——没有一本书是比它更正确的了——可惜是旧的,再正确也是无用。
而一个无用的好人,是敲不响的锣,点不亮的灯,忘了建楼梯的二层楼。
可是这番话是不好对依凡说的,于是家秀只微笑着说:“什么意思?你说这么多,左不过是要我结婚的意思。要说婚姻呢,如果我很想嫁,柯先生自然也可以考虑。可是我自己并没有那方面的热望,而他条件也没有好到非紧紧抓牢不可的程度,那又急什么,要你把‘太监’这种话也说出来了。”
依凡笑起来:“原来你同我掉花枪,是想玩谈恋爱的游戏,拖着来。那我也由得你,反正也就这几年青春,不玩也来不及了。”因又说起来,“我已经回来一个礼拜了,怎么还不见那边送黄裳和小帝过来,总不成离了婚,连孩子也不许我见了不成。”
家秀叹息:“说是小帝生病,不方便见客,可是没理由连黄裳也生病。或者,我明天过去看看,亲自带他两姐弟过来好了。”
到了次日,家秀果然绝早起床,乘着她那辆白色的私家车就直奔了黄府去了。可是不到中午便即回来,气愤愤的,脸色煞白,鬓角尚有血迹,坐下愣了半晌,才向依凡说:“这是怎么说的,他们说黄裳生了病,不许我见她。我跟他们争了几句,竟打起来了,我那个没人性的二哥,居然连我也打!”
依凡大惊:“你二哥打你?这怎么会?”
家秀又坐着喘了好半天的气,这才一五一十讲给依凡听。
原来,家秀到的时候,黄家麒照旧睡着没起,门房去“办公房”通报二奶奶,因为正是早请安时间,要家秀先在外面等候。家秀满心恼怒,自己怎么说也是姑奶奶的身份,以前赵依凡时代,她随时可以长驱直入登堂入室的,如今换了新二奶奶,居然摆起谱来,要她这位黄三小姐在外等候看她摆威风来了,于是也不等人请,径自挑了帘子进来,在孙佩蓝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我好久没看见黄裳,到她学堂去问,说是请了假在家,所以我特地来看看她。”
时已早春,孙佩蓝却仍然严严谨谨地穿着家常灰鼠短袄,系着灰鼠毛裙子,当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整个人就像一只硕大的灰老鼠,并且正赶上冬天换毛似的,满屋子里都有一种灰灰的气氛,让人觉得嗓子眼里发痒,似乎吸进了灰鼠的毛,忍不住要呛咳。看到家秀,她懒懒地回眸,也像一只在大白天睁不开眼睛的灰鼠,皮笑肉不笑地答:“劳姑奶奶费心,不等下帖子请,也不派个下人通报,颠颠地亲自跑来看望。”
家秀见这话说得讽刺,怫然不悦,却又不便发作,只按捺着说:“黄裳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我们大小姐病了,不方便见客。”
“病了?什么病?我去看看她。”
“那不大好,医生说,她这病,不方便见人的。”
家秀大疑,又见崔妈在一旁拚命向她使眼色,越发坚持:“什么病这么神神秘秘的?我非去看看不可。”
孙佩蓝因为家秀同前黄二奶奶亲近,一向对这位姑奶奶没什么好感的,如今得了机会泄愤,焉有不得风驶尽帆之理,于是也不睬她,却指着一个下人骂道:“你是管家具的,只管管家具,又去过问厨房的事做什么?厨房里的事自有厨房里的人说话,要你马槽里伸出个驴头来——多你一张嘴!”
家秀见她越说越不像,忍不住在椅子扶手上一拍:“你指桑骂槐地说什么?我亲侄女的事,我为什么问不得?”
彼此争执着,黄二爷已被惊动了过来,见面便问家秀的不是:“这是干什么?一大早跑到我这里大呼小叫的?”
孙佩蓝又在一旁添油加醋:“不得了,姑奶奶要当我们的家呢!我也知道,总是你那位好朋友赵依凡回来了,你便看我不顺眼,想尽法子要把我挤出去,好让那姓赵的重新进门。可是我告诉你,我孙佩蓝虽不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可是说什么也是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黄家二奶奶。她姓赵的当年好好的奶奶不做,满世界里去轧风头,如今想回来,可也晚了。你回去问着她,二姨奶奶她做不做?楚红死了,这屋里正缺一个剥杏仁的呢,她要是做得好杏仁茶,说不定我会答应她重新进门来。”
家秀听这番话说得恶毒刻薄,大怒起来,指着孙佩蓝骂道:“你这眼里没高没低的贱人,不要以为做了我的嫂子就是登了天了。如果依凡稀罕做这黄二奶奶,你以为还有你进门的机会?你给依凡提鞋也不配。我也懒得同你这种泼妇闲话,你把黄裳给我交出来,咱们大家省心!”
