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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是最幸福的悲伤》 作者:周寻

第21章 一把剃刀是难以越过的 (6)

  他还说你和刘芳是在那里认识的。

  那他是在骗你,没有他我们也不会搞成这样。

  十二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还是一件件说吧,这有点复杂。李海洋像准备一场长跑,深深地喘了口气。我和阿卓又恢复了通信,谈的都是些生活琐事,我经常给他们寄点钱,你不知道他们过得有多寒酸,穷成什么样子。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眼泪都下来了。一家三口人挤在山脚下的一间茅草房里,破破烂烂,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孩子在泥里打滚。她婆婆老年痴呆,几年都不洗脸,一天发几次病,动不动把屎拉到被子上,跑街上脱得一丝不挂。她丈夫又不懂事,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一天到晚只知道喝酒,没钱了就在家打老婆和孩子,那可真叫狠毒,操起什么就用什么没头没脸地打。我不能想象阿卓这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她为什么不走呢?我打断他。

  走?往哪儿走?山村不像城市,再说孩子怎么办?

  你可以去接她们啊。

  我也打算这么做,可阿卓不同意。李海洋凝眉沉思了会儿,我现在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不让我帮忙,自尊心?女人真是让人猜不透。

  那你寄的钱她要吗?

  开始不要,后来就要了,但她说是借,以后会还的。

  她老家的人呢?

  死了,动乱中父母都死了。

  窗户没有关,一阵软软的风吹过来,我突然觉得身上很冷。

  过了几年吧,刘芳和你讲过没?就是她六岁时,阿卓突然失踪了。

  没有,在一起时她很少跟我说家里的事。我又仔细回忆了下,哦,对了,她半开玩笑地说过她有一个堂弟,因为强奸幼女被枪毙了。

  这事儿倒有,不过是她爸干的,她十三岁那年。

  啊?真的?

  没强奸成,那孩子大哭大叫,把邻居引来了。她爸被扭送到派出所,后来查出来有精神分裂症,所以也没负刑事责任,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在村子里像臭狗屎一样,愈发遭人鄙视。从此刘芳特别恨她父亲,你可以想象这种事在一个敏感的小女孩心里烙有多深的阴影。刘芳跟我说过,有五六年时间,从初中到高中,她都是坐在教室后排,没有一个朋友,也从不主动跟人讲话,走街上有人多看她一眼,她都紧张,怀疑那人知道她父亲的丑事,她唯一的娱乐就是给我写信,还有读书,我给她寄了好多书。还是谈阿卓吧,那是刘芳六岁的时候,那天她挎着个篮子,说是去镇上赶集,可出去了再也没回来。阿卓是跑到苏州来找我了,她丈夫喝醉酒老打她,她实在受不了,在我这里住了段日子后,她想孩子,又回去了,可就在村子周围转了一圈,没敢到家,她知道那个酒鬼肯定要打死她的。她去了西藏。

  没再回来过?

  回不去了,到那里不久她就病倒了。家人都以为她失踪了。我请了长假,陪她度过了最后的时光,临终时她第一次求我帮忙,托我照顾她孩子,她尤其放不下的是刘芳。

  这不复杂啊,你应该早告诉刘芳的。

  我知道,我想等孩子大点再说,可后来事情变得有点微妙,让我说不出口了。

  你一直给他们寄钱?

  一直寄,否则这两个孩子怎么活啊。

  她那酒鬼父亲收的?

  不是,他的一个叔叔,后来刘伟大了,就寄给刘伟,他是刘芳的哥哥,比刘芳大六岁,再后来刘伟去当兵了,刘芳读初中了,我开始和刘芳联系,经常写信给她,尤其是她爸出事后。每年我都要回去一两次,有时还把她接到苏州玩。

  哦,难道是她喜欢上你了?我明白过来。

  那倒不是,李海洋挠了挠头,她固执地认为我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我的天。

  她在箱子里发现了母亲留下的一个梳妆盒,里面藏的都是我写给阿卓的信,阿卓一封也没丢,都珍藏起来。刘芳挨个看了后,觉察到我和阿卓的关系不一般,她坚信我根本不是她叔叔,我才是她父亲。

  你承认了?我想起刘芳身边老上着锁的那个小盒子。

  没有,但也没怎么否认。

  我不明白。

  周寻,你不觉得刘芳很可怜吗?

  我努力把李海洋的话消化了一遍,他似乎也累了,眼睛微闭着,似乎又沉浸到往事中了。

  那书是你帮她出的吗?

  她从小喜欢读书、写东西,我能帮就帮帮她。

  这样挺好啊,你们早说不就没事了?干吗非得吞吞吐吐?

  主要是刚好我也病了,心里很乱,而且又出了件意料不到的事。

  什么病?

