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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君已是二十年》 作者:白小缎

第20章

  大姑睡后,已是晚上,疲惫不堪的姑父,与年幼不知人间疾苦的飞扬、绕月,都已静静睡去。我和展翔搬了两张凳子,坐在院子的大门旁,天气早已经过一番突然的变化,由雨转晴。现在已是晴空万里,天空是十分澄净的瓦蓝,一轮如钩的新月,挂在深邃的天幕,把一大片淡淡昏黄的光芒,洒向整个大地。周围很静,只偶尔听到远方传来的一两声狗吠,像是睡梦中发出的呓语。眼前的小路婉转曲折地向前延伸,连接着远处广阔的稻田。池塘的水面平静得犹如镜子,没有一丝涟漪。

  连在水中生活的动物,也结伴睡去。只有池塘边初生的芬芳馥郁的杂草,经历着生长拔节的疼痛,不食人间烟火地,轻轻摇曳。

  展翔先还是坐在我的旁边,后来,就趴在了我的双腿之上,不停地呢喃,轻声地诉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对三嫂的感情。从小到大,每逢与作文,我最怎样的人,我从来都是与她。我最尊敬的人,我最喜爱的人,我最钦佩的人,我最难忘的人,都是三嫂。远乡的这个女人,改变了我的一生。她是我的福星,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不管是读书的机会,还是现在的你,都与她有关。如果不是她的支持与付出,不会有我今天的成就。我给她再多的钱,也还不了她对我十分之一的恩情。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报答她,才配得上她对我的付出。”

  “每一次我都嘱咐她,不要怕花钱,不要太俭省,要多买一些好东西给自己。可是,我寄回来的那么多钱,她一个子儿都不舍得花,仍想着留给她的孩子。让她的孩子过上比她更好的生活。”

  “从她来到现在,除了那几次回老家,她几乎都没有添过新衣。但每年过年,无论当年的收成如何,也不管我有多大,她都会想到我。最初是扯布回来,再11:着我的身形栽剪然后自己用缝纫机缝制。后来说我大了,要穿得好一点,都是从集市上买成衣。买衣服时,她都要说,俺弟弟在天津上大学里,你可得给俺们拿大城市最时髦的款式,不能让俺弟弟的同学看不起他。”

  “虽然家庭条件不好,但是三嫂从未让我为钱烦恼过。每个月,都不等到我开口,就已经把生活费汇给我了。在曰本,每次打电话回来,她都一遍遍地嘱咐,要吃好穿好,缺钱给家里说,家里有。那时,我都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她还是把我当做饿时需要叮嘱才会吃饭的小孩。”

  “小翎子你知道吗?你上大学四年,我都不曾找你,其实,也是和三嫂有关。我怕三嫂生气,毕竟,你还小,还在念书,不应该打扰你的。想来,从小到大,我只怕三嫂。不光是怕她的训斥,更怕她生气发火会对我失望。怕她,只是因为尊敬她。”

  他深深地叹气,有热气透过我单薄的衣物,传递到肌肤上。我把他的头揽入怀里,像母亲照顾婴般轻轻地拍打,把大滴的泪珠洒在被静谧笼罩的夜里。

  两天后,爷爷奶奶和父母四人一起来到了这里,是展翔打电话通知他们的。大姑已是弥留之际,在饱受了无尽疼痛的折磨后,在临走之际,应该见到已经年迈的父母,至亲的哥嫂。

  亲人相见子病榻,除了眼目,一切哭天抢地的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奶奶几度昏倒在病床?,是呀,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呀!

  那是她的女儿啊!但是,万恶的命运,不曾让大姑在奶奶的膝下承欢;而奶奶亦不曾享受和大姑的天伦之乐。就这样,她们又将隔着无法穿越的茫茫生与死。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该有多么的伤心难过。

  我们总说科技进步医学发达,人类多么聪明,可以研究那么多杀伤性极强的武器,可以用一个极小的物体摧毁巨大的建筑,甚至可以去另一个星球探索。但是,依然没能真正全面了解的却正是人类本身。有那么多常见的疾病,至今无法治愈,让世界上最好的医生者卩束手无策无为力。

  2007年的三月初十,大姑突发消化道出血。抢救无效,下午六点,同落曰一起,坠入另一个世界,终年四十六岁。只是,太阳明天依然会再次升起。而她,却永远永远地走了,带着满腹的牵挂与留恋,不舍与不安,永远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傍晚,有残阳如血,殷红的晚霞,渲染了西方整个天空。在哀乐四起的间隙,人们惊奇地听到,天空中传来知更鸟的啼啭,充塞子看不见的空气之中,它那比唢呐更为悠扬的叫声,在池塘的水面上翻来滚去,在田野里辗转飞翔,穿透了压在古朴乡村上斯人逝去的悲伤,而后仿佛消失在遥远的天涯。传说,美丽的知更鸟是由天使幻化而成的,在140它的身上有两根许愿的羽毛。它愿意成全人类美好的愿望,哪怕是付出自己的性命。传说,勤劳的知更鸟是用它带血丝的喉咙,在清晨最早为世人报晓,在晚上,又唱出动听的夜曲,直唱到生命中最后一支歌。

