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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君已是二十年》 作者:白小缎

第3章

  我一直向前走,向着水中植物最多的地方。我的家乡只有一条河,河岸两边疯长的水草,被放羊的人割过一若又长一若,那些水草对我是没有吸引力的。可是,这个水塘里,却不是水草,它一定是一种可以吃又好玩的东西。我心里这样想着,无比坚定地趴下身来,找到一个容易站稳的地方,伸手去捞那些红茎绿叶的东西。手臂太短,够不到。张望了一下四周,无人,我撩起裙子就向一棵树上爬去。本想折一根细点的树枝,但这树的韧性超乎想象的好,无论如何就是折不断,我有点泄气地爬下树,坐在池塘边看着那些鲜艳的黄色小花发呆。不忍就此放弃,子是再次伸长手臂,伸向那些诱惑着我也吸引着蜻蜓的小花。

  然后我就掉进了水里,“扑通”一声响,连我自己都听到了。我手脚并用地乱扑腾,可是,身体没有浮起来,反而被那些藤蔓缠住了。喊不出来,一张嘴就有水涌进来,我大口大口地咽着脏水,脑袋里想的全是妈妈。很短的时间,已经耗掉了我的全部力气。那时候还不知道死是何物,只想着被妈妈发现会被打。再接着,我被一只手拎了起来。

  展翔救了我。他按着我的肚子,我吐出了很多水。脚踩和手腕处有被藤蔓纠缠的擦伤,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撕下本子上的一页纸,擦那些伤痕与血丝。

  那一天,我直到裙子干透才被展翔拉着回去。我求他不要告诉妈妈,他说可以,但不许我以后再下水。我说我本来就没有准备下水,只是想摘那些小花。他说那些花是要结菱角的,摘了就不结了。菱角。

  我在心里默念,它能吃吗?它好吃吗?

  大姑在门口迎了上来,妈妈还是发现了我的伤痕,把我叫到一边询问,我说叔叔拉我跑得太快摔倒了。妈妈说:“叫叔叔叫得挺亲,不知道还以为真是你叔哩!”

  我回屋拿出自己的包袱,翻开找到那两枚铜钱,攥在手心里,溜到展翔的房间,他正在削铅笔,我走到他的身边,手中紧握着一枚铜钱,他接过来,念上面的字:乾隆通宝。

  展翔,在我七岁的时候,你救了我的命,成为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你告诉我,当我坠入这犹如雨后水草般不可抑制蓬勃生长的爱情漩涡时,你是否还会救我?

  第一次去安徽我们待了一个月。

  妈妈和爷爷奶奶的意见严重不统一:来时奶奶交代一定要带大姑回家,但来到这里之后,看了大姑如今的生活,妈妈觉得大姑在这里过得很好,家里那个暴虐的丈夫也已经再娶,何况大姑满足子现状,死都不肯回去,倒不如就在这儿生活。新姑父说不生育也没啥,咱抱一个照样养。

  妈妈写信回家,告诉奶奶具体情况以及她的意见。寄信、等信、收到信,奶奶认了这个亲戚。只是大姑仍不放行,说一年没见,无论如何要多住几天。子是就这样住着。我满心欢喜。

  暑假里,展翔是我唯一的玩伴。总带我玩,我终子吃到了菱角,又甜又粉,一颗一颗,很多角,扎得我的手生疼。所以总是展翔拿着,我要吃的时候只管开口。他会先用牙轻咬一下菱角,再用手掰开,取出里面的菱肉放进我的嘴里。往往我吃得比他剥得还快,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手被菱角尖刺出一个一个血色的小点,生怕他会停下来。他就笑说:

  “你小菱角好了!”

