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梦和初见

　　《盗梦贼》

　　我是梦。

　　成千上万人的梦。

　　好梦。噩梦。财梦。春秋大梦。

　　我有忠实的粉丝，也有恨我入骨的敌人。

　　当然，少不了有人在探寻我的根源。但他们永远不得要领，只会自以为是地捕捉到我透露给他们的一点小道消息。我喜欢戏弄他们，像烽火戏诸侯里的褒姒。

　　如果你误会我是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那是你们人间的游戏规则，在我们梦世界里，没有男女之别，性别之分。我们变化无穷、捉摸不定，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人类彻底搞晕。当然，从我存在到现在，已历经无数夏冬，依旧无法得知梦的真谛。

　　我们梦从来不会忠于一个寄体。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就出现在哪里。

　　我们像寄生虫一样寄生在人类的脑海里。一旦他们入睡，我们便不请自来。当然，那些拿着厚礼不断哀求我们的人，我们也会稍作考虑。

　　我们在人类世界，其实，并不存在。我们无影无踪。

　　同时，我们像时间一样永恒。

　　作为其中的一个梦，我给自己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绮梦。

　　绮是她的名字。我三番五次光临她的梦境。

　　她像世界上所有女孩一样，恋爱了。因而浮想联翩，日夜梦着她心上的人儿。我在她的梦里，像鱼入大海，畅快淋漓。

　　我是一个孤独的梦。

　　很少与其他的梦保持关系。懒是一种惯性。当我习惯独自遨游在梦海，寻找寄体时，我享受那种孤独。孑然一梦，偶影独游。

　　自从偶遇了绮，我便喜欢去她那儿。再没有什么梦比一个女子恋爱时做的梦更美了。她的梦，像原始森林里，一股突突冒腾的温泉水。我浸泡在她的梦里。全身上下，得到天水般的洗礼，久而久之，一些奇怪的事发生了：

　　我忽而有了自己的想法。一次在她的梦里，她与心爱之人正情意绵绵时，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情绪：忌妒。

　　我附有擅自行动的能力了。我试图把她叫醒。我成功了，我逃离了她的梦。留她一人在夜半无人时哀伤、哭泣。

　　像人类世界里突然被梦击中的查尔斯，我在梦世界里被人所击中。查尔斯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我说，\"我必须去往她的梦，像老鼠去往粮仓\"。

　　在我们梦世界里，有个众所周知的古老传说：极少数极少数梦，会被极个别寄体熏染感化成一个有灵魂的梦。这意味着，这个梦，可以脱离寄体独自存在。当然，得经过无数漫长而艰难险阻的进化，这个梦，可能会有幸成为自然中的一部分。可能是一株花、一片云、一只小松鼠或者一个人。

　　我希望成为一个人，并非缘于人类是世界的主宰，而在于人类会思考、拥有爱的能力。我见识过无数人的梦，也就等于识别无数人。我知道人是极其复杂的，有时，我甚至觉得人比我们梦更难以捉摸。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成为一个人。我想品尝爱的滋味。它像梦世界禁区里的一只有毒果实，关于它的传说，五花八门、品种繁多，但我只愿意相信其中一种，那就是，爱是世界上最美的一件事。

　　我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我这个普普通通的梦身上。但我奢望它的成真。

　　我的变化很快引起周遭其他梦的注意。他们对古老传说从不相信，他们周旋于别人的梦里，忙忙碌碌、周而复始，百年如一日地穿行于梦与梦之间。他们只负责行动、行动、再行动。没有思想，没有想法，更没有情感。他们了解一切，又忽视一切。他们无法述说，无法记忆，更谈不上遗忘。他们只是存在，为了存在而存在。

　　但我不同。我对自身的变化，好奇大过喜悦，恐惧大过好奇。因为有流言说我是盗梦贼。人云亦云，三人成虎，不久，他们全都以\"盗梦贼\"叫我。他们根本不希望我成为自然界中的一部分，说我痴梦做人。他们给我取这个外号，是想让我难堪。

　　我以往遇见其他的梦，还会微笑打招呼，偶尔问长问短。但很快，我们的见面以他们对我指指点点、我仓皇逃走的方式结束。渐渐地，他们重复那些讥笑、嘲讽，而我不再有任何表情、任何语言。我默然飘过，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

　　拥有大量时间，我躲藏在绮的梦里。因为我很快发现她和我一样，孤立于人群，一个人独自发呆、幻想。由此，我们相处的时间更长了。

　　我因此才发现：我们梦，并非只出没在人类睡觉的时间里。在一些人浅睡眠中、发呆人群以及爱做白日梦的人群中，我们梦可以随意出没。原来，梦，无处不在。

　　我在梦境中的高楼大厦上，像一只倦了的大懒猫趴在一块阳台上，阳光也懒懒地洒在我身上。城市里，一切快得接近光速，相比较我的慢。没错，我是慢的，比蜗牛梦还慢。

　　我的主人--无意之中，我成了一个升级后的梦--按照游戏规则，我只能拥有一到三个寄体。我重新认识了其他一些梦。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是说，没有梦知道我的过去，不，事实上，这里所有的梦都拥有和我相似或相近的经历。他们说，我们可不同于那些低级的梦，我们称呼那些寄体为主人。

