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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鞋子梅花咒》 作者:西岭雪

小说全集TXT大结局

正文楼里的洛红尘
当周锋抱着洛红尘奔跑在医院走廊里,连连呼喊着“医生,救救我女儿”时,整个医院都被震动了。
周锋,痴呆了整整二十年的周锋,竟然奇迹般地重新有了清醒的思维,学会认人,甚至救人了!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女儿,也终于意识到了父亲的责任!这不能不称之为一个奇迹!
红尘并没有病,她只是刺激过度,很快便醒了过来。周锋,却立即被推进了隔离室,接受专家会诊。那是精神病院里百年不遇的盛事,医生们无比激动,有如过节。
不知道哪里突然涌出来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开会研究方案的,讨论宣传步骤的,还有联系记者采访的。乱哄哄的人围着红尘问东问西,热情地请她去院长室休息,而红尘只是以不变的姿势呆坐着,守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一言不发。医生劝她也不走,护士拉她也不走。在这个真相大白的世界末日,她真希望自己可以代替父亲,走进混沌的痴呆里去,从此自己的心,再不懂得痛苦和记忆。
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中年女人还在聒噪着:“听说你父亲刚才好起来之前,有个年轻人来探望他是吗,还叫他‘爸爸’,那年轻人同你是什么关系?”
“是我哥哥。”红尘终于开口,而两行眼泪随之滚落。
哥哥!天哪,周自横是她哥哥!她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捐钱给他父亲治病的好心人是谁,难怪院方称那是一个神秘的周姓户头,原本还以为对方是故意留下父亲的姓,却原来那是个事实:拿钱出来的人,真的姓周!是周公用了周自横的钱来治疗周锋!是周家祖孙三代的家务事!他们,根本就是一家人!周自横,是自己的亲哥哥!
她爱周自横,她爱他。可是,她不能爱他!
哥哥,为什么?她从小渴望有一个哥哥!从小幻想有一个哥哥!现在,她真的有了,却原来,是一个她挚爱的人!一个她倾心爱慕,交付终身的人!为什么?
天黑了,灯亮了。会诊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周锋在熟睡——医生怕刚刚醒来的周锋过度兴奋,给他服了镇静药。
红尘坐在父亲身边,百感交集地看着父亲沉睡的面孔。他已经沉睡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睡了二十年了,明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所有的记忆与情感也都将随之苏醒。
然而他的女儿红尘,却在祈祷着失忆。
她羡慕父亲曾经的世界,不会思想,就不会痛苦,时间和情感都静止,再也不必思索哥哥和爱人的概念。让时间停止,让往事重来,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她愿意,从来没有认识过周自横!
她等待父亲醒来等了二十年,可竟然,随着得回一个父亲的同时,她失去了一个爱人!
肝肠寸断。她再也不能承受这份心疼如绞,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发生?从小到大,她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可是从来没有气馁过,抱怨过,放弃过,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绝望了,崩溃了。她再也没有能力对抗上天的不公。
泪水无止无尽地流着,却再也哭不出声音来。心脏就会在下一分钟粉碎成尘。如果上天后悔给予她的这个生命,收回去吧,只是,请不要再这样地折磨她!
她握住父亲的手,轻轻叫:“爸爸!”眼泪滴落在父亲的脸上,她的声音哽咽而嘶哑,“爸爸,为什么,会给我那样一个哥哥?为什么,你会是我们两个人的父亲?”
她忍不住,再一次翻开母亲的日记,仿佛想从中找到答案——
“12月4日。多云转阴。
天阴阴的,我的心却晴空万里。周锋终于答应了我的求爱。是的,是我主动向他求爱的。我鼓足了勇气,告诉他:我喜欢你,愿意跟随你到天涯海角。我说的时候,心里好害怕,怕他不答应,怕他笑我。我就快哭出来了。然而这时候他问我:‘如果洛长明阻止你呢?’
他说起爸爸的名字时,总是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让我好心惊。毕竟,那是我爸爸呀。我不知道他和爸爸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爸爸提起他的时候,也是这样恶狠狠的。但是他说得对,爸爸是不会同意我们的,一定会阻止我。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什么人都不能阻止我,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终于,他看着我,轻轻地点了头。点得很轻很轻,好像随时准备改变主意似的。但我不要他改变主意,我抓住这一丝允诺,扑进他的怀里,说:‘周锋,我永远不要离开你,便是死在你手里,也绝不后悔!’”
红尘又流了泪,后来,母亲真地为周锋丧了命。但她从没有后悔过。她对父亲的爱,是超越生死的。
“12月15日。晴。
已经整整十天没有见到周锋了。自从我对父亲坦白了我与周锋的感情,父亲就大发雷霆,骂我,打我,甚至把我关了起来,不许我再见周锋,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
爸爸哦,为什么你不能成全女儿,不肯体谅女儿的心呢?我爱周锋,爱得超过自己的生命,我可以没有一切,但我不能没有周锋。终于得到周锋的爱,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也许,我并没有真正得到他的爱,他心里的人,只有绯烟。但是,至少他终于答应要娶我,带我走了。
我有一生的时间来陪伴他,感动他,即使到死的那一天,他仍然不爱我,但他的眼光只要有一分钟停留在我身上,已经足够……”
那样深刻的,惊心动魄的爱情哦!什么人可以面对这样真挚的爱情而不为感动?周锋也不能!
红尘知道,母亲后来是在爸爸的接应下跳窗而出,冒着摔断腿的危险离家出走的,他们悄悄地结了婚,没有举办婚礼。然后,是婚后没完没了的争吵,冷战,羞辱和诅咒。洛长明曾经闹上门来要带洛秀走,但洛秀死也不从,声称便是死在周锋手下都不要父亲管。而周锋,他是把洛秀当成了洛长明的替身,誓要在她身上讨还所有不为人知的债项,并且,从不肯碰她一下。而面对所有不公正的对待,洛秀总是逆来顺受,委屈求全。
也许爱一个人,便该是这样的承担。红尘不知道,直到母亲生命结束,有没有得到过父亲的一次真爱。但是,父亲一定是想着母亲的,不然,他不会那么痛苦,不会在母亲去逝后万念俱灰,至于疯狂。
当母亲离开人世,他的心,也随之死去了。无论他做过多少对不起母亲,伤害母亲的事,他的疯狂,也都做出了最彻底的补偿。他和母亲的爱,在另一个常人不能企及的世界里得以延续,那是所有的外人,所不能理解也不能干预的。
无论姥爷用多么恶毒的话来诅咒周锋,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红尘从来不恨父亲。因为,母亲至死也是深爱父亲的。母亲那样强烈地爱着父亲,自己,又怎么可以恨他?
红尘无数次地阅读那本日记,重温着父亲母亲的爱情,幻想做一个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倘若他们不许,她便啼哭,直到他们来哄她,或是呵斥她,使她听话——她宁可有人打骂,都好过像姥爷那样皱起眉头板着脸来对她,厌恶地诅咒:“杀人犯的女儿!”
她不愿意姥爷这样地咒骂父亲,而她知道,倘使她不乖,姥爷便会迁怒于她的血统。于是她努力地要好,希望以自己的表现来引起人们的惊诧:怎么会有这么伶俐乖巧的孩子?什么样的父母才可以养出这样的好孩子!
