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傻傻地坐了好久，盼望着他能从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向闪出来，他轻轻搂着我的肩膀，对我喁喁细语，说着让我心动的话。

　　我沉浸在对他的幻想中。

　　直到路灯燃起了夜的眼睛，我才失望地回到宿舍。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油画系，这一天，是我生命中非常奇特的一天。他使得我那沉思的绿地惊慌失措。

　　这天中午，童志约我去一个小城写生，我们乘长途班车到了一座雾气朦胧的江边小城。在这座小城的上空，阳光湿湿的，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总是把我的脚步诱到江边，使我在散布着乌篷船和汽笛悠然的江轮的岸边久久伫立，多像家乡的武水河，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欢快地游荡。远离了喧嚣的都市，一种久违的清新感让我欣喜若狂。

　　童志无声地冲我笑笑，他那双松软的澈水一般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我的眼睛上，并试图穿过它，在我恍惚不清、紧紧张张的思维网络里碰撞到什么共鸣的东西。我慌乱地转移了视线，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我们在江边坐下来，岸上翠柳依依随风舞动，一望无尽的江面如平镜一样闪闪发亮，这时，他俊美的面孔有一种冷静的激隋。

　　“其实，你就是一幅画。”他说。

　　“什么意思？”我一时抓不准这模糊的拥有多种语义和含义的句子，侧头问他。

　　他收回目光，平静地望着江面，不回答我的话，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我，说：“趁着这样的良辰美景，赶快动手画吧，等太阳下山我们只有后悔的份了。”

　　他起身站起来，然后递给我一块画板，退后几步，便坐在石头上画起来。

　　画了一阵子，他突然大声提醒我说：“注意远中近的空间距离啊。”

　　“知道了，童老师。”我回头看看他，两人会心一笑。

　　我继续低头作画，突然，一只手已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扭头一看，他朝我笑笑，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遍，说：“构思不错，不过，还要注意明暗、疏密、虚实、曲直的对比手法，使构图充分体现自己的感受和意图。”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停地点头。

　　江边蹲着几个垂钓的人，正悠然自得地等着鱼儿上钩。

　　这时，从童志嘴里流泻出一阵明快、清脆的口哨声，优美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整个江面回荡、低回、旋转和绵延，韵律的柔软的步音带着我，穿过阳光斑驳的江岸，停留在一处纯美的花园里。

　　在后来沉甸而漫长的岁月里，他的这种清脆嘹亮的口哨声，总能穿透我柔软的部位，引诱我进入痴迷的空间，它们零乱不堪，像一团缠连不清的头发，无法用梳子理顺畅。

　　这时我放下画架，默默地听他吹口哨，过了一阵子，江岸上的几个垂钓者已杳无踪影，阳光挣扎着向西边坠去。

　　口哨忽然停止。我望着他，沉醉在一种莫名的感动中，“为什么不继续？”

　　“你喜欢听？”

　　“嗯。”

　　“那以后我天天吹给你听，”他有些腼腆地笑笑，接着他又从画板上取下一张画，说：“送你一幅美人图。”

　　“哎？这有点像我。”我玩笑地说。

　　“本来就是你嘛。”

　　“啊--原来是这样。”我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

　　我们沿着江边走着，我看到岸上零零落落的一些可爱的小房子。它们星星散散撒在树木葱茂的半山腰或者山峦顶端，褐色的土坡小路延伸而下，伸向每一扇玩具似的窗户旁，狗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散步，在弯斜的栗树枝旁很有耐心地观赏日落，我甚至听到了从小房子里传出的笑声，看到灰白的墙壁上摇曳的婆娑树影。

　　我曾经在家乡的小屋里聆听过那种笑声，此刻这种声音和图景汇合成一个流动的影子，踏着落日，翩跹而来，穿梭到南方的这个小城来。

　　我无数次想象自己和生命的另一半住在半山腰的一间青砖大屋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将是多么的惬意。或者是靠近临海的小屋，小屋是本质结构的，既古典又深沉，客厅的一面是面向大海的落地玻璃门，在厅中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看见花草树木，柔软的坐垫随意地散放在地面，白天浅浅的光线走进来又走出去；黑夜来临，壁灯柔和的黄色将蓝色的玻璃门、白色的幔纱、褐色的木板墙和地面照亮，四壁的音箱里传出舒伯特的小夜曲，配合这时的光和色、草和花，看朗朗的天空，都将是人生最美的图画。

