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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日》 作者:辛夷坞

第十六部分

 75.第75章 从报答一个好女人开始(3)

  崔克俭摇头,仿佛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丁小野继而又转身去察看那辆吉普车的情况。被方向盘和变形的车门夹在中间的驾驶员纹丝不动,半边身子已被血浸透。
  丁小野按捺着惊恐,将手穿过玻璃破碎的车窗,按在那人的颈动脉。飞快地缩回手时,车窗上的玻璃残片划过手臂,他也毫无知觉,他的心比被对方鲜血浸透的手指更凉。
  那个人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近距离观察,丁小野才发现对方身着便衣,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的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耷拉在胸前,下巴下方的前胸口袋里有一样东西露出一角。丁小野屏住呼吸将它抽出来,那是一本被血浸透了的警官证。
  “他死了?”崔克俭吃力地问道,每说一个字都必须承受剧烈的痛楚,“这里留不得……他们分头行动,其他的人也快来了。你不能留在这里……替我跟你妈妈说,让她别着急,再等我一次,最后一次!”
  “你自己去跟她说!”丁小野此时已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挪到车子的后排,随即发动了一下车子。他父亲的慷慨有了回报,车子损毁如此严重尚能重新启动。他把车往后倒了倒,然后开往医院的方向。
  “你别傻。这样你妈会怪我的!”崔克俭试图阻止儿子。
  丁小野从后视镜中看着父亲,说:“不会的,她还在等着我们。”
  崔克俭深知儿子的脾气,没有再劝,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声音微弱。
  “阿霆,你怨我总是很少陪在你们身边吗?”
  “有点!”
  相较于和妈妈的相依为命,丁小野与父亲之间共度的时间不长。尤其成年之后,他对父亲的存在表现得甚是冷淡。盼着父亲回家,也更多是为了让妈妈高兴。
  崔克俭心中对儿子除了疼爱,还有亏欠感。父子俩若有争执,他更多的是让着儿子,什么都听丁小野的。而丁小野除了让他多陪陪妈妈,鲜少对他有所要求。
  “我和你妈妈刚在一起的时候,就答应过她要给她安定的生活,开一家夫妻饭店,她掌勺,我负责招呼客人。等到老了,我会和她回察尔德尼,死了也一起葬在雪峰下……阿霆,你像你妈妈,我很高兴。”
  “我妈比你好看。”
  崔克俭笑了一声,代价是咳嗽了许久。他们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丁小野还小,父子俩开车到乡间夜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是我第一眼看到她,据她说,我张大着嘴,就像个傻子……阿霆,答应我一件事,送走了你妈妈,你赶紧走,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管我们。记得我以前留给你的那张身份证吗?忘掉这些事,换一种活法。找个你爱的人,好好陪她一世,不要像我一样。”
  残月藏在浓云里,车灯照不到之处深黑一片。崔克俭没有再说话,丁小野听到轻微而断续的嘀嗒声,像未关紧的水龙头惊醒半梦半醒的人。然而他知道那不是水声,而是他父亲的血蔓延开来,从身下的皮革座椅边缘缓缓滴落。
  挪动崔克俭的时候,丁小野就已发现了,他父亲身上最重的伤不在于两车相撞时的冲击,而是左肩下方的弹孔,只不过起初隐藏在深色的衣服下。这恐怕也是他横下心与那个警察撞得鱼死网破的原因。
  市区的灯光逐渐映入眼帘,却照不进心底。丁小野把车停在妈妈所在的医院后门。
  “爸,我们到了。”
  没有人回答他。
  他独自走进妈妈的病房,床已经清空。
  听护士说,他妈妈并没有清醒过来,是在昏迷中离世的。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或许妈妈最后并没有意识到生命中最重要两个男人的缺席。
  她失去了生机的面孔反比被病魔折磨时安详,安详得让丁小野想起了她静静地陪伴他写作业的某个下午,他抬头看妈妈一眼,她回以一笑。
  丁小野对封澜说,他其实知道父亲落到这一天并不冤枉,然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人,无论怎样恶贯满盈,在他眼里,那只是父亲,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他走向绝路。他心里藏着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奢念,或许他们还能有一家团圆的那天。
  想不到爸爸和妈妈团圆了。
  这世上只剩下了他。值夜的护士是丁小野熟悉的面孔,她被一身血迹斑斑的丁小野吓得不轻。丁小野解释说自己赶路太急,途中出了个小事故。他常年守在妈妈病榻之前,护士们对此都颇为赞许,又心疼他刚刚丧母,主动替他处理了手臂被玻璃划出的伤口。
  丁小野在太平间陪了母亲大半夜,天亮时警察匆忙赶至时已不见他的踪影,只在“肇事车辆”上发现了崔克俭的尸体。
  他起初也并非一心逃亡,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往前。他带着父亲逃离现场,是想见见妈妈。可是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他该往哪里去?