然而她一直未能等来那一天。无论她怎么样地努力,都不能抚平姥爷对父亲的仇恨。
她自幼都不是一个受人疼爱的孩子。白眼和冷漠才是她的家常便饭。然而这没有影响她长成一个感情丰富、充满爱心的女孩,爱父母,爱姥姥和姥爷,爱刺绣,爱世上美好的一切人与事,更爱——周自横!
可是,她却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没有权力追求自己的爱情,因为,她爱着的人,竟是自己的亲哥哥!
日记落下来,红尘捂住脸,心疼得流不出泪来。
“红尘,你果然在这儿。”
是姥爷洛长明。他是接到医生电话赶来的,看到红尘,不禁大吃一惊。只是半天不见,他们的孙女儿竟然憔悴得脱了人形,脸上惨白枯缩,没有一丝血色,而她的眼里,写着那么深重的悲伤。她抬起头,愣愣地向姥爷报告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消息:“我爸爸醒了。”
洛长明乍听之下一时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爸爸醒了。他好了,不再是疯子了。刚才医生们替他做了会诊,说他很快就是正常人了,他会一点点把所有失去的记忆都找回来,把丢掉的时间都找回来,重新做一个健康的人。”
“周锋好了?”洛长明冷笑起来,轻轻诅咒,“这个杀人犯!”他眯起眼睛看着外孙女儿,“原来,你一直和你爸爸有来往。”
“是的,我常常来看他,一直希望他能好转,现在,他终于醒了。”红尘面无表情地说着,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来。
洛长明仍然冷笑着:“既然他醒了,你还哭什么?”
“我哭了么?”红尘呆呆地擦去眼泪,忽然像在汪洋大海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抓着姥爷的手问,“姥爷,我是不是有一个哥哥?”
“哥哥?”洛长明皱眉,三更半夜跑到精神病院来已经够恼火的了,周锋清醒对他而言更不是什么好消息。如今洛红尘又没头没脑地说起什么哥哥来,他益发烦躁,“你姥姥还在家里等你,快回去吧。”
“我还要等爸爸醒。”
“他死了才好!”洛长明怒喝,“你别忘了,你是我们带大的,你的这个杀人犯爸爸,可没有照顾过你一天!你要么立刻跟我走,要么就当没我这个姥爷!”
“姥爷,你让我等到爸爸醒过来再走好不好?”
“不行!”洛长明沉下脸来。他入伍多年,浑身上下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发火已经够严肃的了,略一动容就更叫人害怕。“你马上跟我走。起立!向右转!开步走!”
红尘自小服从惯了,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得低了头随姥爷离去。然而她的心,却已经碎了,散落一地。
洛长明把红尘带回了家,姥姥看了红尘的样子,少不了又是一番惊动。
然而红尘完全顾不上回答姥姥的问题,只是急急地问:“姥姥,我是不是有一个哥哥?我爸爸在娶我妈妈之前,是不是还结过一次婚?还有一个儿子?”
姥姥惊讶:“你从哪里听到这些的?”
“告诉我呀,是不是有这样一个男孩子,他比我大七岁,叫周自横,有这么回事吗?”
“我们哪里记得叫什么。”洛长明不耐烦地摔手,“你爸爸那个杀人犯,孩子都老大了,还勾引年轻少女,真是不知羞!是他害了你妈妈,千方百计骗娶了她,又不好好对待,直到把她逼死。”
他忽然以军人特有的警觉感到了危险的所在,盯紧孙女问,“你刚才说谁?周自横?你和他也认识?”
红尘的泪更加汹涌地流下来,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呢?
“周自横,是我哥哥?”
“什么哥哥不哥哥的,你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所有姓周的人,都和我们洛家没关系!”洛长明断言,“周家没一个好人!不是疯子,就是杀人犯!”
姥姥也说:“红尘呀,有没有哥哥都一样,他们周家没有人关心过你,你爸爸醒了也好疯着也好,都和你没关系,你把他们忘了吧。”
忘了?怎么可能呢!
红尘不可能不想着父亲,也不可能不想着……哥哥!
父亲怎么样了?他在醒来后神智彻底恢复了吗?他是不是记起了他与母亲的所有往事?他还记得在他痴迷的日子里,这个女儿给予他的所有陪伴吗?他醒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是谁?他会不会找自己?他和周自横相认了吗?
哦,自横,自横,他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他知道自己是他的妹妹后,承受得了吗?他是和梅绮一起出现在医院里的,他们怎么会在一起?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他的亲妹妹,他们是再也不会有结果的了,他是不是要回到梅绮身边了?
红尘的心在妒忌,可是接着她意识到,她无权妒忌,她不能妒忌自己哥哥的幸福,她没有这个资格!
心真的裂开了。一分钟都不可以忍受。不能忍受。这样的痛苦,使生命变得黯然无光,如何再去面对今后那漫无边际的未来?
当梅绮守着熟睡的周自横时,洛红尘在守着熟睡的周锋。
而当梅绮纵身一跃自十二层阳台上飞扑而下时,洛红尘则被姥爷洛长明锁在了小楼里。
往事重演,一如当年的洛秀被软禁,如今同样的阁楼里锁着秀秀的女儿洛红尘——她真的成了一个旧时代绣楼里的深闺少女。不许回公司,不许见周锋,也不许和周自横交往。
陪伴她的,只有母亲的日记。
“2月6日。晴。
这几天,我着了凉,一直在咳嗽。昨晚周锋又是一夜未归,我为他等门到天亮,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周锋回来过,换了衣裳又走了。但是,他留下了一瓶药,止咳糖浆。他,还是关心我的。
即使是最微弱的一丝关切吧,即使是最渺茫的一线希望,我也仍然坚信着,等待着,等他回心转意的一天,终于爱上我。”
“2月21日,有风。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多么希望能和阿锋一起度过。可是他仍然拒绝了我,说工作忙,晚上不回家了。
我做了两人份的晚餐,买了鲜花,还点了蜡烛。我把他的大衣披在对面的椅子上,对着那空空的座位举杯。阿锋,不要太吝啬,多给我一点点陪伴,好吗?
都说生日许愿是会灵的,我去年的生日愿望是可以和阿锋在一起,真的灵验了;今年,我想再贪心一点,我的愿望是让阿锋多一点时间陪我,多一点温柔对我,这愿望会实现吗?
窗外的夹竹桃开了,那是我惟一的生日礼物。”
亲爱的妈妈呀,她写下了那么厚厚的一本感性日记,可是,竟然只字未提父亲的前一次婚姻,更没有提到自横这个哥哥。或者,是她对整件事也所知不详吧?她甚至弄不清自横母亲的名字,只是含糊地写着“绯烟”。
红尘听自横说过,他的母亲,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妃嫣”,那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绯烟”和“妃嫣”会是同一个人呢?
但是,一定会些蛛丝马迹的,一定遗漏了些什么重要的线索,她和自横爱得那么深又那么热烈,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彼此燃烧般的感情来得有多么不寻常!
红尘发疯一样地翻找着,找出自横写给她的那些情书,一封封一行行地读着:
“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和他身世仿佛的女孩子,她就像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一样,在第一时间就走进他的心里了,让他的心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疼,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她,照顾她,陪伴她。一个人没有人爱是可怜的,一个人没有人可以让自己去爱,也很可怜罢……”
难怪一见钟情,难怪似曾相识,难怪觉得熟悉,根本,他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当然会觉得亲切!一切,都是骗局!
