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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二为一的姑娘》 作者:张志宏

第34章

  很久不做这样的梦了。

  在梦中,总会有悠悠荡荡的笛声响起。不是竹笛,不是箫,而是一种古怪的哨音。这声音像风一样飘忽,像水银一样具有渗透力。听着那古怪的如哨的笛声,我的身体就像灌满氢气的气球凌空飘起,像小鸟那样在天空飞翔。天空广大而深邃,飘着朵朵白云。穿过白云,上面是黯黑的天宇,布满闪烁的星辰。我照直向上飞去,身下的白云已是那样遥远,闪烁的星辰也已隐遁。不知飞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道亮光。我看见,在一片紫色的浓雾中,闪出一角雪峰的尖顶。雪峰那洁白的尖顶闪射着银光,它是那么美丽、那么圣洁、那么充满温情。我想起来了,那就是我的家——我的生命就来自那个地方!我像离家出走的游子,像迷失了归途的孩童,温暖的家在向我召唤。我向雪山飞去,可我越是拼命向它靠近,它越是离我远去。我已经筋疲力尽,再也飞不动了。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回去吧,去干你自己的事情!”我只要听见这句话,身上残存的力气便陡然失去,身体重得像铅坨子,笔直地向地面坠落下来。

  我的父母,在其所在的单位都是所谓的“中层干部”。父亲就像一个陌生人。

  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纯粹意义上的交流。在我的记忆里,我和他即便是一般性的交谈,总共也不超过一百句。

  母亲却恰恰相反,她更热衷于对我无休无止地训导。不管我干什么,干得怎么样,她总在我的耳边絮絮叨叨。不是那种一般性的絮叨,而是横眉立目式的指责或是斥骂。我在母亲眼里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考上高中那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午后,我睡觉房间的四面墙和天花板上,突然爬满了成百上千条蠕动的蛆虫。母亲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脏得就像一头猪,看你这头猪都脏得生蛆啦!”她端着簸箕用笤帚将那些蛆虫清扫干净,逼我脱掉身上的衣服,连同床罩和被单一起扔进洗衣机。第二天,蛆虫再一次出现,而且数量更多,乌泱泱地爬满了墙面。母亲勒令我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睡,在我睡觉的床上喷了好一阵子杀虫剂。第三天,那些可恶的蛆虫照常出现,母亲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哭着骂我是不吉利的东西,肯定是我这个人有什么问题,才招来了这么多肮脏的虫子。

  最终还是父亲找到了事情的缘由。他从壁橱顶上拎下一口袋陈年花生,原来花生才是罪魁祸首。母亲望着一口袋生了蛆的花生释然地笑了,从此对这件事再不提起。母亲让我搬回了我的房间。我多么希望母亲对我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

  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那口袋花生,也就不会有满屋子到处乱爬的蛆虫。没有满屋子乱爬的蛆虫,我的母亲也不会骂我脏得像一头猪。母亲不骂我脏得像一头猪,我也不会养成到处乱嗅的怪癖。没有到处乱嗅的怪癖,我的鼻子就不会练得这么敏感。鼻子没有这么敏感,我也就不会和岚相识。不和岚相识,我也就不会为笛如此殚精竭虑。这么说,我最近所有的奇遇,都缘起于那口袋该死的花生!

  可是,我的那个梦呢?

  那梦中的笛声和雪山,与发生在笛身上的事情多么相像啊!

