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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 作者:柳如烟

第17章 :烈焰新娘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脑海中有人嗡嗡说着话,连长安眼前忽然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幻象——站在莲花池畔的小女孩;从半空跌落的赤金凤钗;踩着长梯挂在高耸飞檐下的一排排素白灯笼;向无垠星空奔驰的骏马……还有燃烧的火焰以及火焰中的人……

  “怀箴,”她想,“那是连怀箴,我又看到了她。”

  可是,那不是她,火焰中烧着的原来是自己,赫然是自己。并不痛苦,反而如浴火重生,身子被大团温暖包裹,仿佛躺在母腹之中,仿佛回到了心爱人的怀抱里,一点一滴融化……

  谁在叫我?是谁?

  在一条漆黑河流的彼岸,在一片紫色苍穹的深处,有什么人在一声声呼唤着她:“长安……长安……长安……”那是她从来没有听过却无比亲切无比熟悉的声音,仿佛在久远之前的过去,甚至远在她未曾出生之前,一个永远值得怀念的比她的爹娘还要亲的人,在时间的尽头一直呼唤着……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这样的三个词反反复复出现,又高、又低、又远、又近,虚空中像是有千万人在同声高喊……

  连长安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僵硬姿势矗立在夜空下,遍体莲花盛放宛若光华烈火,眼中瞳人血红犹如璀璨赤星。

  周遭白莲诸子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女子,见她盛怒,见她咆哮,见奇迹般的花朵开遍她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整个人仿佛被燃烧的白焰包裹……个个为之魂驰魄夺,呆如木雕石塑。

  为首那年近六旬的彭旗主目睹这场景,尘封的记忆一页页翻动。似乎……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当他还是黄口孺子,于老人们膝前承欢嬉笑之时,曾听过类似的传奇故事——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故事而已。

  “……白莲是天人后裔,南儿,可不是肉体凡胎呢。据说最初的宗主大人们,身上的莲花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活生生开着的。”

  “是活的?婆婆,难道……难道莲花长脚会走吗?那现在为什么死了?”

  “哈哈,婆婆哪里知道……也许它们没有死,它们只是睡着了。有一天莲花还会活过来,那时候你能看到那一天呢……”

  彭南阳想要张开口大声呼喊,可肺部的空气似乎被人抽空了,任他使尽浑身气力,也只是在齿缝间勉强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炽焰……天……莲……”

  “妖物!”黑暗中忽然有人尖声呼叫,众人只觉得身子一震,仿佛刚从深邃的梦魇中惊醒,个个左顾右盼,满脸茫然。

  便在这时,数道厉声破空袭来,仿佛不发光的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圈中女子飞去。连长安依然身陷魔怔,不躲不闪。眼看这歹毒的暗器便要穿胸而过,十万火急的当口一个老迈衰朽的身影纵身扑上,正挡在连长安面前。

  空气中砰砰巨响,烟雾弥漫,满是刺鼻的硫黄气味。众人的惊呼里,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一个高声喊着:“长安!”径向烟雾中扑去;另一个则直接冲进人堆,紧接着便传来了拳脚相搏的叱咤之声。

  白莲诸子大骇,一时之间喊的喊叫的叫,却是谁也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久之后,终于等到烟雾散尽尘埃落定,众人这才看到那女子遍体莲花尽数熄灭,正被一个高鼻深目的青年抱在怀中——在她脚下是大片血泊,彭旗主倒在那里,胸前尽皆血肉模糊。

  什长杨赫惊叫道:“旗主!”快步冲上前,伸手去探脉息,未及,虎目中已隐隐含泪。老旗主彭南阳年事已高,从玉京拼死逃出时便耗干了旧日打好的底子,早就如风中残烛。这一下胸口被数枚雷火弹结结实实地炸开,再也撑不住,已然断了气。

  杨什长惨然呼号,声音凄烈,当真是闻者心酸——他自进了白莲军便跟随彭南阳,自来视之如师如父,这一剧变突生,天人永隔,几乎痛得喘不过气来。

  是谁?仇人究竟是谁!