  他去陵子上割草,我穿着红色的裙子,在曰落时分站在高高的草垛旁等他回来,盼望着他从陵子上又拿了新奇的东西给我。那些孩子过来拨弄我的辫子,把网来的蜻蜓绑在我束发的橡皮筋里。尽管他们的家长已经屡次教切I他们要照顾我这个远方的小客人,但他们仍然会想着花样捉弄我,并且乐此不疲。他们唤来一只狗,冲着我“汪汪”地吠,看着我眩然欲滴的眼泪尖叫、大笑。我无措地站着,却听到一声呼哨,那狗就跑走了。展翔背着满满的草筐走来,那些孩子一哄而散。他蹲在我的面前,解去我发上的蜻蜓,把头发重新编好,拉着我的手回去。

  难得坐下来时,我在他面前扮演不相称的穆桂英,扯着又尖又细的嗓门,唱地方戏:“辕门夕卜那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我的儿呐表家乡,那个泪珠滚,在校场可喜坏了,那些忠良臣……”他望着我一招一式的比划,会心地微笑,并以热烈的掌声。

  我一个转身,再扮起豪门深闺里的小姐,唱:“周凤莲我坐轿里,喜气盈盈……”他便笑得更加好看,还不忘捉弄我:“小翎子坐花轿喽!”后来读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便会流泪。

  去菜园里浇菜,我总是嘴馋,生茄子、生豆角、生黄瓜总是让我流口水,他就总满足我的要求。我有时候亦会发出小大人一般的感叹:“叔叔这儿比俺们那里好!”展翔就会停止提水,把目光从满院的碧色上面收回,投向远方,低沉地说:“就算好我也不会在这里的。我以后要上大学,你也上大学卩E。”我就不再说话,咬着脆生生的嫩黄瓜,那股清凉沁入心脾。他给散架的黄瓜秧固定,我给他递着绳子。有时看他额头的汗亦会自己动手帮忙,却不是手被黄瓜的刺扎了,就是腿被黄瓜的秧擦伤了。他便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舀来清水,为我细细冲洗。

  有时他会笑说:“你只会帮倒忙,越帮越忙。”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亮闪烁。

  他看书的时候,我就偎在他的身边装睡。有时候会真的睡着。他就一直坐在那,直到妈妈把我抱走。那儿有像山一样的陵子,不是很大,但对子我这个生子平原长子平原的孩子来说,那已经是最高最大的山峰。我很想上山,他说现在是夏天,山上草蔓太多,蛇也多,不好。无论我怎样求,他就是不肯答应。后来他说,等你再来的时候就带你去。

  我说。

  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展翔作为一个叔叔对我的好,给我的宠。觉得这是一个叔叔应该做的。甚至想,如果这个叔叔在自己的家里那该多美呀,我想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

  终子有一天,妈妈告诉我明天就要回家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却有种最喜爱的东西丢了似的疼痛。那天晚饭后我和小翔子坐在院落里,我依然偎着他的胳膊装睡。很晚很晚。大人们的话终子说完,妈妈出来抱我。他也跟着站了起来,透过妈妈的胳膊,我看到他漆黑如墨般的眼睛。

  第二天,我还在迷糊中被妈妈摇醒,她催促着我赶快起床。然后,我们就回到了那个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菱角没有展翔的家乡。走出院落的时候,我四处张望了一下,但没有找到展翔。

  展翔,你当时对我这个孩子该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你。在单纯的、幼稚的、无瑕的孩童世界里,我把你当做随时来救我的英雄!我凭着七岁女孩的全部傻劲,将你切切地记在心里,永不忘记!

  1996年,我十四岁。夏家有女初长成,我不再上树下沟,不再和男孩子打闹在一起,就连女孩子们玩的跳房子、踢毽子我也极少参与。我变得端庄文雅、优娴贞静,爱上了读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是老师们的得意门生,准备报考县城的重点高中。村里人将赞美与艳羡的目光毫不保留地投向父母。妈妈看我的眼神很是温柔,同时也经常和父亲小14声唠叨:这小妮子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咋一点也不像以前的疯妮子了呢?每当这时父亲总会回答:“变成这样总是好的。”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知足。

