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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 作者:柳如烟

第19章 :死何憾

  风声在呼啸,今夜无星无月,有的只是铁铸一般的漆黑而低矮的苍穹,以及在这苍穹之下,直面死亡的无畏或者愚昧的人们。连长安立于麒麟堂后院,满头乌发在夜风中翻飞,被檐下跳跃的火光染成铁锈般的暗红色。

  扎格尔从黑暗中向她走来,手里牵着一匹桃花马。

  “……三位叔叔已带着人出发。你想做的,我都办妥了。”他对她说。

  连长安咬了咬嘴唇,答道:“多谢。”

  “你已经决定了?”扎格尔问。

  连长安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的非去不可?”

  连长安笑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扎格尔也笑了,向前两步,将马缰放在她手里,“那便去吧。”他说,“我离开草原的时候,赫雅朵告诉我,长生天绝不会苛求一个人去做他绝对做不到的事,所以……想怎样就怎样——如果必须如此,那就去做。”

  连长安再一次点头,但觉胸口剧烈震颤,眼眶内隐隐发热。

  扎格尔转过身去,手指恋恋不舍地从浓密的马鬃间划过,“它跑得飞快,非常聪明,你可以放心……”说着,他又解开马鞍边系着的包裹,取出一袭宛如月光般的长袍,“你要的衣裳,应该没错吧?”

  “没错,”连长安答,“是这样的。”

  在那长袍之下,包袱中还有一副铁环缀成的锁甲,扎格尔却没有给她。反而解开自己身上的皮袄,把锁甲穿上,替换下一件乌沉沉的黑色软甲,与长袍放在一起,递过去,“你穿我的,这个轻些……”

  连长安并没有伸手去接,她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她自怀中掏出杨赫带回来的牙玉短刀,手指不自禁地摩挲着刀鞘,“我已经有这个了……”

  扎格尔笑着推回她的手,“刀是送你的,甲却是借你的,你还没有嫁给我就想都拿走?你想得倒好。”

  连长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眼中带泪,却笑靥如花。

  她也不避他,径自解开腰间绦带,将那件犹带着扎格尔体温的软甲贴着中衣穿好,外间则罩上月光色的古袖长袍。连长安接过马缰,一翻身上了马——扎格尔却忽然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长安,我这边打点清楚了立刻赶去接应,万一有什么变故来不及,你想办法先逃,命最要紧!”

  “我知道。”她安慰他,“杨赫会在廷尉府那条街上和我会合,你放心……”

  扎格尔根本不容她说完,“我不管别人,我只管你。除你之外,全天下的汉人都死光了也无所谓——可你一定要活着!长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拦你——生尽欢,死何憾?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场然后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别的女人过这一辈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了,我很怕我永远无法忘记,就这样想着你、始终想着你,一辈子不能相见,一辈子都不能忘……你明白吗?”

  ……他从没说过同生共死——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也许所谓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在一起,悲伤也在一起;负担各自也负担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等到了有一天,男人死了,或者女人死了,剩下的一个就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然后狠醉一场,痛哭一场,形影相吊继续上路……

  ——只是不能忘……一辈子不能忘……

  “我是不会死的,你放心!”连长安慢慢回握他的手,慢慢攥紧,笑容中满是恣意与飞扬,“我还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能死掉?

  “……正是。”皎洁如月的人话音甫落,扎格尔还未应答,阴影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一名佝偻着背脊的垂垂老者,带着一个满脸麻点身材瘦小的青衣童子,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那老者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捂在唇上,垂首吭哧吭哧半晌,方喘口气,将帕子折叠着塞回袖内。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冰一般的声音道:“扎格尔塔索,难道您没有听过……莲华不死?”

