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是一个好人(2)

　　大学四年的最后一年，陈小桥在宿舍里养了一盆仙人掌。一个月后，仙人掌枯死了。她又养了一盆仙人掌。一个月后，仙人掌淹死了。当她站在窗前为两盆仙人掌默哀的时候，看到对面男生宿舍的一扇窗户里突然出现了一只猫，黄白相间的小小的猫。又一个月后，陈小桥便成了养猫宿舍的常客。她管猫叫小小，管养猫的男生叫小哥。

　　小哥不同于陈小桥当年的男朋友，他不牵她的手，也很少跟她说话。他只是给她发短信，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只是发短信，很长很长的短信。有那么一条短信曾经让陈小桥泪流满面，类似山盟海誓永不分离那种。可他还没牵过她的手。陈小桥那时一直以为，他会成为她真正的男朋友。

　　小小再小也是猫，小小就要闹猫。终于有一天晚上，小小拼命的嘶吼声招来了宿管。那是个五大三粗、年近五十还没结婚的老女人。宿管指着陈小桥和小哥的鼻子，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把这只猫弄走，就把它从窗户扔出去。从那天晚上开始，宿管再也没听到小小的叫声。她很满意，那只闹猫的猫已经不见了。从那天晚上开始，陈小桥也再没听到小小的叫声，但她知道，小小还在。只是，小哥割掉了小小的舌头。他对痛哭不止的陈小桥这么说：“对于会失去生命或者流落街头来说，当个哑巴是最好的选择。我这是在救它，你明白吗？”

　　陈小桥不明白，根本不明白，始终不明白。所以27岁的陈小桥还没有男朋友。

　　这是陈小桥第二次见这个男人。第一次，她被他魅惑的眼神所吸引，她认为他是有故事的男人。但他只是和她吃了顿饭。彼此的基本情况在“绝世情缘”网上已经显示得很清楚。陈小桥仔细认真地做了各种配比测试，结果这个男人和她的匹配率达到了98%。这是她告诉他的唯一原因。他当时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地笑了笑。

　　其实，陈小桥还有更多的原因和他见面。她一个人在北京，住在单身公寓。她曾经有很多女友和女同事。但她们现在不是结婚就是恋爱中，还有的已经有了孩子，更多的宁愿把休闲时间放在和不同的男人见面，也不愿和她吃一顿便饭。

　　事情是这样的，你不可能孤立地生活在这个社会中，你身边的人的行为和模式会影响你的思维和决定。就像是，如果一个人身边的朋友离婚的居多，那么他或者她离婚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如果一个人身边的朋友都有自己的家和恋人，那这个男人或女人希望找到另一半的决心也会大大增加。因为他或她会很自卑地认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第一次见面，陈小桥对于有人陪伴的渴望远远胜于要找另一半的渴望。那两天，接二连三有女友结婚，陈小桥每次都比新娘哭的还惨，她实在是受够了成为伴娘的凄苦，伴郎还一个不如一个。

　　至少眼前这个男人高大帅气，用秀色可餐来形容毫不为过。第一次吃饭很愉快，陈小桥随口给男人做了几个测试。看得出男人很紧张，但陈小桥很满意。他对于答案的选择并不重要。她在乎的是他紧张的情绪，她觉得他还是有些喜欢她的。

　　“怡香园”真不像一家饭店的名字，更像一家****。这让徐方兴在临行前有种逛窑子的兴奋与期待。那姑娘虽然称不上头牌，离花魁也有些距离，但至少属于他心目中美女的最低标准：长发，小脸，大眼睛，并且骨感；只是有卖艺不卖身的嫌疑。

　　不过也无所谓，这个社会男女平等。就冲第一次她看他的眼神，就令他打了个激灵，感觉自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接受她的审判。紧接着一连串的测试让他觉得很不自在。衣服被扒光了至少灵魂还在，那姑娘明显是想侵入到他灵魂深处，真是放肆。

　　可徐方兴还是接受了再次见面，主要是那姑娘说了句：“你是一个好人。”

　　一般男人在听到女人对自己说这样一句话时，基本是明白其中的潜台词是：“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或者可以直接理解为：“没有下次了，一切到此为止。”

　　徐方兴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还有些许的不甘心。人“贱”是正常的，男人女人都一样。如果自己主动拒绝对方就觉得心里舒服，但如果被对方拒绝，哪怕自己根本就不喜欢对方也觉得很没面子。于是徐方兴就看了眼陈小桥，他对自己眼神的魅力还是颇具信心的。他看到陈小桥回望着他，就那么一笑。