　　“在想什么？”

　　“哎，若是住这种地方多好，依山傍水，鸟语花香，幽静，空气清新，多好！我的家乡就是这样的。”

　　我多次和童志提到我的家乡，提到那条武水河。

　　“湖南人喜欢说女孩子水色好，啊，挺有意思。”童志说。

　　“是啊，我的家乡有两大特产，一是美女，二是龙须草席。”我无不得意地说。

　　“三是大美男。”童志接着插上一句。我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从不认为童志有幽默细胞，可以说，他是一点儿也不幽默、健谈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沉郁、羞涩。他的这种沉郁的性情会使那些纷纷撞上来的女孩子落荒而逃，在我心里，我认为大多数女孩子比较钟情那种风趣、幽默、谈笑风生、个性活泼、外向的男孩子，那种男孩在女孩面前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们常常逗得女孩子开怀大笑，可我却不喜欢这种类型的男孩。

　　我喜欢像童志这样的男孩。

　　这时，我们往对面的山上走，一条水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远处的山峦从迷蒙的顶部抛下一条笔直的小路倾流而下，把色彩浓郁的山地分成两半，一半火红，一半青绿，几只红嘴鸟在绿荫地与光秃秃的电线缆绳之间，斜着翅膀飘来荡去。童志轻捷地跃过水沟，见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便又跃过来，他的脸由于忽然而至的激动变得有点发红，终于，他俯下身，用有力的双手抱住我。我的双脚像两只空荡的靴子，悬挂在空中，软绵绵地垂着，一种似梦似幻的感觉从我的脚底升起，他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胸膛，我触碰到了他结实的身体，那肋骨架像一个庞大而热烈燃烧着的火炉灼烤着我的皮肤。

　　他轻轻地把我放在那片绿地上，他表现出来的那种既害羞又自尊的神态，使我产生极大的好感。他用力握住我的手，那瞳孔深处似有两团火苗在蹿跳，他轻轻捧住了我的脸，抚摸着我的眼睛和嘴唇，动作十分克制、拘谨。忽然，他俯下头，紧搂住我，我感到他手掌上的颤抖蔓延到了他整个的身体，他笨拙地搂紧我，我隐隐感到，只有处子般的身子才会如此激动、笨拙、拘谨，在长得令人有些疲倦的搂抱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的来临。忽然，他猛地捧住我的脸，低声说：“你使我发狂。”

　　他好像并没有打算倾听我的回答，便吻住了我的嘴唇，在一阵令人窒息的亲吻中，惟有他，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了。

　　这时，他松开手，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羞怯和兴奋的光芒，我抑制不住地伸出手，抚摸着他那张俊美的面孔。

　　“你喜欢我吗？”他定定地望着我。

　　“嗯。”我低声应道，不敢看他。

　　他重新把我揽在怀抱，脸紧紧贴住我的脸。我闭上眼睛，瘫软在他的怀中。

　　“啊，天快黑了。”他扶着我站起来。接着，他俯下身子，说，“来，我背你下山。”

　　“你背不动我的。”

　　“有爱就会有力的。”

　　他背着我，一步步往山下走，我搂紧他的脖颈，靠在他宽大的脊背上，徐徐的风在我和他的身上流连忘返，鼓荡翻飞，茂密的树林里飘来阵阵树脂的芳香，我闭上眼睛，我不想睁开，我多么想永远倒下去，让身体永远这样沉睡，沉睡得像死去一样。

　　我不出声，只紧紧搂紧他的脖颈，体验着这种美妙的感觉，体验着这种爱情，我听到爱情在我的体内游走，欢唱。

　　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一天，爱情喘息着跪在我们面前，我们诚惶诚恐地抓住她，并把她嵌进我们的灵魂里。

　　当童志背着我走到路边时，已大汗淋淋、气喘吁吁了，夜色正朝着深沉的云间缓缓流动，天空的光亮仿佛像一张巨兽张开的大嘴，一点一点吞噬着泛着微光的颜色。

　　一辆出租车在我们面前停住。童志打开车门，我上了车，他紧挨着我坐下。

　　“累了吧？”我说。

　　“嗯。”他笑笑。

　　车身颠荡摇晃着向前行驶，树影的轮廓懒懒散散地投在车窗玻璃上。驶了一会儿，车子就到了平坦的柏油马路上，往学校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