红尘找到一只打火机,打着,把信纸凑近火苗。那雪白的浪纹纸腾地燃烧了起来,瞬间将自横的热情吞噬,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
当点燃第六封信的时候,淡绿软缎的窗帘被风卷进来,沾到了火头,也随之燃烧起来,然而红尘痴痴地跪在屋子中央,一无察觉,仍然默默地流着泪,守着那小小的火堆,把最后的两封信凑向火苗……
自横从噩梦中惊醒,大叫:“红尘!红尘!”一头冷汗。
他对着闻声赶来的爷爷愣愣地说:“我梦到红尘,红尘在火里叫我……爷爷,会不会是红尘有危险?你读周公解梦又读弗洛伊德,你告诉我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关心则乱罢了。”周公坐下来,安慰着,“阿横呀,你想得太多了,还是忘了那个女孩吧。”
“她不是‘那个女孩’,她是我的亲妹妹。”自横不满地说,“即使我不能再把她当成女朋友,可我也仍有责任要关心她。”
随着一阵咳嗽声,奶奶周婆走了进来:“咳咳,你们爷儿俩,天不亮的,聊什么呀?”
“天快亮了。”爷爷看看窗外,关切地对周婆说,“还早呢,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这几天,你咳得又厉害了,多睡一会儿吧。”
自横看着爷爷奶奶,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艳羡,爷爷奶奶已经很老了,一生中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大喜事,儿子疯了,媳妇死了,可是所有的患难,他们共同走过,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相依相伴,白头偕老,他们,比自己幸福!
“阿横,咳咳,你和那个,咳咳,红尘,咳咳,没有那个……咳咳,咳咳……”
周自横先还听着奶奶过分频繁的咳嗽声觉得担心,然而很快明白过来,奶奶这次的咳嗽不仅仅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有些话不便出口。他不禁苦苦一笑:“奶奶,您放心,我和红尘,没有乱伦。”
奶奶居然脸红了一红,使劲咳嗽着掩饰了过去。
红尘哦,那是一个洁身自爱的女子,清纯得像一支荷花。因此,即使是周自横这样的花中惯客,面对她也不禁自律三分,若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自横垂下头,心头一遍遍滚过“妹妹”两个字。她竟然是自己的妹妹。从今往后,去哪里才可以再遇到这样的女子呢?她什么人不好做,竟要做他的妹妹!
电话铃响起来,是电视台打来的:“周董,奖品已经准备好了,您要不要再亲自检查一下?”
“奖品?什么奖品?”自横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是“金陵十二钗”总决赛的大日子。宝钗黛玉谁才是真正的花魁,今天就要揭晓。可是,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心思去选美?
筹备了那么久的“金陵十二钗”终于要揭幕了,他,红尘,还有梅绮,都为这个大赛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可是今天,当大赛正式开幕,他们三个,却都没有出现在应该的位置。
“对不起,我有急事去不了,另找个人颁奖吧。”
“可是……”
“就这样吧。”周自横收了线,心里一阵阵地疼。记得,当初就是这场选美大赛把洛红尘带到他面前的。那天,梅绮还跟他商量想报名参赛,而他调侃她不妨考虑辞职。
没想到,后来梅绮真的辞职,而他和洛红尘,却终究不能在一起!他们命中劫难般地遇上,又如被雷击地爱上。一切,是谁的大手在播弄?
电话铃再次响起,自横不耐烦地推拒:“我说了今天有事,不去了。”
“自横,梅绮死了。”却是卫青。
自横一惊,清醒过来:“卫青?你说什么?梅绮怎么了?”
“她跳楼了,从‘梅园’十二楼上跳了下来,就摔在我面前,死得很惨,好多血……”
卫青的声音变了调,无限诡异。
自横大叫:“卫青,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他心慌意乱地穿衣裳,伸了几次手都伸不进袖子里,身体不能控制地发抖。梅绮死了,梅绮死了,在“梅园”跳了楼,在自己买给她的窗口跳了下来,有十二层那么高,这样地决绝……
周公周婆听到孙子大喊大叫,又看到他不寻常的表现,惊得面面相觑,这一日一夜,发生太多事,他们真有点经不起了。
“阿横啊,又出什么事了?你要去哪儿?”
“有朋友找我,我出去一趟,就回来。”自横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调。
电话铃第三次响起来,这次是精神病院。
“请问是周府吗?经过诊断,我们已经确定周锋先生有了正常人的思维,从今天起,你们可以来探望他了。”
周锋?爸爸?周自横心里一震,一心只想着红尘的悲剧,差点把这个突如其来的爸爸给忘了。爸爸,周锋,他好了?醒了?
周公还在紧张地追问:“到底有什么事?怎么这么多电话?”
“爸爸醒了。”自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是医院的电话,他们说,我爸爸病好了。”
梅绮死了。
爸爸活了。
自己和红尘,成了亲兄妹。
这到底是一笔什么乱帐啊!
正文你究竟是我的谁
梅绮死了。死得血肉模糊,面目难辨。
生前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竟然死得这样不顾体面。
周自横赶到的时候,梅绮已经被抬上了车,地上只剩下一摊血。
卫青也是满身满脸满手的鲜血——在梅绮跳下来后,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还试图去抱起她,吻她,叫她的名字,对她说:“好,我不走了,你不要哭。”
——她果然不再哭,永远也不会再哭。
痛哭不止的人是卫青,见到自横,他好像见了亲人一样欢天喜地地迎上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你可来了。除了你我不知道再能找谁。梅绮在南京连个亲人都没有。我不该跟她说分手。我说,我来还她的东西。是一只绣花鞋。她说不是她的。她让我不要走,说‘卫青,我是真的’,我不信她。我走下来,她跳下来。我看着她跳下来,‘嘭’地一下,就这么跳了下来……”
绣花鞋……自横只觉得彻骨的悲哀,悲哀得整个人抽紧起来。所有的悲剧,都是从三只绣花鞋开始的。他们四个人,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他抓住卫青的胳膊问:“通知梅绮的家人了吗?梅绮的老家在河北,家里还有父母和一对弟妹,你给他们打过电话没有?”
然而卫青已经神智不清,只是颠三倒四地说:“她叫我的名字,说‘卫青,我是真的’,然后,她跳下来。我跟她说,我们完了,我要走。她就跳了下来。‘嘭’一声跳下来,那么高,十二楼那么高,她就‘嘭’一下……”
自横只道他是伤心过度,抓住他用力摇晃,沉声道:“卫青,你冷静下来,静一静!”
可是卫青似乎完全听不到外来的声音,他只是沉在自己的心里,仍然死死地抓着自横的手,痴痴呓语:“自横,我不该揭蛊。我不该打开那瓶子,把魔鬼放出来……”
“什么瓶子?什么魔鬼?卫青,你醒一醒!”
“你不知道吗?梅绮养了一只蛊,爱情蛊。她喂它血,想给你种下去。是我打开了瓶子。我中了蛊。我中了梅绮本来给你准备的爱情蛊……”
自横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凝视卫青的眼睛,发现他眼神已经涣散,完全没有焦点。他的视野,已经被梅绮的血染成了一片鲜红,从此再也看不到别的光景。
梅绮死了,卫青疯了,自己和红尘成了亲兄妹。
周自横欲哭无泪。就在父亲周锋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好朋友卫青却走向了疯狂——难道,疯人院里有固定的名额,走出来一个,就一定要再填进去一个吗?