 
76.第76章 从报答一个好女人开始(4)
  是夜,丁小野在街头流荡,买了份当日的晚报,上面赫然刊登着那名警察殉职的新闻,他也成了警方急于捉拿的对象。他总算有些理解了爸爸说过的那些话的意思,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即使回头也不再是当初的自己。
  那个年轻的警察最后的惨状夜夜出现在丁小野梦中,他被警方认为是撞死人的嫌凶。丁小野没想过去脱罪,他父亲的罪也是他的。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想起了父亲最后的话,想起了妈妈念念不忘的察尔德尼。
  那是他唯一能看到的方向。
  他在一个小旅馆里躲了三天,把爸爸留给他的最后的一笔钱匿名寄给了死去警察的家人,然后踏上了前往察尔德尼的漫长的路途。从此他不再是崔霆,而是一个生活在边疆的汉族小伙子,名字叫作“丁小野”。
  封澜听完了“故事”默不作声。寂静对丁小野来说是种惯以为常的考验。
  “这个‘故事’比我往常的谎言更离奇吧?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曾斐会告诉你实情的。他大概会把我描绘得更坏一些,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在我心里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丁小野说完这些,封澜还是处于走神的状态,他莫名地有些焦躁,哪怕她立刻站起来质疑他、唾弃他,也好过现在。他操起个抱枕扔到她的那一头,“吓傻了?让你别缠着我,你非不知死活……有一句话怎么说?‘衣带渐宽终后悔’……封澜,你说句话,我可以马上就走……”
  封澜长喘了一口气,把抱枕砸了回去,“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废话一大堆了?别吵,我在想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丁小野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手放在她裸露的膝盖上。他感觉到封澜的肌肤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但她没有动。
  封澜迟疑着,去摸他刚剪过的头发,“我在想,如果你现在去自首,把真相对警方说清楚会怎么样?如果坐牢,又会判多少年?”
  “你希望我自首?”丁小野把额头抵在她腿上。
  封澜的喉咙灼痛,“难道你愿意背着这些罪,一辈子见不得光?即使你愿意,我也不答应。不行,我得去咨询律师,这样的情况到底会怎么判。”
  “要是警方认定我撞死了那个警察,一辈子出不来呢?”
  “一辈子……我最多等你二十四年。”
  这是封澜知悉真相后第一次提到了“等待”。丁小野害怕这个词,却又无法否认自己自私地期待过它。“二十四年”听起来奇怪又突兀,像随口说的梦话。
  封澜说:“我妈妈五十四岁绝经。女人的生理周期大多数随母亲,我只能等到那个时候,如果你还出不来,反正这辈子都过得差不多了,有没有男人都无所谓,让我继续一个人过下去好了。”
  丁小野埋头笑了,肩膀震动。封澜常出惊人之语,这是他听到的最荒诞也最心酸的笑话。
  封澜把他的肩膀往后推,看着他的脸说:“我再问你一件事。你的名字是假的,那你的年龄呢?其实你比我还老吧?”
  丁小野嘴角动了动,“我比现在身份证上的年龄小一个半月。”
  封澜失望地松开手,那还是比她小。
  “我下决心告诉你这些,因为你有权利知道你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眼光不太好,人还不错,你用不着怀疑这点。”丁小野看透她的心思,平静地说道,“你做任何选择,我都会理解……”
  他还没说完,脸上又挨了封澜半真半假的一耳光。
  “王八蛋,少把话说得那么好听。你不就看准了我傻吗?”
  她爱他的那时起,何尝有过别的选择?
