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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 作者:西岭雪

九、孽吻 十、乱世佳人

九、孽吻
正月初七是黄裳生日,柯以订了座为她在丽晶暖寿,说好亲自开车来接。
从小到大,黄裳从来没认真过过生日,忽然隆重起来,倒有些不习惯。姑姑和崔妈也都紧张起来,提前两三天就忙着买料子裁新衣,把她装扮得花团锦簇,姑姑又取出珍藏的法国香水来,向空中喷一喷,令黄裳牵起衣摆转个圈子,好使香水落得均匀。
新装是黄裳自己的设计,雪丝般的冰绡罩着衬了钢丝衬的硬挺的晴空蓝俄罗斯绸裙,玫瑰红手绣兔毛披肩,白麂皮高跟鞋,白狐裘皮大衣,深冬腊月,硬是冷艳如花,寒香入骨。当初她画样子给裁衣店时,把那可怜的循规蹈矩的老裁缝惊得目瞪口呆:“这,这也是穿得的?”但是试衣服时,整个裁缝店的客人都被惊动了,一个劲儿打听这奇装异服的女子是谁,当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编剧黄小姐时,便都恍然大悟,见怪不怪了,反而连声赞着:“高人高见,就是不同凡响,连穿衣服都独出心裁。”
独出心裁,这可真是双份的独出心“裁”啊!黄裳对镜打量着自己这身独出心裁的杰作,心下十分得意。没有人知道,她对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衣服的渴望有多强!如今终于出头了,可以随意地想,随意地穿了,望遍整个上海滩,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穿着,却不担心被视为伤风败俗,恐怕也只有她黄裳才做得出了。
家秀一边帮她整理衣服上的飘带,一边笑着:“这会儿是妙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等下子还要史湘云‘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就不知道,谁扮那个情圣贾宝玉?”
黄裳答:“我可不喜欢贾宝玉,《红楼梦》里我最喜欢的人物,是柳湘莲。”
家秀不以为然:“柳湘莲出尔反尔,有什么好?反不比贾宝玉长情如一。”
“可是三姐刎剑自尽后,他还不是决绝地做了和尚?也不算薄情了。”
家秀摇头:“《红楼梦》的风格蕴藉含蓄,唯有‘二尤’一段,故事大起大落,自成一体,倒像传奇脚本的路子,与整本书的风格大谬不同。以前我同你母亲每每谈起,总觉得这一段像是后人强塞进去的,偏偏年轻人喜欢大红大绿的色调,倒对这一段最感兴趣。林黛玉教香菱习诗,说她喜欢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是因为读的诗少,‘不知诗,见了这浅近的便爱’。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喜欢那些太过传奇激烈的故事,却不懂得欣赏平淡细腻的美,便是做人时间尚浅的缘故。”
正聊着,柯以到了,同过去一样,带着花篮果篮,礼物也备了双份,用彩色缎带扎着,一份给寿星,一份给寿星的姑姑。因为水果里有蜜桃,家秀不由笑:“人家是麻姑献寿,这可是寿献麻姑。”
一屋子的人也都笑起来。柯以趁机邀请家秀一同赴宴。家秀坚辞:“都是年轻人,我混在一起,玩又玩不好,没的惹人厌。”柯以带着笑,故意做出惊讶的口气来问道:“难道你当自己已经老了吗?”家秀答:“肯定是没有你年轻吧。”柯以点头:“那是,我今年才十八岁。”说得大家又都笑了。这个柯以,以前同家秀认真谈恋爱时是谨慎的,如今做了朋友,倒反而俏皮起来了。
崔妈忽然拉拉黄裳衣襟,说:“小姐,你这裙子下摆还有一点皱,脱下来我再给你熨一下吧。”说着使了个眼色。黄裳明白,附和说:“就是的,我怎么没看到。”随着崔妈走进里屋去,客厅里就只剩下了柯以和家秀两个人。
家秀自上次得罪了柯以,虽然借着依凡又合好了,总没机会再单独相处,难得见面,也都是三人行,以前是依凡,现在是黄裳。偶尔相对的几分钟,就像从谁手里偷来抢来的,有种做贼般的刺激。这会儿两人并肩站着,只觉中间隔着许多的往事,流水样滔滔地涌过来又涌过去,一时间,都觉得很多话要讲,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家秀斜斜地倚着窗,用手指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冰花,“嘁喳嘁喳”,像一种催促,柯以站在她背后,闻到一阵阵幽细的法国香水味,见她只做家常打扮,淡黄色带绣花的樽领毛衣,雨过天青的半旧织金棉布长裙,绣花拖鞋,随意中露出刻意,反而有一种魅艳的诱惑,宛如猜谜,远兜远转,无非是为了要人更努力地探求那个答案。
这个时候,这种环境,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种逼人倾心诉肺的气氛。柯以忍不住说了实话:“其实我一直……只是怕连累了你……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不知道该怎样说……”
家秀诧异地看着他。柯以咽了口唾沫,话到嘴边,到底换成另一句:“一起去吧。”家秀微微愣了一愣,微觉失望,明知他刚才要说的不是这个,可是也不便寻根问底,只得说:“说了不去了。”
话是拒绝的话,眼神却是鼓励的眼神,柯以有了勇气,改了一种邀请说:“那么,我明天再来,我们单独为她庆祝,只我们三个。”
那本是一句寻常的话,不寻常的是他的语气,故意压得很低,让家秀的心忍不住就是一跳,然后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几乎就要跳到腔子外来。家秀本能地将手按在胸前,但立刻又省起那是电影里的角色常做的动作,未免矫情,倒像是对着人撒娇。于是急忙又放下了,一时只觉得两只手生得多余,放到哪里都不合适,只好狠命地划冰花,而一张脸已经火辣辣地烧起来。但是人家并没说什么做什么,她为什么要脸红呢?家秀焦急,越焦急越觉得脸上燥热,面皮都要涨破了。她努力地做出一个微笑来,轻快地说:“那好,可是得选最好的馆子,点最贵的菜。”
说过了,又觉不得体。怕他认了真,又怕他不认真。正是说什么错什么,怎么都别扭,她只希望他立刻远远地在她面前消失,又希望这一刻从此永恒,时间凝住,凝成一尊化石,让他永生永世记得,他们曾经离得这样近,近得几乎成了一个人。
然而这时候,她眼睛的余光瞟到柯以似乎微笑了一下。她想他是笑她稚拙吧,心里忽然就有些着恼。他说:“那么……”但是不等他说完,家秀已经一转身走开,边走边说:“这崔妈怎么搞的,一件衣服这么久还熨不好?”