　　我还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绮。

　　我在她的梦里哭泣。因为她失恋了。

　　我在梦里告诉她：别哭，我来帮你。

　　她从梦中惊醒，给她的他打电话，说：\"我做梦了，梦到你说会帮我。\"

　　由于梦的存在相当短暂。我们的主人梦醒后，作为梦，我们便烟消云散，但我们在主人醒后的几分钟里，还是有一定意识和知觉的，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观察到主人在梦醒后几分钟时间里的举动。

　　我看到她在抽泣。她说：来，来抱着我。

　　接着，我的意识和知觉消失，我不知他是否会来看她，但我看得心疼。

　　我无心寻找其他的主人。因为绮常常哀求我，用她楚楚可怜的泪水。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与他更亲近。

　　她在梦里自问自答：除了做梦，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靠近你？

　　没有。

　　为什么你不爱我，是我不够好吗？

　　不好。

　　要怎样，你才会爱我？

　　不爱。

　　她的泪再次惊醒她的梦。

　　但后来的一个梦里，那是一个白天，她坐在十九层楼的窗户前。小雨淅淅沥沥，像密密麻麻的网交织在一起。微风。初夏。午后的清凉。一杯冷却的黑咖啡。

　　她静坐良久。她挖空心思。她什么都没有想。

　　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她说，有个招梦人教给她怎样与自己的梦对话。她这样去做了。

　　果真和我做了一次交谈。

　　我们的交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无声无息的。这点，不足为人类道也。

　　她说：\"在我的认识里，现实中有个我，精神世界中有个我，还有一个本我，即梦中的我。也就是你。但招梦人告诉我，你可能只是我一个未进化完全的梦，我不一定能与你对得上话，当然，也可能我们畅谈甚欢。这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没关系，我喜欢研究自己，并与自己对话。我害怕外面的世界和人。据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通病。孤独症。你能不能听到我的话，也许不重要。\"

　　我默默无声。

　　她继续说：\"我是一名文字人。我以文字为生。绝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寂寞或孤独的。我既寂寞，也孤独。这并不矛盾。作为现实中的我，必须养活自己，赚钱谋生。这是基础，像建筑一座高楼所要打下的地基，必须牢固而稳定。因而我不得不写一些违背我心灵意愿的东西来填饱我的肚子。我名声显赫，但异常孤独。我既如仙人般把自己置于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我甘愿冷清而孤傲。但是，为了他，我又臣服在他的脚底下。我甘愿卑微甚至下贱，我全力以赴我的爱情，却还是失败了。也许爱情没有成败。也许，对于我的灵魂，忧伤的爱情才是我所求。\"

　　她还在说：\"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会像一缕烟消失于天地之间。真抱歉，我不知所云地说了这些。我期盼答案，又知晓，本没有答案，追问的人多了，答案才被人编造出来的。如果有一天，我能像天上的云一样，只有镜头一样的眼，注视而不思想，变化而永恒，该多好。\"

　　我保持沉默。她保持声调。说些我似乎懂又似乎不懂的话。

　　时光静悄悄的。

　　她的梦无痕。

　　是急促的敲门声打碎她的喃喃自语，准确地说来，是她的梦。她很快回到现实，开门，一张我熟悉的脸挤了进来。

　　是那个她魂牵梦绕的男子。

　　但从此以后，也是我日思夜想的人。

　　我开始寻找他。在森林般的城市里。

　　从一个火柴盒般的小房子到另一个。不断行走、奔跑。跌跌撞撞。

　　我忘了我的主人，如同她不必做梦。

　　那段时间里，他们交缠在一起，从身体到灵魂。

　　所以，我无法进入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梦里。

　　我第一次体会到做一只梦的可怜。

　　绮，不间断招我而去，但她似乎在现实的世界里异常忙碌和兴奋。后来，通过她断断续续的梦，我才了解到，她的新书出版。关乎梦，有写我的文字。我看了，却只能嗤之以鼻。

　　没有人真正了解我们梦。包括我们自己。

　　绮，仍然沉醉在现实的春风得意中。她很少走神、发呆，睡觉也睡得踏实而香甜。我徘徊在她的周围。作为升级版的梦，我们不可以随意打扰主人的休息。我们有责任和义务保障主人的身体健康。