  匕首上的紫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烈风吹过,院中苍白色的火焰一阵摇曳,投下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何流苏抬起头来,仰望天色,“要下雪了?”她自言自语道,“味道好香……”

  欧阳岫双手垂于身侧,木然呆立,没有回应。

  何流苏忽然感到一阵心浮气躁,她冲欧阳侍剑摆摆手,命令道:“把刀收起来,还有……把他挪进厢房里去,等我们回来再计较。”

  欧阳岫躬身答道:“是,宗主。”她随即袖好匕首,弯下腰,将仰伏于地的叶洲拖向侧厢。他背上的伤口汩汩冒着血,在地面划出一条蜿蜒的暗色的线。

  ——这才是好部属,你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

  “……要下……就快些下吧,”何流苏抿了抿嘴唇,“天终于要变过来了。”

  她说着,将幕离戴在头顶,细细系好了颌下丝绦。一抖肩后宽大的披风,在渐渐黯淡下去的火光中大踏步离开。

  “宗主不必惊慌,”那郎中陈静徐徐道,“老夫并无恶意——若有歹心,早在那天晚上发现您时就把您交给廷尉府了,根本用不着煞费心思替您遮掩相貌,替您诊治,将您藏在俘虏中一路照料,甚至想办法带了您回来……老夫若想害您,早下手了。”

  连长安怔然许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如此……原来真是你……”

  陈静但笑不言。

  她镇定心神,放下手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长安以为,这世上并无真正平白无故的好处。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所为何来?又想要连长安报答什么,尽管开口吧。”

  陈静的神情八风不动,笑容里竟有几分看透人心超尘出逸的庄严宝相,“宗主果然明慧,如此正好——”

  他一挥手,身旁的青衣童儿立刻揭开手中捧着的木匣,匣内爬着三只手指粗细、黑黢黢的蠕虫。

  连长安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脱口道:“水蛭?”

  “是,”陈静意态悠然,“正如宗主所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夫想要您的血,莲华血。”

  “这第一只水蛭权当宗主您答谢老夫援手之德;这第二只水蛭若您答允,老夫这童儿自当替您去掉面上伪装,还您原本绝世风华;至于这第三只……老夫有幸替宗主诊脉,知您四肢百骸内自有护体真气,只是无法使动自如罢了。恰我有一套家传的针灸导引之法,可将您周身气息逼入丹田,数个时辰之内为您所用——如何?”

  连长安听着他面无波澜絮絮而谈,忽然感觉胸口狂跳,仿佛站在一口深井之侧,垂头向寒气上涌黑漆漆的井底张望,那样一种不自禁地毛发直耸。

  她强自压抑这种莫测的预感,问道:“然后呢?”

  陈静又笑了。连长安眼前一花,刹那间竟看到美与丑、年轻与年老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在他脸上混杂出现。“没有然后,”她听见他说,“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她还有选择吗?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她受够了。

  “好,好,好……”长安连说三个“好”字,伸手去取药童手中木匣——却有双坚定有力的手伸过来,按在她的柔荑上。

  一直旁观在侧缄默不语的扎格尔忽然上前,面色肃冷,问向陈静:“你究竟是谁?”

  “……身世浮名,青春白发,都是镜中尘土,不过虚幻而已,”老郎中镇定自若地反诘道,“扎格尔,您又是谁?”

  杨赫周身短打,口中咬定匕首,人在一溜滴水飞檐上疾行,心始终高高悬着。他的轻身功夫不差,耳力尤佳,但尽管如此,依然不敢有半分托大。

  “烦杨什长走一趟,”遣他来时,宗主如此吩咐,“你忽然离去,那人不会全无察觉。若我是她,定然变更计划。”

  “敢问宗主,若真有……意外,属下该当如何?”

  那时候连长安微微一笑,答道:“我在廷尉府外等,而你便宜从事。杨什长,我能嘱咐你的唯有一句话,先保全自己,然后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

  杨赫伏在一道屋脊之后,不禁皱眉。比起叫他直闯刀山火海,也许“随机应变”这四个字还要更难出几分。隔壁院子便是白莲诸人的落脚处,可眼下他分明等了许久,除了两声野猫的嘶叫,竟没听到半点儿声息。难道自己真的来晚了?

