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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上)》 作者:柳如烟

第21章 :乡关何处

  第九次献礼的骑手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身披的金色甲胄于冬日艳阳里闪闪发光。在他身后,大大小小的灰白色毡包如同雨后草丛间钻出的蘑菇,密密麻麻绵延数里,向目力穷尽之处肆意铺陈开去——苍空的背景下,远山沉郁,马鸣风萧萧。

  连长安到达的时候恰是正午,那位金甲武士便顶着漫天光辉而来。与之前的九对使者不同,他是独自出迎的最后一人,他将献上草原子民最宝贵的礼物和最深厚的敬意,给远方的陌生客人,给黄金家族末代塔索选定的命运之女。

  近了,更近了,极速奔驰的马蹄之后,枯草被犁出一道笔直的线,像烈风刮过的痕迹,又像凄厉的刀口。来者显然骑术精绝,也不见他出力勒紧缰绳,马匹便以一种平滑的韵律驻足停步。他则轻快地跳下马背,单膝点地,将一副雕花长弓高高举过头顶,用娴熟的汉话诵道:“娜鲁夏塔格丽,欢迎归来——从今之后,凡至高的长生天俯望之地,皆是您的家乡。”

  这是连长安在两天里第十次面对类似的祝福,却是第一次真正听懂。她强自按捺着澎湃的心潮,接过礼物,还未及说句什么,扎格尔已从身后猛地跳出来,一把抱住来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背哈哈大笑,口中不住地唤道:“安达!”

  骑手无声地笑着回拥他,抬手取下头盔,面甲下是一张年轻而沉静的面孔,虽满心欢喜却依然平和镇定——双目碧蓝,宛若头顶晴空。

  兴奋的扎格尔终于想起了什么,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扯到连长安身边,用汉话飞快地介绍道:“长安,这是我的乳兄弟厄鲁,是额仑娘的小儿子,他可是我的好安达……”说着,他又转过头,向厄鲁道,“这是长安,是我的花。”

  听到这样亲昵的称呼,连长安忽然觉得脸上一热。厄鲁则淡淡地别开了脸,向扎格尔禀报:“单于,迎接塔格丽的仪式差不多预备妥当了,其余的,还要您拿主意。”

  扎格尔微怔,随即笑着捶了他一记,挠挠头,“我还不是单于,你胡嚼什么?”

  厄鲁微垂眼睫,遮住一双琉璃般的瞳人,唇边带着渺茫笑意,“很快就会是了——您从那边把消息传回来时,赫雅朵已向大阴山中的长老奉上了祭品,先知们则回报以代表首肯的白色羔羊。你等着吧,等咱们将消息放出去,很快就会传遍整片草原。再过两三个月,等水草丰美的初夏到来,各大部族都会齐聚在敕勒川旁,时隔二十七年,再一次召开库里台大会。”

  扎格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竟有些不敢置信,“这么急?赫雅朵真的决定了?”

  “是。”厄鲁不待他说完,已坚定地点头,同时目光斜飞,极快地扫过一旁连长安的面孔——他终于将口中汉话换作胡语,哑声道,“您该明白,既然选了她,带了她回来,这是必然的抉择……赫雅朵常说,打铁要趁热。”

  “我当然明白。”扎格尔喟叹一声,也用胡语作答,声音轻如雪片,“何况赫雅朵的身体也……无法再等下去了,是吧?”

