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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生·永劫之花》 作者:云狐不喜

第13章 草履

  出乎大部分人的预料,并州城无血开城,至于沉羽,则很愉快地当起了俘虏,和莲见一起回了京都。这是向天下昭告,作为沉氏和燕氏的妥协,沉羽被当作了人质,带返京城。这件事的情报陆鹤夜和燕莲华几乎是一起接到的,接过了青丘递过来的情报,鹤夜唇角一弯,说:我这里押着沉夫人这么个烫手山芋,莲见被扔了更烫手的沉羽本人,我平衡了。这一句似玩笑又不是玩笑,鹤夜轻轻抚摸着一旦没有任务就蜷在他身边睡觉的青丘那一头白发,一边微笑。“哎呀,我非常期待看到燕莲华伤脑筋的样子呢。”天台座主这样说着。事实证明,就算燕莲华真的伤脑筋,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他以沉谧旧友的身份出面款待沉羽,允许他回归旧邸居住,每日写信问候,词句恳切,犹如良兄。沉羽本人则完全没有一点自己被当成人质的自觉,每天就和莲见腻在一起,教她琵琶吹笛,咏诵诗歌,还坏心眼教她弹东瀛舶来的吾妻琴,莲见第一首学会的琴曲就是神秘的《想夫怜》……结果,当莲见兴致勃勃地抱着琴去弹给燕莲华听的时候,兄长大人在扇子后面痛苦地扭过了脸……孩子,你被你家那只欺负了啊……日子就这样悠悠而过,沉羽就算什么都不做的乘凉时分,也要睡在莲见膝头,让她给自己扇扇子。有的时候莲见问他: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他躺在她膝盖上,由下往上地看她,咧嘴一笑,修长美好的指头渐次向上,最后停在恋人的唇上。撑身凑上去吻的时候,金发的青年低声说:我信不得燕莲华,当事情扯上政治,我一样信不得沉谧,但是,我总要信得你。到此为止,似乎事事都已经底定,新帝论功行赏,莲见获准袭了国公爵,受赐一大片领土,一跃成为帝国之内领地仅次于宁家的豪强。同年五月,莲见带着沉羽返回自己的领地。莲华亲自送她出城,到了朱雀大道的尽头,熏风之中,莲华微微而笑,有若初绽的水晶花一般,他状似不经意地对要登上马车的莲见笑道:“看那边。”莲见向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一辆朴素高雅的马车停在道边,内中似有女眷,旁边站着一个挺拔青年,腰悬长剑,拱为女眷。今日大军开拔出城,又是最近风头正健的燕氏兄妹联袂而出,引得不少人来观看。莲见看了一眼,觉得男子有些眼熟,心里一动,刚要说话,燕莲华的扇子轻轻拍过她的手:“莲弦应该已经和你提过了吧,那个就是容与,我和娘都很看好。”莲见看着笑得和煦的燕莲华,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两个字来:“抱歉。”燕莲华却不以为忤,他只是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然后送她出城。目送着大军离开,莲华坐回马车,旁边预定晚些回去的莲弦骑马过来,他掀起车帘,跟二妹闲聊,马车周围甚是清静,又都是信得过的人,莲弦便打趣他:“也碰壁了吧?”燕莲华含笑,手里的扇子慢慢展开又慢慢合上,最后只轻轻一笑:“唯年少而已。”他这样说道。

  大军前进,五月末,总算回到了燕家的领地上,大军扎营,莲见一行则落宿在燕家的一间别院里。这一路上沉羽那叫一个猪一样的生活,吃饱了睡饱了吃,逗逗莲见吹吹笛子,越发身娇体贵,现在下个车都得侍从来搀。沉家的金发家主从马车里欠身而出,站在脚踏上,慢慢展开手里的扇子,虚虚遮在额头上,笑吟吟地看向先他一步下车的莲见,懒懒伸出一只手,莲见盯着那只手盯了半晌,他也不动,就笑吟吟又得意兮兮地看她,最后,莲见败退,只能伸出手去,被他握住,并肩向里面走去。

