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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星》 作者:蓝火

第5章 时光(1)

  苏夏的唱片

  半年时间,不过就是隔着靴子搔了搔痒,那一小处的过敏性红斑,很快就没了痕迹。牟鱼的生活风平浪静,工作照旧,无过无失,这让他越发觉得,风城就是最终的归宿。这个城市没有什么不好,平稳得近乎中庸,很适合脚踏实地的生活。

  有一天,牟鱼接到了林骆恩的电话。他淡淡地说出要跟纪云端一起出国留学的决定,希望牟鱼能接手他的唱片店。牟鱼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迅速向老板递交了辞职信,并没有刻意向老板隐瞒自己的去向。没错,懒懒散散地开一家唱片店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

  用了两周的时间,牟鱼把已经搬到市区一条商业街的“左脑孤单”唱片店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装修了一遍。把墙刷得粉白,找来一位画插画的朋友,在其中一面墙上画了一组黑白线条画。一只被切掉了一支角的麋鹿,停立在天际线上眺望,像一个放大了的唱片封面。用质感厚重的杉木,做了镶嵌在墙的CD架。还买了一张能够同时容纳三个人的米色布艺沙发,摆在墙角,很适合把身体深陷进去,听唱片、发呆,或摇头晃脑。店门外,摆放了很多易养的植物。还养了一只乖巧黏人的白猫,取名为牟小鱼。

  最后,牟鱼把店名改为“土星”,不再只卖一些曲高和寡的唱片。五十坪的小店,可以试听唱片、喝咖啡、看杂志,用投影仪放映杂七杂八的电影。重新开业之后,生意出奇地好,远远超过了他的期望。他一直在想,叶瞳如果回到风城,有一天,她若知道有这么一家店,一定会一路找过来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可是叶瞳一直没有出现。牟鱼越来越怀疑,她已经背弃了风城这个被她称作“浓缩版土星”的城市。而他仍旧独自留在这里,尽己所能地经营着“土星”。

  二月十三日。初春的早晨。街上依然寒风呼啸。风城的春天,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从冬天里彻底抽离。阳光在寒风里形单影只,终究只是呈现出单薄的轮廓。再过十来天就是农历新年,唱片店的生意,逐渐失去了刚开始时那股热劲儿,不温不火的状态,却让牟鱼觉得释然,门庭若市的热闹注定不会是长久的。

  门被推开,进来一个身穿柠檬黄色毛衣的男孩。

  真像一只放大了的柠檬。牟鱼这样想着,习惯性地对他微笑。

  唱机里,正放着爱尔兰乐队The Cranberries数年前的旧作《Dying in the Sun》。清冷的女声,在这个寒意凛冽的早晨,没来由地产生出一种让人贴近的温暖。

  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I feel sonervous when I think of yesterday.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男孩径直走过来,走到柜台。

  “你好,能再播一遍这首歌吗?我很喜欢这首歌,但是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很轻,离牟鱼很近,并没有因为陌生而显得拘束。脸上的笑容,与他柠檬黄色的毛衣很相衬。

  牟鱼按了一下唱机的重复播放键,发现他的手中捧着好几张唱片。

  “你喜欢听哪种类型的音乐,经常买唱片吗?”

  “什么都听一点,就是听着玩。这是新买的几张。”他把手中的唱片递给牟鱼,转过身去,翻看木架上的唱片。

  牟鱼把水壶放到热炉上。从去年冬天开始,他为走进店里的客人煮咖啡。一杯咖啡,可以让一些客人在此停留得更久,那种短暂的陪伴在某种程度上更加持久。他会一直记得,一些坐在沙发上捧着咖啡杯试听唱片的人,他们脸上突然浮现的表情,那种迅速出现又褪去的快活与忧伤都极其真实。有一回,有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在店里坐了很久,她不喝咖啡,只要了杯热开水,听一张电影原声碟,播放到一段很长的大提琴独奏时,她突然放声大哭。牟鱼尽力把自己藏匿在柜台后面,尽量让她忽略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后来她喝完了那杯早已经变凉的开水,推开门走了,那张电影原声碟才刚播了一半。

