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拔剑决斗

　　一炷香后，莫寻率两千日月盟旧部，携烟落朝燕州与灵州交界的方向出发。废弃的官道位于灵州境内，荒凉至极，山路难走，多有蛇虫出没，被人忽略了几十年。能择此道者必出人意料。

　　莫寻揣测，轻骑兵轻装上阵，没有带辎重，返回时定要补给，极有可能从燕州与灵州接壤处的官道，大摇大摆回去。有道是自暗处来袭，自明处返回，同样出人意料。

　　山路并不难行，山洼处树木森森参天直立。愈往深处走，树木愈是风骨苍劲。他们翻过山腰，抄捷径走。抵达官道时已入夜。

　　夜幕降临，银月将柔光倾洒一地，连远处的地平线也覆上薄薄一层银色，连绵一线。黑丝绒般的天，满天星辰像是撒上一把晶亮的碎钻。

　　莫寻长身直立，一任夜风撩起他的袍摆翩飞，忽地他神情警觉起来。

　　烟落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只见极远处地平线扬起一线灰黑，渐渐马蹄声如奔雷滚滚袭来。日月盟残部亦是骚动起来，彼此聚拢着。

　　莫寻冷冷一笑，一指前方，向烟落道：“来了。”

　　天黑，马蹄扬尘丈高，朦胧中难辨来者究竟有多少人马。烟落紧紧攥住袖摆，手心被冷汗腻湿。心中说不上是期待、紧张，还是担忧。率领这支突袭轻骑兵的人，会是她心中想着念着的人吗？她屏住呼吸，手按住胸口，那里心正“砰砰”乱跳。

　　重重火把燃烧着，刺鼻的松香味弥漫着整个夜空。轻骑兵们早就发现异常，他们停在离日月盟残部三十余步远的地方。头前马儿拉开一条道，分立两旁，毕恭毕敬候着。

　　马蹄声渐歇，周遭安静下来。

　　突然，有一串清越的马蹄声悠然响起，一骑自后缓缓踏来。马上之人一袭银甲战袍，发束金冠，身姿昂长英挺。月影疏落，他周身披着冷月的银辉，静静坐在马上，独占风流。

　　烟落颤抖的双手捂上自己冰凉的唇，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雾气。心里排山倒海一样，像有什么要汹涌迸出来，她只觉全身无力，整个人欢喜得几乎要软倒在地。是风离御，真的是他。他没事，他就在她眼前。她知道这一切是真的，却又害怕只是一场绮丽的梦。她痴了一样立在那里，移不开视线。四下里那样静，树枝斑驳的影子落在地上，纵横交错，仿佛一切都远去，他静静地坐在马上，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不可抑制的灼热，她的眼里亦只有他。

　　莫寻看清来人，难掩惊讶，勾唇道：“幸会！没想到是你亲自带兵。”望一望风离御身后的人马，莫寻笑道：“区区三五千人马就能重创云瑶，果然厉害。只不过，你想不到我会在此拦截吧。以逸待劳，你可没有胜算。”

　　风离御冲烟落微微一笑，笑容如同一抹明媚的日光。自她身上移开视线，风离御自马上拱手朝莫寻道：“完颜皇子真体贴，知晓朕的皇后流落民间，特地在此等候送还。这份心意，朕日后当加倍奉还。”言罢，他朝她招一招手，柔声唤着：“烟儿，过来这边。”

　　他轻软温柔的话语，直叫她的心化作一池春水。烟落心急风离御的伤势，也不知复原了没，正想朝他奔去，莫寻却出手阻拦。

　　烟落无奈，只得焦灼地望着风离御。

　　莫寻唇角缓缓拉开邪狞的弧度，昂首道：“我夏北国人的规矩，若是为了女人，须得决斗。你想要带走她，先得问问我手中这把剑。”他将剑缓缓抽出，锋刃薄如蝉翼，青银色的光泽令人一阵晕眩。

　　“嗒嗒”又是一阵马蹄声，在暗夜中急促响起，一骑奔至风离御身旁，“吁”一声勒住缰绳，大声阻止道：“皇上不要受他挑拨。他们只有两千人马，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来人一袭蓝袍，眸子深邃，四方脸，阔眉，俊朗中不乏凛然正气。那容貌，那声音，是她的哥哥楼征云。烟落揉一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极度惊讶令她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得低声唤着：“哥哥……”心中无比疑惑，哥哥不是被流放边陲之城青州吗，怎会跟在风离御身边？