  进了房,沉羽坐在榻上,一边和莲见闲聊,一边轻轻解开衣服的扣子。莲见就算没人也坐得端端正正,虽然话依旧不多,但是沉羽有问必答,让沉羽唇边一直笑意盈盈。天气渐热,暑气已经慢慢地上来,侍女送来了浸过花瓣的冰凉饮料,喝过了一口,沉羽靠在榻上,不雅地噼里啪啦地摇着扇子,忍不住出言道:“你真的不热吗?”莲见不甚赞同地看了一眼袖子挽起来,外衣半拉开,连玉冠都丢到一边的沉羽,淡淡地回了他五个字:“心静自然凉。”沉羽扑哧一声笑出来,刚要调侃她,莲见却朝他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眼神问:要过来吗?这种机会沉羽不会放过的,立刻毫不客气地躺了过去,莲见顺势接过了他手里的扇子,轻而柔和地给他扇着,扇了一会儿,莲见忽然顿住,沉羽舒服得快睡着,脸上凉风一停,他眯缝着眼睛向上看去,发现莲见一脸终于想起来什么的表情。“怎么了?”将睡的声音里有微妙的慵懒,沉羽伸手,指头从她的颈子向上攀爬,直到莲见那张秀丽面孔。莲见没有回答他,放下扇子,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倒出几样什么东西,沉羽懒懒扫过去,结果立刻一骨碌翻了起来。莲见倒出来的东西是两只异常精致、大拇指指节大的两个草鞋。一只是金色的,一只是黑色的,拿在手里是滋润的凉,沉羽拿着翻来覆去地看了片刻,又戳了戳,才严肃地抬头看向自己的恋人。“这是头发?”“嗯,你的头发和我的头发。”声音是平板的,没什么起伏,莲见慢慢低头,从沉羽的角度看过去,看不到她的面容,但是却微妙地察觉到,她害羞了。如果这时候自己再逗弄她的话,她说不定会恼羞成怒也说不一定吧……沉羽忍住了,没说话,看着低头的情人。莲见顿了顿,继续的声音比平常还要更加没有感情。当然,沉羽认为这只是掩盖她的害羞罢了。燕家的家主低低说:“那是你上次送我的头发……”

  于是,就做了这个东西吗?沉羽心里慢慢漾起了一种温柔的感觉,他把金发的小草鞋慎重地系在了莲见腰间的太渊上,系了片刻,又调整了好大一会儿,看着那个金色的小草鞋像个坠子一样飘荡着,他满意地摸了摸下巴,把那只黑色的小草鞋在恋人低垂下的面孔前晃了晃,坏心眼地问:“那这个呢?”莲见猛地抬头,脸上表情一成不变,也没有出现话本里常描写的那种,小姐们的心意被公子窥破而蒙上满脸的“娇羞粉色”,她还是一贯的从容沉静,但沉羽就是知道,她现在非常非常害羞。莲见漆黑的眸子直直看着他:“……那是我的头发,怎么?不满意吗?”沉羽敢对众神发誓,他要敢说一个“不”字,莲见就能扑上来咬他。于是他温柔笑开,展开广袖,把恋人拥入了怀中。“不,非常喜欢,这是最美好的礼物。”莲见在他怀里想了想,侧头,从他手里拿过那只黑色的草鞋,摸索着,以着拥抱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小小的草鞋系在了沉羽腰间那把鱼肠上。只不过她因为是摸索着的,便系得歪歪扭扭,从沉羽的肩膀望下去,能看到她孩子气的皱眉,很是不满意的样子,努力从他腋下伸出手去调整,于是被这样投怀送抱取悦到的沉羽不由得有了一种“你干脆系一辈子”这样的想法。但是显然天不从人愿,过了一会儿,她就把系在他剑鞘上的黑色草鞋调整得很漂亮,莲见并没有离开他的怀抱,反而干脆就这么靠在他肩上。沉羽单手抓过了被扔在地上的扇子啪啪地扇着,一手顺着莲见清瘦的背,想了想,慎重地问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莲见说你问,他又沉默片刻,才更加慎重地问:“为什么是草鞋?”他不是挑剔,但是,这种东西,编成一只小鸟之类的也更靠谱吧?莲见想了想,没有回答他,反而另起了一个话题:“你知道的,我很小就离家游离。”“嗯,然后?”“小孩子嘛,能干什么,总得会一两门手艺糊口对不对?”沉羽有了不祥的预感:“然后?”“我草鞋编得很好。一双可以卖十文钱。”你说得这么认真,叫我要怎么回答啊?可恶!