  丁小野捂着脸,封澜这一下并不重,却是朝他的伤处招呼,让他的半边脸微微发麻,心也有无数只蚂蚁在钻。他抱着她胡乱地凑过去,亲着她,拥着她,缠着她。
  他是自私,自私透了。唯一高尚的那次,在餐厅里对她说着狠话,还没走出门口他已经后悔。他注定做不了一个好人了,那些大义凛然的成全是怎么办到的?明知道这个时候说“我不爱你,你不要等”才是人话,他说不出来,就无赖到底吧。
  丁小野想封澜等他,等得一天是一天,等得一年是一年。哪怕她中途反悔了,变心了,嫁了旁人,也算给过他一个希望。他这七年仿佛世间一个孤魂,留也不得,去也不得,连存在是为了什么都搞不清楚,不就是因为少了希望?现在,他得打起精神,去自首,还他该还的债,这样他才配在有生之年堂堂正正地说出那个字。有一个傻女人在等着他,他得活着给她一个交代。
  封澜抱着他的头压在自己胸口,“我不想叫你崔霆。”
  她爱的是坏男人丁小野,狼一样敏捷,雀鸟一样飘忽,死鸭子一样嘴硬。他比谁都无赖,比谁都熟知封澜的弱点,什么都不看在眼里,却恰好嵌在她心窝处。而崔霆是谁?她感到陌生。
  丁小野点头。与妈妈相依为命的是崔霆,被心爱的女人拥在怀里的,只是丁小野。他经历过生活的巨变,金钱、地位、美貌、青春最后都会撒手而去,哪里比得过一顿平凡的午餐、温热的怀抱、疲惫时回首相视一笑和枕畔的那声早安?
  “你说的那些事,我想过了。你以前是做错了,错得很离谱,所以下半辈子要做很多件好事才能抵得过来。”她轻轻抚摸他的发丝,“那就从全心全意报答一个好女人开始吧。”
 
77.第77章 鲜美的罪孽(1)
  封澜在翻来覆去中被电话惊起,来电者是崔嫣。半夜时分,崔嫣找她必然不是寻常事,封澜一度犹豫了。枕边的丁小野抓住她的一只手,说:“接吧。”
  崔嫣第一句话便问丁小野是否还好。
  封澜没有应声。这对于崔嫣来说已是一种回答。崔嫣对封澜说,曾斐其实也知道丁小野在哪里,不过他那边暂时不会有动静,他答应给丁小野自首的机会,就会做到。然而崔嫣打电话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传达这个,她对封澜提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请求。
  封澜躺在床上,默默地听崔嫣说完事情的缘由。
  “你觉得我有可能答应你?”这是封澜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
  崔嫣良久不语,再开口时已无顾虑,“封澜,不到走投无路,我会求你?”
  封澜挂了电话。丁小野的呼吸还在她的耳边,抓着她的手也未曾松开,两人紧贴的掌心发了汗。她转身与丁小野相对,“你听见了?她竟然让我找吴江给她出示虚假怀孕化验单。”
  丁小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这是崔嫣会做的事。她逼急了,什么招数都用得出来。
  “曾斐他居然……我真不敢相信。”封澜虽看出他二人有暧昧,却没料到会发展到这一步。
  丁小野不以为然,“有什么奇怪,他不是男人?”
  封澜嘴上拒绝得毫不犹豫,放下电话心却静不下来。她问丁小野:“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丁小野说:“你不是我。”
  丁小野逃亡后,出面料理他爸妈后事的人是段静琳,她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丁小野父母合葬在一起。为此丁小野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崔嫣,但他不能左右封澜的决定。
  封澜不说话了,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丁小野以为她快要睡着之际,听到她微微叹了口气。
  崔嫣对封澜说的是实话,不到走投无路,她不会想到去求封澜。她知道以封澜的立场,答应她的可能性有多渺茫。
  可她还有什么办法?