如果注定要有人疯狂,那么他宁愿那个人是自己。那样,就不必再面对心爱的妹妹。妹妹!
他同时失去了梅绮和洛红尘!
精神病院。
周公周婆与自横兵分两路,已经迫不及待地先赶去与睽违已久的儿子周锋相认。
同在一座城市里,却忍心二十年不见,老两口仆一走进精神病院大门,便不由得泪流满面。而周锋看到年迈的父母,也是大为激荡,猛地跪倒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爸,妈,你们老了!”
周公和周婆再也忍不住,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起来,这个迷失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啊,如今终于清醒过来了,有生之年,终于还可以亲耳听他叫一声“爸”、“妈”。
周婆声声咳着,几乎杜鹃啼血:“儿啊,你别怪妈心狠,咳咳,二十年来,从来不来看你。咳,我是怕你儿子知道有你这个父亲,咳,怕走漏风声呀。咳,妈只好狠心,全当你已经……死了!”
周锋的心思是明白的,举止言谈却总比常人夸张板滞些,一个劲儿地磕头说:“爸,妈,是儿子不孝,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奉养过你们,反让你们为儿子操心。今后,儿子一定要补偿你们!”
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没有半点生疏隔阂。虽然二十多年不见,可他们毕竟是至亲骨肉。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是连空气都会因之颤动的。他们絮絮地说着别后情怀,这二十多年里的人事变迁。周公抬头望过去,指着说:“阿横来了。看,你儿子现在已经多大了,多有出息。”
周婆却心疼地叫道:“阿横啊,你这是去哪儿了,咳咳,怎么这么累的样子?”
周自横是将梅绮的身后事暂时料理停当、又安置了卫青才赶过来的,身心俱疲,见到爷爷奶奶却还不得不强颜欢笑,硬撑着说:“一路塞车,我好容易才……”
话未说完,一眼看到父亲,不禁大吃一惊——周锋神清气爽,虽然仍穿着医院的病号服,但是精神奕奕,眉目明朗,已经完全是一个正常人。但是,只在一夜之间,他老了,甚至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自横深深叹息,曾经只在历史课本上听到过李自成一夜白头,那是因为焦虑;而今,他真的看到了,却是因为苏醒——随着父亲记忆的回归,那些被他弄丢了的光阴也都老马识途般地找了回来,父亲的一夜,等于别人的数年,他迅速地苍老了,憔悴了。
也许,在今后的时间里,他还要加倍奉还那些被他忽略了的春夏寒暑,背负起所有的沧桑岁月。到那时,他还会觉得清醒是一件可庆幸的事吗?
周公现宝似地把自横推到儿子面前:“锋呀,这二十年来,幸亏有阿横呀,他已经替你在回报我们老俩口了。阿横很能干,已经是大公司的董事长了,还给我们买了别墅。这几年,你的住院费,都是我用阿横赚的钱替你交的,等再过几天,你就可以办出院手续,跟我们回家去了。”
自横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每个月跟自己要那么多现金,却偏偏过得那么俭省,原来,那些钱,都替父亲缴了住院费和治疗费。他也跪了下来,膝行几步,来到父亲面前,叫:“爸爸,我是自横,还认得我吗?”
“阿横……”周锋专注地看着儿子,仿佛在他脸上辨认上帝的天书,“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今天早晨,我从醒来以后,就一直在想着你,我还记得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一转眼,已经是大人了。我总算没有辜负妃嫣。妃嫣在天有灵,一定很安慰。”
提到妃嫣,周公周婆的脸阴沉下来,互相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爸爸,”自横小心翼翼地叫,他对父亲的清醒情况还不笃定,不知道他的记忆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忍不住要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全好了,“您还记得和我妈妈结婚的时间吗?还记得我妈妈是在哪里生我的吗?”
“我和你妈妈,并没有结婚。”没想到,周锋竟然这样回答。他看着周自横,带着初醒过来的精神病患者特有的混沌和坦诚,明白地说,“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什么?爸……”自横几乎以为父亲的疯病又犯了,或者还有某些区域没有完全康复。
然而周锋十分清醒明白地说:“我和妃嫣是有过婚约的,可是一直没能结得成婚。当年,我好不容易找到妃嫣时,她刚刚生下你。她把你托付给我,要我抚养你长大成人……”
周自横不等父亲说完,已经一跃而起。
周公周婆大叫:“阿横,你去哪里?”
然而周自横已经顾不得停下,只大喊着:“我去找红尘……”
失火的绣楼。
卧室的火虽然扑灭了,红尘心里的火却依然在燃烧,而且,烧得更旺了。烧得她一双眸子异样地闪亮,冲着姥姥和姥爷狂叫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吧!我要去见我爸爸,我要找自横!我要见他们!”
然而洛长明和她一样的倔,以比她更大的声音暴喝:“你休想!你要出去,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你还敢放火,反了你!当年你妈背叛我,现在,你也要背叛我吗?”
他们都疯狂了,渐渐分不清现在与过去,洛秀与红尘。在洛长明的谩骂中,周锋和周自横变成了一个人,而洛秀和洛红尘,也合二为一,混淆不清。
洛长明咒骂着:“你放火!你跳窗!你有本事!好,就算你真的一把火把这个家烧了,我也不会让你出去!我宁可没生过女儿,也绝不会让你嫁给周锋这个王八蛋!”
红尘也快疯了,哭着喊:“姥爷,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心狠?你和周家,到底有什么怨恨?为什么要报应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妈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代你受过?我又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这样恨我?我爸爸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到底对妃嫣做过什么?”
提到妃嫣,洛长明就真的疯了,扬起拐杖,重重地打在孙女儿身上,将她一杖打倒在地,还仍不罢休,冲上前踢着,骂着:“妃嫣!妃嫣!我叫你跟我提妃嫣!我叫你跟我作对!”
姥姥吓坏了,拼命地抱着拐杖,哭着,叫着:“老头子,你醒醒,这是红尘呀,你会打死红尘的!”
洛长明骂着:“我就是要打死她,打死了她,就不会丢人现眼,去找那姓周的小子了!”
这个世界真的疯了,黑白颠倒,时光混乱,今天与昨天已经完全地重合,再也分不清洛秀和洛红尘,周锋和周自横。一切仿佛历史重演,他们两代人被命运的大手推进了一个没有边际的漩涡里,颠簸挣扎,不得超生。
红尘哭着,喊着,一边躲着姥爷的拐杖,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听到自横在门外喊:“开门,开门呀!红尘,红尘你在吗?”
“自横!”红尘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拉开了门闩。姥爷毕竟是太老了,如果红尘拼了命地反抗,他是没力量阻挡的。
红尘终于又见到了周自横。她多么想扑进他的怀中大哭一场,然而却强忍住了。那个人,不再是她的爱人,而是哥哥。哥哥,多么残忍的亲情啊!
她看着他,哀伤地看着他:“自横,为什么,你会是我哥哥?”
“不,不是!”自横兴奋地摇晃着红尘,狂喜地大喊大叫:“红尘,我们不是兄妹,不是!”