  我多想和她面对面地谈一谈啊,岚说。

  实际上,我更想和笛面对面地谈一谈。

  笛的问题必须解决,这是横亘在眼前必须跨过去的鸿沟。我必须尽快和笛熟悉起来,让她知道我是谁,让她了解和她同体共生的岚,让她忘掉过去和面对现实。

  据我的观察,特别是在楼顶天台笛对我的态度,笛的大脑状况和岚的大为不同。她更像是正常人,只对意识清醒时的事情具有模糊的记忆,而她一旦隐去,便如同睡过去一般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增加了我和她交谈的难度。

  她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中间隔着许多空白。就是在丢失的时间里,她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而她对这些却一无所知。对于她来说,她仍然处在如梦的生与死的中间地带,那被删除掉的神经网络尚待恢复,现在她还是一个梦中人。在我的家里、在她父亲办公室前的小竹林、在她家的楼顶天台,在那短暂的清醒时间里,她仍然像是在梦的世界里漫游。她醒来时面对的仍然是梦,并在梦中走向梦中的大海和飞向梦中的雪山。

  梦中的大海是真实的,梦中的雪山却是虚幻的。其实,无所谓真实与虚幻,梦就是梦——梦的生活与生活的梦,何必区分又何能区分孰真孰幻呢?都只不过是梦而已!

  关键是彼此沟通必须做同一个梦。或我进入她的梦,或她进入我的梦。我们在同一个梦里才可以交谈。现在,她正在进入我的梦,我和她真正面对面交谈的时刻,已经为时不远了。

  岚一直没回家。10日午后打来电话,告知典礼定在11日上午8点,9点18分准时剪彩,接下来是文体表演和抽奖,12点在麒麟饭店为参加庆典的嘉宾和媒体记者预备了午宴。她说她知道我不喜欢闹哄哄的场面,让我9点18分之前赶到即可。

  她还说她已邀请堂姐作为剪彩嘉宾。我对她做事考虑周全夸奖了一句。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活着,做事也不能只为我自己,所以我更得努力才行。”岚说。

  “我懂你的意思,”我说,“所以我更得祝贺你!”

  “不,”她说,“是我应当祝贺你!如果不是你,可能已经没有了我、没有了笛,更不会有明天的开业典礼。是你挽救了这一切,我和笛应当祝贺你才是!”

  “那就互相祝贺吧,”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朋友之间是可以互相祝贺的!”

  “谢谢你,树袋熊!”岚声音哽咽地挂了电话。

  我的心里也有些不好受,真是奇怪,我应当高兴才是。

  小东西鼻息咻咻地叼来布老虎放在我的脚边,摇着尾巴仰望着我,两只凸起的圆眼中闪烁着兴奋而渴望的光。它原谅我了,要和我继续玩上次中断的游戏。它终于熬不住寂寞,向我这个不称心的玩伴发出了邀请。看来即便是一只狗,也不能没有朋友。

  我不敢怠慢,不敢再次戏耍它,弯腰拾起布老虎向客厅扔去。

  小东西扑向客厅,撕咬,低吼,然后乐颠颠地叼回。

  我从小东西的嘴里接过布老虎再次扔出去。它再次向客厅扑去,然后是撕咬,低吼,乐颠颠地叼回。

  如此往返,我和小东西玩得乐此不疲。

  这是没有意义的游戏。我把布老虎像扔沙包似的扔出去,小东西把布老虎像猎物似的叼回。我扔的沙包和小东西的猎物都不过是可怜的布老虎。正是因为没有意义,这才是游戏,我和小东西才在这个游戏中获得了快乐。

  人生当中的许多事本来就是游戏,但当人们给它注入了意义之后,它就不再是游戏了。没有意义大概就是游戏的意义吧!

  晚饭后,我把小东西托在手上,走出家门。

  我在分水闸石壁下岚睡过的草窝中坐下来。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如此靠着石壁被四周青嫩的绿草拥围,听着河水如小夜曲般哗哗地漫过闸板,遥望着从头顶一直向玉枷山铺展开去的星空,嗅着微微的风吹来田野略带泥土味的芬芳,我的心彻底沉静下来。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想,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了安逸。

  小东西在草丛里钻来钻去,就像一只觅食的小夜行兽。它表现得很警觉,又很兴奋,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即瞪起圆鼓鼓的大眼睛,支棱起蝴蝶翅膀似的大耳朵。