  连长安没能如计划中那般,和扎格尔一道并辔驰入阿衍部的营地。扎格尔脸上带着模糊的歉意,只说还有些琐事要处置,便和那碧蓝眼珠的年轻胡人厄鲁一起,纵马绝尘而去。连长安望着他们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无数马匹、人流以及灰白的帐篷之间,即使在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短暂的分别,依然觉得就连骨髓深处,都猛然空落落的。

  即使他们为她祈愿,希望但凡长生天俯视之处,都是她的故土,冥冥中依然有个声音在不住地唤着:他乡,他乡。

  假使唯她如此,其实倒也无妨。她总能将不安藏在胸里,将笑容挂在脸上,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没有人从小到大在她耳边不住灌输,“长城以北的蛮子与长江以南的红莲,都是我大齐的死敌,都是我白莲的世仇……”

  比起她那点儿莫名其妙的乡愁,跟随她的七十三名白莲之子们惶恐不安游移不定的眼神,才是真正的难题。

  见扎格尔去远了,队伍中的柳城纵马赶上前来。这位在龙城大火中侥幸保住性命的柳祭酒用仅剩的一只右臂控住马匹,微微落后连长安一个马首,低声询问:“宗主,将入营地了,若蛮……若胡人临时变卦,属下等该当如何行事?”

  连长安端坐马上,微眯着眼,依然在远处徒劳地寻觅着扎格尔的踪影。她轻抿嘴唇,反问道:“你们依然觉得,扎格尔会以我为人质阴行诡计吗?”

  龙城里援手之恩,再加上一路而来的冷眼旁观,宗主与那年轻胡人的关系众人早就心知肚明了。柳城显然没有料到连长安竟会如此直接地戳破他的忧虑,声音一滞,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劝谏道:“宗主,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他们是……异族……”

  连长安的唇角终于显出一抹曼妙弧度,她仿佛心情极好,话语中满是调笑之意,“便是他存心利用我……又如何?”

  柳祭酒不禁双眼大睁,“宗主……”

  “难道……我们就不是在利用他吗?”

  柳城呆若木鸡无言以对,连长安回头望他,突然如银铃般轻笑起来,“除却这不断呼唤鲜血的白莲二字,我们此刻还拥有什么?难道你真的盼望我带着你们明火执仗地杀进太极宫,还未到达第一重御阶下,就被三千禁军剁为碎片?若有半分余地,柳祭酒,也许你我根本不必选择如今的道路——但命运逼我迫我,限我于绝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柳祭酒的回应几乎轻不可闻,“但是宗主……这分明是与虎谋皮……”

  “不是与虎谋皮,”连长安断然截住他的话,语带萧索,“我要一块死物又有何用?也许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这样隐隐自嘲的四个字一出口,柳城终于噤声。二人勒着马,就这样于广阔天地间漠然矗立,都无言语。不知过了多久,连长安才再次开口,却问:“柳祭酒,你素来博闻强记。库里台……这个词你曾经听过没有?”

  柳城猛地抬起头,迟迟疑疑答道:“库里台?那似乎是蛮族的选王会,各部大小首领聚在一处,推举出共同的盟主……这只是个传说罢了。”

  “果然如此……”连长安微笑沉吟,“如同白莲一般,都是传说。”

  “宗主,可是……”

  连长安一摆手,止住他的言语,“柳祭酒,我知道你心里的担忧。我既然带着你们来到这里,大家的生死安危,我都会一肩扛起——无论如何,连长安不是一个情种。我也没有那种福气,去当一个情种。我从没有忘记自己是谁,永远也无法忘记……这句话请你记住,请你转告大家——既然信我,那就放心。”

  白莲宗主说完,也不待自己的下属回应,双膝一夹马腹,身子仿佛离弦之矢,迅疾奔行。撇下大队人马,也撇下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她毅然决然地向着扎格尔和厄鲁消失的方向去了。

  身后众马齐喑,头顶流云离散。素来善谋而多疑的祭酒柳城将脖颈深深低垂下去,口唇隐隐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在连长安初见扎格尔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从没有对这位异族王子“牧马人”的假身份起过半点儿怀疑。他的马骑得太好,他的肉烤得太香,他的手上满是硬茧,那些装扮成胡商的护卫们,对待他的态度委实太过自然——他们直呼他的名字,拿他对连长安傻傻的倾慕打趣,甚至像教训家里调皮的小儿子一样,挥着马鞭在他身后追打——这哪里像是侍奉匈奴最古老最尊贵的血统唯一的传人?

