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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二为一的姑娘》 作者:张志宏

第45章

  晚饭后笛陪我去散步。

  太阳悬于玉枷山顶,西天一片火烧云。正是赏花时节。好像和花园里花团锦簇的榆叶梅、海棠、山桃和樱花比美似的,女孩们已经穿上了短裙。我嗅着花香,不时瞥几眼女孩光裸的大腿。我对女孩的大腿感兴趣,纯属事物刚出现时的新鲜感。

  比之穿着短裙光裸着大腿的女孩,我更喜欢穿着紧绷绷的牛仔裤和宽松T恤衫的笛。她的这身装束朴素自然,更适合我的口味。

  走到武圣街,买了两杯珍珠奶茶和笛慢慢啜着走向河边。我不敢肯定岚是否品尝到了珍珠奶茶的滋味,但她肯定借助笛的耳朵和眼睛在听在看,没准儿她借助笛的鼻子还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的花香。只要能这样,对于囚禁中的岚多少也是一种慰藉。

  小东西往树上和电线杆子上撒完尿,赶紧追上来走在笛的另一侧。有笛在,它真的很乖。

  “那本书我看完了,”笛忽而开口说道,“是我和岚一起看的。”

  “哪本书?”我啜了口珍珠奶茶,“是那本包着牛皮纸的书吗?”

  “唔。”笛将垂在胸前的长发移向身后,“就是那本F·R·施赖勃著的《人格裂变的姑娘》。”

  噢!我想起来了。那本小说是我上世纪90年代初买的,封面上女孩的脸布满马塞克,五官黑糊糊的像个骷髅,所以我包上了书皮。

  那时年龄尚小,除了记得小说的情节取材于一个真实的病例,留在记忆里的,都是患了精神分裂症的海蒂对女儿西碧尔施加的一幅幅充满残酷暴行、惩罚和秘密仪式的悲惨场面。若不是笛,我早已忘了这本十几年前读过的小说。经笛的提醒,对于这本小说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你是说你和岚一起看的?”我问笛。

  “我有那样一种感觉。”笛说。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思维跟不上眼睛,手不知不觉自动翻页,不得不重新翻回来。”

  “你们没有交流?我是说你和岚。”

  “我曾试着和她交流,但不行。我和岚之间隔着薄薄的一层膜,虽然透得过光亮,但仍然分属不同的空间。只有在睡梦中我和岚都沉入意识的最底层才能交流,我醒着,那层膜就是障碍。我想,岚在里面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但我知道她也在看这本书,而且急着想知道故事的结局。所以,我尽量看得快一些,省得让她着急。”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这说明大脑中你们各自的网络正在互联,所以你和岚才能同时看一本书。虽然现在还不能做到同步,但那层薄膜很快就会被捅破。”

  “怎样才能捅破那层薄膜呢?”

  “共同的求生意志就能捅破它。”

  “那层膜捅破以后,我和岚就能整合了吧?就像西碧尔和她的十五个化身整合成一个人,成为她的第十七个自我。如果是那样,我想我们会相对容易一些。因为毕竟只有我和岚两个人,即使不经过医生的心理分析治疗,大概也用不了11年那么漫长的时间。你说呢,考拉?”

  “这也是我的希望。”我把空塑料杯扔进路边的垃圾筒。

  “考拉,你希望我和岚整合成一个人吗?”笛看我一眼。

  “笛,你希望和岚整合成一个人吗?”我也看她一眼。

  “不知道。”笛说,“西碧尔的十五个化身毕竟是从她自己的意识中分裂出来的,而我和岚原本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否能整合,就是能整合在一起,我也想象不出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因为我和岚没有共同的记忆,也不像西碧尔的化身们能够互相填补记忆的空白,而且我也不清楚岚会怎样想。考拉,你告诉我,岚会同意和我整合成一个人吗?”

  这时,我和笛走到了青羊河边。“看呀!”我对笛说,“黄昏的景色多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还是先和这美丽的景色整合吧!”