红尘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没听见,又好像不相信。
自横更大声地喊:“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你爸爸好了,他亲口对我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爸爸不是你爸爸,我只是妃嫣的儿子,不是他的。他和我妈妈,只是恋人,不是夫妻,他们没有结婚!我不是他们两个生的!我爸爸只娶过你妈一个人!我是我妈生的,我和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虽然周自横“你爸爸”、“我爸爸”、“你妈妈”、“我妈妈”地说得如绕口令一般,然而红尘却立刻听明白了,她大叫起来:“你不是我哥哥?是真的吗?真的吗?那么,你爸爸是谁?”
“不知道,我没有问,没来得及问。我爸爸,啊,是你爸爸,你爸爸刚好,医生不让他多说话,要他好好休息,不让他太用脑过度,让我们明天再去看他。医生说,再过几天,证明他彻底稳定了,就可以批准他出院了。”
“是吗?是吗?”红尘的泪滔滔地流下来,她太幸福了,幸福得都不像是真的,“我爸爸好了,就要出院了,我们不是兄妹,不是。”
人家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是今天,自幼与不幸做伴的洛红尘,却同时得到了两个天下最大最大的喜讯。
她终于扑进自横的怀里,幸福得简直要晕倒过去:“太好了,自横,太好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不分开了!”
然而,他们的幸福完全没有影响到洛长明,他拄着拐杖冲过来,猛地拉开红尘,指着周自横骂道:“小子,你给我听着,不管你是哪里来的野种,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许再踏进我们洛家!”
“姥爷!”红尘叫,“求求你不要再阻拦我们吧。当初,您的阻拦给我妈妈带来了悲剧,现在,您还要让这悲剧再次发生吗?”
“当初就是因为没阻拦得了你妈妈,悲剧才会发生,你妈才会惨死!”洛长明暴躁地打断,“姓周的没有好人,管他是不是周锋那个王八蛋生的,只要他姓周,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绝不让洛家的女儿再和周家的王八蛋有任何交往!”
“如果我一定要交往呢?”红尘刚烈地反问,“姥爷,当年您的专制逼得妈妈离家出走,宁可从窗户里跳出去;现在,您还要坚持己见吗?那我也一定会像我妈妈那样,选择离开您的!”
“你敢要胁我?我养了你这么大,你要胁我?你这个畜牲!”
眼看着洛长明的拐杖又要挥舞起来了,自横将红尘猛地一拉:“红尘,快跑!”
两个人麻利地从拐杖下逃开,一直奔下楼去,直奔到大街上,确定自己安全了,才长舒一口气,对着微笑。笑着笑着,就拥抱在一起哭起来。
自横看着红尘满脸的泪和一身的伤,心疼地说:“我来得太晚了,这两天里,你吃苦了。”
“我不在乎!”红尘紧紧地搂着自横的脖子,身不由己地重复起了母亲当年的誓言,“只要能终于和你在一起,我死都不怕!”
一路上,周自横都只用一只左手驾车,而右手始终紧紧握着红尘的手,不舍得放开。
这一刻来得太不容易了,他好害怕来之不易的幸福又会像泡影一样飞散破灭,只有紧握着红尘的手,才可以叫他的心安定下来,相信自己是真的和她在一起了。
她仍然是他名义上的妹妹,他可以给她双份的爱情——兄长式的,和恋人式的。他会用尽自己的力量来宠爱她,补偿她缺失亲情的二十三年;满足她一切要求,合理的或是无理的;永不与她争吵;万事忍让,就像哥哥忍让妹妹;无限恩爱,就像丈夫疼爱妻子……
“准备好了吗?”他转头对她微笑,幸福满溢得要流淌出来,“你这样子跟我走,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不答,只是微笑着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古老的诗经同时印过他们的心头。他们忍不住相视而笑。原来相爱就是,两个人的心里会想着同一件事,并且彼此知道。
珊瑚园门前。
梅绮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看到车子停下,笑嘻嘻地迎上来,嗔怪:“自横,你才回来,害我担了半天心,还以为自己认错路呢。”
自横大惊,脱口而出:“梅绮,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死了吗?”
梅绮愣了一愣,那影子便忽地散了,只留下一地的血,鲜红淋漓。但很快也洇漫开来,渗到地下不见了。
周自横惊悸震骇,不能动弹——他错过了梅绮赴死的一刻,竟未能送一送她;然而她,如此痴心,还是赶着来向他辞行,让他亲眼见到她的死。
他心里很清明她是死了,可是她刚才的形影那么鲜活,长发披泄,素面朱唇,穿着棉布衬衫和洒花裙子,十分明丽娟好。
——自横想起来,那是三年前初相见时候的她。那是他们最相爱的时光。
原来他一直都深深记得。
原来一旦爱过,怎么样结束都好,却永生不能忘记。
他同梅绮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即使不是每天相守,然而他知道,梅绮的心里始终是有他的。即使有时用尽心机,也是因为爱他。
自横的泪痴痴地流下来。
红尘惊诧:“自横,你在说什么?哪里有梅绮?谁死了?”
“梅绮死了。”自横呆呆地说,心中忽然大恸。梅绮死了。那曾经与他同床共枕肌肤相亲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地跳楼死了,从十二楼上跳下来,“嘭”一声肝脑涂地,那样决绝的一种死法。刚才,和红尘重新团聚、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了他的心,以至于竟将梅绮忘了。梅绮的现身,是来责怪他的么?
他想起卫青告诉他的话——“卫青,我是真的。”——梅绮临死之前,呕心沥血地说她是真的,然后便死在了卫青的脚下。也许她是急于要追赶他的脚步,用最快的方式来赶上他吧?
然后她的灵魂,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珊瑚园来等着自横。
天仿佛忽然阴下来。自横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又到黄昏。梅绮是最害怕黄昏的。她在天不亮便跳了楼,魂灵儿却一直等到黄昏,同他见过一面之后才肯走。她这样地爱他!
她爱过他们两个。放不下他们两个。
两个都是真的。
两个都留不住。
梅绮自杀之前,她的心已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眷恋,一半是忏悔。
她死得千头万绪,辗转不安。
自横的心里也是千头万绪,辗转不安。他望着红尘,悲伤地说,“红尘,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梅绮死了,是跳楼死的,就在今早天不亮的时候。”
“什么?”红尘也呆住了。她忽然感到由衷的恐惧,不仅仅是因为梅绮的死,还因为那死亡的阴影逼近之际,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威胁。刚才还沉浸在相爱的狂喜中,然而此刻,那喜悦之情忽然便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惊疑。梅绮死了。在她和自横终于携手相拥之时,梅绮死了。这样的爱情,是会受到祝福的吗?
从车库到家门的一小段路,只是几步远,然而自横与红尘走得举步维艰,仿佛在踏着梅绮的血迹前行。
天边一弯下弦月,弯弯的牙儿摇摇欲坠,不像是升上去,倒像是剪了纸贴上去的。珊瑚园里稀疏地种着几丛竹子,被风吹得阵阵呻吟,恰是潇湘馆里“冷月葬诗魂”的情境。
自横和红尘握紧着手,互相对看一眼,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气。
周公周婆已经回来了,正同三姐商量着替儿子周锋准备卧室。
电视打开着,是“金陵十二钗”决赛的现场直播,竞选佳丽个个天姿国色,环肥燕瘦,一片蜂飞蝶绕之势。观众们兴奋地鼓掌,吹口哨,现场十分热烈。主持人即将宣布结果,佳丽们屏住呼吸,那紧张的空气直欲穿透玻璃墙扑到台下来。
而自横和红尘是比竞选佳丽还要紧张的。这是他们人生中最盛大的秀场,最隆重的赛事,他们用眼神给对方打着气,好像要面对的不是家人,而是千万观众。自横跨进一步,不无造作地大声宣布:“爷爷,奶奶,这就是红尘,我把她带回来了!”