  只有到了草原,真正回到草原,连长安才恍然发现,这些不经意的亲切绝不是什么精妙演技,恰恰相反,这是草原的气质。扎格尔本身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亲和力,简直可以抹却人与人之间一切鸿沟——他们是真的爱他,人人都爱他,像爱自己的男人,像爱自己的孩子,这种爱与白莲诸子们对待连怀箴的敬畏和恐惧迥然不同。

  他们爱他,所以他们也爱她。

  也许部族里的人们全都听说了塔格丽要来的消息,当连长安骑马踏入营地的时候,他们陆续从大大小小的毡包中钻出,通通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和她说话,送她礼物,甚至还争先恐后地拉她去做客。

  在连长安还没能理出头绪的时候,她已经被无数陌生人的热情彻底淹没了——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为了迎接最尊贵的客人,部族里举行了阿穆达。这个胡语词汇扎格尔谈到过许多次了,连长安并不陌生。阿穆达是草原的节日,是赛会,也是狂欢。

  营地中心一片硕大的空地里,胡地青年解开皮袍的带子,袒露雄健的肩膀,围成一圈摔跤为戏。稍远的地方,则是骑在马背上互相追逐的小伙子们卷起的滚滚烟尘。四处都是喧嚣,四处都是欢笑。连长安忍不住跳下马背,展目遥望。一双手臂忽然从身后打开,将她无声无息地揽在怀里,始终遍寻不见的扎格尔竟又突然出现了,在她耳边吹着气,低声说道:“喜欢吗?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

  听到“家”这个字,连长安的肩膀难以察觉地轻轻一颤,随即渐渐放松,任凭自己陷入他宽阔雄厚的气息之中。她已经越来越适应他的怀抱,甚至越来越放纵自己的软弱。她贪恋他的温暖沉溺他的依靠,简直想窝在他的双臂之间什么都不想,就这样昏天黑地地睡过去好了,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连长安在扎格尔的怀里缓缓闭上眼,耳中听着草原的风吹动与他发梢金铃的细碎轻响……正如她不久前对柳城说的那样,自己因情自误,就注定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是个情种……那么,真的爱吗?不爱吗?究竟是被他吸引了还是仅仅感动、仅仅想找个可以轻松呼吸的港湾?

  也许她曾经自以为清醒笃定,可是靠在他怀里的时候,那一切答案,似乎都化作了水中的明月,在微风下温柔地动摇。

  “睡着了?”扎格尔的笑声越发低沉,“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连长安瞬间睁开眼,双颊微红,努力想挣脱他的怀抱。

  扎格尔却不肯放手,拉着她爬上马背,左臂牢牢锁住她的腰,“走,带你看看赫雅朵替咱们准备的帐子。”

  连长安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啐道:“你是你,我是我,谁跟你是咱们……”

  扎格尔坐在她身后,见她小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睫像蝴蝶的羽翼不住地扑扇,整个人说不出得可怜可爱。心中一动,再难抑制,他竟俯下头咬住她的耳垂,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是啊,你是你,我是我……至于谁是咱们,晚上就知道。”

  连长安被这个呵呵笑的厚脸皮家伙闹得没办法,想要冷着脸佯怒,可此情此景,又怎么能怒得起来?像所有陷入此种境地的男女一样,他们只是颠三倒四地斗着嘴,百无聊赖地交换着毫无意义的废话,就这样在一起,就这样什么都不想……温驯的马负着两人,缓缓行走在枯草间——急什么呢?太阳还未落下,黑夜还未到来。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阿衍部的塔索和他心爱的女人,谁也不会来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为什么,连长安忽然随口问道:“你们总在说的赫雅朵……那是谁?”

