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先生一愣，道：“为什么这么问？”
“您当初爱着思泽的母亲，却不直接娶了她，以您的能力，自然是可以一生一世护她幸福的。您为何要迟疑，要离开，最终她进了宫，生了思泽，却没有过上好日子。”顾虹见道，“为什么呢？”
孟先生道：“少不更事罢了，那时候只觉得天地尽在掌中，不能为了一个人而停下脚步。等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后悔莫及。”
顾虹见道：“若是……给您一个机会重新选择回到那时候，您会怎么做？”
孟先生微微一笑：“虹见，谁也回不去啊。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几乎是死而复生。”
顾虹见道：“那……这么多年了，先生悟出了究竟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吗？我在冀封国的时候，有个人问了我这样262的问题，他说，我对思泽，或是思泽对我，难道就是真的喜欢了吗？我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孟先生笑着摇头：“我不曾悟出这个。但或许，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便是喜欢吧。”
顾虹见思索了片刻，也笑了：“嗯……先生，我和您恰恰相反，我年轻的时候，只觉得天地在一人眼中，只想跟随他的脚步，一点儿也不想去没有他的地方。可上天对我很好，让我死而复生，给了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孟先生看着顾虹见，没有说话。
“天地那么辽阔，虹见也想扯掉眼上蒙着的布，好好看一看。到时候，还望先生多多指教。”顾虹见拱了拱手。
孟先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蒋海福却来通报，说是林思泽醒了在找她，顾虹见只好先离开。
她赶去掌乾殿时，就见林思泽已经梳洗好了，更换好了衣服，想要下床去找她，见她来了，林思泽终于露出个安心的微笑。
顾虹见道：“你做什么呢，身子弱就不要乱动，出去吹风病情又加重了怎么办？”
林思泽握着她的手，道：“我怕昨晚只是场梦。”
顾虹见叹了口气，道：“好啦，现在大白天，你总可以确信了吧？”
林思泽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神情：“嗯。”
顾虹见道：“先吃点儿东西吧。”
她从蒋海福那儿拿了刚做好的粥，一勺勺地喂给林思泽，林思泽居然也乖乖地张嘴喝了。顾虹见不由得觉得有点儿奇妙，道：“林姑娘……”
林思泽笑了笑，并没有像以往一样一听这称呼就瞪她。
顾虹见觉得有点儿不适应，但也没有说什么，等他喝完粥，又逼着他喝了药。林思泽喝了药，然后道：“今天我不看折子，我们263谈谈天？”
顾虹见点头：“好哇。”
林思泽看着她，柔声道：“你……在扈州，过得很辛苦吧？”
其实现在问这些有什么用呢？顾虹见于是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什么，又转移话题似的说起了自己是怎么回魂到了林思泽身边的。
林思泽道：“那时听你说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也很惊讶……”
“我自己也很惊讶，我还以为我真是变成鬼了都不放过你呢。”顾虹见笑道。
林思泽点头：“嗯，这样最好，不要放过我。”
顾虹见“呃”了一声，还是忍不住道：“喂，林思泽，你不要这样啊，好奇怪。”
林思泽道：“啊？”
“就是……有点儿温柔过头了？我说过了，我也没觉得你亏欠我什么，所以真的不必这样，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行不行？”顾虹见道。
林思泽道：“嗯。”
然而那温柔至极的语气，还是让顾虹见忍不住叹了口气，林思泽有些无奈道：“我以前对你难道一点儿温柔也没有？”
“也不是啦，只是大部分时候都是比较冷漠……也不是冷漠，起码那几年也还是很好的……就是，怎么说呢，平常正常一点儿就好。”顾虹见道。
林思泽道：“不说这个了，你继续说，后来怎么了？”
于是，顾虹见便只好把自己是如何发现自己醒来之后在冀封国，如何和百里岑相处，如何除掉陈侍郎的事情，但是隐去了百里岑那不知道可否被称之为“告白”的一番话。
林思泽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才道：“竟如此曲折……”
“是啊，不然也不会耽误这么久。不过我本来也得养伤，所以没办法啦。”顾虹见道。
林思泽道：“你伤……在胸口对吗？现在还疼吗？”264“没事没事。”顾虹见道，“皮糙肉厚的，早好了。”
林思泽目光闪了闪，没有说什么。
顾虹见晓得他大概又在愧疚了，也没有说什么，只算了算时间，扯开话题说该吃午饭了。
之后的大半个月也是如此，顾虹见悄无声息地在后宫内陪伴林思泽，和孟先生一起帮忙处理政务，但从不出掌乾殿。
林思泽的病慢慢好了起来，也可以正常上朝了，只是偶尔还是会咳嗽，但因着顾虹见在身侧，睡眠和用食的质量都大大提高，人看起来也比从前精神了许多。
每天晚上，顾虹见都睡在林思泽身边，两个人什么也不做，只是靠在一起，安静地睡觉。开始的几天，顾虹见每天晚上睁开眼睛，总能发现林思泽并没有睡着，他总是看着她，静静地，那样温柔而深刻的眼神，正是她当年所祈求的。
也是她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的那样的眼神。
可当有一天，这眼神落在了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因为，已经过了太久了，她很累了，再温柔的目光，也无法让她的伤口愈合了。
因为林思泽身子好转，孟先生又在皇宫内待了太久，所以当林思泽可以独立做所有事情之后，孟先生便又潇洒地要离开了。
走之前，他和顾虹见简短地继续了上一次的谈话。
他说，自己是个注定要飘摇的风筝，原本有人握住了那根线可以牵着他，但他自己不知道，把线弄断了，现在只能继续风飘雨摇了。只希望顾虹见自己能看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到底需要的是什么，不要重蹈覆辙。
顾虹见答道，若要以风筝作比，那她以前大概就是个飞不起来的风筝，一直想让人牵着自己，可那个人却不肯牵，久而久之，她想，她也该试着乘风而起了。