  心念如同电闪,杨赫忍痛抛下彭旗主的尸身,分开人群向打斗酣处冲去。在那里,一男一女两道黑影正战成一团。

  在场众人都曾是白莲军中的一员,只两三眼便瞧出此二人用的都是正宗白莲功夫,并且修为不凡。一个修颈纤腰翩若惊鸿,一个豪迈矫健婉若游龙,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斗得极是精彩好看。

  不知是谁当先认出了战团中的男子,叫道:“叶校尉,是叶校尉!叶校尉还活着!”声音里满满都是惊喜。随即,另一人的身份也被识破——这次的呼声中却充满了疑惑与恐惧,讲话的人浑身剧颤,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天哪!竟是……是盛莲将军!是宗主大人!”

  “长安?长安!”

  任凭场面如何紧张胶着,众人如何惊慌失措,在从檐后飞扑而下的扎格尔眼里,这世上只有一人,重要的唯她一人。

  他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用袖摆小心翼翼地替她揩去脸上的血污——奇怪的,血迹下不见丝毫伤口,只是半边脸上的焦黄浮肿不翼而飞,露出晶莹如玉的肌肤。

  “长安——”他将她搂得更紧,心中越发钝痛。其实他与叶洲早在连长安攀上麒麟堂矮墙之时便赶到了,看着她骑虎难下的样子,扎格尔还曾在暗处偷偷笑到肚疼。

  他的确是存着私心的,在那个山谷中的夜晚,当叶洲几乎一刀剁掉他的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瞧上的这个女子绝非寻常人物。他喜欢她,可是她分明在躲着她——他实在很想知道她的秘密。

  只是,他终究没有想到,竟会这样……

  即使是长城外的蛮族,也曾经听过那首脍炙人口的歌谣:“红莲花,白莲花,今夜花开到谁家?”

  他大睁双目,眼睫一瞬也不瞬——巫姬婆婆,这就是您说的扎格尔的“命运”吗?

  一声细弱惨叫传入耳里,场内拼斗的两人终于分出了胜负。叶洲挥右手格住黑衣女子劈来的拳风,紧接着左掌急速划过半个圈子,正击在她的腰侧——这两下身形利落毫无凝滞,宛若行云流水。而那女子吃了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竟生生斜飞出去,跌落在尘土中,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叶洲迈着方步缓缓向她踱去,语带肃杀,“说!你是谁?”

  围观的白莲诸子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侍剑欧阳岫急呼一声:“叶校尉住手!这是宗主大人!”

  叶洲闻声停下脚步,身形稳如山岳,他从上到下仔细端详这个幕离遮面、遍体黑衣的女子,许久,郑而重之地摇了摇头。

  “她不是副统领。”叶洲断言。

  她当然不是连怀箴。若……连怀箴还活着,她绝不会如此这般鬼鬼祟祟。她从来目的明确一针见血,犀利得如同刀锋一般……帷幄天下,算计人心,她可有多么擅长多么自信啊……

  若连怀箴还活着……她绝不会输给我,她一定会……先来找我的。

  真可笑,只不过是个无聊臆想罢了,自己却险些脆弱得堕下泪来……

  听到这个答案,欧阳岫呆住。叶校尉对宗主的钦慕之情,在军中即使称不上人尽皆知,也差不了许多,论及一片忠心乃至痴心,没有谁能与他相提并论。既然他说不是,那八成就真的不是了……可,这女子若不是宗主,谁才是?

  欧阳岫这样想,柳城杨赫当然也是这样想的,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通通集中在叶校尉身上。

  叶洲却将面前这委顿在地呕血不止的女子弃之不顾,反而转过身,向人群中走去。如同利剑劈开海水,白莲诸子们不自觉的向后退让,他一直走到昏迷不醒的连长安身前,忽然屈膝跪倒,深深垂下头,“宗主在上,属下叶洲护卫来迟,万死之罪!”