孙佩蓝听到这一句“给依凡提鞋也不配”,恰恰应了前日黄裳骂她的话,大怒起来,扭着家麒撒泼哭道:“家麒,你听见吗?我说黄裳是谁挑唆的,小小年纪那样毒,满嘴里只是替她妈讨便宜,原来暗里有老师教着呢!”
黄家麒也是耳朵里最听不得“赵依凡”三个字,又听家秀话里的意思明白说依凡不稀罕做黄二奶奶,由不得当年的闲愁旧恨一并被勾起来,冷着脸道:“阿裳是我的女儿,她如今生了病,不方便见人。这里是黄二爷公馆,不是你黄三小姐的行宫,却不容你放肆!”
家秀直直地瞪着哥哥:“什么病不病的,我看你们是把她藏起来了,存心隔离她同依凡。阿裳是你亲生女儿,也是依凡的女儿,你凭什么拦着她不许见自己的妈?你和依凡怄气,犯不着拿个孩子撒气。”
黄家麒被说中心病,一时间恼羞成怒,更不答言,顺手抄起一只青花瓷瓶对着家秀便砸过来,连鬓角也打破了,幸亏没伤到眼睛。
家秀一行说,依凡便一行哭,手里替家秀料理着伤口,眼泪早已流下来把纱布打湿了,呜咽着说:“他们既能这样待你,更不知怎么荼毒我那两个孩子呢?这倒是我不该回来,给他们制造口实了。”
家秀最见不得依凡哭。依凡的脸原本长得明朗洁净,有种天晴朗月明亮的感觉,一哭,就成了晴天漏雨,尤其让人不安,觉得宁可错待了全世界也不该错待了她的,打心眼里感到亏欠。
正懊恼着,印度听差来报说柯先生来了。家秀这时候正把全天下的男人恨得贼死,又兼脸上有伤,失礼于人,遂不耐烦地说:“就说我不在,让他改日再来。”
听差一愣,刚才已经跟人家说上楼通报小姐去了,这会儿又说不在,搁谁谁信啊?可是看到两位小姐都脸色郁郁,不敢多说,只好下楼来照小姐吩咐答给柯先生。
柯以听了,却是当头一瓢冷水,心想你明明在上面,却这样当面骗我,那是根本不把我当朋友看的。我柯以何至于就这样惹人讨厌,被你践踏?遂愤愤地,也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一个有可能的浪漫故事,也就此夭折了。
要说家秀的公寓,夸张点说就是一个小型联合国。
原本租界里的公寓房子就多外国人出入的,而家秀家里又不用一个中国人,印度听差,法国厨子,白俄司机,连随身女仆也是个口音生硬的英国乡下女人,带着个小姑娘,七八岁了,替家秀做点跑腿递茶的杂务。
这一天,那小姑娘海蒂突然回来说:“我刚才去仁心医院替黄小姐拿药,看见内科的林医生,说是黄小姐哥哥的儿子也在医院里。”
英国人排不明白中国人的那些亲戚,不晓得“侄子”、“姑姑”这些称呼,每每说起来总是“某某哥哥的孩子”或是“某某父亲的妹妹”。
家秀听了,心知是黄帝,赶紧找出电话号码摇到仁心医院去找林医生。林医生是黄家的老朋友,同家秀和依凡都是认识的,立刻很热心地报告说,黄帝不过是身体虚弱,没什么大毛病,再打几天营养针就要出院的。家秀便又问,有谁在医院陪护,说是通常是林妈和一个老男仆,晚上则只有保姆林妈一人。家秀便沉吟着不说话。林医生于黄家的情况多少知道些,便心照不宣地说,礼拜二晚上是他值班,不妨请黄小姐和赵小姐来医院参观。
赵依凡知道了这番安排,自是急切不已,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是礼拜二晚上。可恨那日子只是同人过不去,春宵苦短时它过得飞快,秋夜绵长时却偏偏一分一秒地延挨,时针与分针都凝固了似的,半天不见走一步。
但是再难挨的日子也总会过去,到了礼拜二这天晚上,赵依凡诚惶诚恐地,早早换好衣服等着家秀发令动身。
家秀说:“去医院,不必穿得这样隆重吧?”
依凡不允:“我六七年没见孩子了,可不想一见面就让他觉得我老丑。”可是临走却又犹疑起来:“要不,我还是换一件的好。”
这样子拖拖拉拉地到了医院,已经是夜里九点多,林医生早在门口等候了,见了面,也不多寒暄,直接把她们带到特护病房里来。
那林妈是早已得了消息的,一见赵依凡,由不得红了眼圈:“奶奶,你可来了,弟弟想你呢。”
依凡的眼泪早已断线珠子般垂下来,哽咽说:“小帝怎么样?”