崔妈听见,急急从屋里赶出来,问:“怎么?是不是要走了?”黄裳跟在她身后,身上还是刚才的打扮,全然没有脱换过的痕迹。显然刚才她们俩的熨衣服只是一个借口,要让地方给家秀和柯以谈心。只是,自己既然看得出,柯以未必便看不出,叫他看见她的家人这样热衷于撮合他们,不知他心里会做何感想。
家秀更加烦恼,不耐烦地催促:“黄裳,柯先生在这里等了好久了,你有没有弄好,弄好就快走吧。”一边说着,又觉得自己有些欲盖弥彰。
好在柯以没有再罗嗦,略应酬几句就挽着黄裳下楼了。留下家秀一个,站在落地长窗前,看着自己刚才信手划的冰画儿,这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只鸭子,椭圆的身,肥短的脚趾,惟一尖出来的,是那个长长的嘴——她忽然省起柯以刚才的微笑来了——俗话说的:鸭子的嘴最硬!
家秀的脸又热了起来。
黄裳随柯以来到酒店时,请的朋友已经大半到齐了。多半是电影圈里的人,导演明星之流,没见过面也听过名字,另有几个知名报社的记者,也都是熟口熟面,有的是共同话题。
真正客人只有一位,柯以介绍说姓蔡,三十来岁,宽额广颐,态度虽然温和谦逊,脸上却有兵气纵横。黄裳一见之下,只觉眼熟得很,震荡不已。忽然小时候读烂的句子兜上心来——“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旧戏本里常说的“惊艳”就指的是这种场面了吧?只是她惊的却不是“艳”,而是“亲”。黄裳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确定并不曾见过这蔡先生,可是心头那种熟悉的感觉仍然十分强烈,铭心刻骨地,一时间心神恍惚,便没有听清那人的名字,只知道是个什么官员,主管宣传、教育、娱乐、演出一应文化事务的,正是他们这一行的顶头上司。难怪柯以今天较往常沉默,讲话的时候颇多忌讳似的。
接下来柯以又一一地向她介绍旁的人,免不了互道些“久仰”“幸会”之类,指到一位叫做白海伦的女演员时,她身上那种独特的风尘气令黄裳又是一愣,心道今天怎么净看到些似是而非的熟人,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正怔忡着,黄坤到了,还特地拉了她向之学画的陈老师来,说是艺术都是一脉相通的,彼此该多亲近来往才是。黄坤自一进包间就开始脱衣服,一层层地脱了金银丝嵌的紫貂皮氅,白色昭君套,拖着长穗子的明黄披肩,露出里面的五色团花织锦旗袍来,腰肢处收得窄窄的,开气从腿根一直叉到脚踝,以流苏牵连遮掩,银色玻璃丝袜下的冰肌玉骨若隐若现,比一屋子袒胸裸背的女明星还要吸引。立刻便有位相熟的反串男星喝了一声彩:“密斯黄时髦得来,赛过一只电气灯。”
柯以也忍不住一笑,心道这姐妹俩都恁地讲究穿戴,然而细细品味,风格却殊为不同,黄坤的精致是力追时髦,亦步亦趋;黄裳却本身就是时髦,睥睨天下,无可效仿,一切只听凭自我,意态天然。一个是惊鸿照影,一个是明月出山,一个妖娆如玉,一个冷艳欺霜,一个是花团锦绣皆文章,一个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行二三十个人,都是名利场中的时髦人物,齐齐挤在一个包厢里,笑闹声只差没把房顶掀了去。行的是流水席,一道道大菜端上来又撤下去,觥筹交错配着诙言谐语,大家都喝得有点面红耳赤起来。便有人提议跳舞,又有人说要唱歌,那个白海伦年龄已经不轻了,可是活泼得很,人群里数她笑声最响,主意最多,最先离座跳舞的是她,最先喊累的也是她,又不住地向《桃花丝帕》里饰医生的男主角调情,饰楚玉的女演员吃了醋,饰陈老爷的便假作发怒,大声喝要搬出家法来,几位姨太太也一齐鼓噪起哄,大家把剧中情节改编了现场即兴演出,演一回又笑一回,直笑得直不起腰来。便有人提出要罚白海伦酒,白海伦依言喝了,却道:“我认罚,可是单罚我一个人没道理,因为祸根在陈老爷身上,也得罚他。”
那饰“陈老爷”的演员道:“罚就罚,我喝酒就是。”白海伦笑:“罚酒有什么意思,要罚,就罚你讲个荤笑话。”众人一齐鼓起掌来。那“陈老爷”也并不推托,便拉开架势讲起来:“有这样一对哥哥和弟弟,哥哥是虔诚的基督徒,弟弟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他们死后,上帝赏罚分明,于是哥哥升了天堂,弟弟落了地狱……”
白海伦口快地打断:“打回去,这里很没有人听你传道。”
“陈老爷”道:“我才不是传道,你听下去就知道了……哥哥到了天堂,发现那里的生活并不好玩,要念圣经,做祈祷,唱圣歌,天天就是这些。哥哥觉得寂寞,有一天他提出很想见弟弟一面,上帝便在云端上开了一个洞,让他同他弟弟通话。他从天上依稀地看到,弟弟的身后,又是美酒又是美女,日子可比天堂多姿多彩,便很惊讶地说:‘呀,那里如此美好,你为什么还愁眉苦脸呢?’”说到这里,“陈老爷”看着周围,故意卖个关子:“你们猜,那弟弟是怎么说的?”
白海伦道:“会不会是上帝搞错了,把天堂和地狱弄颠倒了?”