  众皆大哗。这女子虽颇有些妖异之处,但……她似乎并不会武功,她连杨什长的掌握都挣脱不出,她怎么可能是技冠群雄当世无匹的盛莲将军?

  还是快人快语性如烈火的欧阳岫开门见山,直接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叶校尉,你说她是……盛莲将军?”

  叶洲双肩一僵,并不起身,仿佛斟酌良久,方回答:“你们难道没有看到那活的莲印?她当然是……白莲宗主。”

  “那她现在这样子……我是说……宗主她怎么了?”

  叶洲摇头,“我也瞧不出……不过,很像是当年老宗主尝试使动白莲秘术时的光景,一度力竭昏迷。记得那时还是我们三校尉以及……以及副统领替他护的法……”

  那时我刚刚肩负校尉之职,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谁料到两年后彭泰礼彭大哥便死在南晋战场上,紧接着三年后的今天,何隐何大哥成了叛逆,而那年正当豆蔻韶华的连怀箴更是已经……如今,只剩下我……

  叶洲的目光落在扎格尔怀中那张半面焦黄、半面雪白的诡异面孔上,铮铮铁骨的汉子,几乎眼波如水。

  只剩下我……我和她。

  “……呵……呵呵,”伴着轻微的咳嗽,人群另一边,倒在地上的黑衣女子惨声笑了起来。方才叶洲那一击雄浑厚重,几乎无人可匹敌,令她周身气血错逆,遍体骨酥如棉,到此刻也没能缓过劲儿来。

  她匍匐在尘土中,挣扎着,笑着,嘴角边不住溢出血沫。她蓄力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勉强开了口——嗓音嘶哑,仿佛塞满了沙子。

  “若她是盛莲将军,那……那我又是谁?”

  她的声音很低,有气无力,但传入众人耳里,却犹如电闪雷鸣。那女子努力地挪动手臂,似想取下头上的幕离,可是,好几次都是腕子抬至一半便软软垂落下来。最终,她狠狠一瞪眼,昂首吩咐道:“欧阳……岫,替我取下……取下这个……”

  欧阳侍剑满面迟疑,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上前,颤巍巍伸出手……下个瞬间,她已扑倒在那女子脚下,语带哭腔,“宗主!”欧阳岫几乎泣不成声,“宗主沦落至此,属下实在有罪!”

  黑衣女子从咽喉深处咯咯笑出声来——幕离下,但见俏脸如月,风华绝世,不是盛莲连怀箴,还能是谁?

  “宗主!真的是宗主!”这一下,不禁人人耸动。当即又有八九名白莲之子急急赶到她身边,呼啦啦跪倒行礼,一个个泪流满面。而欧阳岫更是飞快地起身,转到“连怀箴”身后,道一句属下鲁莽,便开始替她推宫过血,运气疗伤。

  白莲真气果然妙用无穷,不过片刻,“连怀箴”脸上已渐渐恢复了血色。她忽然睁开眼,双眸像是两朵灿亮的星——不再咳嗽,声音却依旧低微,口气中满是惨淡之意,“叶洲,竟连你也……背叛了……我,是吗?”

  实在无法形容,在“连怀箴”头上的幕离揭去的那个刹那,叶洲心中所受的震撼。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他都以为只因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以至于真的产生了幻觉……等他恢复意识之后,惊觉自己业已不自禁地站起了身,无法控制地走到她面前,直视她那张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绝艳面容——只觉得有一只手正在揉着胸口那颗心,几乎都要揉成碎片了。

  怀箴!

  那个名字在喉管中咯吱咯吱作响,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竟叫不出口。

  “叶洲!”身后有人急切呼喊,“你在干什么?快来,长安好像……长安好像要醒了……”

  是谁呢?是谁在叫他?

  是谁都无所谓……面前这令他朝思暮想几欲成狂的人正慢启朱唇、轻敲皓齿,轻声细气问:“叶洲,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听我的话?”

