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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二为一的姑娘》 作者:张志宏

第24章

  这是一间约莫有50平方米的石室。一股浓浓的中药味。石室地面铺着地毯,壁上挂着或横或竖的匾额,上面的文字不是篆书就是甲骨文,我一个字也不认得。

  认得的只有一幅书法作品,巨大的寿字龙飞凤舞,气势摄人心魄。壁上还有一幅古画,一位古装老者腰系缆绳连着柳树,由书童扶持躬身观井,其神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上书《彭祖观井图》。青花瓷缸中密匝匝插满画轴。地上堆着书籍,古代的现代的乱堆一气。占据墙角的是摞成小山般的锈迹斑驳的青铜器和覆满厚厚灰尘的古董瓷器。

  石室中央是两张席梦思床垫大小的矩形石坛,有三级石阶,上面铺着灰色毡布,笔墨纸砚凌乱不堪,圆形石臼中插着一口体形怪异的青铜大钟,上面的鬼脸图案泛出幽幽绿光。

  悄无声息,不见人影,只有我这个闯入者默然独立。这时我才发现,小米并没进来。我瞧见里侧壁上挂着布帘,没有多想,移步向那间内室走去。

  “嗨!那小子,主人没发话,乱跑可是不礼貌吧?”

  声音来自那口大钟!我向大钟望去,终于看见大钟后面的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个人。那人腾地站起,大步走到我近前,体形魁伟,脑袋几乎碰到壁顶的电灯,长着大猩猩似的高耸的眉骨和扁塌的鼻梁,鹤发童颜,目光如炬,蓬乱的头发和络腮胡子,俨然一个不修边幅的“卡尔·马克思”。他赤脚身披西藏喇嘛那样的红色毡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教授!我暗自惊呼道。如果他不是什么老爹,那他无疑就是古永年教授。

  “哈!”那人怪笑着面对我蹲下,“熊……什么熊……就是你吧?”

  “您是老爹?”我问。

  “哈!”那人咕咚一声坐下,伸手拉我的胳膊,我身不由己坐在石阶上。他搂过我的肩膀,“我就是老爹,老爹就是我!小子,吓着你啦?”

  “那倒没有。”我说,“乍一看,您很像古永年教授。”

  “唗!”老爹重重地捏了下我的肩膀,“小小年纪,眼神这么差!记住,先有老子后有儿子。所以不能说老子像儿子,只能说儿子像老子!”

  “谁是老子?谁是儿子?”我诧异道。

  “当然我是古永年的老子,古永年是我的儿子!”老爹忽地跳起,在石坛上踱来踱去,灯光在石坛上投下他晃动的身影,“这种事情可不好本末倒置!”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个古怪的老头,我心里总是想笑。说实话,在这个人身上我没发现一点神秘感。岁数不好估计,形体外观近乎六七十岁的老人,可鲜嫩的皮肤和孩童般的精力使他看上去却要年轻许多。不过,要说他是活了4000多岁的彭祖,我还是不敢相信。但他说他是教授的父亲,我确信不疑。

  “那个什么熊,”老爹叫我,“上来说话。”

  “得脱鞋吧?”我犹豫着,“开了一天车,又爬山爬树爬山洞的,恐怕味道不大好闻。”

  “那就穿着好啦!”老爹不耐烦地说。他用脚踢开那些笔墨纸砚等碍事之物,腾出可供两人席地而坐的地方。

  “穿鞋上来吧,我可不想闻你的臭脚丫子!”

  我登上石坛。老爹在大钟前盘腿坐下,我学不来他的姿势,一屁股“箕踞”而坐。“嗨嗨!”老爹抓起身边的钟槌,在我的腿上重重地打了两下,“这样坐简直傲慢无礼!”我慌忙把腿屈回。“这就对了嘛!年轻人在老人家面前总得讲点礼貌!”

  他右手握钟槌,用裹着红布的一端捶打着自己的左手心,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脸。

  “亲嘴啦?和我家小米,刚才。”

  我点头。

  “那可是你的初吻?”

  我摇头。

  “唗!我家小米长这么大都没和男人拉过手,今天却便宜了你这个小子!喜欢她?”

  我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们……不像您想的那样……只是……”

  老爹扬起钟槌敲了下我的脑门。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儿那么多只是不只是的!”

  “真的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确实,嘴亲了,也拥抱了。但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但我绝没想占谁的便宜,更不是逢场作戏。”

  老爹突然仰脸大笑,沙哑的笑声在石室中嗡嗡回响。

  “复杂!”他丢下钟槌,用手背抹掉笑出的眼泪,“年轻人的小脑袋瓜就是复杂——食色性也,性的问题就是性的问题,再怎么找辙也逃不过一个性字!”