  笛的嘴角浮起含义复杂的微笑,低头啜了口珍珠奶茶。

  太阳落到玉枷山背后去了。黄昏的韵味在河的两岸弥散开来,就像有一支无形的笔,在空中、在水面上、在柳梢间、在绿草覆盖的堤岸、在一望无际的稻田涂抹皴染,用朦胧的灰色遮掩了一目了然的鲜明,使我置身于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的神秘氛围中。

  我和笛默默地走在堤岸上。她不时地把吸管儿含进嘴里,停顿片刻又从嘴里取出。看得出来,她还在想和岚整合的事。为把她的思绪岔开,我和她谈起了北京的名胜古迹。从她的应答中,我发现她的人生的确可怜。在北京上了4年大学,竟然没去过颐和园和天坛。她只去过天安门,因为在她的心目中,那里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地方。

  “那你怎么打发属于你自己的空闲时间呢?”我不无同情地问。

  “给妈妈写信,去图书馆,在琴房练琴。”笛回答得很自然。

  “追求者总有的吧?你长得这么漂亮。”

  笛点点头:“可我不敢谈。”笛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应该干什么,应当说什么。”

  “这有什么难的呢?彼此喜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见她满脸窘态,赶紧安慰道,“其实你不像你自己想象的那样,只是缺乏自信。我很爱听你说话,喜欢和你聊天,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很愉快。”

  “我也是,”笛说,“和你在一起,我也感到很愉快,一点儿也没有那种紧张感。

  考拉,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这时,从柳梢间传来几声清脆的鸟的鸣啭。

  “笛,”我问道,“知道这是什么鸟在叫?”

  “噢,”笛侧耳谛听,“是麻雀吧?”

  “不,”我说,“是柳莺。”

  “在哪儿?”笛循着叫声抬头寻找,“怎么看不见呢?”

  “不好找的,”我说,“天色暗了,羽毛又是绿的,而且比蜂鸟大不了多少,在这么浓密的树枝间飞来飞去,很难被人看见。”

  “你知道得真多。”笛钦佩地说。

  “我只是经常来玩儿罢了。”走到分水闸,我扶着笛走下堤坡,站在水边的石头上,指着脚下的河水说,“快看呀笛,这里多好玩儿呀!”

  清清的河水中,水草婆娑,一群群小鱼游来游去。还有蝌蚪,呆头呆脑地围着石头打转。一只癞蛤蟆被我和笛惊动了,扑通跳下水去,很快又从水中瞪着眼珠探出了脑袋。

  “啊,蝌蚪!”笛惊喜地蹲下身去,“我想抓几只蝌蚪拿回家,行吗?”笛殷切地望着我,眼中充满小女孩撒娇时的那种渴望。

  “这有什么不行呢?想要,抓就是了。”我说。

  “你帮我抓,我怕石头下面有蛇。”笛说。

  “好吧。”我答应道,“可是,抓到了拿什么盛呢?”

  “是啊!”笛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上哪儿去找玻璃瓶呢?”

  “喝光不就行了!”我指了指笛手里的珍珠奶茶。

  “可我实在喝不下去了。”笛显出为难的样子。

  “那就倒掉。”我说。

  “多浪费呀。”笛摇头。

  我拿过她的杯子,仰脖几口咽下肚去。

  “你看,”我把空杯子在她眼前一晃,“问题解决了!”

  笛笑了。我蹲下身,仔细看石头下面的蝌蚪。

  “不行,”我对笛说,“都是癞蛤蟆的蝌蚪,不是青蛙的蝌蚪。”

  “你怎么知道是癞蛤蟆的蝌蚪呢?”笛又有点着急了。

  “我当然知道。”我指着缠绕在水草上细长的卵带说,“这些都是癞蛤蟆产的卵,孵出来的蝌蚪是黑色的,嘴长在头部的下面。”我又指着浮在水面上的胶质卵泡说,“那些才是青蛙产的卵,孵出来的蝌蚪是青灰色的,身子是圆的,嘴长在头部的前端。这些喜欢集体活动的都是癞蛤蟆的蝌蚪,青蛙的蝌蚪是自由主义者,喜欢单独活动。”

  “我要青蛙的蝌蚪,”笛轻轻跺了两下脚,“不要癞蛤蟆的蝌蚪!”