  传说,善良的知更鸟是情感的桥梁。它铭记着珍贵的快乐,忘却痛苦与忧伤。知更鸟是上帝的鸟,如果在一个人离去时,恰巧被知更鸟看到,知更鸟会将此人的灵魂,牵引到上帝的面前。让此人所有未完的心愿,有得以实现的机会。

  那么,在天之涯,在海之角,在看不透的世事轮回里,是否真的会有无处不在的相逢,让我们与亲爱的人再次相见?

  唢呐声声,如诉如泣。

  妈妈给大姑换上寿衣。宽大的寿衣里面,是大姑如麻秆般纤瘦支离的身I区。妈妈说:“你大姑该是受了多大的罪,才瘦成这样。”我不忍再看,走出门去。

  我和展翔拉着飞扬绕月,在村外的十字路口点燃大姑生前的所有旧衣。熊熊火光,投映进飞扬绕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不停地闪烁。

  我第一次仔细看着他们,才发现他们两个,竟是如此粉雕玉琢般可爱。

  只是,两张冷静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大姑入殡的日子是农历三月十三。唢呐声中,是披麻戴孝揪人心断人肠的哀哭。这如此简单的乐器,在鼓起腮帮子的汉子们的吹吹打打之下,丧乐呼啸而出,是透不过气的哀婉。

  无论是怎样的泣不可抑,怎样的肝肠寸断,终究,那个温暖开朗的大姑,还是要入土为安。姑父就像行尸走肉般,接受着别人“节哀顺变”

  的怜悯。飞扬和绕月戴着白色的帽子,腰里系着长长的白带,瞪着不谙世事的大眼,安静地看着人来人往,看着熟悉的人不熟悉的人在院里走出走进,他们两个拉着手,跪在那里,无声无息。

  我走过去,把他们抱在怀里,他们却把我推开,向后退了几步,冷冷地看着我,看着他们的姥姥姥爷、大舅妗子,冷冷地看着他们的小叔叔,冷冷地看着他们的爸爸。没有表情,没有任何表情。

  是太过年幼,不懂悲伤?还是少年老成,已经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总觉得,这两个孩子,有另Ij子同龄孩子的气质,他们是老成的、冷漠的。我想起大姑和姑父说,这两个孩子,内向、乖巧、不爱说话。

  三月十五。爷奶父母,我和展翔,还有飞扬、绕月,一起回我的故乡。丧失妻子,姑父备受打击。埋葬大姑之后,他便开始很严重地酗酒,甚至,面对远道而来的娘家人,他有时都爱理不理。稍不顺,便抓过牵着手缩在角落里的飞扬、绕月或责骂,或痛打。

  这个性格爽朗的中年男人,在无法排解的苦闷之中,开始放纵自己。无论旁人怎样劝说,都拉不回他的神志。展翔甚至捶着他的背,求他醒来,可是,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怕人的血丝。那是因他几夜未睡,也是因他思念成疾。奶奶说,要把孩子带回老家,这样子,她实在不放心。

  直到我们要走了,他终子清醒了一点。拉了拉飞扬的衣角,嘶哑地嘱咐:“到姥姥家要听话,别惹姥姥和姥爷生气。爸爸过段时间就去接们。

  刚经死另,又见生离。妈妈牵过飞扬绕月的小手,走出了大门。

  在此之前,我们还担心,我们的爱情,会遇到重重世俗的阻力。甚至,都想好了各种说词,来对答如流。

  出乎意料,一家人都没有说话,集体默许了。就连顽固又封建的爷爷,只在我们的讲述之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堂屋。

  晚饭时分,我在厨房烧火,妈妈上锅做饭。她轻轻一叹:你大姑临去前说过,夏家和展家,还会有段缘分。

  我停止填柴的手,透过薄薄烟雾望着母亲发愣。我们总说自己长六大了,阅历多了,识人无数,厉害得不得了。可是,那个饱经沧桑的大姑,只是一个眼神,便已经将我们望穿,无所遁形。