  她没有期待任何答案,她对这个问题本身其实没有丝毫兴趣,她只不过觉得,这样暧昧的情形之下,扎格尔是越来越“不客气”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总该找点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才是……

  然后她便听见了他的回答——简单至极、不容错辨,甚至不带什么感情的回答:“赫雅朵?我还以为额仑娘告诉你了呢,她是我的阏氏啊。”

  连长安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奇迹般的,那个词在心底如火花般炸开的瞬间,她并没有伤痛,也没有愤怒,甚至连哀愁与惊恐都没有。就像是脚下一空从半空坠落,陷入大片透明黏稠的泥海——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反应都被绑缚,身体遭遇重重阻力,甚至连呼吸也变得逼仄艰难起来。

  她再一次眨眼,想问句什么,可张开口却莫名失了声。

  扎格尔显然对自己方才泄露的消息毫不在意,见她不再追问,便娴熟地移开了话题。他谈论赛马、射箭和歌谣,谈论部族、习俗与祖先……也许还提及了其他的东西,但连长安此刻浑然像是个全身都是眼儿的空陶罐,声音从一侧传入便从其他孔洞飞快地消失掉——她全都听见了,却一点儿也没有听清,躯壳中盛满了空旷的回音。

  扎格尔终于回到了久别的故土,从没有如今天这般兴致昂扬,侃侃而谈,恨不得将自己为之骄傲的一切通通掏出来与心爱的女人共享。连长安的心却在混沌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她骑在马上极努力地维持平衡,只觉胸口阵阵抽紧。

  他对她说想与她在一起,却从来没有说过,只和她在一起,不是吗?既然他不曾骗她,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难道……不是吗?

  他不曾骗她,只是有些事情有意无意瞒着她,可自己不是一样?她也在瞒着他,在利用他,她一直都在利用他,现在不是正好?她再也不用觉得良心不安了……

  她自认不是情种,原来他也不是什么情种;说到底,寄人篱下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有什么底气去问一句为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走着,信马由缰。连长安自顾自地胡思乱想,越想越是混乱偏激,身子一阵冷一阵热,脸上却始终结着一层霜。若不是极了解她、极亲密的人,根本瞧不出她的异状……忽然,也不知讲到了什么,扎格尔纵声大笑起来,像个小孩子那样前仰后合难以自制。连长安猛地从自己的世界中挣脱,她很想勉强自己跟着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

  “……怎么了,长安?”他回过头满脸无辜地问,“你这几天总是怪怪的。”

  连长安强抿着嘴唇,不肯说话。她很怕很怕自己一旦守不住最后的防线,不争气的眼泪便会一股脑滚落下来。“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她咬紧牙关,暗暗笃定,“决不能、决不能任软弱掌控自己,连最后的自制力也丢失掉,徒惹人笑,白让他小觑了去——白让所有人小觑了去!这有什么呢?我经历过的险境遭遇过的痛苦,远比这强烈一百一千倍,可我全都挺下来……我是白莲啊,白莲之主是不会哭的!”

  扎格尔见她板着一张俏脸不言不语,不由得挠了挠头,他全没想到她已生了那么久的闷气,只顾拼命回忆之前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话。可是他只不过是在夸赞草原、夸赞星空、夸赞他们匈奴的好男儿与好女子啊,这些难道也会触及她的逆鳞?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阿衍部的塔索不由得嘟囔道:“怎么又突然这样了呢?没头没脑的……这倒让我想起初见你的时候,分明长得那样好看,脾气却硬得像石头、冷得像冰块……”

  若在往常,这不过是句逗她开心的玩笑话,连长安说不定还会满脸羞红回啐道:“你才像石头冰块!”然后扎格尔正可以捉住她作势打来的粉拳,将她揽在怀中,静静享受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甜美时光……可此情此景之下,娜鲁夏塔格丽早已草木皆兵,显然是委屈极了,也气恼极了,小脸骤然煞白,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几乎是在吼了,“你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凭什么还招惹我!凭什么!”