  我循着岸边找,终于在分水闸下捞到了几只青蛙的蝌蚪。

  “啊!多可爱的小蝌蚪呀!”笛端着塑料杯,望着杯里甩着小尾巴的蝌蚪说,“我要让它们长出腿来,变成漂亮的大青蛙。可我拿什么喂它们呢?我不会捉虫子,会饿死它们的。考拉,还是把它们放了吧。”

  “想放你就放吧。”我说。

  笛蹲下身,把杯里的蝌蚪倒回河里。看着蝌蚪游远,笛显得有些恋恋不舍。

  “多可爱的小东西啊!”笛感叹道。

  小东西!笛突然站起来,惊慌地看着我,“小东西呢?小东西丢啦!”她拔腿向河堤上跑,脚步慌乱,大声地喊,“小东西——,你在哪里——”我赶紧去追她,也跟着喊,“小东西——”夜色茫茫,河岸上一片寂静。

  我和笛分头沿着河堤寻找,搜索着每一棵树和每一丛草。河堤像一条灰色的长带伸进墨色的夜幕里。十几分钟后我和笛在分手的地方聚合,谁也没发现小东西的踪影。

  “小东西丢啦!”笛哭了,哭声里带着委屈、自责和绝望。

  “别急!”我安慰她,“没准它自己跑回家去了。”

  “那我们赶紧回家吧!”笛哭着说,“我不能没有我的小东西啊!”

  也只好如此了。我拉着笛刚要往回走,忽然脚底下有什么响动。低头一看,小东西蹲在我和笛中间,正仰着头瞧着我和笛。我弯腰抱起小东西递给笛。

  “你看,小东西不是在这里吗?”

  “啊!”笛先是一惊,随即把小东西捧到脸上蹭着,“小东西!你跑到哪儿去了?

  这么淘气会吓死我的!”

  我笑了:“它哪儿也没去。可能它一直跟着你,你只顾看前面没注意身后。我说呢,这么机灵的家伙怎么会跑丢了呢?”

  笛也笑了。“那是我错怪它了?”她把嘴凑到小东西的耳边,“小东西,对不起!

  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小东西听懂了她的道歉,朝她摇了摇尾巴。

  “咱们回去吧,夜深了。”我对笛说。

  “不,我还想再待会儿。”笛说。

  笛的兴致极好,小东西失而复得的小插曲使她兴奋起来。她说她想到水闸上面去坐。我说坐那么高有危险,掉进河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执意要上去,我也只好同意。

  我和笛攀上分水闸,面朝河坐下。

  “你忘了吗?”笛说,“我是会飞的,就是坐到月亮上去也不害怕。”

  我抬头找月亮。黯黑的天上浮挂着几朵灰色的云,我在云的边缘看见了一弯月牙儿。我开始想象笛坐在月牙儿上,但脑海中总是想不出满意的形象。身边的笛是这么实在具体,月牙儿过于虚淡朦胧,两者根本无法结合。我看了眼坐在身旁的笛,她正看着月牙儿出神。

  “真想飞到那上边去。”笛自言自语道。

  “月亮?”我问。

  “月亮。”笛轻声回答。

  “最好带上我,”我说,“咱们一块儿飞到月亮上去。这样广寒宫可就热闹了。你、我、嫦娥还有吴刚,喝着桂花酒,凑一桌搓麻将,或是打百分、斗地主。”

  “真想飞到月亮上去?”

  “想是想,就是不太现实。我现在倒是真想听你吹笛子。”

  “那你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笛似乎在裤袋里掏什么,我听见她长长地嘘一口气,又缓缓吸入,少顷,我在梦中听过的那种如哨的笛声在耳边响起。我睁开眼睛,只见笛双目微合,双手持笛吹奏出悠悠荡荡的曲调,正是那支鹤骨古笛。这笛声的确充满魔力,不单曲调如舞动的长缨在我脑海中拂起波澜,音色也鹤鸣般给我的心灵以震撼。我仿佛又回到了梦中,看见了雪山脚下黑黝黝的森林,看见了森林空地上高高的祭坛,看见了像笛的姑娘在熊熊的火焰中吹着骨笛。但我知道这不是梦,现在,我正坐在河边的分水闸上,为我吹笛子的是笛本人,而不是梦中那个像笛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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