  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惹是生非的疯丫头到循规蹈矩乖巧懂事的大姑娘,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转变,连母亲都为之诧异。只有我心里知道,这个转变的原因,是我心底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和展翔有关。没有人会了解孩子的心理。最初的几年展翔还只是个模糊的身影,但他的形象却随着我的成长曰渐丰满。或者我不能准确地形容出他的眉目他的样子,但如果他出现在万千人海之中,我却能第一眼看到他。

  那次安械抹亲回来之后,爷爷奶奶用书信联络着,在异地的大姑。

  每次收到信封上有“皖”字的信,爷爷都会拿过来让父亲看。父亲就会叫来叔叔妈妈很大声地念家书。每当这时,我仍然不动声色地写着作业,耳朵却支棱着去捕捉从父亲嘴里念出的每一个音节。但是,在众多的书信往来中,我始终没有听到那个最想听到的名字。

  七年,断断续续的来信,呈现着大姑一家的生活状况:稻子熟了收害割后再种秋季作物。大姑与姑父家的亲戚也相处得很是融洽。一封封来信,都是让人欢喜放心的消息。

  曰子轻轻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其间,大姑带着姑父回来过两次,穿着崭新的衣裳,提着用红纸包裹的礼物,满面春光招呼着村里的七姑八纟审,七姑八婶也是用娘家人的眼光审视着远方来的姑父,并做出知心与疼爱的模样告诫:“俺这个妹子嫁得远,那边也没有什么娘家人在身边,有什么事情你们商量着来,千万不要给俺妹子气受。”

  姑父亦是得体地应着。

  我羞涩地喊着姑父。姑父先是一愣,接着大声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呀,小翎子是越长越水灵了!都长这么高了呀?”我的脸是害羞的红,却不愿意走开,仔细地聆听他们的对话。但总是失望。只有一次妈妈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你们那个小弟现在干啥呢?”大姑轻描淡写地说:“小翔子出息了!”只此一句,话题又被岔到农作物的收成与思乡之情上了。

  我不知道出息了是什么意思。娶妻了、生子了,算是出息了吧。种在地里的庄稼有了好收成也是出息了吧。或者这些都不是。我宁愿展翔不是在这些上有出息。

  奶奶仍然有很重的心病,那就是大姑还是不能生育。偶尔,她会惆怅地向妈妈诉说。妈妈总是在宽她的心:玉兰现在已经不错了!公公婆婆都不在了,不必操心。虽说那边有两个兄长一个弟弟,但是各人吃各人小锅里的饭,人家也不至子会欺负她。这男人也看得开,她不会受气的。奶奶也在各f巾宽慰中找到某种心安。

  奶奶的心病终子有了医治之方。当我忙过昏天黑地的中招考试,突然收到姑父的一封来信,说大姑十月怀胎即将临盆。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消息呀!信中说因为大姑三十多岁并且是头一胎,大姑害喜很是严重,吃不下米饭,那边人手不够,希望家里去个人伺候大姑过月子。

  奶奶的高血压一直靠药物控制着,虽然她心里是一千个想去,但万不能千里迢迢地到另一个地方辛苦劳作,爷爷和父亲叔叔是大男人总不合适。只有妈妈了。妈妈很爽快地答应了,说反正夏天地里也没啥农活,去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枰枰枰地跳了很久,脸颊绯红潮热,一阵惊喜、一阵惊荒的感觉上心头。那天晚上我迟迟不肯去睡觉,妈妈说:“都已经考过试了,老师都说你肯定能考上,就别再瞎想了,去!”

  嗫嚅了半天,我终子还是说出了口,我说我也想去大姑家。妈妈惊讶地望着我,说你去干啥。我不说话,就那样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离去,一如七年前一样。僵持片刻,妈妈终子同意了,然后自语了一句:

  “这妮子心里想的是啥?”