  早在曾斐提出把崔嫣送走的前几天,崔嫣已察觉到自己经期的推迟。她的“好朋友”一向十分守时,这种时候她又异常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崔嫣背着曾斐去买了早孕试纸,当她在试纸上发现了两条小红杠的时候,那种惊喜不亚于曾斐第一次亲吻她。她相信上苍终于垂怜了她一次,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她稳操胜券地留住曾斐,这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崔嫣隐秘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曾斐参加吴江婚宴的那天中午,她上洗手间发现自己内裤上有血丝。崔嫣请假回家,再次用试纸验尿,发现原本那条模糊的小红杠消失了。这仿佛是平地一声雷,瞬间将崔嫣从云端打到了泥泞里。她不肯相信,一口气拆了四条试纸,得到的是同样的结果。
  幸运之神也会反悔?崔嫣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当即奔向离家最近的医院。听说怀孕的早期,试纸不一定完全准确,妇科医生会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崔嫣把自己的症状对医生据实相告,也做了相应的化验。她拿着一叠报告单,忐忑地坐在诊室里,医生却告诉她,从目前的结果来看并无受孕的迹象,很大可能是她出现了“生化妊娠”。
  这对于年轻的崔嫣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词。医生解释说,“生化妊娠”是指发生在妊娠五周之内的自然流产,意味着受精卵着床失败。
  崔嫣当时就哭了。她不是很明白医生嘴里的那些医学术语,但至少懂得“失败”两个字的含义。可这是为什么啊?她得知结果后一直非常小心,甚至也没有感觉到一丝腹痛,她和曾斐十分健康,一个小生命怎么会忽然降临又毫无预兆地离去了?
  医生见多了这样的眼泪,继续对崔嫣说,“生化妊娠”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对身体的损害性不大,很多女性不一定觉察到自己曾有过这样的孕史。原因有很多,可能是胚胎质量的问题,也可能是精神压力过大,一般不影响下次怀孕,她还很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只有崔嫣自己知道,她不一定再有机会了。以曾斐的性格,他会错一次,绝不会允许下一次发生——一旦他认为这是个错。
  崔嫣忍耐着让她浑身凉透的失望,试探着央求医生,说这个孩子对她目前的处境十分重要,是否能够通融一下?哪怕暂时给她一个怀孕的化验结果也可以,她愿意付出相应的酬谢。
  当时那位女医生的眼神让崔嫣印象深刻。
  崔嫣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诊室,在返家的公车上痛哭的。用这种手段留住一个男人有意义吗?何况这是最经不起考验的谎言。她知道在医生看来她可笑又卑劣。
  崔嫣尚且年轻,体会不到情欲的含义,对她而言,渴望与曾斐的亲密接触,只因为那是她留住他的一种方式,她快乐着他的快乐。当别的女孩在这个年纪渴望着自由、渴望激烈的心跳之际,她却只想陪伴在曾斐身边,只有和他在一起,她的心才会安放在胸膛,恒久而温存地跳动。可惜与她相反,曾斐似乎只有远离她才能获得平静。
  她在曾斐家的沙发上坐了整整八个小时,才等到从婚宴回来的曾斐,尚且未想明白是否该对他吐露实情,变故接踵而至,到头来崔嫣等到一句“我放了你”。曾斐要她走!她绝望了,不管不顾地给了他当头一击。
  崔嫣把第一次测出“弱阳性”的试纸和机票、护照一块还到曾斐手中。
  “你要我走,我会走。但愿你不会后悔。”她说。
  她很少见到曾斐如此认真地去看一样东西,哪怕那个试纸构造简单得很。他从她身边醒来的那刻也没有这样,沉默着,在方寸之地徘徊,困兽一般。
  曾斐最后把试纸放到了茶几上,拎了外套又出门了。他必须去到远离这个结果的地方才能喘过这口气。临走前,他要崔嫣好好待在家,哪儿都不许去。
  崔嫣紧握着试纸睡了沉沉的一觉。宽大柔软的被子包裹着她,她像睡在温暖又空虚的谎言里。
  第二天她照常去学校上了两节课。有过最疯狂的瞬间,她居然想过,要怀孕还是有别的法子,区别只在于对象不是他。可是即使成功,她要让她爱的男人背负这样丑陋的真相?不行,她的爱已经是丑陋的极致。
 
78.第78章 鲜美的罪孽(2)
  中午崔嫣又回了曾斐家。康康说,妈妈过来了,带了好吃的,让崔嫣回来吃饭。
  餐桌上确实摆了很多菜,都是康康和崔嫣爱吃的。曾斐好像还没回来,曾雯和康康坐在餐桌旁,像是在等她。
  “阿姨,你来了?”崔嫣强打精神露出笑脸。
  曾雯冲了过来,把一样东西扔在崔嫣的脸上,连珠炮一般追问:“这是什么?啊?你说,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你的床上?”