林妈向病床努努嘴:“刚刚打过针睡着了,林医生说不碍事的,痊愈就在这两天了。”
依凡坐到儿子床边来,贪婪地看着他苍白透明的脸,长长的睫毛,小鼻子小嘴,睡里梦里还紧紧皱着眉,好像不胜烦恼似。但是没看一会儿眼前就已模糊了,不得不用手去擦,可是那眼泪就像存心与她作对似,怎么擦也擦不净,再不能清楚地看儿子一眼。
家秀推推黄帝:“小帝,醒醒,看谁来了。”依凡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黄帝朦胧地睁开眼来,愣愣地看看四周,忽然一扁嘴对着林妈哭起来:“林妈,怎么这么多人呀?我害怕。”
家秀有气,搡了他一把,教训道:“怕什么怕?哪里来那么多人?这是林妈,我是你姑,这是你妈,你怕哪个?”
林妈自然是认识的,姑姑虽然疏于往来,可也每年见面,但是这位服饰华贵满面泪痕的女士居然是妈妈,却令黄帝大吃一惊。在他心目中,妈妈是一个遥远而飘忽的符号,是继母孙佩蓝口中那个“没心肝的女人”,是每年圣诞从不同国度寄来的花花绿绿的明信片,是古书里或是新歌里忽然跳出来的一些念想,是记忆中一次次去证实去擦清却越来越不清晰的模糊影像,如今竟然这样近这样逼切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反让他一时接受不来。
但是呆了一呆,他也就明白过来,定定看了依凡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更加大哭起来:“妈妈呀,姐姐被他们关起来了,要死了呀!”
在黄帝住进医院的同时,黄裳也得了痢疾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无力,一日更比一日虚弱,像一盏纸灯笼,风一吹就要灭了。
崔妈拼着挨骂到上房里汇报了几次,二奶奶只答说“知道了”,却迟迟不见请医问药。崔妈急了,一日瞅着二奶奶不在家,找个机会又向黄家麒求情,说:“小姐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养得这么大了,又正是好年龄,难不成就看她这样死了吗?让亲戚听着也不像,以为爷心狠,害死自己亲生女儿。改天要是有人问起小姐得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可叫大家怎么说呢?”
黄二爷听了,也觉堪忧,可是明知送医诊治二奶奶一定不会同意,只好含糊说:“你先下去吧,这个我自会想办法。”
隔了一天,黄家麒便到黄裳房里来了。黄裳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蜡黄的脸,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努力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那样清澈凄冷的两道目光,仿佛要一直照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黄二爷看着,心下也未免不忍,想起两父女讨论学问的往事,只觉今夕何夕,何至于就弄到如此地步?不禁叹了口气:“你要是但能听话一点儿,也不会变成这样……可想吃点什么不?”
黄裳闭一闭眼睛,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来,轻轻说:“我想……见妈妈。”
“那不可能!”黄家麒拂袖而起,“你提也不要提!要不是你那个没规矩的妈突然跑回来兴风作浪,哪里有这么多事?亏你还想着她!”
黄裳眼睁睁地望着他,半晌,扭过头说:“爸,你打我骂我,我都已经受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别再当我面骂我妈了,行吗?”
家麒“哼”了一声,因见床头放着一套《红楼梦》庚辰大字本,便随手取过,翻着说:“病成这样了,还看书?”
黄裳答:“正看到第三十三回。”家麒看一眼书目,却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心里大不自在,哼了一声合上书:“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站起便走。
崔妈看不明白,悄悄问黄裳:“小姐,二老爷说得好好的,正谈书呢,怎么忽然又不高兴了,说走就走?”黄裳苦苦笑了一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可是泪水却自颊边不住地流下来,滴在《红楼梦》书皮上,不久湿了一片。
这边黄家麒回到上房后,也是唉声叹气,无可如何,还是躺到烟榻上云游一回才算心平。黄裳病成那种样子,他也不能不心疼,可是顾虑着二奶奶雌威,到底不敢提出送黄裳去医院的话。有时他不免也会想:怎么自己竟变成这样,在自己家里竟像是不自由了呢?可是那些事情想不得,想多了就会头疼。只好借着去医院看黄帝的机会向林医生要了药,天天下午只等孙佩蓝出门打牌,便做贼似提着针管药剂偷偷溜下来替女儿打针。
黄裳病情似乎得到些控制,可仍是时好时坏,眼看着可以起床走动了,一个早晨醒来就又忽然翻天覆地吐起来,直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似的。
崔妈一边替她清理一边哭着:“小姐,这可怎么好呀?这可是活不得了!我从小儿看着你长到这么大,又会读书又会写字儿了,就是一句话说错了,得罪了二爷二奶奶,虽说不孝,可也不至于死罪,怎么就成了这样子了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也不想活了。”
黄裳浑身灼热,面色赤红。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身在地狱了,四周有火舌吞吐,将她吞噬。可是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心愿未了,阎王在收魂之前也要问一问那将死的人有什么最后心愿的吧?她扶着崔妈的胳膊,用尽了力气挣着说:“何妈妈,你要是真心疼我,真当我是亲生女儿,你就帮帮我逃走吧。我得去找我亲妈,好歹让我们见上一面,不然,我就是死在这屋子里,也是死不瞑目。”
崔妈听了,更是哭得气断声嘶,她是打心眼儿里怜惜小姐,可是说到逃走,却是怎么也不敢的。“谁敢私放了她,我扒她的皮!”二爷说的话声犹在耳,她不过是个下人,怎么就敢大胆包天放黄裳走了呢?只得安慰着:“小姐千万别这么说,死呀活呀的,小姐还小,路还长着呢。二爷说什么也是小姐的爹,不会看着小姐死的。”
黄裳失望,拿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知道再说也是无用,“唉”了一声,再不言语。
晚上,崔妈回到自己房里,想一回又哭一回,哭一回又想一回,直折腾到天明也没睡着,却听到院门子响,是林妈一大早回来替少爷拿换洗衣裳来了。崔妈向来没主心骨,见林妈回来,便想向她讨主意,因此急急迎出来,却见林妈冲她拼命挤眼睛,似不要她到近前来。崔妈狐疑,没奈何又退回自己屋子里,却故意将房门留了一道缝儿。
果然隔了一会儿,林妈办完公干,便趁人不见便踅了进来,一把拉住崔妈手说:“我看到二奶奶了。”
“看到二奶奶有什么出奇?我在这里还不是天天都见?”