  扎格尔的逻辑真的经不起这样的突兀转折,整个人都呆住了。分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只是觉得惊诧,又因为太惊诧而忍不住微微感到好笑。

  笑容的确是个奇妙的东西,至少它可以掩饰尴尬——于是他真的笑了,“长安,别闹……”

  他的笑容令她越发愤怒,仿佛一颗火星落进柴堆里,愤怒十倍百倍地炸开来——他还笑得出来?他竟然还笑得出来!他已笃定她孤立无援,他已笃定她软弱可欺,他已笃定自己将她牢牢掌握在手心里了,是不是?

  她信他,她是信他才跟他不远千里到北方荒凉的草原上来的,他好不容易教她找回了“信任”二字,可他……就这么对她!

  脑海中轰的一声,烧尽她所有的理智。连长安狠狠一甩手中马鞭,胯下胭脂色的良驹受惊般短嘶一声,四蹄腾空急窜出去。扎格尔践行了他的承诺,他献给他最心爱的女子草原上最好的马,就在阿衍的塔索愣神的工夫,胭脂马已带着它的主人纵出五六丈远,视线中枯草乱飞,转眼就只剩一条飞快甩动的马尾巴。

  直到此时,扎格尔才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这不再是什么颇有意趣的小性子,而是真真正正动了火气。可怜的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匈奴汉子面色生硬,一边大声诅咒,一边翻身上马。他明白连长安,至少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真的了解连长安。他绝不会低估她坚毅的性子和她那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执拗劲头——可亲、可敬、可怜、有时候甚至还有一点点可笑——他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认得她、欣赏她、继而死心塌地爱上她的吗?

  既然身为整个部族的塔索,扎格尔的坐骑自然也是万中选一的良骥。起初虽落下了不短的距离,但他的骑术依然是连长安所不能比拟的,二人之间不可避免地渐渐拉近了……若这样继续下去,娜鲁夏塔格丽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连长安将整个身子都贴服在马背上,像是要逃离既定的命运似的,拼尽全力向前奔行。疾风吹走她头上缀着彩色羽毛的毡帽,吹散她蓬松的发辫,吹动她猎猎的袖口与衣袂……直到她隐约听见了风里夹杂的马蹄声,这才猛然回头,扎格尔和他胯下的乌骓马已赶至丈许之外。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她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他在她面前一向是欢喜的、放松的,甚至总带着一股孩子般的真挚劲头……他忽然变得那样陌生了。

  “……若是之前的他,早就喊我的名字,叫我停下来了。”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连长安的脑海,她只觉得刚刚被烈风压抑下去的泪水又要翻涌上来。她狠狠转回头去,再一次咬紧惨白的下唇,什么都不顾了。

  扎格尔的确是生气了,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谁都难免要生气的。这真是比莫名其妙还要莫名其妙,而在这个事件里,自己还是那个最冤枉最无辜的倒霉蛋!其实连长安猜想的不错,若是在长城那一边,若是在他们相识不久的时候,这样的状况下他一定会大声呼唤她的,说尽好话央她停下——就像曾经做过好几次的那样,他会急切地吐出世上最好听的那两个字眼,拼命挽回她的心。毕竟那是在汉人的地盘,他只是他自己,只是一个陷入狂热恋情的年轻人而已,他做的一切都不过分,都是应该的……

  可现在是在草原啊,是在他的族人们中间,方圆数里之内都是阿衍部的帐篷、草场与牛羊。若那些正在痛饮美酒正在欢歌悦舞祝福他和他的塔格丽的族人们,忽然看到他们的塔索、他们未来的单于这样大呼小叫地上演你追我逐的滑稽戏,他们会怎么想呢?

