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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是最幸福的悲伤》 作者:周寻

第32章 何不怜取眼前人 (4)

  中午时,琳妲的家人也赶来了,还没等警察介绍完,那个血盆大口的胖女人像豹子一样猛扑过来,掐住我脖子又踢又打,让我还她女儿,把骗她的钱全吐出来。她扯着破锣嗓子嚎哭,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她向众人历数着她对琳妲的种种疼爱,以及在贫苦乡村含辛茹苦的抚养,为了她如何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顾不上。她跪在警察面前,撞着地,把额头磕得青紫一片,让铁路部门给她一个说法。琳妲的父亲则像只温顺的老狗,跟在胖女人屁股后头,翻来覆去地都是那两句话,要给说法,要给说法,要赔钱,要赔钱。我蹲在地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嘴角咸咸的,鼻子也流血了,把领子弄得湿漉漉的。我没有心思管这些,我只是想,琳妲真可怜,琳妲再也回不来了。

  七 一片伤心欲画难

  殡仪馆里,我请王娜帮琳妲做美容。透过厚玻璃,我看到王娜神情严肃,她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熟练地挥舞着,旁边小桌上的瓶瓶罐罐,她看也不看就知道它们的准确位置。她周身散发着光彩,像个充满魔力的艺术家。

  等一切都忙完后,我看到了琳妲,她安静地躺在冰棺里,脸红红的,像玫瑰花一样娇艳。我有种奇怪的想法,也许只需在她额头上吻一下,她就会醒来,然后拉着我的手笑嘻嘻地说,周寻,咱们去结婚吧。可这是童话里才有的事。

  在会客室里,王娜陪着我坐下来,她说已经这样了,你不要太悲伤。然而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什么了。我说要不是我,琳妲根本不会死,都是我害的。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别自责了,不怪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谁都无法控制的。她又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不知道,我觉得我掉到了一个深坑里,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琳妲葬在上方山,那个我曾多次去过的墓园。下葬那天下着大雨,把路弄得泥泞不堪,香樟树黄绿色的叶子纷纷而下。她父亲来了,捧着骨灰盒,嗓子都哭哑了。土抛下去的时候,他趴在墓口,抓着石头,一声声叫着琳妲的小名,我相信那一刻他是真诚的。后来他怯生生地跟我要房间钥匙,说他要去琳妲房里拿点东西,估计是他老婆教的,那个胖女人没有来,也许是跟铁道部打官司去了。我再回去时敲了半天门都没有人开,里面明明亮着灯,我刚上来时还听到有人在说话。我想起一把曾放在水表一块砖头下的备用钥匙,可是拿出来却打不开,应该是换了锁,他们是怕我贪琳妲的房子。我在楼下转了会儿,再上来时发现门口有个大袋子,里面是我的衣服、身份证、手机充电器等等。

  我又去找了趟刘芳,跟她说琳妲死了,被火车撞死了,那天要不是她发神经打电话,琳妲不会有事儿,我们现在已经结婚了。她半晌没说话,后来她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我本来想狠狠地收拾她一顿,可看到她哭得一抖一抖的样子,我下不去手,我又怎么能怪她呢?我坐在她那个快搬空的花店的门槛上,对刘芳还是恨不起来,想着昔日琳妲的一颦一笑,眼泪又止不住滚滚而下。刘芳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还是说我不知道。

  我有云海法师在云南的地址,我想去森林里找他,问个明白,他告诉我生命是一条河流,爱别离是很自然的事,死是很自然的事,就如生一样,只要能看清,如实地去认识它,就不会有痛苦。可他没告诉我该如何去看清。我还想去找旺扎,他曾激动地说他受圣人护佑,死后的他灵魂会踏着那些雪山,那些大地的阶梯扶摇直上,去一个快乐无比天天唱歌的地方。那琳妲呢?琳妲又会去了哪儿?他是天葬师,他能与鬼神通话,他一定看得到。

  后来刘芳说我们都挺自私的,我说是啊,刘芳说要不你先住我这儿,我暂时不离开苏州,我说行。我记不起在她那里住了多久,只是每天我都要拿着饭盒转两次公交车,去上方山琳妲墓前坐着,给她讲话、读报纸、读超市宣传单上的促销新闻,直到夕阳西下,把天染得血红,直到暮色笼罩,石碑上琳妲的照片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才踩着小路上的樟树叶子回来。