　　楼征云瞧清楚烟落，亦是吃惊不小，“妹妹，你怎会和完颜寻一起？皇上，这……”他皱眉，妹妹落入完颜寻手中，他们即便想突围，也得顾及三分。不过，完颜寻似想与风离御单挑，这该如何是好？

　　风离御抬手，示意楼征云噤声，神色自若道：“征云，你率兵后退五十步。”狭长的凤眸自上而下冷冷扫过莫寻，他向楼征云伸手：“征云，借你佩剑一用。”

　　楼征云无奈，抽出腰间佩剑，交至风离御手中。依言率兵后退五十步，远远观望。

　　风离御接剑，轻轻一横，狭长的剑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半空中被长剑削成两半的树叶慢悠悠飘落，“久闻日月盟盟主武功绝顶，不想竟是完颜皇子本人。朕当亲自会一会。”

　　莫寻只笑不答。一臂揽过烟落，俯身贴在她耳侧，他轻柔说着：“烟落，你站远些，刀剑无情，你可别伤着了。”

　　烟落仿若置身云雾中，不敢相信他们竟真的要决斗。她呆了，傻了，只觉眼前一切都浮动起来，耳畔有着尖锐的啸音，冲撞着她脆弱的神经。她不要这样，风离御受伤落崖，好不容易九死一生，怎能再为她冒险？

　　眼见莫寻挑剑迎上前，烟落一时情急，飞扑上去抱住莫寻黑袍袖摆，双唇哆嗦着，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凄声道：“莫寻，不要。他受了重伤落崖，不要，求你不要……”

　　“楼烟落！谁让你求他！”风离御简直快气炸了，怒火将他眸底烧得通红。他的女人竟去求别的男人，简直太可笑了。她也太小看他了。风离御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浑身都散发着森冷之意。倏地，他足下用力一蹬，飞身跃下骏马，手中青锋剑寒光四射，直指莫寻。

　　莫寻挥臂一震，将烟落震退数步，日月盟的人忙将烟落扶稳。莫寻执剑凌厉迎上，挡下风离御致命的一击。

　　“叮叮”声连连响起，是刀剑碰撞发出的冷冽声音，似将整个暗夜都凝冻起来。激起火花点点四射，绽放在这美丽的月夜。二人片刻间便过了数十招。

　　周遭那样静，只能听到刀剑摩擦尖锐刺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仿佛穿肠噬骨。

　　两人在暗夜中缠斗，时起时落，衣阙急飘，身形如疾风回旋。交错的身影，时而似墨莲盛开，时而又似银雪飞扬。

　　弦月渐隐，星光黯淡，风随云涌。忽地，两人定在原地，手中长剑相抵。同样优雅，同样俊美，同样凌厉的眼神，四目对视，有火花四射溅起。

　　风离御寒声笑道：“完颜寻，我跟你比试，可不是为了与你争夺女人。你最好给我记清楚，她本就是我的女人。”

　　莫寻唇边绽开妖媚的笑，冷声回道：“从前是，也许今后就不是了。”

　　风离御一听，更加恼怒，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齿间字字迸出：“你找死！”眼中精光忽盛，身上银甲鼓起，他振臂一挥，怒气如同狂风席卷天地，将莫寻震退数步。

　　莫寻早有准备，收招稳稳站住。背风而立，他突然及地跃起，踏风而去，气若长虹，周身弥漫着肃杀之气，剑锋直取风离御的咽喉。

　　风离御腰一拧，如一朵白莲在空中数个翻腾，静然绽放。青锋剑横在胸前一挡，唇角含着似有若无的冷笑，他只轻轻一弹，剑锋瞬间绷直，硬如玄铁。一股冲力又将莫寻震退几步。

　　莫寻优雅浅笑，飞跃十尺高，在树尖上借力一弹，轻巧一个倒挂金钩，身姿蹁跹如蝶，手中剑直朝风离御头顶劈下。风离御迅疾俯身，仰身紧贴地面倒退十数步，躲过致命一击。

　　惊心动魄，招招狠绝，招招致命，烟落看得心惊肉跳。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个眼错，他们会有什么闪失。她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人有事，无忧的病需依赖莫寻，风离御受过重伤，她更担心。