  崔嫣低头看从她脸上弹开的东西,是那个操纵她喜悲的早孕试纸。这段时间她经历了太多事,曾雯的发难反而没有让她太过吃惊。
  曾雯是个火爆脾气,心里藏不住事。整件事的经过也极其简单,康康一大早莫名地想吃妈妈做的红烧带鱼,打了两次电话回家撒娇。爱子如命的曾雯二话不说向单位请假,开了两个半小时的车专程过来给儿子做午饭。她手脚麻利,三下五下备好菜,让康康打电话叫曾斐和崔嫣回来吃饭,等待的间隙顺便给弟弟收拾一下家。康康贴心地给妈妈打下手,收拾垃圾时无意中弄坏了垃圾袋。曾雯骂他毛手毛脚帮倒忙,自己替他去捡散落在地的垃圾,不想发现了空的早孕试纸包装盒。
  曾雯盘问康康,舅舅最近是否带了女人回家。康康说从来没有。这个家平时只有一个女性经常出入……曾雯旋风般将崔嫣的房间翻了个遍,毫无悬念地在她枕头下找到了这个东西。
  曾雯是过来人,岂会不知两条杠的早孕试纸意味着什么?崔嫣早熟懂事,曾雯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这孩子会闯下那么大的祸。
  “你还是个学生,今年才几岁?哎呀呀,想要气死我?”曾雯捶着胸口,后悔平时对崔嫣管教不足。她总是那么省心,可毕竟是个孩子。曾斐把崔嫣放在她名下养,崔嫣就像她的女儿一样,没有一个做长辈的看到这样的东西还能沉得住气。
  “你说!孩子是谁的,你倒是说话呀!”任凭曾雯怎么问,崔嫣木然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曾雯苦口婆心地劝:“崔嫣,你说出来,阿姨替你做主。是不是哪个男人骗了你?还是谈恋爱没注意做好保护措施?事到如今,妈妈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你是女孩子,这种事开不得玩笑,你得告诉我实话,我才能帮你。”
  崔嫣绞着手指,泪水在眼眶打转,吃力道:“阿姨,不要问了,你别管我。”
  “放屁,我能不管你吗?”曾雯急得直跳脚,打又不是,骂又无用,“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大学都没毕业,这孩子留不得。关键是你得让我知道孩子的爸是谁!”
  说着,曾雯又迁怒儿子,“你给你舅打电话没有,他怎么还不回来?家里都出大事了。”
  “他早就说在路上……”康康在远离风暴中心的角落里冒出一句话。
  崔嫣听到曾斐的名字,瞬间有些慌了,连曾雯的粗线条都看出了她眼里的怯意。她骂道:“你曾叔叔不知道吧?他那么疼你,知道不气死才怪!”
  说话间,曾斐已走进玄关。他问姐姐:“怎么忽然来了?你说谁被气死?”
  曾雯一见弟弟回来了,如吃了颗定心丸,望着崔嫣,一时间又有些说不出口。女孩子面皮薄,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愿被人一提再提,可曾斐不是外人,他才是这个家拿主意的男人,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曾斐远远地瞧见沙发上缩着背的崔嫣,心里已有了最坏的预感。害怕什么就来什么,这就是他的生活。他把车钥匙放在玄关柜上,慢慢地走了过来。
  “干什么?”他朝屋子里的人问道。崔嫣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让他眼睛发疼。他说:“去多穿件衣服。去呀,坐着干什么?”
  崔嫣听话地站起来走向自己的房间。曾雯抓着曾斐的胳膊小声道:“崔嫣怀孕了,这事你知道吗?”
  曾斐不说话,看了姐姐一眼,难辨情绪的目光又跟随着崔嫣的背影。曾雯主动将这个理解为震惊,着急又上火,“你说这都是什么事!现在的女孩子啊,叫我怎么说?偏偏她打死不肯说出男方是谁!”