“嘿,你以为是哪个二奶奶呀?是少爷的亲妈、咱们二爷的原配、赵依凡赵二奶奶呀!”
“咦?她来了?你打哪儿见来着?”
“就在医院里,她来看弟弟,听说小姐被关了禁闭,哭得了不得。那样子,我看着真是心酸。”
崔妈立刻便红了眼,于是提出昨天晚上黄裳的话来说:“小姐一门子只求我帮忙她逃,可是我哪里敢,就是敢,又哪里做得到呀?门房里24小时有警卫守着的。她就是出了这屋子,也出不去这院子呀。”
林妈沉吟:“这倒是个难题。可是两个警卫每12小时一班岗,换岗的时候,总是有一段空当儿的。要是趁这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倒也未必走不脱。这接下来的事,倒是你自个儿怎么脱身,制造个不在现场的实证。”
崔妈迟疑:“这使得吗?”
“怎么使不得?我已经留心看了几天了,那警卫每次换班的时候,喊着来了来了,总要先到茅房里耽搁一会子才肯出来,前一个却已经等不及先撤岗了,中间有好几分钟的间隔呢。”
“可是……”崔妈没有说出口来,但是心里不能不想。如果自己放了小姐,老爷绝对不会放过自己,那下半世的生计就成了问题,可是不放呢,又眼看着小姐受罪,看着小姐受罪就是自己受罪,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
林妈已不耐烦:“反正救的是你的小姐,肯不肯冒这个奇险可都看你,你要不帮忙,看着小姐就这样病死了也由得你。只是,如果事败了,你可不要说是我教给你的。”
六、天堂里的岁月
与母亲和姑姑同住的那段日子,于黄裳有如天堂。
她喜欢姑姑的房子,喜欢房里的格局,喜欢渗透着母亲和姑姑气味的屋里的每一样摆设,那明净敞亮的客厅,精致温馨的卧室,清爽典雅的书房,镶着瓷砖棚顶的洗手间,点着煤气炉子的厨房,还有宽大的阳台和阳台上的玻璃门,在在都让她感到惊奇而新鲜。
最特别的,是所有的屋子看似各自独立,却又互相牵连,有种浑然一体无阻隔的畅快。卧室和书房的墙壁上挖着一个月亮洞,书房和客厅只用一排八宝格间断,而客厅则一直通向阳台,中间只有一排落地长窗,春天从窗子里无阻碍地走进来,毫不吝啬地将阳光洒满每间屋子,于是一切都沐浴在春光中,都明媚而健康。
当母亲坐在客厅里弹着钢琴,姑姑立在身后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歌唱的时候,生活是多么丰美而满足啊。
黄裳用那样心醉的眼神看着她们,看着自己的亲人。姑姑的门外悬着一张匾,刻的却不是“黄宅”或者“黄寓”字样,而是很特别的,镌着三个梅花小篆:水无忧。姑姑解释说,茶又称“无忧君”,“水无忧”也就是“茶”的意思。黄裳觉得这名字很贴切,姑姑可不就是人淡如茶么。她喜欢这水无忧居,喜欢这里光明爽洁的意味,她知道,自己是终于永远地离开了父亲的花园洋楼、永远地离开幽禁她的囚室了。
那哪里是个家,根本就是个大监狱。
里面每个人都在坐牢,只不过有的人是被迫,有的人却是自愿,有的人时刻渴望着出逃,有的人却乐在其中,甚至自己给自己做着狱卒而不自知。
那一晚,黄裳在崔妈的暗示下,趁两班警卫换岗的空当儿悄悄溜出了家。当她终于站到高墙外的街道上时,只觉世界无比宽阔,夜风如此清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获得自由了。
带着那样一种恍惚而神秘的笑容,她拦住路边的一辆人力车,流利地报出姑姑的地址,当人力车一路轻快地向无忧居跑着的时候,她的感觉,是真的在奔向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了。
母女重逢这一幕的悲喜交集自是不消说的了,下来的事,便是怎样通知黄公馆。黄裳说:“我是死也不回去的了。”母亲是只晓得哭,姑姑抚着她的胳膊说:“我也不会舍得送你回去。可是这笔账,总要同他们算。”
算起来,黄裳被关在“鬼屋”里已经整整半年,不知道圣玛利亚女中的学籍有没有为她继续保留,这是头一件要处理的大事;再者如果继续上学,下来的学费由谁承担,也要同黄家麒讲论;还有,从黄裳口中,赵依凡知道了小帝现在还在读私塾,这件事也要马上着手处理。依凡苦恼不堪,对女儿流泪说:“我真不是一个成功的母亲,我自问一生中并没做错什么事,只除了生下你们两个来。”
但是最终,所有的事终于都谈讲明白,黄家麒答应马上送小帝去学校,但是条件是黄裳的教育费他不再管了,他说:“你不要以为抚养小帝是件容易的事,以为黄裳由你照顾你就吃亏了,女儿我已经养到这么大,学问又好,马上就可以嫁出去换笔彩礼,小帝却不同,年龄还小,身子又弱,一年到头打针吃药的钱说给你听会吓死你,你落个现成便宜,可以知足了。”