  一种奇怪的肌肉萎缩症,大夫告诉我,全世界也就几百例,除了每隔一段时间的虚弱和咳嗽外,不痛不痒,最终活活瘦死。妈的,像中了个超级大彩票,被我捞着了。你看我过去的照片,你再看我现在。才一年半时间,这肉就跟蒸发了似的,变成气,一点点飘没了。李海洋晃着仅剩了张皮的胳膊,那皮松松垮垮,在骨头上挂着,像晾衣竿上挂着的抹布。

  应该能看好,我突然很同情他,刘芳知道吗?

  我一直告诉她是消化腺的毛病。

  她相信?

  信的,毕竟我除了越来越瘦也没别的病症嘛。

  那你吃药的时候她看不出来?

  医院开的都是些镇神或促消化的药,这病没法看。

  对了,你说夏继文破坏了你们的关系?

  你听我慢慢讲,但你得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刘芳。

  她是去年来的,就是在发现她妈遗留下的那个小红木盒后,兴冲冲地过来了。她在老家待不下去,那老东西越来越混蛋,发起病来甚至骚扰自己女儿。她住在我家,左一个爸右一个爸地叫,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扫地,把我照顾得特别好。我开始还挺高兴,她这么恨她的父亲,心里一直有阴影,那我就装作是父亲好了,阿卓如黄泉有知,也不会生气,后来我查出了这怪病就不行了,我不能骗孩子啊。我这一辈子,周寻你也知道,就是个浪子,虽然那方面不行,可越缺什么就越爱什么,四处拈花惹草,在学校名声不好,老了也没什么积蓄,又得了这种活今天没明天的绝症,我怎么可以连累她?要死再认个女儿,让她在床前端茶倒水地伺候,何况根本不是。我跟她解释过,可她怎么都不相信,她还怀疑我知道她妈妈躲在哪里,让我带她去找。我把房子抵押出去了,给她钱,撵她走,她也不走。我想不走就不走吧,我不理你,咱们就这么耗,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让她对此也半信半疑了。你上次问我床单的事,我告诉你,那是真的。因为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说出来也无妨。

  夏继文是我的学生,可以这么说吧,我是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我还真想过认他做义子,以后好为我一个孤老头子送终。他年龄比你们大,家里又穷,高中复读了五年才考上大学,特别不容易,他给你说过没有?他读四年大学,有三年的费用都是我帮他出的。我们课余时间经常在一块儿聊天,他也常来我这儿。他人很好,农村孩子嘛,也有点才华,但再好的人也会犯错误。他那时想考北京电影学院,这是受我的影响,你知道吧?我写过好几本书,还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在国际上拿了奖的电影的编剧。那天是中秋节,我在这边没什么亲人,就叫夏继文过来喝酒,那晚我们都喝多了,尤其是刘芳,烂醉如泥,她没什么酒量,她是有什么心事,我不肯认她嘛,借酒消愁,故意喝这么多。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的,接下来的事情你能猜得出,夏继文肯定在夜里做了什么。我一早在沙发上醒来,就觉得氛围不对。后来我一撵她走,她就拿这个威胁我。我被她缠得实在没办法,就帮她在学校门口开了家小店,又申请去住学校的单人宿舍,她才搬走,每周六回来一趟。可我身体一不好,回家休病假,她就又黏上了。

  周寻,你肯定疑惑我为什么这么愚蠢,不把真相告诉她。我也考虑了很久,后来还说是我干的,让自己背这个黑锅。你也许很难理解,刘芳虽说不是我女儿,但却是阿卓托付给我的,我看着她长大,她遭受这么大的侮辱,我怎能无动于衷?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又处于我的境地,就会理解了。夏继文还年轻,正是好年华,我一个快死的人,不忍心把他推向绝路。刘芳的性格你也清楚,和她妈一样倔强,她要是知道了,能饶得了夏继文?肯定要送他去坐牢!告他个强奸罪,那他大学不就白读了?就等于毁了他。我想让他们做一对恋人,夏继文也努力过,但是……唉,没做成吧,刘芳这小丫头根本不喜欢他。这些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可我活不多久了,再不说恐怕没有机会了。刘芳心里一直在爱着你,我这么大岁数了,以前作风又差,说爱这个词有点不害臊,可我能看得出来,那次你半夜走后,她在外面找了你一夜,眼睛都哭肿了。还有,夏继文是过分了,明明干了亏心事,为什么还要这么诬赖我们?他是在害怕吗?你报复我是应该的,我不怪你。周寻,你虽然毛病挺多,可本质不坏,刘芳以后跟你我也放心。

  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李海洋又咳嗽起来,脸憋得青紫,我帮他敲着后背,这一切像做梦一样。