  沉羽挫败地稍微拉开一点距离,看着一脸淡定的恋人,沉羽深刻觉得,天然呆的杀伤力还是很强大的。看着对方以一种不太懂但还是很淡定的眼神看着自己,沉羽忽然就觉得面前这张清丽的面孔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便垂下头笑起来,嘴唇贴近她耳垂,爱抚的声音拂过她的颈项发丝:“……哥哥如此把我爱,我心感激不可言。明天我上庙会上,一定替你买双鞋……”在京都被莲华在唱和方面密集训练过,莲见保持着面无表情的从容淡定,在心里滂湃又鸡血地哗啦啦翻着杨柳词小本子,迅速找到了这首词的出处。这是一首男女对唱的民谣,沉羽吟的是女歌的部分,那么应该答:“你倘买鞋给我穿,要买绸面狭底鞋。”于是,她反应了一下……于是,她抬眼,笔直地看向沉羽,非常诚恳地问:“你想要绸面鞋子吗?”这句话一出口,沉羽和她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然后沉家的家主爆笑出声,疯狂捶地。完全不明白笑点在哪里的无辜莲见不知所措,于是只能表面继续淡定着。两个人这么笑闹到晚上吃饭,有侍从猎了野鸡和野鸭回来,沉羽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非要吃莲见做的野味。莲见无奈,烤了野鸡,把水芹塞到野鸭肚子里放到灰堆里慢慢烘熟,又另外用野鸭的内脏合着香料做了丸子,把沉羽大爷喂得饱暖思淫欲了,正欲把人拖走这个那个的时候,忽然有传令的使者到来,给莲见送来了她母亲的信。莲见拆开了信,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沉羽相当清楚自己的情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她脸色微微一变,应该是个惊悚级别的来信吧。心里这么想着,沉家的主人却越发显出一种从容来,手里的扇子随意搭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看着莲见遣退使者,捏着信纸向他走来。拍拍身边的位置,看着恋人乖顺地坐下,扇子轻轻划了一个优雅弧线,半掩了那张俊美面容,沉羽也不问,只笑吟吟地看她。她若不想说,他便不问。莲见不会对他隐瞒什么,若隐瞒了,必然是他最好不要知道,他信任她,一如莲见也这样信任他。