屋里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三个人一齐回过头来,瞪着红尘,仿佛看一个天外来客。
电视主持人虚张声势的聒噪显得格外刺耳:“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现在,‘金陵十二钗’选美大赛的冠亚军名单就在我的手中了,冠军得主是,得主是——我们广告之后见!”
自横和红尘不安地对视。在几经艰难才重新走到一起之后,他们迫切希望,可以得到长辈的祝福。
然而面对这个第一次登门的未来孙媳兼亲孙女儿,周公周婆并未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和慈爱,虽然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红尘,而且已经验证了他们两人并无兄妹的情份,然而心里到底不安。
尤其周公,凭着他那半瓶醋的相术,一眼便从红尘的脸上读出了灾难的阴影:这个女孩子,眉眼太疏朗,棱角太分明了,不是有福的面相,而且她扑朔迷离的身世,实在带给周公和周婆太深的震撼了。
周公忍不住想起洛秀第一次来到周家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狼狈,也是这样的刚毅,眼里燃烧着豁出去的热烈,最终,把自己烧作了一堆灰烬,也带给了周锋二十年的疯狂。
现在,这一切会不会重演?
周婆将红尘安顿在客房里躺下来,说了些“好好休息,只管当自己家里”之类的话,便把孙子拉了出来。
虽然周锋已经说得明白,自横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和周公周婆也并无血缘关系,反而是洛红尘,才是他们的亲孙女儿。
可是在老人的眼中,仍然只觉得阿横才是最亲。这是自己三十年含辛茹苦一手带大的孙子,不管他的血管里是不是流着周家的血,他都是自己的心头肉。眼看着孙子又要走儿子的老路,为情所迷,怎不叫人忧心如焚。
周婆一边声声咳着,一边忧虑地劝诫:“横呀,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咳咳,为什么一定要和洛家的女儿纠缠不清呢?咳咳,听奶奶的话,还是和她分手,另找一个吧。咳咳,就是梅绮,咳,也挺好呀。”
梅绮……自横心上划过一道伤痕,他亏欠梅绮太多了,然而倘使梅绮活着,让他重新选择,他仍然只会同红尘在一起。他惨然一笑,坚定地说:“奶奶,这次我是认真的,我不会再三心二意了。天下女子千万,我只爱红尘一个!我认定了她!”
红尘隔着门听到这句承诺,心里一酸,情不自禁流下泪来。不论为自横经历过什么,如今听到他这一句,一切都值得了。
广告结束,外间电视里传来主持人高声宣布大赛冠军得主的兴奋得变了调的尖叫声——到底是林黛玉赢了。
正文尾声与真相
天一点点地亮了。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然而自横与红尘毫无倦意。
他们手拉着手,在园子里散步了一整夜。两个人的手,一夜都没有松开过。不舍得松开。
直到天亮,自横才送红尘回房,却又忍不住抱住她再一次亲吻。
“你回自己的房间吧,不然,让爷爷奶奶看见多不好意思。”红尘笑着推他,“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守。”自横也笑着,“每分每秒,一刻也不分开。”
恋爱中的人,总是喜欢说一些不合情理的傻话。一个精明理智的人竟可以为所爱的人变成傻子,便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外面忽然传来争吵声,是三姐在和什么人口角。
红尘听得清楚,大吃一惊:“是我姥爷!”忙拉着自横匆匆走出。
周公和周婆也都被争吵声惊动起来了,见到两人手拉手地从一间屋里出来,脸色一变,来不及细问,只顾着眼前的纷乱,叮嘱他们:“别出去,回屋里好好呆着,千万别出声,不管怎么说,他们是长辈,吵起来到底不好。你们只管躲在里面别出来,让我们应付好了。”
自横一想,觉得不错,忙拉了红尘进屋,安慰着:“别担心。交给我爷爷吧,他能掐会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定会摆得平的。”
这样紧急的时刻他还有心说笑,红尘不禁微微一笑,顺从地伏在自横的怀里不出声。
周公周婆亲自迎出去,将洛长明老夫妇请进客厅,好言相劝,不住解释:“红尘姑娘不在这里。自横另有住处,怎么会带女朋友来我们这儿呢?”
“什么女朋友?”洛长明暴躁地打断,“我们洛家的女孩,和你们周家没关系,少来套近乎!告诉你孙子,快把我孙女儿交出来,不然,我告他拐带妇女!”
周婆不满了,咳着说:“咳咳,话不能,咳,这样说,你孙女儿有手有脚,咳咳,又不是小孩子,咳,哪里说拐带就拐带了?”
红尘抱歉地看着自横,小声说:“真对不起,给你们家带来这么多麻烦,我姥爷真是太无理取闹了。”
自横把手指放在唇边“嘘”地一声:“别出声,让我爷爷想办法。”
话音未落,却听到门外又是一阵扰攘,三姐扑踏扑踏一路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先生回来了,来了一个男人,他说是先生!”
自横一时没听明白,红尘却猛地反应过来:“爸爸?爸爸怎么也来了?”
接着客厅里扬起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地说:“各位好,我是周锋的主治大夫,周锋今早醒来后,坚持要回家来看看,说什么也不肯再呆在医院里。我们尊重他的意思,但不放心他单独出来,所以陪他一起回来看看,你们稍微谈一会儿,等下还要回去,怎么也要再留在医院里观察几天才可以确定出院。”
红尘欢喜:“爸爸真的好了!”
然而这时周锋在门外暴喝起来:“洛长明,怎么你在这里?!”
接着洛长明也大叫起来:“姓周的,你这个杀人犯,你还没死?!”
医生忙忙劝慰:“这位老先生,病人情况还不稳定,请不要让他情绪激动,以免引起复发。”
“他死了才好!”洛长明大吵大闹着,“这个杀人犯,早就应该判死刑了,进疯人院,是便宜了他!”
“你才是真正的杀人犯!”周锋带着病人还不完全清醒的激动回应着,“你害死了妃嫣,你该为她偿命!”
“我要你给我女儿赔命!”洛长明大叫着,好像又抡起了他的拐仗,周婆和红尘的姥姥一起叫起来,周公和医生用力地拉扯着,门外吵成一团。
红尘紧张地说:“我们出去吧,他们会不会闹出事来?”
“我们出去,只会使事态更乱。”自横烦乱地说,他的心里,忽然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觉得好像就要有什么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洛长明,周锋,妃嫣,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自己和红尘,是不是受了上帝诅咒的一对,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多波折和磨难?
天边似有雷声隐隐,压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令人窒息。自横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使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中真正的悲与喜都是不可承受的重量。在人生波谲云诡的瞬息万变之前,他竟然毫无预知与抵挡能力,甚至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担。
他一向自负,然而这几天的事情叫他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渺小与软弱。
洛长明和周锋仍在激烈地争吵。周公气喘吁吁地劝告着,周婆咳得像要吐出血来,医生也在拼命地拉扯周锋:“你别激动,别太激动了。你要好好休息,我们马上回去,赶紧回医院!”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要找这只狼偿命!为妃嫣讨还公道!”