  是的,当然!泪水悄然涌上他的双眼——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你;为了你……任凭火海刀山粉身碎骨,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连怀箴”踞坐于地,嘴角渐渐上弯成一个妙曼弧度,终于笑靥如花。那样完美无瑕的双唇优雅地开启,缓缓倾吐死亡的毒剂,“……叶洲,替我杀了她!杀了那个胆敢冒充我的妖物——你会替我杀了她的,是不是?”

  仿佛一块石子投入湖面,感知如涟漪般次第漾开。连长安在一双坚实臂膀的环抱中张开眼,视线缓缓移动,滑过扎格尔半忧半喜变幻不定的面孔,最终落在另一张熟悉的脸上——不美也不丑,平淡、木讷、乏善可陈,只额角一方墨色金印,给这面容平添几分冷刹几分凌厉,倒不至于泯然众人矣。

  他并掌如刀,满面空茫,正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他想杀我!

  方才,就在暗器来袭烟雾弥漫之时,她其实已然魂灵归壳,不再神游物外。可头脑虽然醒了,身体却还沉睡,她无法睁开眼,无法挪动身体,无法开口说话。

  四周嘈杂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扎格尔切切的呼唤也传入她耳中,她还听见有人在叫盛莲将军……等她好不容易挣脱睡魔的手爪,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他要杀了她,正向她走过来。

  有人在他身后志得意地的笑着,许多人跪在那人身边,匍匐于地拼命求她原宥,拼命痛骂自己蠢如猪狗,他们叫她“宗主”,叫她“盛莲将军”……

  可是,很奇怪,连长安分明能看到她的笑,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相貌。她与她之间仿佛飘满了盛夏正午空气中蒸腾的游丝,万事万物都在其间改变了容颜,抑或……终于呈现出自己真正的样子了。

  她是假的啊!难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无论瞧上去有多么相像,难道……难道连怀箴在你们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浅薄尖刻的蠢材?

  好一场滑稽戏啊……连长安忽然想,这样想的瞬间她几乎都要笑出声来。无论是自己、叶洲还是那个所谓的“连怀箴”,归根到底都不过是这场拙劣闹剧里可悲的影子罢了。

  那些白莲之子们,他们要的不见得是才高八斗文武全能,也不见得就是连怀箴本人纯净的嫡脉血统,他们要的只是一个为幻影去死去活的轻率理由罢了……只要那理由存在他们便会顶礼膜拜便会唯命是从,他们就会将自己的人生双手奉上,不论曲折,漠视对错,疯狂如斯,悲哀如斯……

  以前她一直不明白,可不知为什么,仿佛醍醐灌顶,此刻她忽然懂了。

  “叶洲,你疯啦!”扎格尔猛地跳起来,一边扶着连长安站直,一边哇哇大叫,“这是长安哪!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吗?我找到她时你可有多开心啊,难道这一切你全都忘了吗?”

  叶洲不为所动,脚步虽一滞,却没有停。

  傻瓜!扎格尔,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走吗?你何苦把自己牵连进来?这是场决不会有赢家的、命运的赌局啊……

  扎格尔左手紧紧地环住连长安的腰肢,右手已从自己腰间拔出那柄弯如弦月的金刀,护在连长安身前。即使他全然不知前因后果,也已看出事态危急千钧一发。他用眼角余光扫向左右,想找到一条稳妥的退路,可白莲诸子们不知何时已围拢上来,几乎封住了所有方位,将他们夹在当中。

  他紧咬下唇,对她低声耳语,“长安,你现在跑得动吗?一会儿我争取多拦住几个,你趁机……”

  她在他怀里坚定地摇着头,“我不会跑。”她说,脸上竟然在笑,“放开我——对了,你还有兵刃吗?”

  扎格尔一愣,“你……”

  “这样吧,把你的刀给我,你跑,他们不会追你的——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

  扎格尔微怔,随即哈哈大笑,“你怎么还是这句话?抛下心爱的女人逃走,你是在侮辱我吗,长安?”