  莲见看着他,又看看信,叹了口气,低声说:“大概要麻烦你留在这个庄园了。”这里距离燕家的主城北关荣城就算骑马全力奔驰,大概也还有四个时辰左右的距离,按照原计划,沉羽本来应该和她一起去荣城的,但是走到这里,莲见的母亲突然来信,以非常严厉的措辞,不允许沉羽进城。于莲见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是个异常温柔和顺的女子,她的母亲从未训斥过她,谦卑节制得几乎柔弱,而这样一个女性,以连她看了都觉得惊心的言辞,激烈要求沉羽必须远离她所居住的容城。她甚至这样措辞:妾身断然不与仇寇共饮一川之水。理由是,沉羽的族人害死了她的女儿。即便那是个意外,即便那所谓的族人和沉羽本人毫无关系,甚至于连事情的发端都和沉家无关。莲安完全是因为鹤夜步步紧逼,拿了洪州冲突做了筹码,被逼死了。如果说沉家牵连其中的洪州喧哗是所谓的推手的话,那么鹤夜的相逼才是真正的源头。但是,即便这些都知道,她的母亲依然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仇恨,将这一切归结到了沉羽的身上。与她的女儿的死亡有一点点关系的,她统统憎恨。而很显然,莲见没有办法抗拒母亲的命令。说完,莲见抿起了嘴唇,她慢慢靠着沉羽坐下,像小小的野兽,需要和伴侣相互依偎。沉羽侧头,从侧面端详她秀丽的面孔,过了半晌,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想说什么就说吧。”莲见抬头看着他,慢慢地地说:“我并不认为莲安的死你需要负什么责任。”沉羽没说话,等她继续。“但是母亲认为你需要负责任,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我是不是……”说到这里,她猛然顿住,垂下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有一点点不安的意味。沉羽伸手摘掉她头上的发簪,打开发髻,轻轻抚摸她披散而下的流水一般的黑发,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轻轻摇摇头:“不,你没有问题。”他想了想,又说:“你的母亲那么想也并没有错。莲见,如果那一次的事情死的是你,我也会恨不得杀掉涉及事件的所有人,记得,不是敌对方,而是所有。只要他们和你的死有一点点关系。”看到恋人漆黑的眼睛抬起,沉羽又慎重地想了想,从莲见的眼睛里看出来她想询问的问题,他摇摇头:“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哪一方有所错误,才造成悲剧。很多情况下,两个正义的彼此仇视,才是最可怕的。”说完,他拍拍莲见的头顶,像是哄小孩子一样:“而且这个山庄风光很不错,我很喜欢,多留几天也好。”然后,在恋人撒娇一样投入他怀中之前,沉羽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莲见便起程回了荣城的自家宅邸。对于自己远归的长女,燕夫人表现出了一种近乎于疏离的,对待客人式的热情。似乎自己及笄之后那次义无反顾的远行就让母女二人的感情彻底淡了下来,对于母亲而言,那时候自己的行为,其实等于拒绝了母亲的庇护吧。之后她离家多年,是其他三个妹妹在母亲膝下承欢,其实也对,跟脱离自己的保护的女儿相比,从小在自己脚边绕来绕去,娇憨可爱的其他孩子,才应该是疼爱的对象吧。侍女、酒、食物等等都无可挑剔,但是一顿饭吃下来,母亲那种陪伴贵宾的态度,几乎吃得莲见胃疼。燕夫人看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碗筷,示意旁边的侍女为莲见斟酒。莲见看母亲放下筷子,自己也放下筷子,接过了侍女递来的杯子,因为是母亲示意赐下的酒,她居高过头顶,微微一敬,才慢慢饮下。对面带着一种柔润气质的女子微笑着看向长女,过了片刻,和蔼笑道:“你奔波回来,也累了,就先下去休息吧。”她身旁的侍女起身领她去休息,却被莲见制止,她正视母亲,轻轻低头:“有些事情,想要禀告母亲大人。”在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空气似乎凝结了一下,但是随即,莲见对面依 旧娇艳美丽的女人用袖子掩住了嘴唇,向对面燕家的家主微微颔首:“燕公请讲。”听到“燕公”这么疏远的两字,莲见心里一疼,面上却没有带出来。“唔,是关于事务方面的。”她这样说着,侍女们立刻会意地鱼贯而出,灯台上烛火一跳,映出燕夫人脸色微妙雪白着。“对于燕家未来如何行事,孩儿在京都的时候,和兄长大人有所计划,依照目前之局势,宁家昏悖,楚王无能,而我燕氏一族所为是扫除宁氏乱政,还燕氏之应有威仪,顺应朝廷之天意,必然有所计议,还希望母亲能给予襄助。”莲见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她的母亲,出身其实颇不寻常。燕家为边关重臣,几乎每一代家主都迎娶皇族女子为元妻,最近六十年,则因为宁氏之盛,迎入了大量的宁氏女子,她的母亲,则是近五十年来,唯一产下嫡子,而非宁氏的女子。莲见的外祖母,是从皇室下嫁的郡主。这也就是为什么燕家虽然为宁派,却和朝廷关系也很好的缘故。从嫁入燕家那一天开始,她的母亲就扮演着一个沉默的传递者和润滑斡旋的角色。因此,身为世族嫡女,并且嫁入燕家成为正妻,又是下一代家主之母的燕夫人的意见,就非常重要。可以说,她的意见,就等于同时代表了燕家和一部分皇室的态度。所以,这么向母亲汇报的时候,莲见的态度与其说是跟母亲说,不如说是跟年长重臣进行表达。听了女儿这样郑重的措辞,燕夫人掩袖笑了起来。“哎呀,这是你们的事情啊,你和莲华都定了,还问我这个老妇做什么?再说,归顺朝廷大义是好事啊。”说到这里,就在莲见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燕夫人忽然冷冷加了一句:“这其中,也包括和沉家合作吧?”她前一秒还在浅笑吟吟,后一秒就以一种冻结一般的语气这样说话,莲见一愣,刚要回话,那个女子却又笑得温顺和煦,对她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已经为燕侯安排好了房间,请就寝吧。”非常明确,她的母亲不打算和她进行任何针对“沉羽”这两个字的谈话。

  莲见张口要拦,她的母亲已经含笑致意,转身离席。莲见呆呆坐了片刻,眨眨眼,忽然便觉得心里空了下来。她坐在那里发呆,也没有人敢叫她,就一帮侍女紧张兮兮地围绕着她,什么也不敢说,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莲见才慢慢起身,吩咐侍女带她去就寝,走出正厅,到了宅邸深处,走的方向却不是她幼年时候所居住的房间,而是她的父亲生前所住的正寝房。莲见忽然就恍惚了一下,她直到此刻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她已然是这座宏大宅邸的真正主人。就这么想着,略一恍神的工夫,她便看到迎面走来一个英挺男子,一看莲见,停下来恭敬行礼。看到男子的一瞬间,莲见就本能觉得大事不妙,她认识此人,正是莲弦和莲华之前都和她提过的,燕家除了她这支本家之外,最强大的分支的家主,容与。她觉得,自己似乎一脚踏入了什么令人觉得头疼的泥沼。而她并不知道,这个泥沼到底有多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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