“你才要给我女儿偿命!”洛长明人老声音不老,毫不示弱地叫着,“是你害死秀秀,你这疯子,最好永远呆在精神病院里,不得好死!”
“洛长明,秀秀是为你死的,是你的报应!你强奸妃嫣,迫害她,使她生子身亡,秀秀冤枉是你的女儿,父债女还,她是在替你偿命!”
“胡说!”洛长明大叫,“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你不知道吗?妃嫣是因为生儿子难产死的!是你逼死了他!你就是自横的生父!你这个魔鬼!”
“轰!”宛如晴天霹雳,这一声暴出,红尘的心灵被猛地撕裂了,猝不及防地,她尖利地哀叫一声,“不!”推开周自横,一跃而起,猛地冲出门去。
自横是早已被这噩耗惊得呆住了,自从父亲进门,他就被一阵莫名的恐惧掐住了喉咙,而真相的揭出,终于使那最可怕的事实落定,将他彻底地震呆了过去。
周公周婆以及洛长明夫妇一阵扰攘着,喊着“红尘,你去哪里”纷纷追出去,然而大门外,秋风萧萧,竹林寂寂,哪里还见得到红尘的身影?
周婆慌乱地捣着小脚跑回来,推着呆若木鸡的孙子:“横呀,咳,咳,快,快追,看那孩子哪儿去了,她连鞋子都没穿,可千万别出事儿呀!”
“她没有穿鞋子?”周自横呆呆地重复着,忽然间,在夫子庙初见洛红尘的情景鲜明地撞到眼前来,红尘坐在无针绣坊里低头绣花的身影是如此地清晰刺目,像一根针样深深刺进自横的心里。
她没有穿鞋子。
在命运的恶作剧面前,那个南京夫子庙无针绣坊卖绣花鞋的女子,只有绝望地逃离,没有穿鞋子。
她绝望地逃出了珊瑚园,然而屋子里的每个人却都在想着他,剪不断理还乱地思考着她在他们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她是洛长明夫妇的外孙女儿,却是周公周婆的亲孙女儿,他是周锋的亲生女儿,却是周自横至爱的人,而她与自横真正的血缘关系,是舅舅与外甥女!
揭蛊之时,洛长明夫妇,周公周婆,周锋和自横,这些被命运大手翻云覆雨地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芥末微尘,同时被钉在了命运的十字架上,呆若木鸡。
让我们把时光大针倒回三十年——
三十多年前,那“史无前例”的时代,文工团总指挥洛长明,带着一群平均年龄不足十七岁的少女,深入草原腹地,给远在边疆的战士们巡回演出,带去党的温暖和关怀。
那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有着许许多多特定的人性和规则,发生着宗宗件件非人性却具时代感的可怕悲剧。草原的风,原野的兽,都给年轻的女文工团员们带来了许多不属于她们年龄的灾难与威胁,而最可怕的危险,还是来自于人——在草原里被寂寞和欲望折磨得失去了理性的男人。
洛长明就是一个这样的男人。
而妃嫣,便是这悲剧时代特有的祭品。
妃嫣本是天地间最纯美清丽的女子,走进草原后,风刀霜剑非但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天地精华反而使她益发灵秀出色。当她跳舞的时候,天地云彩都会跟着一起旋转;当她唱歌,山里的风也停下来倾听;她走到到哪里,冰天雪地都会开出花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多出笑意,战士们说话忍不住放轻了声音,而且极其注意语言的修辞。
洛长明本不是什么多情善感咬文嚼字的人,可是看到妃嫣,便懂得了一个词:毓秀钟灵。
和所有的男兵们一样,他不能不受到妃嫣的吸引,眼睛跟着她的身子转,心跟着她的一举一动狂跳,同她说话时,会忍不住先清清嗓子,仿佛喉咙里卡着石头。
他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地为一个女子牵肠挂肚过,就是从前真刀真枪地上战场、身上捆满了手榴弹陪首长去同国民党军谈判,也没这么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这件事不解决,洛长明一辈子都不会再睡安稳觉。在他面前,还从没有一个攻不下来的山头。
一个女子竟然可以美成那样子,简直是种挑衅。
强暴的发生,几乎是天经地义无可避免的事情,惟一可商榷的只是时间的早与迟。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做错事。如果那件事不会对别的人造成太大的伤害,那么这个人就还不算太坏。
洛长明曾是一个好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他回顾自己的一生,以为只做错了这一件事。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悔也无益。
于是他说:“让我们都忘了这件事吧。要不,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妃嫣已经愤怒悲哀得说不出话来。
洛长明把手枪交到妃嫣的手上,对她说:“你要是恨我,觉得不能原谅我,就一枪崩了我。你放心,死了,做鬼,我绝不缠你。”
她拿起手枪抵着他的头,可是手抖得拉不开枪栓。怒视他,质问:“你也有女儿。就没有人心?天有眼,你就不怕报应?”
他接过枪来替她拉开,再重新交回给她,“报应?用不着麻烦老天爷,你自己动手就行。”
她仍是抖,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他见不得这个,干脆自己拿枪抵着自己的头,问她:“你是不是要我死?你只要说句话,我自己动手,你站开点,免得溅一身血。”
她实在是开不了口,也下不了手,只有捂着脸哭着跑开。哭了三天三夜,想了三天三夜,仍然想不出该怎么办。荒天旷野里,非常年代,举目无亲,谁能为她伸冤呢?
但是也无法让自己再面对洛长明。于是第四天夜里,她偷偷离开队伍,独自进了山。
那个时代做逃兵,抓住了是要执行军法的。她躲躲藏藏,走了个把月才走出山去,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一次错误竟然要延伸到下一代去。她悲愤欲绝,想到了死,却终究是犹豫。
她在山民家里住了下来,日日夜夜地想念着周锋,却不敢见他,只觉得自己配不上。临盆时大出血,她知道自己命不久长,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辗转托人带给周锋一个口信,希望能在临死前见上最后一面。
当周锋跋山涉水地赶到农户家里找到妃嫣时,妃嫣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奄奄一息,她握着周锋的手,只来得及向他表白了自己的爱意,并把儿子托付给他,就含恨长辞了。
她一生善良美好,从没有诅咒过任何人,甚至没说过一句粗话、狠话。然而在她临死之前,眼睛喷火,咬牙切齿,却发出一生中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毒咒:“淫人妻女者,妻女必为人淫。我不信洛长明会没有报应!我恨自己没有本事杀他,可是天也不会放过他!”
周锋几乎要疯了,跪在妃嫣身前发誓:她没做到的事,他会替她做到!他一定要找到洛长明,为她报仇雪恨!