  连长安一扬眉,笑容疏离寡淡,“随你。反正你若真的死了,我是半滴眼泪都不会流的。”

  “你放心。”扎格尔忽然俯下头,吻在她颈后,“在把你弄到手之前,我是决计不肯咽气的……我死不瞑目啊。”

  他这一吻倏忽落下,连长安立刻粉面含春,凤眼欲怒,却终究不曾发作。她侧身让开他的唇,耳中满满盘旋着的都是他低沉的笑声。

  “奸夫淫妇!”经过这些时候的运气导引,那“连怀箴”的内伤显然已大有起色,这一声喝骂中气十足。她推开欧阳岫,站起身来,厉声下令,“叶洲,你还不下手?”

  扎格尔松开环住连长安的手臂,转而从怀中摸出一柄镶宝石的牙玉短刀,塞在她掌心,“这可是我的宝贝,现在送给你,要拿好了。”

  说完,他一横手中金色弦月,对叶洲道:“来吧!我们再打一场看看。”

  叶洲不为所动,呆滞的目光始终凝在连长安身上,双掌抬高,左右分错,眼见就要动手。

  连长安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一拉扎格尔的袖子,在他身后轻声嘱咐,“你先不要管叶洲,我想办法缠住他,你去制住那女人……”

  连长安很担心扎格尔不同意,更怕他反问:“你打算怎么缠住他?”事实上她也的确没什么办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不过是个灵光一现的主意——有这么“灵光一现”已经不错了,至于在顷刻间做出一个足以支撑这“灵光一现”的计划,这的确超出她的能力太多,她还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幸好,也不知扎格尔是太笨想不到这一点,还是真的太相信她,竟干脆地一点头,答:“没问题,你放心吧!”

  连长安又想笑了,明明敌众我寡,明明身陷绝境,明明生死一发。却不知为什么,心中那股长久以来始终无法挣脱的愤怒与偏激,全都冰消雪化无影无踪,整个人前所未有的镇静、平和甚至喜悦。

  她抬起头来,向远方遥望。铅灰色的浓云层层叠叠,仿佛铸在这天地之间的硕大铁笼,将造化万物通通禁锢其中——像是要下雪了。

  可无论怎样阴霾沉郁、冰冻一切、席卷一切的风雪,也总该有停的时候。

  连长安双手使力,向两旁一分,耳中只听一声清越龙吟,手中光芒乍现,璀璨不可逼视。

  而那颗心,分明通彻明亮,宛如这刀刃一般。

  几乎就在叶洲拳风落下的瞬间,扎格尔的身子已疾冲出去,在清晨微曦的薄光里,仿佛草原上轻捷的猎豹。这本是死地求生险中求胜的法子,他此刻左右及后方都是白莲一党,前面又有叶洲,无论被谁出招拦下片刻,立刻都会被四面八方围上来的人剁成肉泥。不料,叶洲竟仿佛痴傻一般,任由他从身旁飞掠而过,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也许除却“怀箴”,以及“怀箴”吩咐的那个“妖物”之外,闲杂人等在他叶校尉的心里,都是水月镜花。

  这早已不是沉迷,不是服从,而是彻底被……蛊惑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扎格尔已纵出三丈远,而其余的白莲刚刚反应过来,这才想起提步追赶——此刻在他面前,只剩下重伤初愈无力动手的“连怀箴”,以及替“宗主”护法的欧阳岫两个人了。

  “小子找死!”欧阳侍剑又惊又怒,高声呼喝,身形一错已挡在宗主面前。扎格尔奔行的速度丝毫不减,只腰身忽然一低,脚下分明是平地,那姿势却像是伏在马背上突进狂飙。欧阳岫一愣,还未瞧清这是什么架势,扎格尔已奔至近前,一道灿金色的刀光骤然自胸中泼泄出去,几乎贴地而行,直斩她的双足。