  我忘了岚,忘了笛,也忘了明天的开业典礼。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岚,没有笛,也没有什么开业典礼。当下,在属于我的世界里,只有深邃而广阔的星空,只有微微的风吹来田野的芬芳,只有河岸两旁静穆肃立的杨柳,只有河水漫过闸板发出的小夜曲似的吟唱,只有在草丛中不断扩大着领地的小东西。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是侏罗纪时代的空气,浑身舒服极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舒服了。要是有一只霸王龙伸着长脖子来河边饮水,或是空中掠过翼龙巨大的翅膀就好了。可惜,我只看见小东西从草丛中撵出来一只癞蛤蟆。小东西围着这只丑陋的家伙又蹦又跳,发出低沉的威吓的吼声,企图将这只癞蛤蟆赶出它刚刚圈定的领地。

  癞蛤蟆不住地眨着阴郁的黄眼珠,下颌一鼓一鼓的,一副无动于衷你奈我何的神情。小东西被激怒了,冲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口气连续地咬了四五嘴。

  我听见了清晰的牙齿碰撞的声音。但它的牙齿并没有咬在癞蛤蟆的身上,离癞蛤蟆的头还有二三厘米。这是一种现实的警告,危险已经迫在眉睫。癞蛤蟆识趣地逃走了,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小东西追过去,冲着癞蛤蟆激起的水花狂吠。

  我摇摇头笑出了声,打心底里佩服这个不知道怕为何物的小东西。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喂?”我收不住笑地问道。

  “哈!老朋友,我回来啦!”手机里传来教授爽朗的笑声。

  “您好,教授!”我说。

  “是我送你的那条狗在叫吗?”教授问道,“哈,肯定是这个小家伙听见了我的声音,它在向它的老主人表示问候呢!”

  “它在庆贺胜利呢,”我解释道,“它刚刚打败了一只癞蛤蟆。”

  “什么?我送给你的吉娃娃打败了一只癞蛤蟆?”教授不解地问道。

  “是啊。我正带着您的吉娃娃在河边散步,它把一只癞蛤蟆赶到河里去了。”

  “哈哈哈哈!那我祝贺你,你又取得了一个伟大的胜利!但我要纠正你,那不是我的吉娃娃,而是你的吉娃娃。从我送给你那天起,它就属于你了。虽然它只是打败了一只癞蛤蟆,但这对于它来说也是一个伟大的胜利!”

  “教授,”我转换了话题,“这么晚了找我有何指教?”

  “不是指教,而是祝贺!”教授说,“我原本是祝贺你另一个伟大胜利的,没想到你先得了一个伟大胜利……哈哈哈……开个玩笑!我刚下飞机,就听说健身中心明天举行开业典礼,这么短的时间能把事情办得这么漂亮,我向你表示祝贺!”

  “要祝贺您也应该打电话给巫马岚,”我说,“事情百分之百是他们干的。我可是寸功未立,根本就没插过手。”

  “这没有什么区别!”教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插手也好,袖手旁观也罢。总之,你女朋友的也就是你的。我向你或是向你的女朋友表示祝贺是一样的。

  这一方面表示我的友好态度,另一方面我也是想提醒你,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承诺?”

  “是的。君子之间的承诺。在你方便的时候,参观我的研究所。”

  “我已经去过了。”

  “什么时候?”

  “您不在的时候。”

  “那不算数的!哈哈,你这个树袋熊不会跟我玩孔子回拜阳货的把戏吧?记住,你不是那个耍滑头的孔丘,我也不是轻易就送给别人蒸乳猪的阳货。我们谈定的是‘参观’,而不仅仅是‘去过’,去过而没有参观等于没有去过。你是学过法律的人,你懂我的意思。”

  “我懂。”我说。

  “那好,什么时候?”教授逼问道。

  “按照约定,在我认为我方便的时候。”

  “哈哈哈哈!”电话里教授的笑声十分刺耳,“后生可畏,老夫认输了!那好,起码明天我希望在开业典礼上看见你。你可别告诉我说你有什么不方便哟!”