妃嫣死了。
死亡是无法弥补的损失。
这件事一旦发生便无法回头。
这块大石头注定要跟随洛长明一生。
人若是不能原谅自己,就只好选择死亡——比如梅绮;又或是疯狂——比如周锋。
而洛长明是个有刚强自制力的人,他曾经指挥千军万马,以纪律严明、铁面无私而闻名。他对待自己也是这样地苛刻,粗暴——他告诉自己:错了便是错了,无需辩解也不必悔恨,改了就好;如果错了又无法改,就把它忘记。
他用毕生的力气去忘记这件事,去取得良心对道义的宽宥。
**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会犯错误:一种是没有出生的人,一种是已经死了的人。人都会有犯错误的时候,只要能改正,就还是个好同志。”
然而,“知错能改”不仅是种美德,更是一种运气。因为世上有很多的错误都是无法改正或补救的,于是,惟有忘记。
然而周锋偏偏不允许他。
周锋在后来神智尚清的日子里,一直旷日持久地与洛长明作对。
他到处联络当年的女文工团员们,希望有知情人站出来揭发洛长明。可是没有人愿意帮他。她们好不容易活着捱过了那可怕的岁月,只想今后过平安的生活,再也不愿回首往事。何况事不关己,谁又愿意惹火烧身。
竟不能将洛长明绳之以法。这使周锋愤怒得几乎疯狂,他日夜徘徊在洛家的楼下,决定铤而走险——既然法律不能制裁恶魔,就让他替天行道吧。
谁想到洛长明的女儿洛秀竟会爱上他!
每当他来到洛家,洛秀便轻盈地跑下楼,像一只小鸟样飞到他的身边,含羞带笑:“你来了。”仿佛他是来赴她的约会。
他看着她,心中掠过无数个罪恶的念头:可不可以绑架了她,然后逼洛长明拿命来换?要不干脆杀了她,父债女还?
洛长明看到他同女儿站在一起,气得大喊大叫,几乎发疯,恐吓他如果再来找洛秀,就用手枪毙了他。
这却使周锋终于下定决心,要和洛秀在一起,要以此来报复洛长明——不是一刀致命的那种报复,而是抢走他最心爱的女儿,天长地久地折磨她,从而折磨爱她的人。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几次质疑自己这样做是否不公平,觉得洛秀太无辜。
然而洛秀却已经铁了心,不许他再犹豫彷徨,一心一意地要和他在一起。甚至在洛长明强行将她锁在小楼上的时候,她竟然不惜从楼上跳下来,投奔周锋,与父亲决裂。
她告诉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死都不怕!”
换言之,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她宁可死。
——到了这个地步,周锋已经没有退路,只有娶她。
无疑周锋是怀着仇恨来迎娶洛秀的。新婚第一夜,他便令她独守空房。
其后是长年累月的苛责呵斥。他挑剔她,嘲笑她,轻辱她,把她当成洛长明的替身来报复,总不令她有一日的顺畅安心。然而她对一切都容忍迁就,并且心甘情愿地代他照顾妃嫣留下的儿子周自横。
多少风夕月夜,他盘桓于小酒馆里,把对洛长明的仇恨和对洛秀愈来愈深的爱意伴着酒一同吞咽。而无论他如何迟归,她总会烹热一杯茶在灯下等他。
她的若有所待的沉静与镇定有时甚至令他惊疑:她到底在等些什么呢?
这样的夫妻,一做便是三年。
周锋毕竟不是洛长明,毕竟是一个有爱的人,一面他不住地想着新花样来对付她,一边却不能自已地一天比一天更深地爱上了她。
他在这爱与恨的漩涡间挣扎着,自己同自己搏斗,痛苦与挣扎令他几欲疯狂。
醉与醒之间,他对她会有难得的温存。
在一次酒后,他使她有了身孕。
洛秀小心地瞒住了这个消息,直到三四个月后再也无法隐瞒时才肯吐露真相。
周锋震怒,觉得这是自己对妃嫣的背叛,同时也更觉得对不起洛秀。矛盾的两极将他的感情撕扯得就要疯掉了。他拒绝与她同房,不愿分享她做母亲的辛苦与欢愉,似乎一切与他无关。然而每每,当他经过婴儿用品店时会不禁驻足,凝眸良久。
然后有一天,他们一同上街的时候,迎面驰来一辆货车,他本能地喊了一声“秀秀”,将她猛地推开去,宁可代替她承受了那剧烈的撞击。他们被同时送进了医院,他只是受了点外伤,并没有生命危险,而她,却因为早产大量失血,在生下女儿后,油尽灯枯。
躺在产床上的洛秀,顾不得看一眼新出世的女儿,却哭着叫着周锋的名字。周锋被推到了她的床前,洛秀抓着他的手,问:“锋,你爱过我吗?在你生命中,有哪怕一个瞬间,真正地爱过我吗?”
那一刻,周锋只觉脑中似有千军万马踏过,恨不得粉身碎骨来回报他挚爱的人。生死关头,他终于被迫面对自己的心,一声声地喊着:“秀秀,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离开我!”
洛秀凄凉地笑,笑得那样美,那样满足,她说:“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流泪。我一辈子的爱,只换来你这一刻的真,也值得了。”
他大恸,心中震荡无以言喻,往日种种自眼底一一重现。他豁然明白:其实他对她,一直都是真的。所有的苛责与困扰,都只是因为太在意。他爱她,他对她的一份情,真得刻骨铭心。
恨有时可能是一种误会,爱,却永远都是真的!
那一刻有千言万语涌上来,有无数的情义想补报,然而洛秀已经撒开手来,就那样笑着咽了最后一口气。
再一次,心爱的女子死在了自己的怀里,周锋紧紧地抱着妻子,已经分不清她是秀秀还是妃嫣。当护士将周锋强行从洛秀身边拉开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神已经涣散。
他的心,随着妻子的生命一起死亡了。死了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多年间,没有人知道周自横其实是洛长明和妃嫣的儿子,也没有人知道洛秀在死前留下了一个女儿洛红尘。更没有人会想到,周自横和洛红尘真正的血缘关系,会是舅舅和外甥!
这是洛长明造的孽,是他的报应;也是妃嫣含恨赌的咒,却应验在亲生儿子的身上;是周锋不该立意报复,只害得妻子惨死,自己半生疯癫;是周自横的始乱终弃,令梅绮不得不求助巫蛊——而邪念一生,诸多罪孽也就连环发动了——夫子庙,梅绮把周自横带到了洛红尘的面前,把死亡留给了自己;周锋终于从索罗门的瓶子中释放出来,却把疯狂交给了卫青;洛长明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把所有刻意忘记的罪恶一一记起。
而当这惨绝人寰的秘密被揭穿的时候,红尘的心灵就彻底地被摧毁了,她一路凄厉地叫着,赤着一双脚,风一样冲出了珊瑚园,快得让人来不及拦阻。
那以后,周自横再也没有见过洛红尘,他寻找了她很多年,却连一丝踪影也没得到。
从此,每每提起洛红尘,周自横只会呆呆地重复一句话:“她没有穿鞋子。”
她没有穿鞋子。
那在夫子庙无针绣坊卖绣花鞋的女子,在逃离她的爱情和伤痛时,没有穿鞋子……
西岭雪
2003年7月12日绣花鞋子梅花咒初稿于西安西航花园
2006年3月22日绣花鞋子梅花咒终稿于西安菊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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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我是你如念离魂她没有穿鞋子爱上一只唐朝鬼天使与魔鬼做姐妹在来世的左边等你不喝孟婆汤最后的贞节牌坊那时烟花来不及爱你来自大唐的情人两生·花(两生花)宝玉传每个女人都很孤单天鹅的眼泪张爱玲传今世未了情点绛唇寻找张爱玲大清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