  “侍剑”本是文职,欧阳岫功夫底子虽不错,临敌经验却差,见对手突出怪招,并不敢硬接,又因为护卫宗主的职责在身,更不能向两旁躲闪,便只有朝上方纵跃一途了。扎格尔早料到如此,招数走至一半忽然硬生生转折,刀尖朝高处一挑——欧阳岫一条右腿顿时血如泉涌,整个人狠狠地跌在地上,而那把染血的金刀已顺势搭上了“连怀箴”的玉颈。

  “不想她死,就都住手!”扎格尔大喊,声如雷震。

  欧阳岫本来挣扎着还想爬起来再战,被他这当头一喝砸下,双腿顿时软得半丝知觉也不剩,加之伤重,头一歪,竟昏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数丈之外,叶洲的双手已掐住了连长安的咽喉,正在极缓极缓地收紧。

  说起来,连长安虽因着莲印的关系,自小未曾习武,但半载间剧变接二连三地发生,她被逼无奈动刀子的经验,无论如何也比爬墙要多——只可惜,扎格尔给她的短刀纵然是吹毛断发的利器,砍不到人身上也是枉然。在武艺高绝的叶校尉面前,她顶多算是一只爪喙特别尖利的小鸟罢了。

  她靠身形急退避过叶洲一击,又靠宝刀的霜刃挡下半招,最后甚至连狼狈不堪滚倒在地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都用上了,终究黔驴技穷无计可施,真的像只小鸡雏般,被人掐着脖子轻而易举地拎起来,双脚离地,生死一线。

  他手掌上包着的粗布摩擦着她细嫩的颈项肌肤,连长安渐渐觉得呼吸困难,眼前满满都是鲜红血光。她拼却了最后的气力挥刀去斩,心里却真的怕极了等那血光散去之后,地上掉着他的残肢断手——这感觉甚至比害怕自己当真死在他手上还要强烈。

  可是事实证明,她还是小觑了叶洲——手中一松,不知怎的刀就不见了,意识渐渐模糊,有黏稠的液体顺着自己脖颈胸口,不住向下流淌。

  她也许真的要死了吧?鼻端竟莫名闻到了盛夏里,清晨时荷塘旁的凛香。

  “……放开长安!否则把你们全都碎尸万段!”扎格尔额上青筋暴跳,状若疯魔。

  他的金刀已在“连怀箴”颈上切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可“白莲宗主”却没有露出半分恐惧惶急的神情。她一直在笑,笑容绝美不似凡间人物——笑着,直视他的眼睛,“你不会杀我的,你舍不得下手……是不是?”

  扎格尔焦急得都要呕出血来,哪里肯听她啰唆?但是很奇怪,那甜甜糯糯的声音仿佛一根极细的银针,直扎进自己耳鼓最深处……他不禁身子一震,迟迟疑疑低下头,正对上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

  那双眼瞳又黑又深,仿佛没有底的水井,又仿佛激流中的旋涡,扯着你的神志不由自主地下沉、再下沉……部族里的老者口口相传,从草原向西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海,沙海中心是个会走路的圣湖,只有真正的大单于能找到那湖泊,在湖中沐浴,接受长生天的神启。而赝主们则会受天神惩罚,永远沉入湖底……

  沉入湖底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吧?

  “……放下兵刃,放下……很重是吧?你马上就要拿不住了……”白莲宗主的笑容越发娇艳明媚,衬着如雪肌肤,整个人简直像是发着光。

  扎格尔果然觉得手腕越来越沉,像是幼小时偷拿父亲的战刀挥舞玩耍,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砍掉一只脚……

  混沌的云在他的瞳孔中旋转,眼前这张殊色丽颜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与视线……忽然,扎格尔在这张无可比拟的面孔下又看到了第二张脸,仿佛一个人临水自照,那模模糊糊动荡不安的幻影般的第二张脸……这张脸没有那么完美也没有那么娇媚,相反的,满是戾气满是凶煞,双目凸出脸色青紫,宛若修罗恶鬼。

  扎格尔的刀的确从“连怀箴”的脖子上拿开了——金光一闪,又架了回去。

  “白莲宗主”尖声惨叫,犹如嘶嚎的女鬼。她的一只耳朵带着大片皮肉滑落下来,扎格尔面无表情,淡淡道:“丑八怪,也学人家用美人计吗?”