“楚玉”摇头不信:“那怎么可能?上帝要是错了,还有什么是对?”又推着“陈老爷”,“你说,你说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姨太”、“八姨太”也一齐催促着:“老爷,你就别装葫芦了,那弟弟到底说些什么嘛?”
“陈老爷”欲语先笑,又努力忍住了,做出苦恼样子来,一本正经地说:“那弟弟就说呀,‘哥呀,你哪里知道,在这地狱里,所有的美酒瓶底都有一个洞,可是所有美女底下却是没有洞的呀’。”
白海伦刚讨了一杯茶来醒酒,闻言“扑哧”一下整个喷了出来,尖叫道:“你作死!诌断了肠子的,这么恶心的话也说得出来。”几个男演员却一齐拍手大笑道:“酒瓶子有洞,美女倒没洞,看得用不得,这可真正是地狱了!”
其余的人也都笑起来。黄坤新奇地看着,以往她只道自己够疯够前卫,现在才知道比起这些个导演明星来,自己的那些玩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们才是真开放真会玩,她等不及地要参与,可是又放不下女学生的架子,一时间患得患失进退两难。她脱下的衣服搭在身后的屏风上,像蛇蜕下的一层皮。而她的眼睛,也像是蛇的信子,闪烁迷离,游移不定。
颜色太多了,声音也太多,渐渐都变得不清晰,一双眼睛望出去只觉得恍惚,雪白的桌布,血红的酒,制片人和拍片人彼此说着景仰的话,白小姐用羽毛扇子遮着嘴被谁胳肢过似地笑着,身子做花枝乱颤,一忽儿颤向左,一忽儿颤向右,做出副欲迎还拒的含羞状,其实恨不得在座某位猛一下把她抱在怀中狠狠地亲——她需要的就是这种原始的情,原始的欲。
黄坤悚然而惊,自己为什么这样了解白小姐的心思,为什么这么快意地猜测着白小姐的心思。是否,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渴望着这样一份赤裸裸活泼泼的情,一份热辣辣痛生生的欲?也渴望着有一个男人,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狠狠地揉搓,狠狠地亲?
就在这时,坐在她身侧的画家先生陈言化忽然俯过来低声说:“同她们相比,你是多么地静啊。”
黄坤一愣,倒没想到自己的吃瘪竟会收来这样的效果,索性继续保持沉默,只微笑着听听这位书呆子老师还会说些什么新鲜的理论出来。
陈言化只看到她身体上的风平浪静,却不觉察她心底里的暗涌如潮,继续感慨地赞美:“年轻人总是浮躁的,可是你不同,你有着最年轻的天真,却又时时流露出沧桑,你有她们演不出来的沉静优雅,你的静浮现在他们的动之上,正如鹤立鸡群,是所有色彩中最清新明丽的一笔。”
黄坤觉得好笑,正要回应几句,忽然听到人们轰天价地叫起好来,原来是那个白海伦又提出新的游戏规则来,出主意说要每个人在一副扑克牌里抽一张牌,谁同谁的牌面大小一样,谁就要同谁亲吻。
陈言化大开眼界,喃喃着:“这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话未说完,白海伦已经强行把扑克盒塞到他面前来,陈言化欲要推辞,又怕扫了众人的兴,只得接过来,却一失手把整副牌落在地上,赶紧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捡,却已经趁势藏了两张牌在手上。就在每个人轮抽一张握在手里,等待最后揭晓的时候,言化趁人不备,将预藏的一张牌悄悄递给黄坤。黄坤一愣,忙接了过来,心中大感惊奇。
一轮抽过了开始检查牌面,相同的有四对:陈言化同黄坤自不消说,白海伦同柯以恰好是一对,再有两个男演员撞了车,最奇的却是黄裳,竟抽到了那位蔡先生。
众人哄然大笑:“抓到了寿星了!”鼓噪起来,敲盆打碗地喊着:“KISS!KISS!”逼着一对对有缘人实行亲吻。
柯以原是古板的人,可是既做了电影行,便见怪不怪地,任那白海伦强拉着他率先表演了,两个男演员也嘻嘻哈哈香了一下面孔,陈言化虽然腼腆,但说声得罪,也站了起来,郑重地抱过黄坤头吻了面颊一下,轮到黄裳,却是抵死不从,捂了脸说什么也不抬头。
然而她越是不肯,众人就越是起劲,都站过来围成了一个圈儿,将蔡先生和黄裳围在中间,一迭声地喊着“KISS”,一声高过一声,宛如打雷,直要把人的头也震昏了,一个女演员笑着尖叫:“平日里叫我们怎么怎么做戏,怎么放开一些,轮到自己就银烊蜡枪头了,不做兴的!”另一个男演员接口道:“不答应,就把她绑起来!”
又是炸雷样的一阵叫好声,果真便有两个男演员上前来,一边一个不由分说便拉了黄裳两臂按到桌面上来,又催促着蔡先生上前吻她。黄裳又羞又急,又不便发作,绷得眼泪也要出来了,只得拼命忍着,满嘴里央告。众人哪肯理她,早推着蔡先生上来,轰雷般连声催促着,“KISS!KISS!KISS!”每一声都好比一记重锤,砸得黄裳头昏脑胀,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自己的初吻居然就这样完了。
想着,蔡先生却已经越众而上,黄裳只见到一张脸正对着自己俯下来,未来得及叫,蔡先生已拾起她一缕头发隔在两人中间轻轻一吻,复站直身来,笑着说:“好了!”
按着黄裳胳膊的两个年轻人哈哈一笑,松开手向两旁跳开来。新一轮游戏开始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开去,又想新的促狭法子捉弄人。可是黄裳已经再听不见,她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施了定身术一般,呆呆地坐着,脑子里轰轰乱响,所有的人都远了,所有的声音都依稀,她的眼前只是不断重复着刚才的一幕,仿佛哔剥绽放的烟花,汇成色彩的河流,如此逼近,如此鲜明,又如此幻灭。
他吻了她!他没有吻她!
他放了她!他成全了她!
