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没有一种关系来自空无(2)

　　为掩盖丑态，我戴上了医用口罩，并用钢笔在上面写上“重感冒”三字，省得要对人解释过多。到了公司里，前台文员一见我就满面喜感，又碍于礼貌，憋住嘴不敢大笑，拿新员工入职申请给我填写。

　　在人力资源部报到，之前接待过我的 HR一见面，先是愣了一下，才微笑着说：“今天能上班吗？”我点点头，于是她转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翻找出一大沓表格，安排我到隔壁的接待区坐着填写。整个过程，前后花了一个多小时，还好，比当初硕士毕业时进高校的程序简化了不少。

　　完成个人档案登记的琐碎事件后， HR带我去参观，一路介绍公司的基础信息。这家公司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已算是规模中等，租下了一整层写字楼，面积近千平方米。 HR的英文名是艾丽莎，拼写为 Alisa，中文名还没来得及了解。跟她转了一间又一间办公室，与形形色色的人握手，交换姓名，我只觉得头晕。可艾丽莎却说：“接下来，我带你去几个大办公室走走。”说着，她推开一间办公室门，门牌上写着“销售部”，是一个接近四十平方米的大开间，里面整齐而密集地排列着格子间，正面看像横七竖八的皇城墙，倘若鸟瞰，一定是个巨大的蜂窝煤。

　　站在中间的过道里，艾丽莎双手扣在小腹前，挺直腰，用一种仿佛总统竞选演讲的高亢声调说：“姑娘们，都站出来，我给你介绍新来的 Touch，今后美国板块将由她负责。这位是艾琳娜（ Alina），这位是艾莉塔（ Anita）、阿曼达（Amanda）、艾美（ Amy） ……”

　　将近三十个女孩，全是英文名，让我错以为自己进了疯狂英语培训班。而对这一张张黄种人面孔，我的记忆力突然严重低下，根本记不得她们谁是 Amy，谁是 Anita。

　　艾丽莎介绍完所有人后，扭头对我低声说：“现在轮到你向大家自我介绍了。 ”

　　毫无准备的我猝不及防，被吓得不禁咳了一下，算是紧要关头装病吧。我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仰视艾丽莎，她依旧保持着国际礼仪小姐的风范，等我完成不可避免的流程。

　　于是我再咳了一下，清了清好几天都没吐过一字的干哑嗓子，“我姓刘名舒，字舒服，号睡眠隐者，学位是在读博士，私塾是复旦，如果你们非要用英文称呼我，那就 Call meTouch。”我介绍完自己，并模仿日本人九十度鞠躬，“今后的工作请各位多多关照，拜托啦！ ”

　　在场的所有人全喷笑，艾丽莎主动给了两下鼓掌。

　　刚出销售部，艾丽莎迫不及待地如此评价我，“你真会销售自己。”我不清楚她说这句话的含义是褒是贬，认为自己可是无比的坦诚。实话实说，当年在大学里，宿舍里的女孩们有谁没个字号的？有的还自封“凌云仙子、剩战女神”呢！

　　我真不理解，为何这些一味崇拜欧洲文明的人会将此误读成时尚、幽默。倘若这个社会不通行身份证，那么，我肯定也像李叔同那样，一生给自己取两百多个名字。

　　Touch是联络的意思，我的主要工作是与美国的香水公司保持联络。具体内容是：每天向生产商汇报销售报表，做好他们旗下产品的销售日报表、周报表、月报表；收集终端市场反馈意见，定期开展顾客调查，跟踪竞争对手详情，每月底写市场动态总结和销售报表以及下个月的订货计划，经过 CEO审批后用英文发往美国。目前与公司长期合作的美国供货商有三家，这意味着我要将每项工作都分别做三份。

　　和销售经理沟通工作。这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口若悬河，一说到工作心得，更是滔滔不绝。而我，却盯着桌面上的一盆小绿植走神，心里暗叹，成人社会里，美好的愿望如若成真，总是要先被现实强暴的吧！为了一份刚好能在这座城市生活的薪酬，我势必要付出烦恼和劳累。

　　我的工作之前由韩国板块的郑恩姬代管，“郑恩姬”当然不是她身份证上的名字。这个小姑娘总梳着骄傲的道姑头，浑身麻豆杂志上的热卖服饰，英文水平仅限百度在线翻阅。由于上个月出现翻译失误，美国的一生产商误读当月报表，给一款卖相始终上不去的男士香水增加产量，结果在订货时，发现中国公司并没增订数量，反而还考虑下个月开始停止订货。这导致双方代表在视频里吵起来，相互推卸责任，差点做不成生意。之后，公司只好出钱请翻译。她与我交接工作时，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除了中英翻译之外，你最好有会计基础和营销策划能力。