  “我一定去。我还得当面向您表示感谢呢!为您在合同之外附加赠送给巫马岚的那套公寓。”

  “那没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套小小的房子而已。树袋熊,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看出来了,我之所以如此友好地对待你,并不完全是朋友之间生意上的合作。

  我是把你作为一个可靠的值得信任的人,一个可以成为亲人那样来对待的人。我把那栋房子按照原样保留给你,就是想让它告诉你一切。”

  “您想让那栋房子告诉我的,它都已经告诉我了。但不是一切,因为您事先去过那栋房子,而且烧掉了一些重要的文件。”

  “是的。我是烧掉了我夫人的日记。我之所以没把纸灰处理掉,就是想通过这些纸灰告诉你,它们是我的隐私,它们已经化成灰烬了,它们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我不希望再有人试图使死灰复燃。明白?”

  “明白。”我说,“我不想窥探您的隐私,可是那些纸灰并没有完全熄灭,它又燃起来了。而且,它燃起的火直接烧到了我的身上。您说,我该怎么办?”

  “胡说!”教授吼了起来,“火已经熄了,是我亲手熄的,怎么可能死灰复燃?

  你不要危言耸听地吓唬我。我这人很自信,向来做事干净利索。不是谁一两句话就能吓倒的。要是真像你说的死灰又复燃了,巫马岚和我的女儿就只能留一个,我想让谁留下当然不言而喻!要是真像你说的死灰又复燃了,你的那位巫马岚必须消失!”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赶紧掩饰道,“我是说我应当怎样对待您的女儿,因为现在我女朋友使用的是您女儿笛的身体。”

  “哈!你是说这个!放心好啦,对于你来说,她就是你的巫马岚。尽管巫马岚换成了我女儿的身体,她仍然是你的巫马岚。对于你来说,笛并不存在。你像爱以前的巫马岚一样爱现在的巫马岚就是了。你应当感到庆幸,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女儿笛患了让我束手无策的病,巫马岚早就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就为这个,你向我当面表示感谢也是应该的。话说回来,口头上的感谢我这个人并不稀罕,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你就应当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和你的女朋友当做亲人一样对待。老夫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看你这个晚辈如何表现了!”

  “我知道应当怎么做。”

  “那好,明天开业典礼上见!明天我会带一位尊贵的客人参加你们的开业典礼,到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大吃一惊。”

  “我现在已经大吃一惊了。”

  “哈哈哈哈!我喜欢你的幽默感,明天见!”

  “明天见!”

  挂断电话,我靠在石壁上好久没有喘过气来。

  我不知道是否犯了严重的错误。我在电话中的表述过于草率,让那个过于敏感的人一下子就猜到了笛的复活。虽然我尽力掩饰了过去,但这件事又能遮掩多长时间呢?教授迟早会发现事情并非如他设想的那样,他虽然成功地延续了岚的生命之火,但他亲手熄灭的笛的生命之火却重新燃烧了起来。

  而且,他也不会想到,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我和岚已经两次挽救了他女儿的生命。

  正如森林人所说,教授是一个上帝和魔鬼的混合体。他既能使你生也能让你死,生命在他的手里就如同实验室的小白鼠。他可以用那样的手段对待他的女儿笛,他对岚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我的后脊梁骨感觉有些凉飕飕的。在我裹紧上衣的时候,发现小东西紧紧地偎依在我的身旁。我把它放在我的大腿上,抚摸着它的身体,它伸出小舌头舔我的手指。

  抚摸着小东西柔软的身体,听着身后河水漫过闸板发出的小夜曲般的哗哗声,望着夜空中闪烁不定的星星,把这春夜清爽的气息缓缓地纳入肺腑,什么也不想地就那么呆呆地靠着石壁坐着。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半时分从东方的天际升起半轮朦胧的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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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二为一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