  我还想解释,但一个字也说不出。

  “小米都跟你说了?”老爹转而严肃问道。

  “说了很多。”

  “钟的事也说了?”

  “说了。说这口钟能使您返老还童。”我看了眼身旁的古钟。高度与我坐着持平,边缘铸满云雷纹,中间的图案既像兽面又像鬼脸,通体闪耀着青铜特有的绿光。口沿呈合瓦形,找不到吊挂用的蒲牢兽钮,一根光秃秃的柱柄插入下面的汉白玉石臼。

  没有铭文,没有乳钉,和我在北京大钟寺看过的古钟无一能对上号。

  “这是庸!”老爹说,“大钟叫做庸。知道钟是干什么的吗?”

  “报时吧。”我说,“晨钟暮鼓,还用来祭祀求雨什么的。”

  “皮相之谈!”说着,老爹扯过一张皱巴巴的宣纸,从笔架上取下毛笔,在石砚里蘸了墨汁,然后在那张宣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又在圆圈上画了粗粗的一竖,就像一个“中”字,最后在那竖上添了弯弯的两横。

  “这个字可认识?”

  我摇摇头。

  老爹弯腰抄起钟槌,一个就地旋转,宽大的袍袖从我的头顶如鸟翅掠过。“钟鼓喤喤!”老爹吟唱起来,钟槌重重地击中钟身,大钟发出嗡的一声轰响。“磬筦将将!”老爹跨步探身,舞动的钟槌擦着我的鼻尖再次击中大钟。我低头猫腰躲过,连滚带爬下了石坛。“降福穰穰!”老爹又一个旋跳,钟槌带着风声敲在大钟的鬼脸上。整座石室剧烈地震动起来,我捂住心口,防止心跳骤然停止。我敲过永乐大钟,可钟王的声音远没有这口钟撼人心魄。不是因为声音洪亮,而是它的频率太富于穿透性,在声波的振荡中,我觉得有无数根钢针刺穿了我的身体。

  “那个什么熊,”老爹把钟槌拄在两腿中间,“我老人家的歌舞如何?”

  “精彩至极!”我由衷赞叹道。忽地,我想起在花房教授围着尸臭魔芋花就曾这般歌舞,看来教授的血液里果真有老爹的遗传,“可是,我还是不懂您刚才写的那个字的意思。”

  “唗!”老爹扔掉钟槌,一屁股坐在石坛边上,“你小子,悟性这么差!钟是金乐之首,不但通神,还能决定八音调性和乐之旋律,代表的是人性。人性是什么?

  所谓钟鸣鼎食,食色而已!不单是人,老虎猴子麋鹿藏羚羊,还有狗熊、兔子、黄鼠狼,无不如此。”

  “那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你小子的脑子远不如你的鼻子!”老爹一脚踏着石阶,一手撑着膝盖,探身说道,“区别是生存方式,是鹰你就搏击长空,是鼠你就钻地洞。只要能生存、能享受活着的快乐,其他的都是扯淡!”

  “包括信仰?”

  “信仰是什么东西?我只信仰这口钟,因为它是我的命!”

  “所以,您隐居洞窟之中,享受生命的永恒,这神仙般的日子,平常人可是学不来。”

  “唗!在你小子眼里,难道我是个懦夫?”老爹气哼哼围着大钟转了一圈,“别以为我老人家就靠这口钟活到今天,只要活着就有乌七八糟的东西威胁你,不管你是活1天还是10000年。没有超人的本事,让你小子活这么大岁数试试看!”

  “得得!”我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羡慕您这种独善其身的生活方式。”

  “独善其身?”老爹忽地跳下,踢翻了一个青瓷笔洗,气呼呼蹲在我面前,“哪个容得你独善其身?每个人都想算计你,动歪脑筋,妄想占有他不该占有的东西,就是亲儿子也不例外!”

  “古永年教授?”我讶然道。

  “啊呸!”老爹啐了一口,“狗屁教授!他也想长生不老,拿老子当试验品,真******是猪八戒啃猪蹄儿——自残骨肉!”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至于吧,教授虽说有点儿霸气,但也不至于坑害自己的父亲。可能出于科学研究的目的,有些想法也是自然的。”

  “我看他是自私!这样的逆子,还不如生下来就浸在尿盆里淹死!”

  “他可是您的亲儿子呀!哦,既然教授是您的亲儿子,他为什么姓古呢?难道也是随缘取姓,就像金小米那样?”

