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从音响店里不断传出潘美辰伤感的歌声：“窗外飘着雨我泪也流不停，坐上开往南方的列车，我心中充满忧郁……”

　　我缓缓走着，脑子里飞旋起那个陌生的脸孔，她正用她的歌，唱出我此刻的心境，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天快亮时，我忽然被隔壁的吵架声吵醒，唉，又吵架了，昨晚一夜没睡好，好不容易才睡着，我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小声发了几句牢骚。谩骂声越来越大，像洪水般冲过墙壁，灌进我不愿倾听的耳朵。

　　“小奶子，波那么小，晒谷坪，你神气什么？”

　　“死******、矮冬瓜，你以为你是美女？呸，下辈子也轮不到你。”

　　“我就比你漂亮，我的课就比你多，你去上吊吧，气死你这没奶子的晒谷坪！”

　　“老子今天要打爆你这张臭嘴！”

　　紧接着一阵厮打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怎么搞的，深更半夜还打仗。”夏六月从床上爬起来，拧亮灯，从房里走出不一会儿就传来她的大嗓门，“你们可真会选时间搏斗啊，要文斗，不要武斗，斗出人命事情就大了，再说也吵着别人睡觉，你们明天不用上课吗？”

　　两个模特依然骂骂咧咧，但声调明显减低了许多。

　　我侧过身子，用被子蒙住头，又迷迷糊糊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昏昏沉沉爬起来，冲了杯参茶，洗漱后，淡淡地涂了点口红，便小跑着跑到教室。

　　傍晚，我闷闷地坐在宿舍里，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趿着拖鞋，披着一件紫色的睡袍去开门，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几乎惊住。

　　只见童志神情倦怠地站在门外，他的脸色很苍白，仿佛一夜没睡似的。

　　他的忽然而至，使我又惊又喜，想不到他会大着胆子跑到模特宿舍来。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一闪身，让他走进来。

　　这时，我的内心怦怦跳着，他把门关好，一把抱住我：“为什么那天突然就走？”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气，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去问你的母亲吧。”我把一腔无名的怒火发泄到他身上。

　　“我想一个人呆会儿。”这时，我发现我已没有了刚才的欣喜，一边扭动身子一边说。可是他的两臂像铁钳一样，越挣越紧。

　　半晌，他才颤抖着说：“为什么要回避我？”

　　“你不是要去法国留学吗，你怎么一直瞒着我？”我把他的手使劲拨开，一脸愠色。

　　他不吭声，搬了张凳子坐下。

　　“不要坐我的凳子。”我把凳子用力一抽，他倒在地上。

　　我走到夏六月床边，望着窗外，一股无名火在心中蹿跳。

　　“你母亲很高明，找个留学的借口，就让我这个配不上你的模特滚蛋，是这样吗？”我感觉我的面色煞白，显得狰狞可怕。

　　这时，他已站起来，抖抖灰尘。我一阵心疼拧了一块湿毛巾给他。

　　他攥住我的手，紧紧盯住我的脸，低声说：“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重复了。”我不耐烦地说。

　　“我想要你重复一遍。”他的肌肉在我的手臂下扭紧，我知道他是在强压着怒火。

　　“你去问你母亲吧，她会告诉你一切。”我粗暴地说。

　　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脸色发白，眼睛里又流露出刚进门时的那种深邃莫测的表情，不安而又凄苦。

　　“岱，我不要你这样，看着叫人心都碎了！林岱，把刚才这一切全忘了吧，一场无谓的愚蠢的争论。我很难过，算了，讲和吧。”

　　他的神态变得极为沉静，他显然仍不愿意谈论这些事情。对这一切，我存心视而不见。

　　“告诉我，你一定要实话告诉我，什么事都不能不清不白，否则我永远不安。”我依然固执地说。故意不朝他看。

　　我突然觉着一阵莫名其妙的冲动，非得这样继续追问不可，我知道，他不想谈这些。尽管我为他感到难受，同时觉得自己这样做实在有些不像话，可就是不能自制，我实在无法住嘴。

　　“你留学的事是不是与我做模特有关？是不是你母亲近段时间才这样决定的，我只想知道这些，不管怎样，我并不恨他们，但我必须明白。”

　　“留学的事在你第一次去我家时之前就提起过了，家里早有这个打算，当时，我没有表态去还是不去，我心里很矛盾，也很难过，我既不想忤逆我的父母，更不想让你伤心，好几次想对你说这事，又怕你胡思乱想。你千万别误会，这事绝对与你做模特无关，我父母绝不是那种浅薄势利之人。”他平静地说。

　　突然，我什么也不想问了，只觉得自己无聊可鄙。我活像个看热闹的闲人，站在人群外围，听说有人被击倒在地，就好奇心大发。我觉得自己又像是住在廉价旅馆的穷房客，旅馆里死了人就跑去问能不能让我看看尸体。我恨自己，我提的这些问题真是可笑、荒诞、寡廉鲜耻。童志一定觉得我这人素质太低了。