  男孩带来的唱片,无一不是个性突出的另类女声:Pjharvey的《To Bring You My Love》、the Sundays的《Blind》、Tori Amos的《Little Earthquekes》、the Cardigans的《Gran Turismo》。但最吸引他的,是一张看起来稍觉粗糙的唱片《十四朵向日葵的夏天》,牟鱼第一次见到它,觉得它有一种很熟悉的气味,与石头巷时期的“左脑孤单”十分接近。洁白的碟片印着乐队的名字:寂夜潜水艇。如果没有猜错,这是一支地下乐队的原创专辑。封面上一朵用水彩画成的向日葵,猛然让牟鱼想起了叶瞳,以及她在“指尖以西”画廊举办的画展,她画的向日葵,依然历历在目。牛皮纸打印的封面与内页,十四首歌,皆是引人遐想的歌名。《葵夏》《午夜落幕的电影》《正午独自走路的童话》《人鱼眼泪》……

  “我能听一下这张唱片吗?”

  “当然可以。”

  十四朵向日葵的时光

  春去秋来

  讲述一个童话

  在渐斜的日照中

  十指沾满油彩

  总有一些化作了灯火

  总有一些化作了荒芜

  再也无法企及那个葵花灿烂的家园

  或许葵花已败

  或者葵花不败,只败了人心?

  清亮中带着点沙哑的女声有着凌驾一切的力量,木吉他之外,还有默契无间地配合着的大提琴。优雅的旋律似曾相识,却又是从未触及。牟鱼想,如果叶瞳听到这首歌,一定也会喜欢。

  牟鱼把煮好的咖啡从过滤壶里倒进杯子,递给男孩。

  “这张唱片很有意思,你是从哪儿买到的?”

  “上个月,我在寂城,被一个好朋友拉去一个酒吧玩,刚好那天晚上是这支乐队的演出,每个进场的人,都能够得到这张他们独立发行的唱片。可这已经是他们最后一次演出了,算是解散前的纪念。他们的演出很棒,尤其是女主唱爱丽丝,她的声音让人很难忘,她写的歌词很细腻。”

  “女主唱叫爱丽丝?”

  “没错。唱片内页里,有她的介绍。可惜的是,那天晚上的灯光很暗,我一直没有看清楚她的样子。也有可能是,她故意不让人看清楚。”

  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孩,她的声音也许会勾起你许多回忆,可是,你永远对她一无所知。这是内页中有关爱丽丝的文字。爱丽丝,这并不是一个让人觉得新鲜的名字。

  “我想找一张唱片,我刚才翻遍了唱片架,也没有找到。”

  “嗯?”

  “Adam Green的《garfield》。”

  “你留下联系方式,我一找到就马上通知你。”

  “这唱片是要送给朋友的,这样行吗?我留下订金和他的联系方式,你如果能够找到,就直接让他来取。我明天就要离开风城,等不及了。”

  “我会尽力帮你找的。但是,如果找不到,你的订金我怎么退给你呢。”

  “我相信你能找到,万一找不到就再说吧,这是想送给朋友的生日礼物。”

  “我会尽力而为。对了,你现在急着要走吗?如果不急,就先坐下来喝杯咖啡,我想把你这张唱片听完。对了,还有,如果你的朋友来取唱片,我应该告诉他是谁送的?”

  “我叫苏夏。”

  牟鱼看了一眼他在本子上留的信息:

  我要订购Adam Green的《garfield》。找到后请致电××××××××,纪梵。二月二十六日是他的生日,替我跟他说声生日快乐,并提醒他拿到这张唱片后要抽空听听。

  苏夏

  牟鱼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方式与纪梵再见。

  他给纪梵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有人给他订了唱片,让他来取,只留了“土星”的地址。

  二月二十五日的早晨,纪梵头戴毛线帽,穿着黑色风衣走进了“土星”。彼此注视对方的时候,都有几分错愕。

  “纪梵,还认得我吗?”