赵依凡早知道丈夫不讲理,可是仍没想到他会如此市侩,新婚时黄二爷虽然好玩,毕竟还是一身名士派头,如何这些年居然越来越不堪,不但打妻骂儿,且连菜市场小贩讨价还价的口吻也学会了。想来,是那位新二奶奶孙佩蓝的调教之功吧。前些日子还听家秀说,黄家麒如今已经不只是抽鸦片,又染上打吗啡针的瘾了。依凡看着家麒,这个曾经同床共枕共同生育过两个儿女的男人,她知道,他已经完了,只是一具还没有咽气的死人罢了。对这样的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可期望于他的呢?依凡心寒,不再多所争论,只说你怎么说都好,只望看在黄帝是家中惟一男孩的份儿上,对他的健康和教育都要多多用心,万不可再伤害了这无娘的孩子。
说得家麒羞赧起来,沉声说:“你放心。”
“你放心。”这是《红楼梦》里宝哥哥对林妹妹剖心置腹的一句话。新婚的时候,依凡曾对家麒评价过,说是古今中外那么多爱情誓言,任它怎么甜蜜华丽,都不若这三个字来得贴心而熨切。如今她也得到这三个字了,却是在这样不由人心的情境下,又说得这样无力。
她看着他的脸,灰败而萧条,有种形容不出的无奈,不过刚过四十,却已经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那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心中未尝没有几分悲悯,可是黄孙佩蓝在一旁冷言冷语地搭腔说:“说得好可怜哟,怎么是没娘的孩子?难道他不叫我娘?如果当真不放心,不如也带了去好了。”于是,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几分关于旧日岁月的余温又搁冷了。
黄帝害怕,跑过来牵住依凡手说:“妈妈,我不想同姐姐分开,你把我也带了去好不好?”
依凡一把抱住儿子,努力忍着不要自己流泪给孙佩蓝看,可是心里直如针扎一般,颤着声音说:“小帝乖,妈妈很想带你走,可是妈妈的经济能力,负担你姐姐的学费已经很吃力,实在不能够再带上你了。你跟着妈妈也是吃苦,就好好读书养病,早点出身找份好职位,可以自己负担自己吧。”
说得黄帝大哭起来,黄裳也陪着流泪不已,赵依凡再也忍不住,豁然而起,转身跑出了谈判的饭店。家秀也随之牵着黄裳走了出来。三个人一路无语地走回家,赵依凡便在大床上躺下了,脸向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半晌。家秀知不能劝,只叮嘱黄裳出去进来放低脚步,不要惊扰了母亲。
黄裳坐在露天大阳台上,看着星星一颗颗地亮起来,心里不知是忧是喜,忧的是手足离散,以后见面就难了,喜的是无论如何,自己终于是光明正大地跟着母亲和姑姑,再也不分开了。
她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也是在这样的星空下,她同弟弟讲谈红楼故事。黄帝不明白宝玉为什么要送旧手帕给林妹妹,她告诉他,那是因为女孩子多流泪的缘故。此刻,妈妈的那条手帕也是沾满了泪吧?而自己呢?一生中又将哭湿多少手帕?也许,这便是女儿的命,上帝都安排好了的,只等她踏上去,一项项去实践。
黄裳的心在夜风中慢慢沉静下来,既然一切总要来的,也只有去面对。她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决定不再回避。
黄裳再次见到黄帝,已经是半年后。
黄帝穿着一套不伦不类的西服,由林妈领着来见母亲——因为这天是他生日,特意来给母亲叩头,纪念“母难”之日的。
依凡拉着他的手,看来看去只是看不够,又一一问起学校好不好,功课深不深,同学可容易相处,近来身体如何,只是不问黄家里事。林妈在一边主动说起后来孙佩蓝背地里笑依凡傻,说她自动把个大包袱背上身,依凡也不理会。
林妈只觉无趣得很,便自到楼下去同崔妈叙话——黄裳出逃后,崔妈因为有做弊嫌疑被孙佩蓝百般刁难,黄裳闻讯,便求准母亲和姑姑,把她请了来,成为这座公寓里惟一的中国仆人。她与林妈久别重逢,十分高兴,两人凑到一处,头碰着头、膝挨着膝、唧唧咕咕说个不够,倒比东家聊得还要热火。林妈道:“还是你好,远远地离了那里。那位新奶奶,一辈子没使过下人似的,不知道怎么磨折人才好。我想我也做不长了。再过些日子,就想回乡下去的。要不然,另找一户人家,才不要看那张晚娘脸。”
崔妈问:“怎么小姐已经走了,她还是那么张扬跋扈的吗?”