可是现在她却有一点惋惜,倒有些希望刚才他没有作伪。
刚才柯以好像是说他姓蔡,可是叫什么呢?黄裳痛恨自己没有听清。他这样地英俊,不做演员真是可惜了,可是他那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做演员?他有比一般男人都高大的身材,虽然穿着大衣,仍能让人感觉得出他的肌肉极结实,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为那热力,他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热力也是遮不住地散发出来,让旁边的人感到。可是同时,他的周身又有一种荒凉的气质,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无奈,即使处身于最热闹的人群,也仿佛置身沙漠,几万里不见人烟,三十功名尘与土,换来的却是八千里路云和月,蓦回首,四大皆空,一无所有。
黄裳莫名地觉得悲怆,觉得伤感,喉咙里有点哽,可是流不出泪。视线模糊了,所有的得失进退都模糊,渐渐清晰起来的,却只有他这个人,她这颗心。她知道,她的总是在失落着的心里,终于走进了一些东西,拥挤的,充溢的,让她收拾不下,也割舍不得。
当酒阑歌散,已经是午夜两点钟,柯以提出来用公司的汽车一一送女士们回家,可是黄裳和黄坤都异口同声地拒绝着,声称可以自己叫家里的汽车来接,但是这之前不妨先走一走,散一回步。反正南京路即使在午夜两点也是灯光璀璨的,不怕会发生意外。
天很冷,冷得发蓝,大半个月亮将圆未圆,却光亮得很,也是蓝荧荧的,照着夜空下的一对姐妹花。
空气中有一种凛冽的雪意,然而年轻的心照例是不怕冷的,她们一路行来,脚步轻快闲散,黄坤甚至还哼着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呵出的气在嘴边结成白色的霜,很快地融入空气中,使那空气也显得轻盈爽脆。
她是真的快乐,很快乐,而路上见到的一切街影都使这快乐又增添几分,那许多的灯,许多的玻璃橱窗,许多的灯和玻璃的布景,比电影里还要不真实,还令人喜悦满足。她在一家婚纱影楼的橱窗前停下来,手扶着玻璃往里面探望着,几乎要把身子挤到玻璃里去。
“喏,那一件,”她对黄裳指点着,“那件戴花球有长披风的婚纱最好看,等我结婚的时候,就要穿上这样的婚纱,照许多照片,挑最好的登在报纸上。”
黄裳笑着羞她:“刚来这几天就想到结婚了,连婚纱都订下了。同谁?同陈老师?”
黄坤也笑着,忍不住把陈言化刚才的小把戏告诉了黄裳,绘声绘色地说到陈言化那绅士派的一吻时,她眉毛眼睛都一起笑出来,“哎,你不知道,”她做出很神秘的样子来说,就好像黄裳刚才不在场似的,“你不知道那情形有多热闹,那么多人看着,我可真是紧张,紧张死了,连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几乎怕被他听见。虽然是玩闹,可是当着那么多的人……哎呀,那可真是,真是天地做证的一种感觉……”说着将手袋轻轻一扬,在空中划一个弧线,却又弯下腰“咯咯”地笑起来。她着实得意,刚来上海就有这样的成绩,俘获了著名的大师陈言化,这可真是一种殊荣。
而黄裳心里,却也是一样地激动着。黄坤的话也说出了她心里的感受,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她也紧张,她也窘迫,她也惊喜,可是不一样。
黄坤说,“真不知道如果真是遵照游戏规则的话,我会同谁是一对儿,陈老师这个人,平时看着很正经的,原来这样不老实,硬是偷了一个吻。”
是的,他原是不该得到那个吻的,可是他用作弊取得了机会;而蔡先生本来名正言顺得到了那个吻的,却用作弊的手段放弃了。
同样是作弊,陈言化的“索吻”代表了一种情义,蔡先生的“却吻”呢,又代表了什么?也是有情吧,不然不会帮她;可若真是有情,又怎么肯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太过坦荡了,反见无情;可若无情,似又不该这样悉心体味,倾力回护……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黄裳真要把自己也绕糊涂了,而南京路已经到了尽头。黄家风的中国司机和黄家秀的白俄司机齐齐地站在路口吸着烟,因为两家东主是兄妹,他们自然也见过面,可是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只有对着抽烟。烟,可真是中外男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佳交际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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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裳同黄坤互道了晚安,黄坤临上车前,忽又俏皮地探过头来在黄裳面上香了一下,“哈哈”笑着扬一扬手,上了车绝尘而去。留下黄裳,坐在汽车里,一颗心就此又激荡不已起来。黄坤的吻,就好像方才宴会的一个续曲,或者说是尾声,是对刚才错过了的那一吻的形式上的补偿。温暖的唇贴着冰冷的颊,有着薄荷般的清凉,吻,是这样的么?
霓虹灯闪闪地跟月亮争着辉,将天空映成半透明的玫瑰紫,然而月光却只是静,无声息地流泻下来,却压得过一切的喧闹。黄裳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心事也像纷繁闪烁的霓虹灯,但那一点相思,却是静静的月光,仿佛早已在那里的了,月亮一旦升起,所有的光就都看不到了。偌大的世界,就只有月光。
月光覆盖了一切。
当黄裳在酒店里为着她初生的情感困惑激荡不安的时候,“水无忧居”里,黄家秀也是坐卧不宁。
家秀喜欢在睡前冲一杯咖啡,别人是喝了咖啡会失眠,她却是不喝咖啡就睡不着。但是今夜这“催眠剂”失灵了,她慢慢地呷着咖啡,心里反复想着明天的约会。
是约会吧?虽然有三个人,但是她明白柯以这么做是为了自己,自己要不要配合一下他的步伐呢?上次很有些对不住他,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这次的机会再抓不住,他们就真的完了。
这时候她听到公寓电梯“空冬空冬”一节节升上来,在静夜里有种步步紧逼的感觉,是黄裳回来了吗?电影圈的人疯起来就没有时间观念,今天又是她唱主角,按理没有这么早回来。黄裳的性格本来是偏于静的一面的,可是因为做了编剧,成天同一班时髦人物打交道,也变得活泼起来了。这倒让她放心,年轻的人,本来就该多笑一些,多走动才是。
这样想着的时候,那电梯已经在自己这一层停下了。家秀诧异,自己竟猜错了不成,真是黄裳回来了?接着听到崔妈大惊小怪的欢呼声:“天哪,是奶奶,二奶奶回来了,二奶奶回来了!”