  曾雯感觉到弟弟抽出了手,走向客厅的另一边。眼看崔嫣进了自己的房间,曾雯又跟上去,压低声音对曾斐道:“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什么人生什么种!她和静琳那丫头……”
  “有事说事。你提这些干什么?”曾斐脸色很不好看。
  每次一说到与段静琳有关的话题他就是这样,然而这在崔嫣身上是绕不过去的事实。对于静琳,曾雯是既心疼,又瞧不起。她再度埋怨道:“你当初就不该把这样的麻烦带进门,现在该怎么办?要不你和她谈一谈,她和你亲,会跟你说实话的。总得找出那个王八蛋,我们家的人不能随便被人欺负了!”
  “是我。”曾斐坐在沙发上,两手撑着额头道。
  “当然是你和她谈,我问了她半天,她不肯说。”曾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顺着自己的思路一个劲地往下说,“一定得问出对方是谁,现在的男人太不负责任了……”
  “我说是我干的!”曾斐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声音。披了件衣服走出来的崔嫣再也挪不动脚,康康也屏住呼吸,曾雯更是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半张着嘴,眼珠都不转了。
  “你说什么?”她问曾斐,仿佛怀疑自己的耳朵,也怀疑他现在的精神状态。
  曾斐背上全是汗,索性脱了外套甩在沙发上,大声吼道:“我说是我干的,我就是那个王八蛋!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
  曾雯的手筛糠一般,上前推了弟弟一把,曾斐不动,她又狠狠地捶了他一下,厉声道:“曾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吗!”
  “我清醒得很。”曾斐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豁出去堕落的痛快!原来当着别人的面承认自己是“王八蛋”没想象中难。他从昨夜到现在水米未进,饥肠辘辘是唯一的感觉。
  曾斐走到餐桌旁,率先坐了下来,回头去看像个灰色的影子一样停留在房间门口的崔嫣,皱眉道:“过来吃饭,你现在不能饿着。”
  康康赶忙给大伙儿盛饭,飞快地用小眼神打量每一个人的脸色。崔嫣坐到了曾斐身边,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埋头吃东西。曾雯也梦游般坐到了餐桌另一端,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崔嫣和曾斐。
  “今天是初一还是十五?”曾斐莫名地问了一句话,没等任何一个人回答,又夹了一大块鱼肉放进嘴里,罪孽的味道竟也是鲜美无比。他细细地咀嚼,又给崔嫣夹了一块。
 
79.第79章 别让我后悔(1)
  “早啊,丁小野。”睁开眼的第一刻,封澜轻声低喃。
  没有人回答。她知道丁小野已经不在这间房子里,枕畔的温度已冷却了许久。
  大概天刚亮的时候,丁小野便悄然起身离开。他想要独自做这件事,于是封澜睡得很沉。
  直至中午,封澜接到曾斐的电话才得到了丁小野自首的确切消息。出乎意料的是,丁小野自首前主动联系过曾斐,要求见曾斐一面。
  “我能不能一起去?”封澜问。
  曾斐有些为难,按照规定,嫌疑人在判决之前不允许会见,他去见丁小野已属违例。封澜并未勉强,只说:“没关系,我在门口等你。”
  两人碰面后,封澜比曾斐想象中平静了许多。她最后才求了一句:“看在我们好友一场的分上,帮帮他,就当是在帮我。”
  曾斐什么都没说。若不是因为封澜,他本可以不见丁小野。
  负责这个案子的分局领导老钱是曾斐的朋友兼旧同事,底下的办事民警给了他们单独对话的机会。
  审讯室里的丁小野手上戴着镣铐,脸上的伤痕未消。曾斐坐下时,身上的某根肋骨同样隐隐作痛。
  “人不是我撞死的。”丁小野放弃了寒暄,一句废话也没说。
  曾斐并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他进来之前看了丁小野的口供。
  “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谎言。”曾斐不为所动,“没有一个戴着手铐坐在这里的人不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现场留下的血迹与你的吻合,肇事的那辆路虎在你名下,方向盘上也发现有你的指纹。你想要说服我、说服外面的警察,要打好草稿再说话。”
  丁小野失去自由的双手交握着。出事时他才刚满二十岁,父亲的“营生”离他似乎很遥远,他从未想过自己身上会发生这种变故,整个人都懵了。那个警察死亡的消息更让他陷入了绝望,他悔恨、内疚,也下意识地回避了所有的细节。