  “唗!小米是我在河边捡的,古永年是我的钟槌敲出来的,二者怎可相提并论。

  我娶一个老婆换一个名字,曾用名多得记都记不住。不过,我知道我现在叫什么,我叫古金寿!”

  “古金寿?”

  “这就是我老人家现在的名字。国民党那时候,我在立马关帝庙小学教书,就在颐和园南边的蓝靛厂镇,长河边上。”老爹打住话头,盯着我问道,“你是北京人吧?那个地方你应当知道。”

  “地名熟悉,不过没去过。”我老实回答。

  “说是关帝庙,老百姓都叫它老公庙。原先庙里住的全是皇宫里的太监。”老爹的眼中闪出光来,“我在那儿买了座四合院,娶了红门村地主家的小姐,1947年生了古永年。”

  老爹突然静了许多,一双仿佛能把被盯视物当做焊条化掉的眼睛,变得如清晨的水井深邃而平静。

  “他妈是个灵秀的女人,知书达理,温柔体贴。古永年这小子考上沈阳医科大学那年,我老人家当上了校长。1966年‘文化大革命’来了,一场暴风骤雨,我老人家也是在劫难逃。事情的起因,却是因为一个鸡蛋!”

  “鸡蛋?”我愕然道。

  “就是母鸡下的蛋!”老爹连眉毛带胡子地干搓了一把脸,“都是因为穷,老婆没工作,孩子上大学,钱少得连钱包都是累赘。学校养了几只鸡,尽喂野菜了,母鸡们很少下蛋。我家也有两只芦花鸡,但我那老妻把蛋藏起来,说是要留给儿子补身体,防我就像防贼似的。有一个星期日,我一个人在学校值班,捡到了一个热乎乎的蛋。我跑去食堂煮熟三两口吞下肚去——那是我这漫长的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个鸡蛋!”老爹咽下涌出的口水,吧唧着嘴巴,耸起鼻子深深地吸气,仿佛那个蛋的香气穿过时空隧道飘到了他的嘴边,“香啊,******实在是太香了!”

  “不是没人看见吗,您一个人值班?”我说。

  “都怪我,鸡蛋皮子直接扔在了垃圾筐里。那么惹眼的东西,谁见了都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也是命该如此,怨不得鸡蛋皮子!”

  “群众运动一起,我这个倒霉校长自然归于打倒之列。批斗会上,我戴的高帽子就是纸糊的大鸡蛋,脖领子里还插了两支鸡毛掸子,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着:反革命偷蛋犯!台下一片愤怒的拳头,让我交代总共偷了多少个鸡蛋。我说偷了一个,挨了一皮带。我说偷了十个,又挨了一皮带。我说偷了一百个,还是挨了一皮带。

  最后承认的数目是8341个!”

  “八三四一?”我对这个数字似有耳闻。

  “中央警卫团的番号嘛!头脑发昏竟然承认了这么个数字。师生们质问我,为什么不多不少非要偷8341个,一定对社会怀有深仇大恨,图谋暗害伟大领袖——我百口莫辩,只能低头认罪!”

  “承认了?”我问。

  “不承认又能怎样?我还想活呢,不想为一个鸡蛋葬送这条老命。我被关进西跨院一间黑糊糊的屋子里。那间屋子原是太监存放‘宝贝’的地方——太监的‘宝贝’,你可知道?”

  “金银珠宝一类的东西吧?”我说。

  “狗戴嚼子——胡勒!”老爹嘿嘿地笑了两声,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宝贝’

  就是太监被割掉的‘钟槌’!”

  “那玩意儿既然已被割掉,还留着它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死后缝回裤裆,来世投胎好做个囫囵人。纯粹******自欺欺人!”

  我掏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我知道他不会阻止我,正像我现在需要他这个讲述者一样,他也需要我这个听众。果然,老爹一脚把被他打翻的青瓷笔洗踢了过来。

  “这是苏东坡用过的笔洗,给你小子当烟灰缸吧!”

  我在苏东坡用过的笔洗里弹了下烟灰。

  “这间屋子,实际上也是太监的停尸房。”老爹接着讲他的故事,“那天晚上,稀里哗啦下起了雨,风呜呜地灌进破窗户就像鬼在哭。我蜷缩在旮旯里,又饿又冷,被皮带抽过的地方钻心地疼。我的罪行十分严重。如果继续追查,我的历史问题更是没法交代。我做过大彭氏国的国王,当过商周奴隶主的守藏史和柱下史,宣传房中术教唆世人淫乐,贿赂国民党官员伪造过户籍档案,骂过那个用皮带抽我的体育老师,踢过十几个学生的屁股……我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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