  我的脑子里像是装了架搅拌机,轰隆隆响。过了会儿,李海洋又问我什么时候带刘芳走,我茫然地问去哪儿,李海洋挠着头上的几根残毛,你们年纪这么轻,去哪儿不行啊。我说我做了这么多蠢事,她肯定恨死我了。李海洋说,我要是死了就好了。我也没细想,就顺着他的话,关键是你没死啊。说完又后悔了。李海洋脸色凝重地发了半天呆,我其实早活够了,但死不成。我歉疚地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这意思。李海洋苦笑,说到底,还是不舍得死,要不怎么可能死不成呢?她不是二十四小时盯着我,护工也不是,刀没了,我可以趁她不在的时候跳楼、撞墙、上吊,这用不着刀啊。上次半夜我们吵架,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怕我吞药,把家里的药都放在她房里了,那天我拿了瓶,忘了放回去,她发现了,追过来要,我不给她,所以才闹起来。我以前刚得病时自杀过几次,谁得了这毛病,都会想到这条路,她被我吓得有点神经质了。

  我脑子里仍嗡嗡响,像沙子和水泥混在一起,灰色的黄色的,哗哗哗。我给他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说照片的事实在对不起,以后再聊吧,我要先回去了。李海洋警觉地问,你要去找夏继文?我把脸扭到一边,没理他。李海洋急得满脸通红,抓住我手腕,周寻,你答应我,别再提这事儿了。我给你说的目的,不是让你去报复,而是为了你和刘芳。我已经背了一年多的黑锅,我能预感到,我再活不了一年多了,澄清也没什么意义。我这辈子做的亏心事太多,你看那些照片,那里面的女人都是我过去谈的对象,我都是始乱终弃,虽然没做成什么,但伤透了她们的心,有两个为我自杀了,还有几个终身不嫁。想起来这些事,真是丧尽天良,我现在每天晚上都看着她们忏悔。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十三 决裂

  从李海洋家里出来后,我的半边脸都木了,拳头握得紧紧的,竭力控制住情绪。外面起了大风,有几团灰黑色的云从北方赶过来。在小区门口,我碰到刘芳,她和一个扛着尼龙袋子的男人在一起,那男人矮矮胖胖,一看就是刚从乡下来的。她眼睛通红,死死地瞪着我,我站着等她扑过来,但没有,她硬邦邦地从我身边走过去,男人回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点了点头。

  我在街上走了会儿,风更大了,地上的尘土和纸屑、塑料袋被横卷起来,漫天飞舞,挂在树枝上,挂在电线上,紧接着大雨倾盆,我走在路中间,任凭它们浇在脸上。我搞不懂刘芳对李海洋那执拗的痴情,是为了弥补她从小缺失的父爱吗?她也许早就知道李海洋不是她父亲,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父亲对一个女人来讲,位置真的那么重要吗?我想起在和刘芳同居的那段岁月里,半夜里她经常莫名其妙地哭醒,然后趴在我怀里,紧紧地搂住我,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

  床单事件发生以后,她应该再不会相信了,那她继续留在苏州的意义何在?真的是爱上了李海洋?那干吗又和我纠缠不清?而事实的其他部分逐渐清晰起来,这是夏继文设下的一个圈套,他自始至终都是在撒谎。他说他曾追刘芳半年,追得很苦,原来只是为了还他的心债,补偿一下他所犯下的罪恶,他一直吞吞吐吐讲的什么要下地狱的大坏事,一定是指这件了。他以前带我去见刘芳,只是把我当成个工具,或者干脆就是一场恶作剧。怪不得我和刘芳真好上以后,他表现出那副酸溜溜的嘴脸。还有好几次他的反常表现,他是怕李海洋跟我说什么啊。冤亲债主,冤亲债主,我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这四个字。我去工具店里买了把敲石头的锤子,把它装在包里。明天一早,我要去找夏继文。

  回到住所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楼下停着辆橘红色的小汽车,前灯亮着,照得从天而降的雨丝闪闪发光,是琳妲。她一见我来,就怒气冲冲地拿着把伞从车里出来,操,你他妈一天死哪儿了?电话也关机!我又冷又饿,身子不由得发抖。她愣了下,慌忙撑住伞,柔声问,周寻,你这是怎么了?快到房里去换件衣服。上去后我洗了个热水澡,换好睡衣,琳妲帮我冲了杯热牛奶,在一边关切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我说没有。她说担心死我了,我找了你一天,饭都没吃。我突然觉得特别难过,趴在床上哭起来。琳妲关切地抚着我的背,你给我说,你给我说啊。我紧紧抱住她,像在孤冷的夜里抱着热水袋,像在茫茫大海中抱着块木板,眼泪仍哗哗地流得满脸都是。琳妲也哭了,她说周寻别怕,你别怕,我今晚不走了,就留你这儿,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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