  事实上丁小野并不畏惧牢狱之祸。反正在这个世界他孤身一人,了无牵绊。他也曾是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人,初到察尔德尼的日子对他而言不亚于一场苦刑。终日与牛羊为伍,烈日下挥汗劳作,入夜后马奶子酒也焐不热身躯。他的肤色慢慢地变得和当地人一样黧黑,双手从满是血泡到长出厚茧。他成了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身份,也没有名字的人。他放弃了自首,也拒绝辩解,是因为在他的心里,真相根本就不重要。逃亡和苟活只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太阳升起落下,只有父母在此终老的愿望让他获得过短暂的平静。
  可现在不一样了。外面有等着他的人和他渴望的生活,他必须尽一切努力去争取看似渺茫的未来,重生的欲望从未这样强烈而清晰。
  曾斐虽脱下了警服,但他是最清楚当年案件始末的人之一,在警队里人脉尤在。如果他不能带来转机,那么就意味着没有希望,这也是丁小野坚持要求见他一面的原因。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他叫冯鸣。”曾斐看似无意地提醒道,“那是他第一次参加队里重要的出勤任务,结果再也没能回来。他是独生子,还没有女朋友,家里两老白发人送黑发人,至今都舍不得将遗体火化,等了七年,就盼着今天。你欠他们一个交代。”
  那个陌生的名字显然刺痛了丁小野,他的手背的骨节发白,似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肤。
  “我对不起他……和他的家人。如果我没有开车回去找我爸,可能他就不会死。或者我坚持把我爸爸送走也好,那样他们未必会恰好撞上。”
  “你放心,包庇在逃疑犯这一条罪名你同样也免不了。你爸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毁了多少人的生活?他早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你连最起码的是非观念都没有!”
  “我能怎么样,他是我爸爸!”
  “那是当然。上阵父子兵,就算你狡辩说开车的人不是你,也证明不了你没有参与其中。我做了那么多年警察,见过太多这种事,有些人天性凶残,那些恶是在血液里的。”
  曾斐并不掩饰自己对于丁小野身为崔克俭儿子这一身份的本能厌恶。
  丁小野轻笑道:“这么说来,你爸是警察,你也是警察,你为了升职立功不择手段也是遗传?”
  曾斐冷眼看着丁小野许久,然后站了起来。他不打算反驳,但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丁小野垂着头,交握得更紧,仿佛也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
  “我如果是你认定的那种人,你现在能安然坐在这里?”丁小野忽然说道。
  这是曾斐无法否认的事实。他远离警察这个行当太久了,曾经的敏锐已逐渐在安逸中懈怠,竟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丁小野的真实身份,这一点始终让他耿耿于怀。丁小野若有意对他或者他身边的人下狠手,有的是机会。
  “曾斐,我爸再罪有应得,他已经死了。我恨过你,但我也同样明白你的立场没有错。你怪我是非不分,我有我的善恶标准。是我的罪我愿意扛,可是我再说一次,事发时我不在车上,等我赶到已经晚了。我请求你……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说完这些话,丁小野仿佛松了一口气,低垂着眼,如久远的石像。他做了他能做的,尽人事,听天命。
  曾斐离开前问了一句:“有什么要我转告的……她在外面等。”
  丁小野的镣铐有轻微的响动,可是他摇了摇头。
  要说的话昨晚都已说完,他也不打算见封澜,在真相揭晓之前,那只会把两个人放到油锅上煎一样。
  封澜一见到曾斐,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他怎么样?没有吃太多苦头吧?到底会怎么判?有没有提到我?”
  曾斐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说:“封澜,冷静点。”
  封澜却固执得很,“把他说的话都告诉我。”
  他们在分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曾斐让人给封澜倒了杯水,简明扼要地将刚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丁小野不想见她,封澜竟也没有感到意外。她发了许久的呆,继而问曾斐:“我能做什么?”
  曾斐的叹息微不可闻,“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你也不是完全不信!”封澜面色平淡,眼睛却亮得像点了无数的火把,“还是有希望的对吧?”
  曾斐说:“即使我愿意帮他,后面的事远比你想象的难……撞死冯鸣的人不是他,这需要法庭采信的证据。再说,单凭他包庇崔克俭,妨碍执行公务,这些罪名也够他受的。”
  封澜还是那句话:“我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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