　　此时正是7月间初夏时，大街上很多姑娘都迫不及待地穿上了五颜六色的吊带裙。但陈小桥却很保守，穿着件白色短袖衬衫、牛仔裤、一双运动鞋。

　　本来在徐方兴眼里是相貌很普通的陈小桥，却因为这一笑，灿烂却温柔的一笑，令她在徐方兴眼中变得无比美丽，给徐方兴的心里也带来了一种久违的温暖，亲切如邻家女孩般的感动。

　　徐方兴突然间就觉得，从这样一个女孩口中说出的话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她说出来的话就是她心里的意思。

　　谢天谢地，有很长时间没人这么夸自己了。徐方兴不过是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在她下出租车的同时，他付了账，随同她一起下了车。他看出她有些疑惑，就在这时，一辆车开了过来，他很自然地把她拉到一边。车开过去时，她忽闪着一双明澈见底的大眼睛很真诚地笑着说了这句。徐方兴立刻就放弃了先下手为强的预谋。

　　假象，就算是假象，也不能辜负如此的信任。

　　接着，他频繁地朝路过的出租车招手，他说：“这样打车比刚才让那车继续送我回家省钱。”

　　她陪他等车，仍旧笑着说：“真是这样。我早想跟你说呢。”

　　陈小桥一开口就令徐方兴不得不少吃东西，多思考，吃得太多会影响脑部供血，思路迟钝。而陈小桥的问题显然需要足够的大脑供氧。

　　她问：“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

　　“因为结婚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更多人的事。”

　　“可为什么有些人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跟其他人无关？”

　　“因为他们父母双亡，都是孤儿。”

　　“真的？”

　　徐方兴不用回答真的还是假的，而是问陈小桥：“你想想看，你这辈子最扛不过去的伤痛是什么？”

　　陈小桥很认真地去想。徐方兴看到刚上来的麻辣烤鱼，决定尽快结束这种费脑子的对话。

　　徐方兴赶紧替陈小桥回答：“最扛不过去的，就是父母的离世。一个人是无法承担这种痛苦的，所以就需要有人共同承担。婚姻给予了法律上的支持，也让两个人得以继续生活下去，并互相安慰着早些脱离悲伤，好好生活。而且，几乎每个父母都希望子女有幸福的婚姻，他们才会感到满足，才会活得更长些。那对于子女来说，这种伤痛来的就会晚些。看，一举两得，这就是婚姻。”

　　陈小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可怕啊，那如果跟自己分担这种痛苦的人比我先死怎么办？”

　　“那就生孩子。他死了，你还有孩子和你分担。”

　　“可这样岂不是很自私？结婚是自私的，只是为了让自己早些脱离父母离世的痛苦；生孩子是自私的，只是让自己摆脱失去爱人的痛苦。那孩子生出来了，仍会继续这样周而复始的痛苦，一代又一代。”

　　“人都是自私的。两个自私的人加一起，就负负得正不自私了。”

　　陈小桥眼睛发亮：“那这么说你是想结婚生孩子了？”

　　徐方兴突然发觉自己主动钻进了陈小桥无意中设置的圈套，事情向他无法掌握的方向发展。真不能这样，他不过是想找个女朋友聊以慰藉无边无际的寂寞罢了。要是每一次都要结婚，那他简直可以上吉尼斯纪录。他有点恨姚辉，要不是姚辉竟背着他在“绝世情缘”上以他的名义注册，还你来我往地狂折腾一番，信誓旦旦地说这事绝对有意思，还能给才思枯竭的徐方兴提供灵感和素材，并替他主宰了第一次和这个姑娘的约会，怎么会有今天？

　　徐方兴夹起一块鱼肉放进陈小桥面前的盘子里，盯着陈小桥的脸，很动情地说了句：“我真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你。”

　　陈小桥有些结巴，脸红了，小心翼翼地问：“为……为什么？”

　　徐方兴很懊恼，什么人啊这是，再怎么也要表现出惊慌失措、乱了方寸吧，或者直接骂他一句“****”，拿起包起身就走。这样他就能独享这条麻辣烤鱼而不必无休止地思考外加回答问题。难道此女真是阅人无数，高手中的高手？现代科技果然厉害，别说处女膜能缝补，连脸红都能吃药。

　　见徐方兴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却一个字都不说，陈小桥的脸更红了，但却没有低下头或者看向别处转移视线，而是有些无辜地望着徐方兴。

　　“好吧，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从现在开始直到我们离开，谁都不能说话，谁先开口说话，就算谁输，谁买单。”

　　陈小桥很开心，“好啊，这样的事我还没经历过呢！”

　　结果是陈小桥买单。

　　每当陈小桥吃着吃着刚想开口说话时，徐方兴就立刻给陈小桥夹菜，并做了个嘘的手势。陈小桥就会脸红。当徐方兴盯着唯一剩下的鱼头垂涎欲滴时，陈小桥却始终盯着徐方兴，再次忘记了赌约，想开口说话。徐方兴夹起鱼头时看到了陈小桥的眼神，直接把鱼头全部放进了陈小桥盘子里，并张嘴要喊服务员买单，陈小桥忽然提前说了句：“你是一个好人。”