家秀先是一愣,这屋里统共住着一老一小两位小姐,连先生都没有,哪里来的奶奶?但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依凡。
依凡?!家秀一跃而起,顾不得头发在帐子上勾了一下,撕扯开继续往外奔,奔到客厅的时候,依凡也已经进来了,两个人一言不发,就拥抱在了一起。眼泪就像早已预备好了等在那里一样,一触即发,直到彼此的肩头一齐打湿了,这才依依地分开。
崔妈帮依凡脱了黑大衣,里面是一套黑色的西装,露出暗紫条纹的浅灰驼绒背心,白色的衬衣领子,脚上是一双黑皮鞋。
家秀微微意外,依凡在穿着上一向讲究,而且是倾向艳丽一派、便在雪地里也要开出花来的人,如何肯素妆至此?
看到家秀置疑的目光,依凡不等问,已经自动提供答案:“他死了。”
“谁?”家秀问,但话一出口,已经猜到是依凡的新男朋友——英国摄影师爱德逊。
果然。
“爱德逊去了新加坡做随军记者,被炮弹打中,尸首都找不回来。”依凡的眼泪复又流出来,神情肃穆,满月般的脸上流动着窗外月光的清冷忧戚。
崔妈斟出茶来,依凡两手抱着,身子缩成一团,好像冷得很,要自茶杯中取得安慰。
家秀将自己的手覆在依凡的手上,觉得不够,又伸出手臂去揽她的肩,然而依凡只是哭泣着,思想沉浸她自己的世界里。伤心人的眼睛望去,便是壁炉里的火苗也是冷的。她专注地盯着那火苗,一直看到火的深处去,看到新加坡的战火里去,那么多的爱恨纠缠都在火里化烟化灰了,尸首也没有找到,一点痕迹不留。
“他是个摄影记者,可是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半张他的照片……所有的东西都在那炸毁的军营里……我本来说要同他一起去的,可他无论如何不答应,只说一个月后就回来。可是……”
她说不下去。他没有回来,连同他给予她的情爱与快乐都回不来了,就像她以前最喜欢的那幅画——《永远不再》!她待要在她的心里为他筑起一座碑,可是他连墓志铭也不曾留给她,他那么突然那么干净地退出了她的生命,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进入过。可是她的心却空了,死寂的一片,成了偌大的坟场。
家秀也沉默了。战争,无处不在的战争,像闪电样划破了多少人的春梦,可是她却还是裹在重缎围锦之中,过着个人的生活,即使是1937年投在南京路上的炸弹吧,虽然响声震动了整个上海,可是离租界远着呢,她照旧喝咖啡弹钢琴,琴声隔绝了一切,仍然可以对一切假装不知道。然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战争的标本摆在了她的面前,让她这个遗世独立的人也终于嗅到了硝烟的气息。
整个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钟都有人死去,都有一个家庭、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朝代覆灭,在动荡的时局面前,个人的情爱显得多么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许白头着,忽然“轰隆”一声,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话,海枯石烂倒成了现实。
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没把握,家秀心中充满了幻灭感,刚刚重生的爱情憧憬,也在这不确定的惶惶之忧中烟消云散了。
十、乱世佳人
黄裳曾经看过一本美国小说叫做《飘》,后来改编成电影,中国人译作《乱世佳人》,她觉得两个名字都好,都说的是她母亲。
赵依凡就是一个到处飘着、永远飘着的乱世佳人,因为美丽,而不安定。
可是这一年,她的爱飘落在新加坡战火中,她自己,倒反而安定了,飘不起来了。像一只风筝,被扯断了线收藏起来,却从此失去了灵动鲜活。
她迅速地衰老下去,那明朗朗的晴空皓月的脸如今布满了云丝般的皱纹,而且永远带着风雨将至的忧戚,使天色显得晦暗。
她不再热衷于打扮,难得换一套衣裳,有时做事做到一半会忽然停下来发愣,说过的话转身就忘,过分地沉静,过分地宽容,逆来顺受。
有一个下午家秀去电台上班,黄裳拉崔妈出去买点东西,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英国女仆在指责依凡不该打翻了调料瓶,依凡好脾气地微笑地听着,脸上带着一种思索的神情,那英妇轻蔑地骂:“stupidswine!”(蠢猪)。
黄裳大怒,跨步上前扬手便打了那英妇一记耳光。那女人捂住脸大哭起来,扑上来要同黄裳拼命,被崔妈死活拉扯住了,黄裳犹自浑身发抖,脸上滔滔地流下泪来,一半因为愤怒,一半因为激动——这是她第一次动手打人。她心痛地看着母亲,不明白一朵盛开的玫瑰怎么可以忽然就变成了干花标本。
晚上家秀回来,那英仆妇拉着女儿哭哭啼啼地向她诉苦,家秀一言不发,径自取出钱来多给两个月薪水打发了她,事后一句也没有提起。
那以后依凡开始酗酒。
醉的时候,她会很多话,爱笑,爱唱歌,恢复几分往日的艳光,就像俗称“玫瑰烧”的那种酒,死去的花浸在酒中的时候,所有的花瓣会重新活一次,开放得格外鲜艳。
然而那毕竟是短暂的,第二天酒醒的时候,你会发现她比前一日更加苍老——以看得见的速度苍老下去,好像同时间赛着跑似的。
她很喜欢外出,可是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要打电话回来让司机去接。但也有的时候,她会连家里的电话号码也忘记,那就只有家秀和黄裳满世界地去找。
一次黄裳在附近小公园找到她,她正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冷杉下吹口琴,一段很奇怪的曲子,听不出是喜欢还是悲伤,看到黄裳,迟钝地抬起头,恍惚地微笑:“他教我的。我总也学不会,只会这一段。”
她把自己译的歌词背诵给黄裳听:
“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你是无边白雪,我是雪上的鸿爪;