  展翔总在笑,对着我的家人,对着来看外来女婿的七姑夷,对着飞扬绕月,他总在笑。有时是轻轻地咧嘴一笑,有时候是和爸爸碰杯时的哈哈大笑,有时是看着我时若有所思的浅笑。

  他在强颜欢笑。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脸上在笑,心里,是无止境的悲伤。

  他和爷爷聊天,讲他在外面的所见所闻,讲日本鬼子如何如何,爷爷开心地听着,兴致盎然。他和爸爸讲他奋斗的经历,讲遇到挫折时如何挺过难关。妈妈做饭时,我烧大锅,他烧小锅。大锅蒸馒头熬稀饭,小锅炒菜。他说妈妈切菜的速度连一级大厨都赶不上。他帮飞扬绕月洗脸洗手,很认真很认真,洗得很干净很干净。

  在所有人看来,他是一个多么好的青年。孝顺、有貌、学识渊博、善良。上敬老人,下疼孩子。可是,我看得出,他内心那道深深的伤痕,深不见底。血淋淋的,总也愈合不了。或者,能够治愈它的,只有时间。

  但是,在这样一段长长的时间里,展翔,他要承受多么大的辛苦!想到此,我便痛得直想掉眼目。

  我带着他去粉河散。路经村口,那是村里的小广场,白天的每个时段,都有大群的人,扎堆说笑。看到我们走来,那些我喊婶子大娘的妇女,便亲热地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说些客套的话,眼睛却总是在展翔的身上打量着。他站在我的身旁,冲着那些朴实的农人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气宇轩昂,玉树临风。是宛若潘安再世的男子,英挺又略显柔和的眉毛,秋水般含笑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厚适中的嘴唇,是红润的性感。我竟看的痴了。婶娘推了我一下,挤眉弄眼地说:看看咱这傻闺女,在家里还没看够呀,都出来了眼神也不离开一下。”

  我羞赧地低头,窘得双颊通红。婶娘说:“得了,咱们也别取笑他们。下辈子咱也养闺女,也长得像翎羿这般标致,还怕找不着好女婿?”

  在她们的哄笑声中,我和展翔继续往村外走。并肩,又保持着乡下人认可的距离。

  他收起笑容,看向一望无垠的麦田。经过一冬的沉睡,在这样适合生长的谷雨时节,麦子们得到雨水的滋润,犹如畅饮着充满力量的天赐琼浆,忍受着窜高的疼痛,迅速拔节。一下一下的,挣脱过去的束缚,向着天空,尽力地生长。细听,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那该是麦子们兴奋的歌唱。

  从村子到粉河,要走过长长的田间小路。是农闲的季节,青壮年都在外面打工,留守在家的妇女,聚集在一起说着荤段子,排角着与丈夫长期别离的寂寞与渴望。所以,除了我们,四里长的路上再无他人。

  走到一半,我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转头,说怎么了。

  我说,我想让你背着。

  他看了下四周,蹲下身子,说上来巴。

  展翔,其实,我并不累,相反的,我还怕你累。可是,我必须做一些看似无取卩的事情,分散你的注意力,分散你对大姑深切的思念。

  我趴在他的背上,他平稳地走着。我看着他的头顶,很干净,头发上有洗发水的清香。我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话。故意地,把热气吹在他的耳旁。

  他察觉到我的坏心目艮,摆了摆头,说,别闹,小翎子别闹。

  我却更力卩大力地对着他的耳朵吹气,还不忘说话:“就闹就闹。”

  他无奈地笑,带着宠溺。

  我问:累不累?”

  他说:好累。”

  我更紧地搂着他,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们在河边散步,上游刚B'J放阐,河水很满,水草旺盛。我指着河水说:快洗洗吧!免费的!洗过之后,就变成美男子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啤酒见了都自动开盖。”

  他自信地说:“我已经够帅啦,不需要洗了。倒是你,这么丑,怎么办呢?唉,还真让人发愁!从小到大守着这一河粉水,怎么就没变好看点呢?”

  我拿起他的胳膊,把袖子向上卷起,轻轻地咬下去。

  他便求饶:“好好好,小翎子貌若天仙上比西施貂蝉下比飞燕玉环,行了吧!”

  我松开口,满意地颔首:这还差不多。”

  他揉着被我的牙齿烙下的印痕,皱着眉头说:还有逼着人家说自己漂9的,真少见。”

  我们坐在河滩上,他扯了很多有花的杂草,编一个五颜六色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我捧着头,得意地晃来晃去。他突然说:小翎子,以后结婚的时候,就要戴花环。”

  我撇嘴,佯装生气:“想得美!人家都是戴钻石水晶的皇冠,叫我戴不值一文的破花环,我不干不干!”

  他揽过我的腰,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怎么会舍得不干呢?爱了他那么多年,等了他那么多年,幸福来临了,只有傻瓜才会推开。我不是傻瓜,还有些聪明,所以,别说是戴着花环,就算什么都没有,我也一定会嫁给他。

  今生今世,注定的,我只能嫁给他。有他才有我,有他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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