  “牟鱼?!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你还好吗?”

  纪梵嗓音低沉。

  “半年前,在石头巷,我不止一次看到你,只是从来没跟你打招呼。”

  “是的,有段时间我一直待在那儿,后来突然感到厌倦,就再也不去了。”

  “这是苏夏给你订的唱片,他让我跟你说声生日快乐。”

  “谢谢。多年没见,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对自己的生活充满把握。希望你的店越做越好。我先走了。”

  “纪梵,等一下!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那只被牟鱼收藏了六年的纸飞机,现在被他掂在手里。再见纪梵之前,对这只纸飞机所隐藏的秘密,始终保持着好奇。但此时,却突然觉得,这个所谓的秘密已经变得无关痛痒了。

  纪梵把纸飞机接在手里。他的表情里浮现出一丝的诧异。

  沉默。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很想知道,这纸飞机上写的字的含义。”

  “现在你还想知道?”

  “在见到你之前确实是这样。现在忽然觉得不重要了。”

  “嗯。那我先走了,你要保重。”

  纪梵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只纸飞机揉成一团,准确无误地,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他向牟鱼挥了一下手,推门而出。

  过去的六年,在牟鱼的脑子里幻想、拼凑了无数回的虚构的情节,现在成了一团揉皱了的白纸。突然觉得这个结局,比其他很多臆想过的结局都来得完满。

  牟鱼把纸团从垃圾桶里捡回,摊平。笔迹,歪歪斜斜,写着:

  妈妈,来,我们一起飞。

  顾若纪的塔罗牌

  叶瞳再次出现,是在一个天气回暖的午后。她推门而进的时候,牟鱼正在整理新订到的唱片。唱片的胶盒彼此摩擦出的声音有一种没有着落的空洞。

  “老板,请问我上星期订的唱片到货了吗?”

  “稍等一会儿,等我先整理好……”

  牟鱼忽然觉得不对,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转过头,怔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

  “怎么?才不到一年,就认不出我了?”

  事实上,眼前的叶瞳依然是半年前的模样。还是一身古怪的棉布衣服,以及那一头让人难忘的卷发,只是看起来风尘仆仆。

  “你竟然回来了。奇迹!”

  “哈哈,哪儿有什么奇迹。不过就是出了趟门,然后回来了。”

  “你太任性。也不交代一声就走。”

  “我去了一个村庄,看长得满山遍野的向日葵,心满意足。还回了趟家,看望生病的姥姥。后来又去找了一个熟人。”叶瞳轻描淡写地说道。

  “姥姥的病没大碍吧?你去找的是谁,能让你一走大半年?”

  “我走的时候姥姥已经康复了。我去找大学时最要好的同学,顾若纪,她中途退学,我一直找不到她。这次回家,却收到了她在不久之前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留了她在央城的地址,我就决定去找她。”

  叶瞳一边说着,一边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抱起了正在睡懒觉的白猫。

  “它一定叫牟小鱼。”

  “这你也知道?!”

  “顾若纪用塔罗牌帮我算出来的,她说,你回到风城,会遇见一只猫,这猫的名字与你认识的一个人名字相近。没错,顾若纪果然是个法术无边的女巫。”

  牟鱼哈哈大笑,却并不去分辨这话的真假。

  “我之前想象过很多次与她相遇的情景,最终,在央城见到了她。这些年,她并没有很大的变化,还是当年那个一尘不染的女孩,她已经成了基督教徒,每个周末的早晨,步行到城里的教堂礼拜。她现在一个人生活,生活时有艰辛,但每有难关,她总是能化险为夷,她是真正内心强大的人。对了,她也很擅长讲故事,你俩真应该认识。”

  “你不说我几乎就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故事。”

  “我坐了很久的火车,昨天才回来。现在眼前还是像走马灯一样,晃动着许多陌生的面孔。”

  “来杯咖啡?这半年来,我唯一的长进就是学会了煮咖啡,最拿手的是煮卡布其诺、拿铁和双份浓缩。你来尝尝味道如何。”

  “我认识的你,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给我来杯拿铁。”