　　说不清她是想摆出些难度恐吓我，还是为我着想地打预防针。而她说的那些能力，我一项都不具备，我只懂得通读一部英文原著并评定著作的价值所在。

　　做数据报表对我是头一回，这里的要求与大学任教时的报表截然不同，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表格和树状图，太考验我对 Excel和 PPT的操作力了。

　　上班第一天，我发现要想在这家公司生存下去，必须从头开始。受教育二十四年以来，苦心存储的知识眼看就要送进金字塔里，像木乃伊一般纪念我曾经备受师长寄望的成长生涯。就连中国顶尖的文学研究界导师循循善诱灌输给的思维模式，到了这里，就像一场错误的正版程序安装，不起作用，只占内存，销毁可惜，最多能给脸上增添几分虚荣的金光。

　　看来，博士找不到工作也是必然的。学院和社会是两个完全对立的世界。我只能重头学起。坐我隔壁的是一个高挑干瘦的女孩，二十七八岁，负责“法、意”两国的业务。大家都唤她艾薇塔（ Evita），她的名字总让我联想起电影《贝隆夫人》里的麦当娜。

　　艾薇塔是这家公司里的另类人物。她不与任何人沟通，独来独往。整天穿着灰绿色休闲衬衣，敞开衣襟露出里面 T恤衫的朋克花纹，牛仔裤，帆布休闲鞋，手上有西藏风格的松绿石手钏，眼睛大而亮，下巴四方，黑色长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算不上美人，但我总是喜欢观察她。

　　在办公室里，艾薇塔就像绿植一般沉静，总把速溶咖啡当水喝，用完的包装袋就叠放在杯子旁，这和男人用烟灰缸来记录每天的吸烟支数如出一辙。趁她端水杯出去时，我问郑恩姬她是哪路神仙。郑恩姬挨过来用手掩嘴悄悄说：“她是我们这里最强的，通德、意、法三国语言，据说现在学西班牙语。是 CEO重金挖来的红人。”见她端着水杯走回来，郑恩姬急忙缩回去。我特意看了艾薇塔的脸，心里惊叹而疑惑，在中国应试教育的大潮之下，作为一个语言天才怎么会不懂英语？

　　傍晚下班，郑恩姬踩点离开，一分钟也不多留。我还在努力研究日报表，不停地敲计算器，需要发送三份报表才能离开。工作第一天就要加班，让人不禁对往后的生活感到茫然。就在我起身去给自己倒水时，瞄见艾薇塔还在电脑前飞快地打字，她正在 MSN上与人聊天，用的是英文。这下，我对她另眼相看，她果真是我们之中最狡诈的强者。

　　我们俩在办公室里不约而同地熬过七点钟。我还担忧地将报表校对一遍，重新核算数据，生怕出错。艾薇塔已关掉电脑起身离开，像一只神秘的黑猫，突然间就没了踪影。可想而知，我在办公室里坐了十个多小时，竟然还不知道她说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我想，习惯冷漠是习惯这座城市的第一步。

　　半小时后，我总算完成了工作离开办公室。出写字楼时，只见夜幕已被喧嚣之城的灯光映成了绯色。前面不远处的灯辉中，一个熟悉的背影蹿进我的眼帘，竟是艾薇塔，真够巧的。她仿佛在等的士，面朝车辆顺流直下的方向，不断地用手拢被夜风吹散的发丝，翘首期盼，像正急着赶赴一场美丽的约会。

　　我走向她，想主动与这个孤傲的神秘女子建立一定的同事关系。距离她约十米远时，右边缓缓开来一辆暗银灰色凯迪拉克 XTS，她向车辆小跑而去，彼此间配合默契地上了车。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汽车将她带走，不禁哧哧地笑。

　　真有意思，我居然捕捉到了她的隐私。毫无疑问，能来接自己下班的人，关系绝非一般。这个世上，没有一种关系来自空无，价值可观的浪漫邂逅最多能在看小说和电影时意淫一番而已。

　　也不知她会喜欢哪一类的，又是怎么样的男子才会选择这样的车。难道他们之间也有一段如我和隐形人之间的故事吗？那一刻，我特别想念隐形人，幻想从远方开来的车辆默契地在我面前停泊，车窗缓缓摇下，看到他在驾驶室里深情微笑。

　　今夜暧昧美不胜收，是约会的好时节。可惜，我的世界只是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