林妈拍腿道:“还不是那样?前日指着件什么银器丢了,把全家的人都召集来,叫咱们互相指供。说是一天问不出就一天不给吃饭的。最后还是管家说了句,什么丢不丢的,还不是二爷拿去当当儿赌钱了。她倒大吵大闹起来,说我们没规矩,分明是冤枉主子。后来二爷自己认了,她这才没话说了,可是没过三天,到底找个茬儿同管家大吵一架,把管家开了。我倒也等不得她开,还不如自己走来得痛快。你看着吧,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我必定是要走的。”
两人唏嘘半晌,林妈问:“咱们这里这位二奶奶,离婚这么久,可有什么打算么?”
崔妈道:“有什么打算也不会同我讲,不过我听她和姑奶奶谈话,老提着一个英国人,叫什么劳伦斯的,好像是她的外国男朋友吧。”
两人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而客厅里依凡和黄帝的对话便一五一十地传了过来。
只听黄帝规规矩矩地,问一句答一句,说学校里教的和私塾里的大不相同,老师说话又快,又常常中文英文夹杂不清,他又常常休假住院,功课落下不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同学因为他身子弱,许多课外活动都不能参加,也多不同他亲近,因此上学很孤单,其实是有些不大情愿的,倒是很怀念在家里念私塾的那种安静平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上课,间断再久也可以续得上。
家秀听了,忍不住就撇一撇嘴,说:“咱们小少爷顶好就是把学堂开到医院里去,一边厢吃药,一边厢抄经,两样都不必动脑。”
依凡也是烦恼,可是这个儿子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很不忍苛责了他,于是错开话题,扯些最近认识了些什么人,看过些什么电影,喜欢哪位影星这些个闲话。
黄帝说:“我喜欢梅林演的《天伦》,她的表演好自然,有那么一种清新的味道……我在医院认识一个护士,叫韩可弟,长得很像梅林,斯斯文文的,给我打针手势又轻又快,一点都不觉得疼。”
依凡便又问他最近打的什么针吃的什么药,何时住院何时出院,叮嘱他母亲不在身边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要动不动就生病,现在年纪还小身子弱点也还可以慢慢调养,将来大了落下沉疴就不好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黄帝劝:“妈妈怎么又哭了呢?难怪姐姐说,女子的眼泪总是最多。医院里的那位韩小姐也顶喜欢哭,有事没事就抹眼泪,她说,她是为了家里人才出来当护士的。”
接着,黄帝就滔滔不绝地向母亲和姐姐说起护士小姐韩可弟来,说她虽然出生在小户人家,可是因为一家子都是基督徒,也让她自小识文认字,会背整章的《圣经》,后来去医院工作又学会了讲英语,可以流利地朗读原版《旧约全书》,学问比大家小姐也不差的。说起进医院做护士,这里面又有一个传奇故事,原来这韩小姐在十三岁的时候经过一次火灾,背后被烧伤了一大块,差点死过去,是送到仁心医院治了好几年才治好的,住院期间,她心灵手巧又会来事,跟着护士们学了不少打针喂药的护理常识,伤好后也就留在医院里了。
当黄帝这样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依凡同家秀频频对视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地点着头,她们知道:黄帝是爱上那位韩小姐了。也许他自己还不能知道,可是他提起她的时候眼睛会发亮,一向苍白的脸上也布满红晕,他用一种急促的语调不停嘴地说着,生怕人家打断他。因为这是他心上最重要的一个人,他急不可待地要和人们分享他的快乐,并且逼着人们去认同他的观点,和他一起赞美他心中的女神。那可爱的朴素的初恋情怀,已经使这苍白的少年激动到不能自已了。
黄帝走后,依凡同家秀讨论起这件事,都觉得这于黄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他一直自我封闭的心灵在某种程度上对外界有所开放,或许,他会因此而健康起来,活泼起来也不一定呢。
依凡甚至说:“说得我倒好奇起来,真想见见那位韩小姐呢。”可是那样未免太露形迹,而且黄帝尚只是个孩子,即使已经产生了少年维特式的情绪,也要还看他们两个人的交往与发展。于是依凡和家秀相约都不插手,只微笑静观这件事的发展了。
倒是黄裳在送弟弟下楼的时候,说了一句:“如果有机会,下次不妨带那位韩小姐一起来家里玩。”
黄帝立刻忸怩起来,说:“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呢。”可是他的闪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对这件事是相当热衷的,似乎恨不得明天就向那位韩小姐发出郑重邀请。如果可以成功,这将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呢。
隔年开春的时候,黄家风一家也迁到上海来了。
家秀带着黄裳去同他们吃了顿饭,回来对依凡说:“我这个大哥,是益发发了,可是也更没廉耻了。当年你骂他是赚无良钱的败家子儿,如今看来可真是没骂错。”
依凡对于前夫家的事情向来不关心,亦不愿打听,可是忽然思及一事,问道:“前些日子我见到柯先生,说起爱新觉罗在东北建满洲国的事儿,说黄家也参与了?”