  “我最没把握的事,是不知到底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我确实几乎不打算回来了。顾若纪央我留在央城,跟她一起开店。她开了一家植物店,卖自己种的香草和多肉植物。光是薄荷,就有六种。她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免费给客人用塔罗牌占卜。她对我说,塔罗牌可以针对求问者不同的需求来占卜,很多事情都可以借由塔罗牌来获知。大家都对她的占卜深信不疑。可是,她总是对每个求问者说,自己懂得的只是皮毛,所谓占卜,只能当是游戏一场,不能作准,不能太较真。我这半年一直在她家的院子里,跟她学种植物,她教我认识各种植物的生长习性,但我只学得了一些最基本的。我们在夜里常常一起说起往事以及离别后各自的遭遇,有很多感触……但最后,我还是决定回来。央城很好,但我更喜欢风城,我的浓缩版土星。在我离开央城的时候,曾试图说服顾若纪跟我一起回来,但她拒绝了。”

  “你下次再走就别回来了。”

  “其实当时听林骆恩说到唱片店要搬迁,突然觉得心灰意冷,又刚好看到那本杂志的介绍,受它的蛊惑,才想着离开一阵子……好了,短时间内,我不会再走了。”

  “这就是你。我后来一下就想通了。一直没有怀疑过,只要你回来,就一定能找到这儿来。”

  “我本来是要来找林骆恩的。走之前,他把店址告诉我了。只是没想到,‘左脑孤单’变成了‘土星’,而在这里见到的是你,他呢,这次轮到他失踪了?”

  “他把店盘给我,和纪云端一起出国了。”

  “林骆恩这个笨蛋!他早晚会后悔的。不过我还是佩服他的勇气。‘土星’这个名字真土——对了,你请店员不,我来给你打工。”

  “你还是去画画和写东西吧,我不缺店员。”

  “不缺也得缺,我就要来做店员,又可以每天听很多很多唱片了。”

  “可是……”

  “可是什么?就这么定吧,我明天开始上班,你不要摆出一副资本家的嘴脸,我可是熟手女工,你要给我多发点儿工资,奖金嘛,多多益善。”

  牟鱼摇摇头,但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叶瞳的请求。他把煮好的咖啡递给她。

  “真好喝!这一定是我喝过的最好的咖啡。”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喝咖啡。”

  叶瞳哈哈大笑,她坐在沙发上,从背包里掏出顾若纪送她的《圣经》。在坐车回风城的路上,她开始看这本书。这时,她翻到上次还没看完的章节,创世纪,第四十一章,约瑟解法老的梦。

  我梦见我站在河边,有七只母牛从河里上来,又肥壮又美好,在芦荻中吃草,随后又有七只母牛从河里上来,又软弱又丑陋又干瘦,在埃及遍地,我没有见过这样不好的。这又干瘦又丑陋的母牛,吃尽了那以先的七只肥母牛。我又梦着一棵麦子,长了七个穗子,又饱满又佳美。随后又长出七个穗子,枯槁细弱,被东风吹焦了。这些细弱的穗子,吞了那七个佳美的穗子……

  这是法老所做的梦,梦中的母牛与穗子各有所指,预示丰年与荒年的交替。而叶瞳也做过类似的梦,只是换了场景,换了人物。她老梦见蛇,七条或者更多的蛇,互相缠绕,互相侵犯,互相吞噬。又会梦见罂粟,长着腿走路的罂粟,一大片的花,一瓣一瓣,互相吸引,互相伤害,互相阐释。最后,都要归于黑暗。再无其他。

  “对了,牟鱼,你最近做过什么奇怪的梦吗?我最近在收集各种有意思的梦。”

  “有一阵子,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做梦,都异常怪诞,我还专门在床头放了本子和笔,早上醒过来就把这些梦记下来,可是没有坚持多久。最近偶尔还是会做一些古怪的梦。半梦半醒之间,会再回想一遍,但彻底清醒之后,却又忘记得一干二净。”

  “比如呢?”

  “比如你将要听到的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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