你是奔腾的海浪,我是岸边的礁石,为你守候终生……”
黄裳心里悲哀到极点,几乎站立不住,可是同时她也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
关于战争,她照旧是不甚了了,她只是一星半爪地知道,母亲的恋人,是一个勇敢热情的英国籍男子,他痛恨战争,却偏偏像飞蛾扑火那样,哪里战火纷飞,哪里便是他的方向。他立誓要用自己的摄影来记录历史,结果却记下了死亡。
甚至没来得及给爱人留下一句话。
赵依凡的世界,那么突然地就被炮弹炸碎了,没有一声招呼,轰隆一声,便整个坍塌下来。
她曾为一场错误的婚姻浪费了大半个青春,难得在青春将逝的尾声遇到了真爱,可是她没来得及好好品尝爱的滋味,便已失去了爱;她也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他英俊的脸,便永远地失去了他。
新加坡于她而言,从此成为死亡的代名词,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在她心中是一座巨大的荒坟。
她的心里,也立起了一座坟,荒凉而沉寂,永祭她的真爱。
她的生命中,从此只剩下无尽的冷。
冷如死亡。
暮色四合,像一袭薄而透的丝袍笼罩了这对伤心的母女。在那个深冬的黄昏,黄裳站在冷杉下,第一次,深深体味到死亡与爱情的距离。
爱情因死亡而结束,却也因死亡而永恒。
是死亡给了爱情更为深沉更为悲壮的美。
于是,死亡,等于爱情。
依凡回来的第二个月,黄帝由黄坤陪着来家秀处看望了一次。
家秀和黄裳那日恰好都在家,陪着依凡弹钢琴唱歌消遣。依凡这阵子记忆力越来越坏,可是弹琴的技艺倒是不减,那曲子就像长在手指头上似的,会自个儿打琴键上流出来。
黄帝进门的时候,听到母亲和姑姑的歌声,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母亲出国第一次回来,一家人第一次在上海团聚。母亲从国外带来好多新奇的玩艺儿,上发条的小汽车,大堆包装美丽的糖果,还有就是这些好听的外国歌曲了。
家里常常请客,好多漂亮的太太小姐坐在客厅里摇着扇子聊天。他们家并不乏交际聚会,但少有这样高贵的女客,而且更少可以允许他们姐弟在旁的场合。那时每到聚会的高潮,妈妈和姑姑就会合唱一两首外国歌曲,他和姐姐快乐极了,把手掌拍得通红,笑得倒在地毯上滚来滚去。
那真是他记忆中最快乐的岁月,都还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可是转眼间母亲走了,父亲死了,当年的家没了,就只有这些个曲子还在,一个音符都没有改,甚至声音拔到最高处,姑姑那个惯常的把双手抱在胸前的动作都没有改。
这样想着,黄帝的眼圈儿就不由得红了,眼睛一眨一眨要哭的样子。
依凡这时候才看到黄帝,“啊呀”一声站起来,却并不走近,只是对他愣愣地望着。多年不见,当年的洋娃娃已经完全长成大人,高高瘦瘦,风吹倒的样子,因为已经过继给大房,见到生母,态度远不如当年真诚恳切,只是局促地笼着手,喊了声“二婶”。
依凡一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待想明白了,倒也并无感慨,点点头说:“你长大了,很好。”再没有别的话,可是眼神凝注,死死盯着儿子,转错不开。
倒是家秀听了感慨,心想黄帝这个称呼可谓不通之极,就算他已经过继给大哥,不能再叫自己的妈做妈了,可是依凡早已同二哥离婚,这二婶从何谈起?这样想着,反庆幸依凡现在变成这样子,不比以前多愁善感,否则还不知该有多么伤心呢。
黄帝一声“二婶”出口,马上也想到了,不禁自己怜惜起自己来,想自己这辈子真是可怜,儿子不成儿子,侄子不成侄子,连叫一声“妈”的权利都没有,眼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又不许人劝,看到家秀或是黄裳要走近他,先就忙忙掩了脸,哆哆嗦嗦地说:“我没事,我这心里……你们不要管我,让我去……”
黄坤在家里见惯了他这样子,很不耐烦,早一手拉了黄裳钻到她房里叽叽咕咕说新闻去,又旧事重提,要黄裳提醒柯以,听说日本宪兵队正在搜集他的情报,怀疑他通共呢。
黄裳吃了一惊,恼怒道:“日本人真是天下最多事又小心眼的一群人,成天惦记着害人,又疑心着人家要害他,难怪个子都长不高。北京话儿说的,都让心眼给压的。”
黄坤笑起来:“你这话在我这里说说罢了,可别在外面乱说。别说外面,就是家里也不行,我家里就是天天一帮子特务进进出出,你别看我爸现在威风,保不定哪天就被哪帮人卖了。”
黄裳皱眉问:“大伯现在在替日本人做事?”
“谁知道他到底替谁做事?谁给钱就给谁做呗。”提到自己的父亲,黄坤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敬重,倒是想起父亲委托的一件心腹事来,“对了,说起这个,我爸还要我托你帮忙呢……你认识一个叫白海伦的女演员吧?”
“谈不上认识,见过面吧,上次我生日宴上你也见过的。”
“就是她。不知怎么的她同我爸认识了,还要认我爸做干爹,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演电影争取角色,你下次有本子,考虑她一下行不行?”
说起拜干爹,倒让黄裳忽然想起来了,怪不得觉得眼熟呢,那白海伦的确是见过的,就是父亲黄家麒当年捧过的花魁白小姐,喜欢做女学生打扮,认了家麒做干爹,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如今她到底演上电影了,可是转来转去,还是跟了黄家的人。黄老大不但接收了黄老二的家产、儿子,竟连老二的女人也接手了。虽然白海伦比当年老了许多,但是没关系,黄大爷比黄二爷可也老着许多,算是扯平。
黄裳很有几分讶异,隔了这么多年,这女子仍能泼辣地活跃于名利场中,且仍能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倒也不容易。一时感慨,便没听清黄坤说话,只注意到最后一句:“……‘无人曲唱低’,什么东西?”因觉得耳熟,不禁问:“这一句什么典故?”