孟先生道：“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面，我问了你什么吗？”265顾虹见点头：“你问我，想不想将来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人都不能再欺辱你，不能再决定你的生死，相反，都得唯你是从，生死由你掌控。”
孟先生有些讶异：“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顾虹见道：“是啊。”
孟先生道：“你觉得你做到了吗？”
“做到了啊，那几年，大名鼎鼎的顾侍郎，恩宠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能掌控我的生死，谁能欺辱我？就算瞧不起我，看了我还不是得恭恭敬敬的。”顾虹见道。
孟先生道：“嗯。但你这话，还没说完。”
顾虹见笑了：“是啊，这话后面，还有个‘但是’-但是，我发现，那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其实有能力保护自己和想保护的人就足够了，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在那一人之下其实也挺憋屈的啊。倒不如当个闲云野鹤，不能操控别人的生死，但也不必被人操控。”
孟先生道：“看来虹见你心意已决。如此，我便不再说什么了。我还是那句话，若是有缘，定当再会。”
顾虹见道：“嗯。先生您也不似当年了，千万记得照顾自己！”
孟先生笑着道：“知道啦，小丫头。”
他像许多年前一样，拍了拍顾虹见的脑袋，然后离开。
许多年前，他遇到了顾虹见，带着她认识了林思泽，之后林思泽与顾虹见互相扶持，走过了一段又一段的道路，也看了一次又一次孟先生潇洒的背影，然而这一回，顾虹见已经不似上一回那么懵懂。
她有种预感，这真的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孟先生说，有缘再会。
但人和人的缘分，实际上，真的是少得可怜哪。
一开始林思泽发现顾虹见几乎不出掌乾殿，只认为她是一心照顾自己，所以不出掌乾殿。但当他身体慢慢好转，自己得经常待在266书房的时候，顾虹见却没有来过一次书房，而是继续待在掌乾殿。
林思泽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但他提起这件事，顾虹见只以自己懒得去书房为借口给敷衍过去了，后来林思泽又提起了好几次，顾虹见终于说：“顾侍郎已经死了，我去你书房，若是别人来了，看到我，该怎么办？”
林思泽道：“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件事。王将军带了你的长剑回来，我又整理了你的一些衣物，做了衣冠冢下葬，现在应该可以昭告天下，说你并没有死，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且你攻下扈州有功，所以……”
“不用了。”顾虹见打断他，“顾弘是真的死了。”
林思泽不说话了，只看着她，像是想等她说完。
顾虹见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太早跟你说这件事，毕竟你的身子还没完全好。可是既然你问起，那我便不隐瞒了。”
林思泽看着她，脸色徒然变差了许多。
顾虹见道：“等你身子再好一点儿，我就会离开。”
“你要去哪里？”林思泽的表情依然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
顾虹见道：“我也不知道，学孟先生吧，天涯海角，好多地方还没看过呢。”
林思泽道：“顾虹见。”
“天哪，你终于这么连名带姓地喊我了。”顾虹见道，“我还蛮怀念的。”
林思泽道：“为什么要走？”
顾虹见道：“我说过了啊，天涯海角，好多地方我都还没看过呢。这次的经历，让我忽然觉得人生何其短暂，应该趁着还能走得动路，多去一些地方。”
林思泽道：“那，每年，你出去三个月……不，半年，然后半年待在宫内？”
顾虹见轻轻摇了摇头。
林思泽道：“那……三个月，在宫内待三个月？哪怕一个月也好……”267顾虹见道：“林思泽，不要这样。”
林思泽道：“可我不懂！我们好不容易才可以重新在一起，而且再没有任何误会……为什么？”
顾虹见道：“你真的觉得，误会产生过，消除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她随手拔下头上簪子，以尖锐的那一头刺入一旁的墙壁之中，然后拔出去：“你看，我把它拔出来了，可是痕迹还在。”
林思泽道：“总有一天可以消失！我会努力，顾虹见，你也不要放弃好不好？！”
顾虹见道：“我也觉得有一天我会完全放下，会不介意。但是那一天，应该也是我不那么在乎你的那一天了吧。林思泽，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听我说，我们之间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回不来了。我现在，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甚至，比起和你慢慢磨合、慢慢相处，我更想自己一个人生活。这并不是说，我讨厌你，相反，我永远不可能完全讨厌你，你应该知道的。”
林思泽道：“那为什么……”
“你曾经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的老师，是我的恋人，是我的皇上，是我的一切。我的人生中，只有林思泽三个字，我被这三个字蒙住了眼睛和心，做了很多荒唐的事情，直到扈州那一次，差点儿死去，我亦没有后悔过。只是上天给了我机会，让我再次活了，这一次，我想撕掉我眼睛和心上的那三个字，重新过一次自己的生活。”顾虹见道，“林思泽，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劝我，不要再留我，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去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林思泽瞪着眼睛，仿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伸手拉着顾虹见的手，眼中的情绪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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