　　于是，我赶快说：“我只不过随便问问罢了。”不管他父母是出于什么动机，我都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了。我开始相信他父母的话。我的自尊才平衡一点儿，但很快，我发现自己陷入另一种忧烦之中。

　　“童志，”我豁出去了，“既然你去留学，那我也不连累你，不想拖你的后腿，也不想伤你父母的心。我爱你，我不想毁掉你的前途。”

　　这时，他把那双在我的脸孔四周游索不定的目光落到我的眼睛上，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探询到他未知的东西。他搂住我的肩，深情地说：“可我离不开你，我不能想象在不能见面的日子我会怎么样，我是多么依恋你，爱你。”他忽然有些伤感。

　　我觉得，把事情和盘托出来之后，现在再也没有退路了。我的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能去留学是多少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事，但如果我再这样儿女情长，岂不毁了他的好梦，而如果他去留学，我们之间也会凶多吉少，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变化，长久的分离以及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最终也会成客观的变数。我自己也糊涂了，开始怀疑是否有长久的爱情、忠贞不渝的爱情。

　　“可是，一切都会变化的，你让我怎么做哩？留住你，你父母会难过；放开你，我也很痛苦，与其这样，不如干脆点，大家不要再见面了，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吧……”

　　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打断我的话说：“你对我的爱究竟有多深？”

　　我一时答不上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望着他失魂落魄的双眼和那苍白憔悴的脸。

　　“你要我怎样做你才满意，要我赖住你，拖住你守在我身边卿卿我我，要我跪在你父母面前求他们把你恩赐给我吗？求他们放弃送你去留学的计划吗？你以为我想这样，我愿意分开吗？”

　　我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走到窗子旁站定，眺望户外的灯光。

　　他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伸出双手说：“我不去了，我不想和你分离，我会忍受不了没有你的日子。”

　　我没吭声。我紧握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冲动地把他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用嘴唇凑上去。

　　“可是，我也不会快乐啊，因为我的快乐是建立在以牺牲你的事业之上的，建立在忤逆你父母的心愿基础之上的，即使你把爱给了我，我也会内疚不安呀。”

　　沉默了一会儿，先前还轻声细语的童志一会儿没了声音。我抬头看看他，只见他的眼眶忽然红了，一滴晶莹的泪水掉了下来。和他相恋这么久，我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那苍凉的泪水打在我手上，像一把锥子刺进我复杂、矛盾的内心。

　　沉默良久，我竟不知道说什么了。我的泪水流下来。

　　我要离开眼前这沾满我泪水的秀美的身体，我要把这种离开他的意识变为一种行动，而离开眼前这个曾经与之亲密交融的躯体，对我来说是一种意志的极致、痛苦的极致、爱的极致。

　　童志走后，我关掉宿舍的白炽灯，打开床上的台灯。我喜欢幽暗的光线，把自己笼罩在室外的黑暗里，四周是一片茫茫宇宙的空寂。窗外有风，摇晃的树枝发出声响，房间里的那只闹钟滴答滴答地响，像打字机不断地在纸页上坚硬地敲着，它和着越进窗幔的远去的汽车声，把夜色轻轻向深处摇。我任凭泪水慢慢流溢，落在我的胸前，然后又落在床单上。我哭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翻身下床，从抽屉拿出笔记本，那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把她对童志的爱又偷偷跃然纸上。

　　四月十八号阴

　　为什么我的泪总也流不干，为什么爱他却又要离开他，为什么你就不能自私一点？爱得太痛时，我就想你变个无赖缠住他，一步也不让他走，他就是你的命运，你的幸福，你的依赖，你漂泊的终点。你为什么要这样善良，为什么总为别人着想。

　　你应该懂得知足一点，你是什么身份和文化背景，他又是什么身份和文化背景。你能够得到他的爱已经很幸福了。

　　假若他的母亲是因为我做人体模特而以留学为借口来拆散我们，也许我不会退让的，我的身上留着叛逆的血，我不会让人践踏我的自尊和人格。我憎恨歧视模特的人，世俗怎知我们流血、挣扎的心，他们哪里知道，裸体，是一种最美的形式语言，裸体精神，是引导人向真、向善、向美的自由精神和回归伊甸园的升华精神，我因此而越来越理解艺术和裸体艺术。

　　志，请谅解我，虽然我现在无奈地离开你，但你依然存在我心灵里面，无论时空多深多远，有一种东西是不可分割的，我离开了你，我尝试着慢慢离开，为了更深地爱你。惟有此，我的爱才不会因罪过而负疚，也惟有此，面临分别的那一天，我的苦痛才会麻木一点。

　　我有多感激你，你塑造了我，你伴随着我意志的毁灭和重生，因为有你，一切的荣辱得失都可以容忍。

　　但我必须离开你，我们曾经彼此相爱地走了一段距离，然而这段旅程必须结束了，我将回到我的世界中去寻找与你相契的终点。

　　如果有缘，我们再会聚首，保重吧，我的爱……我要启程上路了，为了更好地爱。

　　我不知道我胡乱写了些什么，我把自己混乱的思绪收藏在笔记本里，矛盾而忧伤。这时，我听到外面响起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才慌忙把笔记本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