  暗夜寂寂,耳鼓中怦怦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到最后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膨胀又收紧的生硬节奏里。若再无动静,那么自己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冒险一探,或者彻底放弃立刻回转——计划定然有变,宗主需要他。

  便在这时,黑暗里传来一阵刮擦声响,像是最轻微的金属的碰撞,抑或是什么沉重的钝物从青石地砖上拖过……杨什长凝神静听,可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已不能再等,当机立断单手在屋瓦上一撑,人已轻飘飘飞起,影子般轻盈地掠过两重房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向脚下张望。

  四四方方的院落中竖着一只大火盆,火焰业已熄去,只剩下明明灭灭红色的余烬。可他第一眼看到的并非这余烬,事实上他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杨什长全部的目光都被地面上一道窄长的紫色所吸引。

  他愣住了,全然无法移开眼,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像是一条丢在地上的闪闪发光的绦带,像是天上璀璨的银河——亮紫色的、仿佛正在燃烧一般闪烁着的银河。

  那紫色溪流蜿蜒淌过多半个院子,淌向左侧一排厢房,从两扇木门下头钻了进去。

  一切都如同预料,一切都平安顺遂。可是何流苏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去,在空旷的长街上久久伫立,幕离被夜风吹起,于肩后飘荡。

  “你们听见了吗?”她忽然问。

  欧阳岫中了她的夺魂术,已经是个木偶了,自然不会回答。是身侧另一位年轻的白莲之子凑上前来,问:“宗主,您有何吩咐?”

  方才,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叶校尉……叶校尉您怎么了?”声音随风传来,犹如耳语,很低,却赫然很清晰——这当然是错觉,他们离开叶洲伏尸的院落,少说也有十七八条街巷了。转过这个路口,便是廷尉府的高墙。

  于是何流苏摆摆手,“没什么……斥候回来了吗?前头可有动静?”

  有人跪伏于地,“禀宗主,万无一失。”

  幕离之下,何流苏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廷尉府的高墙是用大块条石混着糯米浆修筑而成的,外头还抹了一层厚厚的泥灰,高耸光滑,连个搭手处都没有。但这难不倒身经百战的白莲,只听暗夜里道道劲风,五六柄如意爪、七宝钩早就搭上墙头,粉尘簌簌而落。

  无须多做吩咐,就像是旧日里千百次在校场上习练过的那般,白莲诸人除却留在墙外接应的数名,其余的全都依次攀上墙去,手脚无声无息。

  最后越过高墙的是白莲宗主,她搀着腿上有伤的欧阳岫,身形飘忽,宛若腾云。

  高墙那一面是郁郁葱葱的花园,祭酒柳城走过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禀告宗主,手下人业已成功拔去了两道外围岗哨,控制了廷尉府的后门。何流苏颔首,玉白的十指比划了个手势,柳祭酒面上顿时阴晴不定。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何流苏当即冷哼一声,视他如无物,手臂向前一挥,身子已当先蹿了出去。

  ——她不必回头,她知道他们都会跟上来的。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渔家傲》

  三十余人在花树间飞快穿梭,头顶斜刺出来的枝条不住地抽打,脚下的泥土沙沙作响。不时有戛然而止的闷哼从前后左右传来,那都是在林中巡回的廷尉府士卒——白莲之子们没有一次失手,没有泄露一声不该有的呼叫。

  后园并不算大,众人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那是花树间一栋低矮的石造小屋,屋前有大片空旷的开阔处。此时此刻,空地上停着不少木造囚车,囚车旁则逡巡着十余名披坚执锐的守卫——半数囚车里装满了人,还有半数是空的。

  石造小屋内不断有人进出,一趟一趟挟出若干乱发披面满身血污的囚徒。沉重的锁链在地上拖行,叮当碰撞,没有人说话,仿佛这是一场荒诞的哑剧。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所有的囚车都被填满,石屋中,有人从内里关上了厚重的大门。祭酒柳城伏在一丛灌木后面粗略点算,俘虏足有六七十人。六七十位弟兄!他不由得满心欢喜,却又隐隐觉得不安——押送的廷尉远比自己预料的少多了,只得二十余名,其他的全都不见踪影。

  许是……老宗主在天有灵吧……他这样对自己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抚胸中那颗狂跳的心。

  风声擦着树梢狂奔而过,听在耳中宛如鬼哭。忽然鞭子响起,顺着空地旁唯一一条蜿蜒小路,囚车辘辘移动,鱼贯而行,碾碎两旁枯枝投下的斑驳阴影。白莲宗主一声令下,众人已疾扑出去。所有的兵刃一齐出鞘,一阵哐啷啷的鸣叫。没有谁喊出冲杀的号子,只是个个血红着双眼——准!狠!一击毙命!