  刘芳变得对我特别好,她老讲以前我们的事,刚认识的时候我有多傻,又骄傲又害羞,还有我那些自认为聪明的报复,像小孩子样的恶作剧。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从低落中摆脱出来,重新投入生活。我也想这样,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不是圣人,不能在甩一下头发、打个响指之间把琳妲忘掉。后来我去了墓园,就没再回刘芳那里,而是直接去火车站买了去云南的车票,又把手机卡抠下来扔到河里。

  八 时光中的时光

  我在西双版纳丛林里待了半年,跟云海法师学四念处,观察身心五蕴的无常。后来又随着他步行去泰国,拜见阿姜念尊者,当然这是另一本书里的故事了,与这部小说关系不大。我想通的只是生离死别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谁都不是一座孤立的岛屿,谁都是芸芸众生的一部分。

  二十五岁那年我去了上海,找了一份推销包装机械的工作,干了不到一年就辞职了,不是做得不好,是有一个念头炙烤着我,我突然不顾一切地想当作家。我脱下西装和皮鞋,把厚厚的一叠名片卖给收废纸的,背着一个破旧的笔记本电脑,从纸醉金迷霓虹灯彻夜不熄的徐家汇搬到金山一个叫亭林的小镇上,开始了饱尝贫穷与失落的写作生活。这对一个从未经历过任何文字训练的人来说,无疑是艰难的。我昼伏夜出,怀着满腔热血写了一年,才在一个地方杂志上发表了篇一千字的小散文,六十块钱的稿费三个月后才寄到。我并不后悔这种选择,我有些东西需要表达,有些事情没有想清,我只能借助于写作来减轻煎熬。

  后来我又当电视剧枪手、报纸专栏写手,渐渐地能靠电脑上这堆字维持基本生活了。有了一定的积蓄,我便全国各地四处走,北京、西安、洛阳、成都、南昌,我都待过,也不咸不淡地谈了几次恋爱,把几个姑娘哄上床,但都没有长久,基本上都是她们甩我,她们一致指责我性格冷淡老心不在焉,做爱都无精打采的,当然我并无哀伤。在乎怎么样,不在乎又怎么样?那些女孩走时哭哭啼啼,不久在街上碰到,又牵着别的男人的手欢天喜地了,大城市里的爱情就像便利店里的盒饭。我会想起刘芳、想起琳妲,想起夏继文,和苏州那一年的生活点滴,它像风湿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让我难受一阵子。在我写完一篇文章关了电脑无聊地看着窗口时,在我听到街上偶尔飘来的一句熟悉的歌词时,在老下着雨的白天和在陌生的城市夜里抱着枕头冷得睡不着时。

  刘芳应该在北京吧,她说过她要去那里读几年书,我曾想着去找下她,又觉得无用,假如你不想见一个人,那是很容易的事,世界这么大,随便躲在哪个地方都能活一辈子,生离就等于是死别了。而且人的记忆都有一种免疫功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自动过滤掉一些不愉快的,留下一些温馨美好的。刘芳有了新的生活,肯定不乐意见我,往事对她来说也是种痛苦。我对她的思念,像一条细细的亮晶晶的蛛丝,在心里悠忽悠忽地挂着,这一生都会这样。她想起我时会有什么感觉,像诗歌里写的吗?也许有一次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一次恋爱,终不能相许。

  而琳妲我有两年没去看过她了,离开苏州时我在她坟前放了好大一束玫瑰花,那花现在一定碎为尘土了。我想着雨水洒在上面,四散的花瓣像血一样红。说起来很荒诞,一层薄薄的土就是两个世界,阴阳永隔。她也不一定想见我,她长眠于地下,和那些丛林似的石碑待在一起。琳妲喜欢热闹,有那么多人做伴,她不会孤独,我想她旁边一定又添了几座新坟,而两年未去,那里肯定杂草丛生,夜里月光会从繁茂的树枝上漏下,疏疏如残雪。会不会有一个像周寻一样孤独的年轻人,偶尔逛到这里,看着这个石碑,这个照片上面目模糊的美丽女人,猜测一下她可能会有的故事,洒一鞫同情之泪?