  下个瞬间,他的话音猛地一滞,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次不是错觉,“连怀箴”的“第二张脸”真的出现了!仿佛一道波光在她鲜血淋漓的面孔上一转,整个人已赫然变了模样,纵然还能算是个小美人,可与方才的艳光四射不可逼视有如天渊之别。

  扎格尔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你的脸……”

  女子面色大变,刹那间皮肤煞白如纸,“连怀箴”的容貌又转了回来。这一次她连近在咫尺的刀锋也不顾了,发狂一样大声吼叫:“杀了她!全都给我上,先杀了那妖女!”

  ……怀箴……怀箴……怀箴——我终于找到了你!

  这个念头在叶洲的脑海中疯狂地回响着。他已找到了她,他已寻回了自己失去的所有美好岁月,一瞬间仿佛光阴倒转,他又回到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习文、学武、替军中的成年士兵擦拭长剑清洗铠甲。总是鸡鸣即起午夜方歇,每一天都榨干自己所有的精力,脑袋一沾上枕头,立刻香梦沉酣。

  他原以为人生会永远如此——永远如此可有多好?若真的能挽回已逝的过去,他甘心用自己所有的“现在”与“未来”去交换。

  他真傻,简直傻得可笑……他竟然以为她死了。

  叶洲缓缓收紧双手,掌心下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挣扎,有序地律动着——仿佛他爱着她的那颗心。

  这是什么?头脑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还有其他的声音在远方不住地呼唤他的名字,在喊:“住手!这是……”

  这是……什么呢?风声太大,他听不清。

  管他是什么,重要的是怀箴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啊!

  叶洲骤然使力,几乎想把掌心中的活物生生压碎。却在这个瞬间,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清冷秀致的影子,昂首站立,傲色无双。

  ——怀箴!他的胸口瞬间被欣喜填满。

  “我不是连怀箴,”那影子轻轻回答,“我是……连长安。”

  白莲诸子见宗主身陷敌手,还受了伤,心中的惊骇愤怒自然无需言表。可又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早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离得远,“连怀箴”脸上的细微异状自然瞧不清楚,此刻见“白莲宗主”怒吼出声,虽忌惮着扎格尔,终究还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令行禁止的积习占了上风。众人再不迟疑,纷纷向被叶洲扼住喉咙的连长安扑去。但见一片刀光剑影,扎格尔刚刚撂下的碎尸万段的狠话,眼看就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千钧一发之时,只听怦然巨响,叶洲已倒飞出去——方才他用肉掌去夺连长安手中的短刀,手上缠着的布条连带皮肉一齐割破,这一下紫血四溅,空气中的香气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白莲众人面面相觑。这架势,十足十像是内力相抗,弱势的一方被击退——但弱势的一方,又怎么可能是叶校尉?叶洲被震开数步,那“妖女”则委顿在地,仿佛已然死去。

  当即有人匆忙上前,将叶洲扶起,触手但觉黏滑湿漉,再一看血色紫黑,忙惊叫着问:“叶校尉,你中毒了?那妖女会下毒!”

  这一声下毒喊出来,刚想持刀上前补一记的白莲诸子们,暗自提防有诈,倒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长安!”唯有扎格尔痛呼失声。他一把拎起“连怀箴”的衣领,刀尖堪堪抵在她吹弹可破的芳颊上,嗓音低沉阴冷,几乎如同此刻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天空,“叫他们滚!我数一声,他们不退,我就在你脸上划一刀!不信你就试试看!”