  柳城手中的分水峨嵋刺顺着甲叶的缝隙捅了进去,再拔出时半条胳膊都被喷出来的鲜血染透了。弹指之间对手尽皆倒地,只有两三位白莲之子受了轻伤,计划进展得再顺利不过——可是他的心却赫然跳得更快了。

  众人从死尸身上剥下甲胄、搜出腰牌,利落换装,一切行动都在夜色的掩映下完美无缺。不过片刻,复又推着囚车辗转而去,直向廷尉府的后门。

  高墙再次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之内,柳祭酒恨不得胁生双翼化身为鸟,径直飞过那一道灰沉沉的阻隔……却在此时,四面八方几十把松明火烛齐齐亮起,黑暗一卷而空,将半个廷尉府都映成白昼。

  依然没有人说话,除了风声,除却拉囚车的骡子喷出的响鼻,通通鸦雀无声——他们都是军纪如铁的战士,血管中没有一丝软弱,即使面对的是火光里无数闪烁的箭镞。

  黑色幕离,黑色披风,遍体黑衣的人向前两步,腰间的光风剑在腿侧轻拍。

  柳城终于忍不住低呼一声:“宗主——”

  何流苏毫不理睬,昂首朗声道:“蒋兴禹,我依约而来,我会让他们乖乖听话放下兵刃——叫你的人撤掉箭!”

  镇定不再,一阵惊恐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人群,前后左右寒铁的箭阵纹丝不动。

  何流苏的声音越发拔高,尖细几近失控,“蒋兴禹!何隐可是向我发过誓的,绝不伤他们的性命,只要活口!”

  “……哈哈哈,何隐?”高墙上一个羽扇纶巾的人在火光中影影绰绰,简直就像戏文里传唱的诸葛孔明,“天要变了,小妞。何隐那逆贼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恐怕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就让本千户送你们去黄泉地狱吧,一路相伴,刚好不寂寞!”

  死亡宛如瓢泼大雨,当头砸落——祭酒柳城逼迫自己对那些闪着锐利光辉的雨点凝望,他真的不敢转头,他全然失去了向“白莲宗主”投去轻轻一瞥的勇气。

  马匹雄健的背脊在身下律动,连长安还未奔至近前,已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灰烬的味道。正如扎格尔所说,她的坐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家伙,她只心随意转轻轻一勒马缰,马儿就稳稳收住了蹄子。

  廷尉府的方向,有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浓重的烟雾冉冉上升。与此同时,右前方极远处也亮了起来,连长安知道,那是龙城屯兵营的粮仓。

  扎格尔答应她的,做到了。

  一时间东西南北,簇簇火焰次第燃烧,就连天空也被染上了诡异的霓彩。整座城池从睡梦中惊醒,呼叫众人救火的锣鼓声此起彼伏。连长安双膝轻夹马腹,马儿乖觉地向前一窜,蹄声嗒嗒,在石板路上敲响。她如扎格尔劝告的那般,将整个身子贴伏在马鞍上,无数暗影从身侧急速掠过,眼前能看到的有限,能看清的更少,她却没有精力计较这一切,只是埋头疾行。

  她原本希冀在半道上拦下白莲诸人,可这计划显然落空了,甚至连派去打探情形的杨什长也杳无音信。连长安此刻唯有一条路可走——唯有向前。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冲出街巷的,只记得有一道流矢从头顶呼啸飞过,斜斜插在身后不远处的地上,廷尉府的高墙已在眼前。

  “你该等一等!”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扎格尔和他的人正在赶过来,再等一等……”

  可是这声音太微弱,马匹已冲了出去。地面黏腻潮湿,她看见一名身穿皮甲的廷尉脚底打滑,身子猛地踉跄,朝她刺过来的长矛险些把自己绊倒。连长安首先想到了地上全是血,第二个念头则是先下手为强——于是她在脑海中竭力回忆陈静所教的运气法门,一提内息,手中握着的长刀挥出,从颈侧直到腋窝,径直削掉了那倒霉家伙半边肩膀。

  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初春的温暖的杏花雨里,虎口震得隐隐发麻。她隐约听见高处有人叫喊,两三支箭矢飞了过来,一一打在她身上,又一一落了地。长袍被戳出几个破洞,胸口闷痛不已,内里那件软甲却毫无损伤。

  若连怀箴看到此刻狼狈的我,她说不定会笑得活转过来吧?