  有时我会觉得琳妲是我虚构出来的,我写小说写疯了,把瞎编当成了现实。她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她也没有死,没有去沿铁轨,没有葬在上方山,她只是刘芳的一个化身,是潜意识里我希望她对我的补偿。那段日子,我根本没有离开清园,也从没有会过李海洋,没去过西藏,没看过白雪皑皑的念唐古拉山,没见过天葬,我每天都待在清园那个古色古香的图书馆,手托着腮,呆呆地望着窗外巨大的芭蕉树,沉浸在无边的白日梦里,有晶莹的水珠从叶子上滑落下来,像是一粒粒碎珠。夏继文给我看过他的一首歪诗,其中有两句:人生如梦梦如幻,幻梦相循未了缘。就是这么回事吧?只有拿着琳妲曾与我签的那份发黄的陪聊合同时,我才能从这种恍惚中摆脱出来,这一切确实存在过,只是慢慢被遗弃在时间的荒野里,再过几年,我可能真的全忘了。

  九 天井鱼缸石榴树

  那应该是三年后了,我偶尔在书店的架子上看到一本刚出版的新书——《寻找周寻》,这名字吸引了我,是刘芳写的。我站着读完了它。在书里,她如实地讲了我们之间的故事,顺带着写了她悲苦的童年、她可怜的母亲、她的李海洋叔叔、像一场战争的“父女”情,是的,她用的是战争这个词来形容她与李海洋的关系,还有她和我情感的痛苦挣扎。不过她虚构了一个结局,说虽然周寻跑了但不久又回来了,比以前成熟稳重多了,从此和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小家天井鱼缸石榴树,肥狗白猫胖丫头,房子后面有一大片竹林,每夜都沙沙地在枕边响,像温润的雨一样。猫的名字叫豆干,它常认为自己是条狗。我哑然失笑,我猜这是出版商的馊主意,他们不允许太凄惨的故事,读者都想看大团圆,这无可厚非,现实生活又枯燥又凄惨,书里应该留点美好的指望。

  但这本书勾起了我对苏州的思念,我决定还是回去一次,帮琳妲扫扫墓,再去下清园,看旧时相识仍在否,李扬出家了吗,心月仍在给人讲那些无聊的小故事吗,我还记得在讲堂里他大声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一曲未终了,下面群情振奋,跟着高唱。房里教我武术的老和尚功力又?还有放生池里的那两只大鼋,我一直没见过它们,我在报纸上看到死了一只叫方方的,和尚们把它葬在西花园。

  三年未见,苏州的变化很大,火车站旁边盖了个大型的商品批发市场,把拙政园都遮住了,我去找过去的三十三路的站牌,但没有找到,那儿是座新建的公共厕所,瓷砖闪闪发亮。我又去问讯处问到上方山的车,小姑娘态度很不好,说没有上方山这个站牌,后来里面一个扫地的阿姨说,那是大学城了,早不叫上方山了,你坐游四,到了横塘再转辆蹦蹦蹦,苏州人叫那种拉客的小三轮车为蹦蹦蹦。

  我没有见到琳妲的墓,上方山墓园用墙头围了起来,大门紧锁,上面贴了张告示,说由于下雨部分山基塌陷,正在整修中,暂不开放,请谅解。我在门口转了几趟,就回去了,等有机会时再来吧。我想着去看看过去住过的那个小屋,我怀疑它应该也不在了。

  在蹦蹦蹦上,我看到两边以前是田野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座高大的建筑,工艺美院、邮政学院、苏大等等,好多学校搬到这边来了。当我穿过那片竹林时我惊呆了,这个村子竟然有一部分未被拆迁,灰色的小院子依然还在,房东老太太坐在板凳上,在门口绣花。

  我穿过门,看到刘芳在自来水龙头前洗衣服。我站在她身后,我说刘芳,她惊慌地回了下头,又转过身去了,继续洗衣服,只是肩膀在抖。我把包放到房里,豆干卧在床上,它倒不显老,只是更肥了,它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先是好奇地看了会儿,突然认出我来,高兴地围着我又蹦又跳。我摸了它几下,它侧着头温柔地哼哼着。我走出去,帮刘芳把洗好的衣服拧干,晾在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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