　　徐方兴觉得自己挺无奈：“别客气，我不爱吃。”

　　“我知道你爱吃的。”

　　“你怎么知道？”

　　“我妈说，有一种人吃东西，总是把最爱吃的留到最后吃。这样的人是属于先苦后甜型的，他们会在年轻的时候努力工作，年老时就能好好享受生活。你把鱼头留到最后，你很爱吃。”

　　现在轮到徐方兴问问题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把最不爱吃的留到最后呢？”

　　陈小桥的回答极其简单：“你不是那种人。”

　　“为什么？”

　　“你不会把你不爱吃的东西给我吃的，你不是那种人。”

　　徐方兴突然有些感动。他把人分为两类，一类人是只看到别人的缺点，看不到别人的优点，自命不凡，经常言语刻薄，对任何事都持怀疑态度，简而言之就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还有一种人经常看到的是别人的优点，反省自己的缺点，并加以改正，简而言之当然就是宽以待人，严以律己。陈小桥明显属于后一种。在陈小桥的眼里，自己绝对是个大大的好人，这简直有些让徐方兴不知所措，并为自己曾经的猥亵念头自责，进一步希望自己充分当个好人。

　　于是在出租车上，徐方兴问陈小桥：“你刚才一直蠢蠢欲动的到底想说什么？”

　　陈小桥似乎脸又红了：“爱情。我想问问你什么是爱情。”

　　徐方兴立刻觉得自己真是多嘴，于是他很温柔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小桥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什么样的事情代表爱情。”

　　“你说，我听听。”

　　陈小桥想到了父母，有些难过。她所说的这些事发生在很多很多年前的父母身上；但又在很多年前，他们完全没有了爱情。她有些恍惚。

　　“怎么不说话？”

　　陈小桥下定决心，一口气说道：“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有不开心的事说给对方听，开心的也说；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但每天都很愉快。这样就可以白头偕老了，就相依为命一辈子了，就不孤单了，就有个伴儿了。还有，我认为两情若是久长时，必在朝朝暮暮！”

　　徐方兴有些惊讶：“就这些？”

　　“是啊……”

　　徐方兴笑了：“嗯，我觉得也是这样的。”

　　陈小桥忽然发觉她很喜欢看这个男人的微笑、嘴角的那个酒窝。

　　“你真是一个好人。”

　　陈小桥是由衷的，因为没有人会认为她所说的就是爱情。

　　但在整个关于“好人事件”中，徐方兴忽略了一点，好人是容易让一个女人放松戒备的。这让徐方兴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在这次恋情中，徐方兴始终不确定是自己****了陈小桥，还是陈小桥****了自己。这让他很是迷惑和绝望，以至于很久都对****失去信心。

　　那天仍是徐方兴先把陈小桥送回家，然后再重新打辆出租回家。陈小桥仍旧陪徐方兴等出租。但十分钟过去了，没有空车。陈小桥突然跟徐方兴说了句话：“上去坐坐吧，喝杯冷饮。”

　　对于徐方兴来说，他对和陈小桥进一步发展完全不抱希望，因为他认定他必须做个好人。所以，在出租车后座上，他并没有试图拉陈小桥的手，当然在下车的时候，更没有试图和陈小桥有任何身体接触。但就在徐方兴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陈小桥这句话就好像一个溺水挣扎的人突然看到有人朝他伸出了援助之手，还是个女人。徐方兴没理由不紧紧抓住，而且毫无意识，晕头转向。

　　于是接下来的事好像顺理成章。在徐方兴进入陈小桥房间的那一刻起，就好像进入了女巫的魔窟，被警示，被诅咒，被迷惑，直至被下蛊。

　　很久很久以后，徐方兴再三跟姚辉讲这么一个道理：“千万别去陌生女人的家里。”

　　“为什么？难道在大街上啊？”

　　“要把女人带去自己的家里，或者直接开房。”

　　“可你那时候没自己的家啊，而且开房的话，你的钱好像也不太够。”

　　徐方兴有些急了：“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任何男人，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就不要去女人家里。那样会丧失主动权，完全陷入被摆布的地位，那样不好玩。”

　　“我倒觉得不错，”姚辉颇为不以为然，“又不用收拾屋子，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而且，如果你不想记着，那所有的回忆都在洗了一次澡之后完全消失。”

　　徐方兴对姚辉的理论瞠目结舌，再次确认自己的确是个好人。

　　因为那天晚上，他几乎什么也没干。可是陈小桥却说，就是因为那天晚上，她确定自己非徐方兴不嫁，并且至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