“黄家风今天在席上也说了,还得意得很呢。说溥仪到大连时,就是黄坤的亲家姓陶的接的驾,黄坤的女婿陶老五还是什么御前侍卫,如今一家子都赶到长春做官去了,旧年的顶戴花翎也都重新拾掇起来,其实还不是小孩子办家家?不过是闹得更大更荒唐后果也更坏就是了。就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磕头如捣山呼万岁那一套台步还会不会走?”
“那黄老大呢?他不打算去长春?”
“他才不呢。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发国难财,当然上海才是上上之选,溥仪又不替他发薪水,还要募捐勤王,他那个守财奴,可怎么肯?连黄乾本来定了娶肃亲王的十七格格进门,他还一拖再拖,压着不肯办呢,怕的就是金璧辉一声令下:既是亲戚,资助一下‘安国军’吧,就得自个掏腰包出来。”
“这里又有金壁辉什么事?她不是日本人吗,听说原名叫川岛芳子的?”
“那是到日本后改的名。她真正的身份,是肃亲王的十四格格,为了复辟从小送给日本人做义女的……要是黄乾当真娶了十七格格,她便是如假包换的大姑姐儿。”
“难怪一会儿说金司令是中国人,一会儿又说是日本人,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那黄乾拖着不结婚,人家也肯?”
“那倒不清楚。总是有理由的罢……黄乾现在港务公司做事,几年不见,长得又高又帅,比他老子看着顺眼,脑子也清醒,话里话外对满洲国很不以为然,我猜这门婚事八成要吹了,他这种精明的新青年,怎么肯娶个过气王爷的什么格格为妻呢?沾不到一点荣华富贵的边儿,却有整个时代的政治危机在后面追着他……跑还跑不及呢!”
对于这一总的议论,黄裳向来是不感兴趣。她对政治仿佛有着先天免疫力,所有的新闻到了她这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什么满洲国,什么安国军,什么川岛芳子十四格格金璧辉,她统统没有概念。只要战争没有打到家门口来,只要母亲的钢琴声还仍然悦耳,只要每天的太阳依时升起,她就仍有心情坐在阳台的荼蘼架下看《红楼梦》。
今天的家族会面,她惟一挂心的,只是弟弟看着又瘦了,而且黑,眼神也更呆。因为用筷子搛一只糟鹌鹑蛋没搛到,给掉到地上了,被继母顺手在脑壳上敲了一记,敲得又脆又响,直让黄裳的心都跳起来,他却头也不抬地挨了这一下,略顿了顿,便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的菜。坐在他身边的黄钟把自己碗里的鹌鹑蛋挑给他的时候,他还本能地笑了笑。
黄裳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拉开椅子跑到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哭了许久。
她哭父亲的凉薄,哭后母的苛刻,哭她们姐弟的不能团聚,也哭弟弟的孱弱与麻木。镜子里映出她的脸,扭曲变形而且湿漉漉的,像一幅毕加索的画。如今她已经回到圣玛利亚女中读书,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可是身形仍然瘦削单薄如孩童,思想却远远地走在她的身体前面,成为一个多思多虑伤感而易感的小大人,刚才发生在弟弟身上的一幕,她不仅感同身受,而且因为无能为力而倍觉刺心。
正当她这样揪心揪肺地哭着的时候,黄钟进来了,看看洗手间里没有其他的人,又打开门放了黄帝进来。黄帝站在姐姐面前,呆呆地看着她哭成一个泪人儿的模样,半晌说:“我在他们那里,总好过你留在家里。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不听犹可,一听了这句话,黄裳更加恸哭起来,一把抱住弟弟说:“都是姐姐不好,没本事,不能带你走。”
姐弟俩抱头痛哭,黄钟看着,这时候忽然开口说:“你不能带他走,我能。”
黄裳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黄帝走,让他住到我家里去。那样,就有我来照顾他了。”
“可是,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们新搬的家,足有二十几个房间,却只住着我爸我妈和我三个人,后花园里单独收拾出一排小房子,也都空着,正适合小帝养病。我就同我爸讲,说请黄帝到家里来养病,我爸一定答应,二叔也未必不同意……你们就看好吧。”
说起黄家风和黄家麒的重修旧好,还是黄孙佩蓝的功劳。
她自从处理了两位姨太太之后,第二件大事就是惦着怎么样重新联络黄家风这位阔亲戚了,寻常有事没事便在二爷耳旁说:“夫妻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当年你为了衣服得罪手足,可是不值得?况且如今那件破衣服也除了去,早该重修手足之好才是,不然,倒叫别人趁了心了。”
二爷照例是不愿操心的,只随口说:“你又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何必又来我这里罗嗦?”