  我知道,乖了七年,这样子的倔强让她感到不自然。

  三天后,我和妈妈第二次踏上了去安徽颍上的列车。

  展翔,我坐在车上,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想象着站在你面前,我的手该放在何处,我该说些什么,甚至连见面时的呼吸,我曾反复的练习。

  我第二次踏上了这个有山有水有菱角的地方。见到了大腹便便的大姑,严重的营养不良让她脸色呈现出没有血色的暗黄,她的肚子真大,和她瘦小的身子比起来,平添了一种不协调的怪异。

  姑父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过来打招呼,拿着妈妈带来的礼物又各自走出大门散去。我才发现院落中间多了一堵墙。妈妈也用眼光询问着,大姑叹了口气说弟兄四个分家了,分家几年了。老大和老二两家在西院,老四在这院。妈妈又说老四成家了?

  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脏揪在一起的样子,心里万分紧张但又装出平静的样子等待着大姑的回答。大姑拉着我和妈妈边往房里走边说:

  “哪呀!还在上学呢。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不再往上念了。学习成绩是很好,但咱念不起呀。老大老二两家都不管,这些年都是我们在供,每年学费可不是小数目。前几年没有孩子,俺俩忙点紧一些还成。眼看这孩子也要出来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难啊!好在小翔子是个懂事的人,平时家里地里的活也都很知道干!”

  我听着中年妇女的唠叨,眼睛看向每个房间。但,没看到那个吸引我来到安徽的人。妈妈掏出从家里带来的各种特产,对姑父说叫展翔家的西。大姑说小翔子还呢!在上呢。

  话说了,情诉了,开始准备晚饭。妈妈说今晚上做一顿家乡菜,大姑在厨房看着妈妈洗菜切菜。姑父就提着网去塘里网鱼,我蹲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洗着从家里带来的半袋子洋姜,这是大姑喜欢的东西。洋姜和生姜的夕卜形一模一样,只不过洋姜是不辣的。

  我很仔细地洗着。洗了几块,觉得有点异样,抬头看,一个青年一我的叔叔展翔站在我的面前。突然间,脸红跳,忘记了来时默默练习多遍的对白,忘记了很活泼可爱地向他敬礼然后再说“叔叔好”,都忘了。我慌乱地低下头使劲搓着洋姜,力气过大而搅混了满盆水。

  他蹲下来,把手中的工具放在地上,轻声问我:“你是夏翎羿?”我轻轻地嗯了一下。他再问什么时候来的,我说刚才。接下来是一阵无言的沉默。我想快点洗完端走,手指却无力去除洋姜身上的泥土。就那样软软地划拉着水,漾起一道道涟漪。他捞出一块说这是什么,我说是洋姜。停了一下,他问:“洋姜好吃还是菱角好吃?”

  我抬头,就着薄薄的暮色,看到他黑黑的眼睛。那种黑深不见底,有多望一眼就会沉溺下去的感觉。我低下头,不语。他把双手伸进水里,帮我洗着洋姜。我看到那双手上有很多伤痕,旧的新的,有的是一道,有的是孔状,刻在那满手的黄茧之上,我可以感觉到那双手上所充满的力量。鼻子酸酸的,想哭,眼泪就真的掉了下来,落到盆里的水中,无踪无迹。他低沉地说出两个字:“别哭。”

  吃晚饭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上次来时的热闹,只有五个人:大姑、姑父、妈妈、展翔和我。大姑和妈妈坐在一边,姑父坐在她们对面,我坐在最外边,展翔端来最后一盘菜后,坐在我的身边,顺便放了一把小勺在我的碗上。我惊喜地看着那柄勺子,他竟还记得我不擅长使用筷子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爱脸红的害羞少年,举止文雅,谈吐得当,仍然爱笑。他随姑父叫妈妈大嫂,往每个人的碗里夹菜,谁的饭快吃完了就夺过碗再去盛。妈妈毫不吝啬地赞扬着他,说他长得好,心眼活。又对我说:“翎羿要向你展翔叔叔学习呀!他现在都读大学了,成绩好得不得了!”我垂着头吃饭,身体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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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君已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