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说谎

　　1

　　有天夤夜惊醒，天已微光。清醒地记得，做了一个奇怪而悲伤的梦。

　　在那个梦里，我梦见全人类中了一种一说谎就爆炸的病毒，走在大街上，四面噼里啪啦像过年放烟花，我穿越人群轰鸣，来到你家楼下，大声喊着我爱你，终于让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谎话，你流着泪说我也是，炸成了天边一朵红霞。

　　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流过泪。

　　后来我把这个小故事发到网上，出乎意料地，成为了颇受欢迎、流传甚广的段子，而下面评论感受却各不相同，有人觉得爽快有趣，有人觉得悲伤抑郁。看来对于谎言，每个人的感受虽不尽相同，却绝少有人喜欢被欺骗的。

　　太多人，几乎都不自觉地习惯性说谎。我们生活在一个谎言构造的世界里，很多真话，不是不能讲，就是不该讲。于是很多时候，大家甚至心知肚明地互相欺骗着。或无心，或有意，隐藏自己最真实的心灵。

　　年龄越长，在人前就越不喜欢多说话，很多时候不想说可以不说的，保持沉默的微笑，就是最好的回答。

　　如果说谎会爆炸，“我爱你”“一辈子”“永远”这种话，还有几人说得出口。

　　2

　　讲个最近发生的故事吧。

　　张吉祥是个郭靖式憨厚的老实人，人生跟简历一般简单明了。

　　感情上，他曾交过三个女朋友，很不凑巧，这三位前任都在今年结婚，而且都给他寄来了请帖。

　　分手还能做朋友，而且关系还不错，在我见过的男人中，也就张吉祥了。

　　参加完第一场婚礼，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

　　那是他的第三任恋人，也就是最近的一任，分手大概在一年前，此后，他就再也没谈过恋爱，相亲了几次，都没什么结果。

　　“一年前的女友，穿上婚纱嫁为人妇，你是什么感觉？”酒菜还没上来前，我已经忍不住询问。

　　“我最近常常有感觉，以前觉得特别久远的事，原来马上就会在眼前。”张吉祥答得似是而非。

　　“哲学家，我是在问你什么心情，你就告诉我是忧伤还是难过就行了。”

　　“发自真心地觉得，穿上婚纱的她，很美。”

　　我试图观察他的眼神，可是张吉祥没有直视我。

　　“我一直不明白，你这么实在的男人，为什么总是修不成正果，分手都是因为什么？”有一度，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他性功能不行，因为每次都是处得很和谐，分手总是很突然。

　　白酒上来后，张吉祥直接打开喝了一大口，喝完喘着气吐着舌头像条大黄狗。

　　“你喜欢听故事吗？”

　　我看着张吉祥的眼神，发现已经开始出现飘忽的趋势。

　　“就知道你肯定有故事，不然我这顿饭白请了。”我调整坐姿，开始侧耳倾听。

　　张吉祥是个典型工科男，木讷呆板，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羽毛球和玩电脑游戏。正如许多笑话中出现的修电脑男，他也是朋友中电脑出问题第一个会想到的人。

　　而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修电脑赚到的。初恋，大二，维持了两年，直到毕业。

　　“毕业就分手，是现实问题，还是感情淡了？”我问。

　　“我本来一直以为，我是那种初恋就会结婚的男人，所以当我跟她开始谈恋爱，我就觉得非她莫娶了。直到快毕业的那个诸事杂乱的夏季，我发现她的人人网状态下，总会有另一个男人在留言，起初我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我手贱，偷偷上了她的QQ，才知道，她已经跟实习单位的人打得火热，那是跟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的语气与调皮。”

　　我翻翻白眼，一声不吭。

　　“后来我始终没有揭穿，我撒谎说：‘现在找工作太累，不太想恋爱了，而且感觉我们两个不适合当情侣，还是当朋友比较舒服。’类似这样主动提分手，对她和我，都是比较理想的结局。”

　　“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当朋友？”

　　“因为我是个懦夫，既不想完全失去她，又不想生活在欺骗里。”

　　“好吧，当我没问，第一个算你遇人不淑，那后来两个呢？”

　　张吉祥的第二个女朋友是朋友介绍认识的，知书达理，还是个女硕士。那个时候，张吉祥已经工作好几年了，稳定下来的他，准备找个结婚对象，早点让心急的爸妈抱孙子。

　　这个女朋友他是很满意的，虽然说不上漂亮，但是两个人都安静本分，相处了大半年，眼看就要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女朋友硕士也到毕业前夕，得到了一个海外很好工作的Offer。

　　张吉祥当然是不愿意这个时候她出去的，但是女方家人对这个工作机会很看重，强烈推荐他女朋友去。

　　女朋友还是很爱他的，对他诚实地表露了自己的心声：我很喜欢你，但我也热爱我的专业和工作，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怕我不去会后悔，但你要我留下来，我也愿意。