　　他们陷入激烈的缠斗，斗得树叶狂舞，飞鸟散尽。月儿隐在乌云之后，沙尘漫天，一时只觉身周陡暗数分。阴暗灰蒙中，唯见刀剑撞击出的白花点点。

　　也不知缠斗了多久，烟落只觉手脚都冻得麻木，渐渐无知觉。

　　天边星汉徐移，夜色褪去。遥望远远的东方，紫赤光焰，愈转愈明，由天际直射，光轮旋转，是朝霞来了。

　　风离御突然伏身，凌厉扫腿，袭上莫寻的膝盖。莫寻后仰，翩然旋身，来到风离御身侧。银光一闪，手中长剑已架上风离御脖颈。

　　烟落几乎惊叫出声，睁圆双眸，却瞧见风离御手中青锋剑已抵上莫寻心口，不偏一寸。

　　同样致命，他们僵持着，一任朝霞五彩绚烂的光芒将他们缓缓照耀。

　　风离御不疾不徐，缓缓开口，“完颜寻，我打听过你。你的母亲生得貌美，却出身寒微，一介医女。她生下你后便被大皇子的生母西帐阏氏借故赐死。你的父汗不闻不问，这些年你在王廷更是无人问津。多年来你苦心经营日月盟，不就是想拿下凉州与灵州，想在你父汗心中占一席之地？”

　　眸中精光一轮，风离御勾唇继续道：“如今你我一时难分胜负，与其耗着，不如做一笔交易。”

　　莫寻手中长剑不曾松懈，饶有兴味地望着风离御：“什么交易？”

　　天边有一缕霞光耀上风离御英俊的眉眼，似凝成七彩的玉带丝绦，他淡淡一笑：“你将妻女还我，待我扫平慕容叛党，助你一臂之力，送你坐上汗位，如何？”

　　莫寻仰头狂笑，面色却阴沉如铁，冷声道：“好大的口气，如今慕容成杰坐稳半壁江山，你自身难保，却出此诳语。不妨告诉你，汗位与她两样我都想要。”

　　“那你就是找死！”风离御凤眸陡然眯成一道狭长的细线，仿若弓身欲扑向猎物的豹子，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已怒极。

　　激烈地对峙，谁也没发现烟落正一步步向他们靠近。

　　风离御发觉烟落近在咫尺时，心中猛然一滞，大喝道：“你离远些，刀剑无眼，剑气都能将你震伤，快走啊！”其实他撑不了多久，莫寻武功与他不相上下，本来他们大战几日几夜不在话下。只是此刻他背后箭伤裂开，湿热的血已一路淌至他腰间。

　　烟落缓缓靠近风离御，他关切的话，令她心中柔软若春水。他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她曾绝望地以为自己再不能闻到了，如今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欢喜极了。她注意到他手臂上有一道伤痕，隐隐有血渗出。他与莫寻缠斗这样久，受这样一点小伤原本算不得什么。可那红色如芒针戳刺着她的双眼。她只知道，为了她，他又受伤了。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双眼只盯着风离御的伤，什么都听不见，耳畔只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啜泣声。垂下手，她撕开衣摆，撕下一条缎带，轻柔地为他的手臂缠上一圈又一圈。低着头，她哽咽着：“你受伤了，我替你包扎下。”

　　风离御墨色瞳仁里映出她的柔情万千，似涟漪微动。心中一软，有细密的温暖四处漫延。他想她、念她那样久，如今终于在眼前，却不能伸手去触摸，这样的无奈更令人撕心裂肺。

　　烟落替他包扎好，挣扎着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御，你若有事，我绝不独活。”其实，她如何不明白，他眉宇间难掩疲惫，他脸色渐渐泛青，她知他就快力竭。

　　风离御嘴角微微一动，低斥：“赶紧离远点。”虽是凶她，眼中却溢满温柔，宽慰着，“傻瓜，我们还有孩子。”

　　眼泪汹涌落下，沾湿他的衣襟，她凄凄唤着：“御……”