  又一箭带着尖利呼哨飞来,这一次径直冲向面门。刹那间连长安拿不定主意是该侧身避让,还是该用刀柄将疾矢挑开——结果那锋锐的箭镞堪堪擦过她的头皮,飞向身后无边暗色。起初她毫无感觉,可很快的,半边脑袋都灼痛起来。“我真傻,”连长安想,倒提长刀,策马向前,“我可不能原地站着,定会被射成刺猬。”

  砰的一声巨响,高墙上的木门被生生震开。剑影刀光闪成一片,有人喊着“白莲不死”,还有人喊着“宗主大人”……插在人筋肉里的箭,满地横流的血,四处纷飞的闪亮霜花……浓烟渐渐逼近此处,所有人都在大声号叫,所有人都各自为战。

  “你该停下,转身逃命!”脑海中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可若是连怀箴,一定不会转身逃命。所以她狠命勒紧马头,迫使它冲进血肉的乱流之中。

  “想活下去的人跟上我!”

  连长安听见有人在喊,嘶哑且狂乱。可直到一颗染血的头颅骨碌碌滚在地上,险些被胯下的桃花马踏碎,连长安才恍然醒悟到,那竟然是自己的声音。

  想活下去的人跟上我!

  不愿向命运低头的人;发誓要主宰自己的人;信念犹存无所畏惧的人……跟上我!

  死亡死亡死亡……到处都是死亡,也许自己真的唤来了腥风血雨,那也无妨……她会将这些死通通背负,背负这一切向前走吧……永不逃避,永不后退……

  相信我,想活着的人跟我来!

  ……时间变得模糊,空间变得混乱。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一切通通停顿,不复存在。只有扑在脸上的黏稠腥气,只有越来越酸痛的手臂,只有空无一物的思绪,只有射来的一箭又一箭,挥落的一刀又一刀……

  人群渐渐在她的坐骑旁聚集,并不多,也许一十,也许二十。他们替她拨开飞箭,替她挡下刀枪,他们大声吼叫着,浑身是血,是泥,是汗,被浓烟熏得漆黑。

  “宗主!”有人在身后竭力呼唤。

  一个木讷的影子在连长安的脑海中闪过……是叶洲!不,不……她转瞬醒悟到,不是叶洲,是杨赫。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敌我莫辨的影子,杨赫终于赶来了。

  “宗主……快护着宗主离开!”

  “……杨什长!按我们商量好的,领他们走!”

  敌人无穷无尽,杀戮无穷无尽。热浪滚滚涌来——或者所有人都是飞蛾,在朝着无所不在的火焰猛扑过去。马在狂奔,烟在狂卷,四周亮起又熄灭……不知不觉间,身边围拢的众人尽皆消失在黑暗里。连长安勒住马,呼呼喘气,将沉重的长刀换到另一只手中,只觉十指僵硬麻木,浑不似自己的。

  忽然,座下马匹嘶吼一声,前腿下陷,一下倒在地上。甲叶碰撞的碎响传入耳内,一个巨大的黑影向她撞来,压着她飞跌出去,陷入满地血泥之中。

  她嗅得出那人身上的臭气,辨得清沉重的铁甲的形状——是个落单的廷尉!

  手上的长刀已不见踪影,她赤手空拳又推又打,可不知是不是太过惊慌失措,或者已彻底脱了力,陈静教导的运气法门全然失效,那人掐住她的脖子揪住她的头发,按紧她的后脑勺猛向地面上砸!