于是孙佩蓝便兴兴头头的,备了四样礼物,专命家人赶中秋节千里迢迢地送到北京去,又代传二爷二奶奶的话:“当年祠堂的事,原是大哥为了我们好,是那贱人不懂事,得罪了大哥,如今那贱人已经出了门,不再是黄家的人了。黄家兄弟倒不犯着为她伤了自家和气,以后还是和睦往来,常相问候才是。”
黄家风是爱面子的人,当年因为伤了面子同二弟一家断绝往来,虽然怒犹未消,毕竟都是旧事了,如今二弟已经另娶,又巴巴地上门送礼认错,俗话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原不是什么戳破天的大事,揭过也就算了。因此客客气气地,把礼收下了,又另备四份答礼让来人带回。而兄弟两家,也就从此又有了往来。
又过几年,老太太黄陈秀凤去世,黄坤也跟着婆家去了长春,黄乾虽然未娶,却长年住在上海港务局员工大厦,难得回来一次,黄家虽有佣仆数十人,可那惯例是不能做数的,所以说起来黄宅里只剩下家风夫妻和小女儿黄钟三个人。黄家风是热闹惯了的人,从钟鸣鼎食的排场里过来的,如今便觉得十分冷清。于是孙佩蓝又积极游说,劝大哥不如阖家搬到上海来,反正黄家在虹口还有房产十数处,随时可以收回来自己住的。黄家风也想着儿子已经先到了上海,北京的老亲戚也上长春的上长春,去大连的去大连,大都散了,倒不如住在上海,机会还多些。
就这样,黄家风便在次年春迁来了上海。他性喜热闹,又爱揽事,招黄帝回家住所费无几,既增了热闹,又在亲戚间买了好名声,一举数得的事,焉有不允之理?于是小女儿黄钟在酒席上一提出要请黄帝回家休养的话来,他便笑笑地说:“去问过你二叔二婶来,你二叔舍得小帝住过来,我当然是举双手欢迎的。你们小姐弟们也好好亲近亲近,赶明儿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闭了眼,你们在世上也知道还有个亲戚。”
孙佩蓝巴不得黄帝走得越远越好,也想找机会同黄老大一家多走动,黄帝住在那里,等于把借口送上门来,可以随时拜候的,自然满口里答应:“那敢情好。要说我还真不舍得小帝,可是看他一个人在家也是怪孤清的,难得黄钟小姐这么温柔识礼,不嫌弃小帝粗鲁,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也让他在大伯家学学规矩。”
黄家麒本自犹豫,但见孙佩蓝这样说,也就点头同意了。于是当席决定下来,黄家风明天即回去收拾后花园的房子,专等黄帝来养病住。这件事,最高兴的还是黄钟,抓住黄帝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天天给你讲故事了。这次我真的要讲足一千零一夜的。”
黄裳看着黄钟,不由想起七年前在北京的情形,这位小堂姐比自己还要大上两岁,可是看起来就好像这么多年没有长过,说话做事还是十几岁小孩子的想法,可是另一面,她的温柔体贴的天性,又使她看起来似乎比本来年龄大,而且,看得出她对小帝的欢迎是真心的。弟弟不能与自己这个亲姐姐同住,能够与堂姐住也是好的。
黄裳后来对母亲说:“黄钟明年就要出嫁了,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小妈妈,在她而言,‘女性就是母性’这句话真是得到充分的体验。”
赵依凡点头说:“这倒让我想起一个老故事来:《红楼梦》里的宝姐姐和林妹妹。黄钟就是那宝姐姐,韩小姐就是林妹妹了……”
姑姑家秀“扑哧”一笑,接下去说:“咱们家黄帝,倒也的确有几分像宝玉,都是一样地没出息。”
说得依凡和黄裳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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