黄坤倒是脸上一红,欲言又止。
黄裳便猜到了,笑:“肯定不是什么好书。”
黄坤也笑起来:“正是天下第一淫书。”
黄裳反而一愣:“《金瓶梅》?”
黄坤点头:“写蕙莲的。”难得有才女黄裳也不清楚的典故,不禁得意,拖长了声音吟道,“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
不待背完,黄裳已经“哧”一声笑出来,真真句句都是白海伦在那晚生日宴上的形容,只是太刻薄了些。
当她们笑着的时候,烦恼暂时间好像都抛得远了,可是笑声一停下来,新的烦恼便又重新浮现出来,好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黄裳叹息:“咱们这种家里,越是没道理的事儿,越看着平常……你说那白海伦,安排个角色倒好办,只是日后大伯母问起来,可怎么交待?”
黄坤不在意地:“我妈才不管呢,又不是认真的。不过两三天也就撂开手了。”
黄裳倒不禁有些怅怅的,心想这白海伦桃花一般的人品,柳絮一般的运数,一会儿粘向东,一会儿粘向西,却总是粘不住,微风一起,便又飘在空中了,也许,这便是戏子的命。想到她,便想起旧日家中那些锣鼓喧天,觥筹交错,又免不了想到母亲今天的情形,由不得叹了口气。
姐弟俩一个里屋一个外屋,各说各话,可是不约而同,怀旧的心思却是一样的。也许,这便是血缘了。
因为依凡的归来,平静的“水无忧”变得越来越不平静了,渐渐布满了愁云惨雾。
依凡使得每个人都有些神经紧张,因为太注意要温和地对待她,就免不了把闷气转嫁给别的人。
先是黄裳忽然成了工作狂,没日没夜地赶剧本,并且向电影公司提出预付片酬,因为不擅交际往往对方没说什么,她却已经先面红耳赤,难免心情不快;
接着崔妈因为太注意要维护她的“二奶奶”成天同其余几个洋仆口角,又苦于语言不通,每次鸡同鸭讲之际必辅以手势,看起来就好像家里忽然添了一群哑巴,弄得家不成家;
到最后,连一向斯文淡定的家秀也变得暴躁起来,家里添了一口人,经济上忽然吃紧,虽然黄裳的片酬很高,可是给依凡看医生的费用更高,而且黄裳的生活能力向来就差,全然不懂得理财,依凡更不消说,有时会拿一整叠钞票出去,只买得一小块点心回来。家秀成了当然的一家之主,精神上颇觉吃力,只有令崔妈看住依凡,不放她单独出去。可是她同时接了几份兼职,不在家的时候居多,而崔妈对“二奶奶”始终有一种积习难改的敬畏,依凡平静地命令她做事时,她会像中蛊一样地照做,完全不由自主。家秀碍着她是把黄裳从小带到大的老人,不方便发脾气,可是心里却是烦恼得很。
一日家秀从电台下班已经很晚,因为念了一下午政治要闻,心里很不得劲,一到家崔妈又赶上来汇报说小姐出去应酬没回来,二奶奶也出去一下午了,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回。
家秀只觉脑子“嗡”地一下,想也不想随脚踢翻了崔妈泡在地上留着梳头用的一盆刨花水,指着骂道:“请你回来是吃饭看戏的?二奶奶二奶奶,说过几次了,叫依凡小姐,这里谁是你二奶奶?我看你才真是个奶奶,看个人都看不住,还能做什么?只差没把你设个牌位供起来!”
崔妈哭起来,扯起衣襟擦着眼角辩白:“难道我愿意二奶奶走失不成?她那么大一个人,有胳膊有腿,她要出去,我怎么看得住?她是奶奶,我是下人,难不成用链子锁着她吗?我也知道三小姐同二奶奶好,关心二奶奶,也难怪你发脾气,可是如果你发发脾气就能把二奶奶找回来,我情愿挨你骂,只是光骂有什么用,我告诉三小姐,原是指望你想办法找人去的呀。”
这几句话却正撞在家秀心口上,又急又愧,不禁滴下泪来。刨花水湿搭搭地浸过来,沿着地毯小心翼翼地探前一点,再前一点,地毯上湿了水的地方便格外颜色深了些,也像在赌气。
家秀擦一把泪,鞋子也不换,转身便要出去找人。忽然听得电梯“空通”一响,在自己这一层停下了,拉开门,却是依凡回来了。
家秀如获至宝,忙换了笑容迎上去,因见她头发上顶着一层霜,温言问:“怎么外面下雪了吗?我回来的时候倒没觉得。”一边用手去拂,却拂不去,这才发现那是白发。不由心里一惊,一股冷从骨子里一直渗出来。
依凡却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把谁给请来了?”