　　张吉祥知道，她这一走，他们之间就基本上没戏了，这个年纪的人，已经很难拍着胸脯说出我会等你的承诺了。

　　张吉祥很想像个无赖一般抱着她的大腿大喊：“你不要走，生命因你而精彩，你快回来，我一个人承受不来！”

　　然而最终他淡淡地拍拍女友的肩膀，说：“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很多事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会后悔，我支持你追逐自己的理想，希望将来一起喝茶时，都无悔今天的决定。”

　　他知道，自己又在说谎，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谎，这些话说得一点也不开心，可他又觉得，这是正确的，任何人都不应该以爱之名，去禁锢另一个人的生活与追求。

　　女友抱着他，流着泪给了他最深情的一吻。

　　她走之后，两人偶尔也会聊聊，但慢慢地，他们的世界越来越远，即使是朋友，也再难有话题。

　　那之后，《海角七号》这部电影很火，看到结尾的时候，男主对女主说：“你留下来，或者我跟你！”张吉祥泣不成声。

　　就这么跨过了30，张吉祥似乎渐渐对感情麻木，直到一年前遇到第三任女友。

　　第三个女朋友，比他小7岁，是他的助理，刚出校门不久，青春活泼，朝气靓丽。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么幸运，得到了小姑娘的主动垂青与示好。他开玩笑说，可能是现在小姑娘都喜欢大叔，而自己正好赶上了。

　　一开始一切都很甜蜜，女友小鸟依人，事业上也能互相帮助。

　　然而相处久了，年龄的差距还是在阅历和成熟上显露出来，比如有些爱慕虚荣，喜欢透支买衣服、包包、化妆品什么的，这在张吉祥看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也经常慷慨解囊，送她不少礼物。

　　20多岁的小姑娘，难免会比较黏人和任性，有时候半夜矫情伤感，就会打个电话来倾诉撒娇许久。

　　感冒不舒服，就要张吉祥哄着陪着；心情不好，就会乱丢东西；工作不成熟，张吉祥说点不好听的就赌气；等等。在一起工作，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最致命的是张吉祥的母亲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小姑娘，过年带回去后，就一直怂恿着分手。

　　张吉祥当然没有那么听妈妈的话，说分手就分手，但他后来仔细分析了一下，确实觉得彼此不适合，他这个性格，就想找个知冷知热过过简单小日子的就好，这三天两头跟演电视剧似的，确实心很累。当热恋期的激情过去后，年过而立的大叔，开始力不从心。

　　最终，两个人在一次争吵后陷入了冷战，最后在一次长谈后和平分手。分手后张吉祥对她也不错，甚至在她准备跳槽时帮她说好话，使她事业顺利许多。也因此，他们后来还是好朋友。

　　“平心而论，这三任你都没什么大错，为什么说自己一直在说谎呢？”

　　“很多事，不是我想，就会是我的。一些人，不是我留，就能留住的。当自己爱过的人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不甘心吗？不甘心，可是又能如何呢！那些人就像指缝间的阳光一样，温暖，美好，却是我永远抓不住的。于是我告诉她们还是做朋友吧，可是每次，我都明明还爱着她们。”

　　“温柔的谎言，也许，你是为了她们好……”

　　“也许吧……也可能，我只是没有那么爱她们，所以当我发现她们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时，选择了懦弱地逃离。”

　　当张吉祥讲完三个故事，已经开始醉得卧在了桌子上，想着要把70公斤的他扛进车里，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呀你呀，不是不够诚实，只是不够勇敢。”

　　人很多时候内心都做了决定，但是却败给了现实和恐惧，不够勇敢的人，是不配拥有幸福的。

　　人要骗过别人，首先都得要骗自己，骗着骗着，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

　　对别人说谎的人，何尝不是在对自己说谎呢？

　　3

　　很多人评价我，说我很擅长倾听。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优点，但很多情况下，并非我愿意倾听，而只是不习惯打断，所以遇到愿意诉说的人，我就成了擅长倾听。

　　倾听得越多，我就越不敢轻易对一件事情做判断。

　　我听过有人信誓旦旦对未来许下承诺，之后却又听到他们对自己的嘲笑和否定。

　　我听过有人对我诉说恋人的完美可爱，之后却又听到他们对恋人的抱怨与愤慨。

　　我听过有人说喜欢如何如何的对象，之后却嫁给了截然不同的类型。

　　人性有着种种矛盾，所以人类发明了越来越多的词汇为自己开解。

　　牵过手的人，牵起了别人，这事不稀奇；说过爱一个人的话，又对另一个人说起，这事也不稀奇；想着将来，计划着将来，但你想要的将来却始终没来，这都屡见不怪。生活在继续，误会就从来不会停止，生命的潮汐骚动不止，隐藏的暗礁越来越多。

　　也只能，不回头地走下去。时间会证明，你的得到与失去。

　　正如林宥嘉的《说谎》中所唱：“爱一个人没爱到难道就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