  满院子的人全都愣住了,他们木然地立在当地,颤抖的手提着兵刃,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烙在他们的“宗主”身上——扎格尔连拉带拽,像拖着一口麻袋般拖着“连怀箴”,一步一步向倒在地上的连长安挪过去。

  “白莲宗主”脖颈间架着兵刃,少了一边耳朵,颊上还有两道长长的、交错的刀口,满脸都是血。此刻她全然吓傻了,目光僵直,毫不挣扎,手脚软软垂落。

  扎格尔终于挪到了连长安跟前,他真的很想放开手里的累赘,扑上去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可他不能那样做——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凶兽,他明白,他们一旦没了凭借,立刻会被这些家伙千刀万剐。

  “长安……”他垂头再唤一声,几近哽咽,简直心如刀割——那纤秀的身子就倒在她脚下,胸口竟不起伏,难道真的……断气了?

  扎格尔转头望向自己的俘虏,猛然间目露凶光。他手上加劲,眼见“连怀箴”的人头便要落地。冷不防,身后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住手!”

  空气中都是馨香,叶洲正从满地紫血中,踉跄着爬起身来。

  “闭嘴!”扎格尔脸色如铁、紧咬钢牙,与平日里那个开朗爽直、满面笑容的青年判若两人。他的声音几乎像是某种嗜血怪兽的怒吼,“你们都要死,谁都活不成!”

  “你先……住手……”叶洲挥开想搀扶自己的同袍,但觉胸肋间针刺般痛,连开口讲话都觉得艰难——在她体内竟有这么磅礴的内息,而且……反震之力比之前更为可怕。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这个曾有着“废物”之名的女子,也许比之前一代又一代生着明晰莲印的嫡系都要强,比所有人的想象加起来……还要更加难以想象。

  他的目光投射过去,但见紫色的血溅了她满身,从脖颈到前襟,蜿蜒而下一道黯色的线……胸口看似全无起伏。可叶洲知道,那不过是因为她又进入了龟息状态,开始自我疗伤,呼吸与心跳都比常人减缓了许多倍而已。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她是这世上从没有出现过的独一无二的白莲……

  最后的白莲……

  “……她没有大碍,”叶洲说,语气停顿片刻,又续道,“放开你手中的女子,带长安走,现在就走!”

  “叶校尉,不可!”身后不知是哪位白莲之子,焦急地反驳,“宗主要他们的命!”

  “此刻宗主在他手上,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叶洲厉声反问。

  果不其然,再无声息。

  “我不信你!”扎格尔冷冷道,将掌中金刀握得更紧,“我再不会信你!在山谷中你分明对我说,长安是你的主人,你会为她死——而你却听从别人的命令,你想杀了她!”

  “快带她走!”叶洲实在不愿分辩,他也无法分辩,更不能分辨,他只有不住地催促,“拿衣裳包住手,千万别让她身上的紫血碰到你的伤口,等毒血干了,去为她找个大夫。然后……等过了明晚……”

  叶洲忽然住了口,扎格尔也不再说话,只是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以……我的一切立誓!我以我辈信奉的白莲立誓!”叶洲的话斩钉截铁。他向两旁众人一挥手,命令道:“通通散开!让路!”

  他的眼睛望着他,他的眼睛也在望着他,双方对峙良久。扎格尔一甩腕子收起金刀,将“连怀箴”推向一旁——早有白莲诸子抢上,接住他们的“宗主大人”。即使包围着扎格尔的道道目光狠极欲狂,几乎将他钉成箭靶。但誓言就是誓言,他们都只有暗自磨牙。

  扎格尔扯下半片还算干净的衣摆,将两只手紧紧包扎起来。然后俯下身,他抱起连长安。

  “……等等!”叶洲忽然又开了口。

  扎格尔猛地回头,眸光似电。

  “等她醒了,跟她说……”

  “说什么?”

  “莲生叶生,花叶不离——对她说,为真正的白莲而死,这是……叶洲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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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