  耳中嗡嗡鸣响,脑壳里仿佛有一声声闷雷在炸。她抵死挣扎,双手乱挥,膝盖狠顶他的胯下……那人哀号着向后一缩,连长安已握住怀中某件冰凉凉的物事,胡乱捅出去。

  他在她身上厉声尖叫,她也在厉声尖叫——

  整个天地都在塌陷,黑夜宛如一泓阴影的旋涡。连长安四肢百骸间再无半分气力,软软瘫倒在地,只剩下澎湃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方大片喧嚣响起,胸口一轻,压在她身上的死尸被人移去。是谁弯下腰,将她从血泊中扶起。一具同样满是汗水、血污与泥浆的雄健躯体紧紧环住连长安,拼命吻她,像某种细小却凶悍的野兽狠狠啃啮她的唇。

  “长安……长安!”他哑声唤道,嗓音因烧遍全身的狂烈欲望而莫名粗嘎。

  连长安认出了这声音,在那个瞬间,她分明只想号啕大哭。可心口生生压着一团炽烈的火焰,她竟像疯了一样丧失所有理智,弓起身子拼命回应。

  他给她的第一个吻,混着无数人的血,全是灰烬以及死亡的味道,却那样甜蜜,那样安稳,为她注入鲜活的新生。

  “没事了,有我……一切都有我……其他的都交给我……”扎格尔的手劲很重,几乎要将她揉碎了,几乎要将她生生嵌入自己的身体。

  ……有东西飞在她脸上,一片又一片,轻飘飘的。她以为是血,可是血没有那么冷。

  连长安在他滚烫的怀抱里仰起头来,凝望火光乱窜、烟雾弥漫的夜空——扎格尔说,草原的天是碧蓝色的,你只要抬起头来,那蓝色就把你吸了进去,你就会把一切烦恼都忘了……

  大雪飘零。

  火光缭乱,烟雾遮天,简直连半边夜空都烧了起来。烈焰的余烬乘风飘散,犹如大群赤红色的蜂蝶——青衣童儿站在院中,黑亮的眸子里是整座熊熊燃烧的龙城。

  “真美啊。”分明是个哑子的他,却忽然开口说了话,声音清脆婉转,极是悦耳动听。

  他伸出手,凌空虚抓,将这辉煌的夜一把攥住——大朵璀璨鲜红,仿佛跳跃火焰般的光晕自他玉白的手心中浮出。她用那光焰从左至右缓缓抹过自己的脸,粗黑的皮肤以及满脸的麻皮瞬间不翼而飞,竟变作了一位明眸善睐、笑靥如花的美貌少女。

  “去年元夜里朱雀桥边的烟花,也没有这么美……”少女沉吟道。一转身,她挑开帘子进了房门。

  她径直穿堂入室,接连打开三道密锁,走过数丈长狭窄的甬道,还下了好几级延伸的阶梯,这才来到一座石门跟前。门内是间宽阔的石室,少女甫踏入一只脚,鼻端便隐隐嗅到大股奇异气味,像是甜香,又像是血腥,腻得人胃里一阵翻腾。

  四盏极亮的牛油灯悬在室顶四角,映得整个屋子宛若白昼。室中一人长身而立,儒衫的袖子高挽在肘间,一头灰白的发。

  少女脆生生唤道:“尘哥哥!”那人闻声回过头来,脸上有如波光一闪,鸡皮鹤发顿时换做一张全然不似世间俗物的精致面容。真的是如珠似玉,也许除却男装的连怀箴,这世上再无第三人能有如斯飘飘欲仙、雌雄莫辨的风华。

  少女上前两步,“尘哥哥,那家伙怎么样了?”

  那陈静变作的俊秀青年微微颔首,“命是保下了,但……”

  “但怎样?”

  “很是奇怪,我们先前的估计都错了,他的血里竟然真的有……紫瑞香……”

  少女讶异地张大嘴,“啊?不可能的!难道叶洲也是白莲?”

  “不,应当不是……”陈静摇头,“正因为不是,才让人觉得难以理解。在普通人的血中,紫瑞香应当不会醒来才对……可它的确已经醒了。现在叶洲周身肌体都已异于常人。背后那一刀虽没有刺中心脏,却割破了半边肺叶,若不是紫瑞香,神仙也救不了他。”

  少女一挑眉毛,“那岂不是……岂不是就像莲花血?”