　　风离御温柔凝视她片刻，抬首向莫寻冷道：“完颜寻，我们耗着总不是办法，不如你我同时放开，再继续？”他们一定要分出胜负，他不能拖太久，再拖下去，他的轻骑兵恐遭慕容成杰半路伏击。

　　莫寻怔怔望着风离御右臂的伤处，有片刻的失神。一层层的包裹，仿佛是将她浓烈的心意尽数缠上。其实他亦是受了轻伤，可在她眼中，怕是永无法瞧见的。暗吸一口气，莫寻扬起头，突然将长剑抽回：“算了。她心里只有你。”

　　风离御没想到莫寻竟先移开剑，不觉一怔，手中青锋剑缓缓垂下。他猛地拥住烟落，搂得极紧，仿佛想将她揉入骨血中，仿佛不拥紧她就会消失。他望着一脸颓然的莫寻，“多谢！我言出必行，他日定助你登上汗位。”

　　莫寻背过身去，晨曦深重的露水染湿了他的长发，令他身影益发孤寂，他哑声道：“你们走吧。你听着，她于我的意义，绝不是交易。我尊重她的意思，不忍她伤心。”其实，他并没妄想能留下她，与风离御比试，他只是想替自己寻个放手的借口。这样他心中才会好受些。刚开始他注意到她，只是觉得她貌美。他想能让风离御上心的女人，定有独特之处，出于好奇，他开始留心她。残忍地被送入宫中，她没有哭闹，没有绝望。她的淡定，她的聪慧，她的坚毅，令他逐渐深陷其中。可是他更明白，爱一人未必要拥有，只要她幸福，于他便足够。

　　扬手一挥，莫寻冷声吩咐日月盟残部，“撤退！”抬步离去，可每跨出一步，都无比沉重，都似踩痛他的心，都似踩踏着绝望。他知道今日这样走了，与她便是永无可能。

　　最后一个转身，莫寻美艳的脸上已无丝毫悲痛，相反覆上满面春风，一如山花烂漫，芳菲无垠。望着风离御，莫寻正声道：“慕容傲是你我共同的敌人，你若能收复南部，我自会助你攻打凉州、灵州。”转眸望向烟落，他的眸光深情而又多情，声音极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轻柔的声音，如一缕清风徐徐送来，旋即飘散。烟落菱唇微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极目望去，莫寻已纵马走远，尘土漫天飞扬，他孤寂的身影与盎然春色格格不入，渐渐消失。

　　烟落定定立着，温热的风一阵阵扑到她脸上，只觉连眼眶都是热的。

　　忽然，她耳畔炸响风离御暴怒的质问。

　　“楼烟落！我让凌云去空灵山接你！你人呢？去了哪儿？我找了你这么久，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怎会和莫寻一起？”

　　烟落耳根都快被风离御的怒吼震麻了。凌云去空灵山接她？有吗？记得当时风离御落崖后，她匆忙下山，遇上一辆马车，她当时想也没想就坐上，朝皇宫赶去。好似她当时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朝山上急速奔去，难道就是凌云？

　　烟落小心翼翼地望向风离御，见他脸气得异常地红，不觉吞了吞口水，怯怯道：“我，我想去……救宸儿。”

　　“你！你简直是！”风离御更气，一指指向她，愤愤直颤，“笨女人，那种情况你还往火坑里跳，以为自己有九条命啊！”他真是气疯了，他虽没料到自己会中箭，假戏差点真做。但他安排好一切，何需她操心。她到处乱跑，害他操心不说，还害他与人比武夺妻，日后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烟落一脸委屈，如羽双睫轻轻扇动，样子惹人怜惜。

　　风离御哀叹一声，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罢了，他只是急疯了。什么都不重要，唯有此刻她在怀中，才是最要紧的。

　　两人相拥片刻。前方有一骑疾速奔来，飞身下马，上前叩首，道：“皇上，楼尚书急报，照原定计划，慕容逆党全线暴露。昨晚我们在青州、云州、定州、燕州、越州、凌城的暗中部署均开始反扑，一切顺利。请皇上速回定州指挥，攻回晋都。”

　　烟落愣了愣，脸上迷惘得像是没听懂，什么叫慕容逆党暴露？什么叫反扑？还有楼尚书，天底下能有几个楼尚书，该不会是指她爹爹吧。可爹爹明明不是……

　　这一刻，她完全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