家秀这才看到后面还跟着柯以,难怪依凡自己找得回家。她这时一手扶着依凡,一手扶着门,头发散乱,鞋子湿漉漉的,脸上满是泪痕,十分狼狈,忽然间见了柯以,又是尴尬,又是难堪,不由地一时呆住了不知道回话。
柯以从来没见过家秀这般情形,不禁也愣了。在欧洲初识依凡和家秀时,两人一个明快秀丽,一个大方爽朗,如果说依凡是花,家秀便是映花的水,含香的风,虽然不至于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将她认出来,却会在认得之后记忆良久。而今日这水因风吹皱,花容也失了色,不禁让人陡生沧海桑田之叹。这段日子,他几次约家秀见面,都被她以照顾依凡的理由推拒了,今天他知道,那不是借口,是最冷酷的事实。在这种时候,任是谁,也无心再风花雪月,他同家秀,一次又一次,相遇的总不是时候。
无声无息之间,黄昏毫不留情地在他们中间砸了下来。终于是家秀凄然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听在耳中,却只像:“对不起。”
至此,柯以清楚地知道,家秀同自己,是真的完了,她原本就抱定独身主义的,依凡的悲剧,更把她最后的一个鸳梦也打碎了。
他们两个人隔着依凡默默相望着,却只觉得中间隔着兵荒马乱,隔着地久天长,两个人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却是再也走不到一处的了。
依凡老了,而黄裳却忽然地美丽了起来。
就像依凡的归来是为了赶着将毕生的美丽与魅力一股脑儿传给女儿似的,随着她一天天地老下去,黄裳一天天地丰满起来,鲜润起来,晶莹起来,那简直不是在成人,而是在打磨钻石。
本就在女子一生中最娇艳的年龄,又叨盛名之照,更是艳光四射。
她的美丽传遍了整个上海滩。
通常一个“才女”只要长得不是很难看,人们就会很宽容地同时授予她“美女”的称号,更何况,黄裳是不折不扣地丑小鸭变天鹅,美得如此炫目,毋庸置疑呢。
而且,她虽然艳美端庄其实不如依凡,但胜在会打扮,所有衣裳首饰一概自己设计,务求炫人耳目,与众不同。本有七分人材,加之五分妆扮,倒有了十二分的标致。
与此同时,她的第二部电影《烈火鸳鸯》出炉了,关于战争与爱情。这灵感得自她的母亲。通过母亲,黄裳间接地接触到了战争与死亡,爱情与幻灭。
影片自始至终,布满死亡的阴影,恋人在生离死别的间隙里同死神赛跑,在枪弹和炮火里抢夺一分一秒的时间相爱,他们的爱具有着与上帝同等的高贵,至尊无上,男女主角一改当前奶油才子、红粉佳人的格式,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沧桑感,台词凄美到矫柔的程度,每一个字,都是泪。
可是观众喜欢,她们看了一遍还要看第二遍,除了拿上拭泪的手帕还要拿上记录台词的纸笔,然后把那些凄美的台辞当成情诗来背诵。
关于那段母亲翻译的歌词,黄裳原样照搬到银幕上,成了年轻的影迷朗朗上口耳熟能详的经典对白:
“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你是无边白雪,我是雪上的鸿爪;
你是奔腾的海浪,我是岸边的礁石,为你守候终生。”
片子的影响空前绝后,以至于后来同样是有关战争与爱情题材的外国名片《魂断蓝桥》和《战地钟声》在国内走红的时候,上海市民却不以为然,认为远远不如黄裳的《烈火鸳鸯》。
同《桃红丝帕》的后期制作一样,柯以再次提出应该在女主角的台词中增加思想性,不要一味追求凄婉,而应该多一点号召力,但是剧组的人担心涉嫌宣传抗战,会给当局找麻烦。柯以坚持己见,又专门去找了有关部门长官,最终片子还是如期上映了。
首映式那天,黄裳收到一只插满了天堂鸟和风铃草的大花篮,附着一张暗花格子的精美卡片,上面写着:
“我不指望你能听到风铃的声音,
也不敢奢求在雪上留下鸿影,
我只想做一阵风,
吹动那风铃,吹拂那雪花,吹皱那海浪,
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
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
署名是“蔡卓文”。
黄裳并不记得谁叫“蔡卓文”,但是她欣赏这段话和这种婉约的约会方式,于是问剧务芳姐:“那送花的人呢?”
芳姐似乎对这蔡卓文颇熟悉,立刻答:“蔡先生本人没上来。送花的是他的司机,还等在外面呢。”说着打开帘子,那司机远远地站着,看到黄裳,立刻鞠了一个躬。
黄裳一愣:“是日本人?”
“不是,不过好像同日本人有来往的,还是个挺大的官儿,咱们这一行的顶头主管,得罪不起呢。听说这回片子最后能通过审批,就是这位蔡先生出的力呢。”
黄裳忽然省起这个“蔡先生”是谁了,脸上没来由地一红,踌躇半晌,所谓病急乱投医,竟向着芳姐沉吟起来:“你说我该不该理他呢?”
芳姐见黄大编剧居然征询她的意见,受宠若惊,急忙尽心尽力地提供资料:“要去的,这种人开罪不起,连柯导还要求着他呢;可是和他们太接近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没的惹人议论,于您的名声上不好听;不过应酬一半次呢总要的,若实在不想去呢……”罗嗦半晌,到底也没说去还是不去。
黄裳已经不耐烦起来:“一个破官儿罢了,什么了不起,前怕狼后怕虎的,不理他就是了。你去跟那司机说,就说我家里还有事,谢谢他,改天再喝茶吧。”
可是出门的时候,她发现那司机还站在帘子外,见了面,立刻又是一鞠躬,恭敬地问:“您说改天喝茶,蔡先生问改天是哪天。”
黄裳“哧”地一笑:“说‘改天’,自然就是‘改天’那一天了。”扬长而去。
那司机倒也不追究,只一路跟着出来,在剧院门口抢先一步拉开车门:“黄小姐请。”
黄裳有些恼怒:“说了改天了……”
话未说完,蔡卓文已打车上下来,摘下帽子冲黄裳微微地一颔首,黄裳又是没来由地脸上一热,那半句话便就此打住,脾气再发不下去。
蔡卓文微笑着不急不缓地说:“听说你急着回家,我怕你没车不方便,所以想送你一程,不想倒惹你不高兴。”说着温和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黄裳知道自己错怪了人,更加羞窘,低了头顺从地踏进车来,报过门牌住址,便再不说一句话。她生性并不是一个忸怩的人,可是每每面对这蔡先生,便觉心跳加速,举止无措。而且,就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突然就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莫名地悲怆。
幸而蔡文卓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一路上并不搭讪攀谈,直到停了车,也只说了一句:“再会。”便摆摆手将车开走了。
但是在汽车驶走的一刹那,他自后视镜里看到她笑了,异常轻忽灿烂。
她站在那光影里,汽车尾灯的照射下,突然地微笑,像一朵昙花在瞬间绽放,带着无邪的魅惑。
那是一只雪地里的红狐,飘忽,灵动,冷艳,带着孤绝的气质。
谁能阻挡那种震撼?
她知道他看到她的笑了。
他也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她笑。
汽车慢慢地掉转了头,然后疾驰而去。
然而那瞬间的笑容已经成为他们两个人记忆中的永恒,到老,到死,而记忆中的他(她)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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