  陈静默然矗立,良久,忽然难以觉察地轻叹一声,转身向石室深处踱去——那里并列凿有数道墓穴般的石槽,凹槽中注满了黑黝黝的水。

  他走到最近的一道石槽前,弯腰在槽底扭了扭,脚下顿时响起了流动的水声,槽中的水位开始下降,渐渐露出一具人体的轮廓。

  叶洲躺在那里,皮肤黑紫,胸腔全无起伏,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插满了上百根明晃晃的银针。

  “寒儿,其实我一直在想……”

  “什么?”

  “无解之药、万灵之丹——数百年来,祖祖辈辈都以为这只是骗小孩子的故事,但……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寒儿,我们已找到了它。”

  仿佛被人用利刃截断似的,少女的吸气声骤然停顿。她猛地大睁双眼,定定地望着兄长,脸上写满惊恐,好似他是鬼怪一般。

  陈静向她一挥手,嘱咐道:“去拿来。”

  “不……”少女微弱地摇着头,“尘哥哥,你不会不明白——莲华血是我族最大的禁忌,咱们私自行动,若被宗主知道……”

  陈静缓缓转过头,精致绝伦的皮相上浮现出一个犹如白昼之月般虚幻的微笑,“他不会知道——我们暗自多带了两只蛭灵出来,为的不就是这个?”

  “尘哥哥……”

  “去拿来吧,什么都不必说。”

  少女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去了。陈静则轻抖手腕,指间已现出一柄极小巧的银刀。他持定那刀,俯下身去,在不知是死是活的叶校尉胸前檀中穴上,以刀尖划出一个十字形的伤口,紫色的血从皮肤下缓缓流了出来,一闪一闪发着荧光。

  少女捧着木匣转回来,走到兄长身边,打开盒盖取出一只蛭灵。此刻的蛭灵早已吸饱了血,足有小孩的拳头般大小,呈现一种诡异的肉粉色,几乎涨得透明。少女左手捏着那奇异的水蛭,右手指尖送入口中咬破,将自己的血滴在蛭灵身上。

  一阵白烟腾起,水蛭在她的柔荑间吱吱乱响,连串血珠立时滚落下来,滴滴答答正砸在槽中叶洲裸露的胸口上。

  说来也奇怪,蛭灵中存着的血一触及叶洲的身躯,竟不聚起,反而化为了数十条极细极细的鲜红血线,仿佛某种活物,一股脑涌向他双乳间的伤口,钻入皮肉、倒流进去。

  陈静趁机收起银刀,沿着血脉运行的方向,自檀中穴开始由内及外依次飞快捻动叶洲各处穴道上刺着的银针。不过半盏茶功夫,伤口左近原本紫黑近墨的肌肤毒气尽消,胸膛一片诡异刺眼的苍白……陈静起初还只是口唇翕动,此刻抛下手中银针,低低惨笑起来,“果然……果然……真没想到,尽管尚不完整,但终我一生,竟能看到真正的莲花。”

  他抬头擦一擦额上的汗水,满脸都是疲倦——唯有这一刻,完美无瑕的面孔瞧上去不那么虚假,不那么完美,反而有股活生生的气息,“寒儿……再不会有错,预言中的所有异象都已应验……风正在吹,时代彻底改变。去收拾行装吧,我们回家。”

  少女手中木匣的盖子啪嗒一响,疑惑道:“……回家?”

  “是。”陈静点头,“我们回建业去,尽快动身。”

  “那……莲华之女呢?难道我们就这么把她丢下?”

  “我们试过了,替她取血的时候,不是说得清楚明白吗?只要她肯跟咱们走,一定能够达成所有愿望——可是她是怎么回答的?”

  少女的笑容枯萎在脸上,“她说,她不需要别人替她达成愿望……”

  陈静呵呵笑起来,从袖中掏出块丝巾揩干净双手,“没错,她既然不在乎红莲全族之力,不在乎南晋二十万大军——我们还留着做什么?”

  少女静默片刻,如珠贝齿轻轻撕咬下唇。好一阵,她忽然道;“尘哥哥,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管她死活?宗主不是常讲吗?白莲愚不可及,自寻死路;他老人家也只是吩咐我们‘大变将生、便宜从事’而已。可你却一定要插手帮她,甚至不惜牺牲在龙城整整四年才打下的这一点点根基。你甚至已经成功混进了廷尉府,离大齐的中枢只差一步……现在竟然全都要放弃?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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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