  “……你不再是个孩子了,”赫雅朵的声音出现在风中——永远那么镇定而宽容的声音,“你找到了你的塔格丽,你带回了命运之女。你马上就要是命运的主人了……记得……你将是单于,是所有人的依靠与希望……你不能叫他们失望……”

  于是扎格尔塔索同样咬紧下唇,缄口不语,铆足了劲头只是向前。

  ……泪水不曾滑落眼眶,却仿佛通通灌入了口腔,整个喉管内一片苦涩咸腥。扎格尔越逼越近,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能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声——有多少次啊,她靠在他胸前时,都曾听到这个声音……各式各样的混乱情感充斥头脑,连长安不知不觉间使出了自己的全部手段——习练不久的白莲真气澎湃在周身上下,随着心绪的荡漾体温渐渐升高,皮肤下面浮现出一朵一朵白炽的轮廓。她的形体虽然轻盈,毕竟还是有分量的,可身上的莲花一旦出现,胯下的胭脂马仿佛背着的不再是个大活人,而是换了根羽毛似的,脚力竟然又加了一成!身后追赶的扎格尔眼中现出厉色,两匹马之间的距离眼看只剩尺许,却生生开始拉远了。

  扎格尔顿时冒出三分怒,却又有七分惊,他爱马如命,向来将心爱的马匹当做极好的挚友看待,连大声呵斥都是少的,此刻却抄起了鞭子,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乌骓马嘶叫一声,口中喷出大量白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赶了上去!

  身前不远处,连长安猛地转过身向着他——她竟然在全速奔驰的马背上放开了缰绳,双手持定一把雕花长弓,弓上搭着一支银色的箭矢。

  “不要追我!”她几乎是在尖叫着,“我不想伤你!”

  那柄长弓是扎格尔的安达厄鲁送给她的仪式礼——连长安知道它很贵重,却并不真正明白,这些礼物都将在她与他的婚礼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没有它们,他无法成为单于,而她也不会变成阏氏……她只是又羞又怒,她只是被那该死的矜持以及自己的心魔死死攫住无法动弹,她抓住那张随意挂在马鞍前的雕弓就像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什么都好,她需要一件东西让自己摆脱目前最大的窘态。

  她依然忍住没有哭,可声音却比哭泣还要惨然,还要让人肝肠寸断,“别逼我……扎格尔,求你别逼我……”

  锋利的箭镞在颠簸的马背上起伏,于灿烂的日光下闪烁,扎格尔彻底目瞪口呆。那柄弓瞧着并不起眼,却是上古神木所制,绝非一般人的臂力可以使动——可他纤秀单薄的塔格丽,却用那样一种危险而别扭的姿势,挽雕弓如满月!

  “长安——”他终于开口唤她,声音无限惊悸。与此同时,她双手一抖,箭如流星疾飞而来!

  一番追逐之后,二人之间只隔着两丈左右的距离。箭一离弦立刻化作银白的虚影,不过弹指工夫,抑或连一弹指的光阴也没用,扎格尔便听见一声尖啸擦着左耳飞过,他的半边脸都被带起的劲风刮得隐隐生疼。

  扎格尔有没有被这一箭吓住,实在不好说,但连长安肯定是被吓坏了。那一箭她根本没有瞄准,她甚至没有真的想射出去——只是感觉身前破了一个大洞,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她怕啊、怕啊,实在是怕极了,却又完全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把真实的心意表达出来吗?甚至……怕到完全不敢承认,以自己的真心为耻吗?

  那样害怕……害怕失去你……

  扎格尔缓缓地、缓缓地将手伸向左鬓,动作几乎要停滞了。那一瞬间,他满脸的心急火燎惊怒交加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荒凉,如同这遍地枯黄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座下的乌骓最懂得主人的心思,渐渐放缓了蹄子,任它那胭脂色的同伴,逐渐消失在远方。

  草地上抛着一张弓,弓弦已断为两截,断口处有殷红的血迹。阿衍部的塔索、未来的单于扎格尔缓缓下马,缓缓拾起那张残弓来。他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抑或是上辈子之前,在那个刀光密布死亡纵横的山谷中,在那个夜晚……她与他之间那场致命的逃离。

  马狂奔不休,连长安周身上下如同火焰般烧灼,眼泪早已被蒸干,甚至连血管中的液体都要沸腾起来——只除却胸前一片冰冷,除却那颗冻结着的、无法融化的心。

  连长安在后悔。事实上,从她按捺不住向扎格尔尖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深深地后悔了。不管他做了什么,或者想要做什么,她都应该好好问他,好好与他剖白清楚才是——哪怕是假话,她也应该听一听的。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越做越错,自己这样激烈的反应,除却火上浇油,不会有别的任何结果。可偏偏就是无法自抑,无法忍受下去。

  连长安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子,在很久很久之前,久远到已然陌生之前,当将军府中那位幸运的小姐中选入内的时候,曾有教习礼仪的老嬷嬷从太极宫内来,教导她饮食行卧的诸般规矩。除此之外,那些嬷嬷们也不忘谆谆告诫:“贵人是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该读过圣人的《诗三百》吧?那开篇便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即是讲为后妃者的德行。就好比朝堂上的臣子举荐贤良一般,中宫皇后当采选天下淑女侍奉君王,持身、修德、戒急、戒妒,母仪天下者应如是啊……”

  当年那个被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砸昏了的女孩晕乎乎听着,晕乎乎地点头不迭,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的夫婿已有伴侣的消息,大约也会伤痛莫名吧?但决计不会如自己这般失态的——就连连长安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失态,像是被大人抓住的正在偷偷做坏事的小鬼,猛然间羞愤交集,拼命挣扎,希图用拳打脚踢号啕大哭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恐惧……在她胡乱张弓搭箭射出去的时候,破空声尖利呼哨,仿佛在说,她与那犯错的小孩子并无不同——知道错了所以羞怯,为了摆脱这种羞怯,反而一错再错……原来自己并没有变得坚强,并没有变得更有勇气,只是用好几百个日日夜夜的锤炼与打磨铸了一层看似坚硬、看似勇气十足的虚假的保护壳。而那个真实的、软弱的自己可耻地躲在壳中,可耻地一直软弱着。

  原来她根本不懂得表达内心。她有多么羡慕扎格尔身上那种草原的气质,像阳光一样纯粹,可以大声地说喜欢,毫不犹豫,甚至充满骄傲。草原的子民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从不以自己的真情实感为耻,坦率的就像是头顶上的蓝天。她多么想变成这样的人,想得心里一阵一阵疼痛,却终究做不到……她不配。

  那一箭射出,扎格尔再也没有追上来。不知不觉之间,连长安已在无垠的草场上奔行了许久。随着心跳声渐渐平缓,她渐渐恢复了镇定。终于勒住马匹,举头四顾,她试图分辨自己身在何处。

  天高地阔,云朵如同草场上雪白的牛羊,从苍穹一边飞快地奔向另一边。而在这白云之下,在她四周,到处都是零零散散低头啃食草根的羊群。看来她应当还没有奔出阿衍部的范围,只要随意遇到某个牧人,就能为她指点塔索所在的金帐的方向。

  可是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回去吗?

  ——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马就这样一直向前走,直到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根直竖在土里的长杆。杆顶挂着许多条描绘五彩的经幡,而杆下,则是无数黑色的燧石。

  一个满头白发、瘦小佝偻的背影跪伏在燧石堆中,在渐渐西沉的日光下,身上的旧皮袄泛出奇妙的金红色光芒。直到马蹄声近了,直到连长安甩镫下马,她始终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那是个极老极老的女人,和这草原上绝大多数穷苦的牧民一般,烈风与狂沙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彻底毁掉了她的容颜。连长安此刻看到的整张面孔黝黑粗粝,漫布着沟壑以及皱纹,甚至连五官都隐没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里——那女人跪在黄土中,正在专心致志地用散落的黑色燧石,堆叠出一座座锥形的塔。

  “……婆婆,这是什么?”连长安看着她不断重复手上的动作,看了许久,终于抛开马缰,在她身边俯下身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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