　　这纯粹是扯淡。我不相信梦会对主人的身体健康造成威胁。但有先例，由不得我不信。何况我可不想受到梦世界最残忍的酷刑--成为一只猪的梦。当然，也有人认为做一只猪的梦何尝不好，因为猪的梦只有香喷喷的猪食、和异性猪生些小猪仔。但对于我，这是最不能接受的。显而易见，一只爱上一个人的梦，不可能长期忍受朝思暮想的煎熬。

　　这些，全是无关紧要的小笑话。是我在寻找男子路上胡思乱想的。为了给自己解闷逗乐。

　　像鬼子搜城进行大扫荡，我找遍了整座城市，终于在一座老房子里找到了他。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爱她，最起码，不能全身心爱她。

　　因为他在构筑他的神秘花园。每当夜色降临，便让窗前的月光倾泻在他的百花园里。

　　我蛰伏在他的房间。等待时机。

　　等待是一项附有刺激和冒险的活。在各种情绪掺杂中，我在想怎样赶走我的对手。像他这般脑袋又大又亮，其结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一定有一只老道的梦誓死追随他。

　　他必定是个多梦的人。我猜想。假如对手不止一个，假如我进不去他的梦，假如我被他的梦践踏梦碎，假如。。。。。。

　　夜更深了。

　　他仍然伏案而作，似乎没有入睡做梦的打算。

　　我的等待遥遥无期。

　　一只梦的愿望，无非是长期寄存于一个精彩的人的梦里。

　　我的愿望不是。

　　我无能，既赶不走他身边的无数梦，也挤不进他的梦里，更谈不上让他发现我，爱我，或者告诉他，我爱他。

　　爱一个人，原来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那就是无限靠近他，靠近他的身体、灵魂。与他生生世世相守在一起。

　　为了这种欲望，我生平第一次说谎，我骗了他身边的那些梦，我的谎言相当可笑，但它确实吓走了一些胆小怕事的梦。留下的对手更加勇敢、坚强，因为我已经打草惊蛇了。

　　我哀求他们：求求你们，让我进去一次，只一次，此后再不相扰。

　　他们互相看看，坚定地看着我。

　　我补充：我一定说话算话。我从不敢与诸君争抢他的梦境，我只是想见识一下他的梦境。我虽弱小、瘦软，但拼命起来，也定要诸君梦碎人亡。

　　他们纷纷散去。只还有一只梦守着他。

　　我走近那只梦，用哀鸣的眼神说：只一次。

　　那只梦淡淡道：你征服不了他。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笑了，有只懂我的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那梦见我不气反笑，于是退让开。我说，谢谢。他道好运。

　　我就这样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进他的梦里。

　　除非，除非是天命。不然，我将尸骨无存。

　　我心惊胆战。

　　我诚惶诚恐。

　　我无法描述这场梦境，它异常繁华、生动、幽默，富有情趣和感染力。

　　我被深深埋没。

　　第一次，真正同我主人的梦融为一体。

　　我消失于梦的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获得新生。

　　从梦演变为他笔下的世界。

　　我和他都经历了无数劫难。那些劫难是我们共同的财富。

　　我们痛，并幸福着。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成为一个人。

　　根据梦世界的传说，成为人的梦，在成为人以后，都有一颗梦的心，还有一个标记，是同等演化过来的人才能认出的。我在他身上找到了这块标记。我们同属一类。

　　原来，真是命中注定。

　　后来，绮在她的一本小说中写道：

　　多年以后，爱过他的她仍然记得他的话。那些他教给她写作的点点滴滴。他说，写作之人要有五只眼。

　　第一只，是自己的眼。

　　第二只，是自己的心灵之眼。

　　第三只，是跳出自己，现实中普遍之眼。

　　第四只，是上帝之眼。

　　第五只，是梦之眼。

　　他还说，用好这五只眼，安排好这五只眼所见所闻的比例，她会是一个非常棒的作者。他对作者的理解是：灵魂的工程师和建造者。

　　夜更深了。夜色中像是有什么在游走。

　　看完第二篇小说，我紧接着看了《初见》。回忆一幕幕。满脸的泪珠都在想他、想他。

　　你和我的初见，绝不仅仅是在那一刻。

　　人间初见，你已不识我，我却记得你。

　　你轻描淡写地路过我的世界，我却拼命寻找你的步伐，今生一直念念不忘。

　　我幻想--我的幻想也许正是前世残留的记忆--几百年前，你是一棵树，粗枝大叶，遮天盖地，而我，是你近旁的一株无名草。我以为我不会开花。

　　就算开花，我以为一定很丑。因为我是一个自卑的女孩。

　　我不知什么人会爱我，并且爱得久久远远、缠缠绵绵。

　　我不知，我会爱上什么人。我终日等待，守着孤单，等孤独的梦，在一个我预定的日子，起飞，飞远，带我去看遥远的地方，是否如我所料想般的美丽奢华。

　　你为我撑起一片天，我却责怪你挡了我的视线。

　　朝朝暮暮之后，我在秋天枯黄、荒芜。

　　但我知道，来年春天，当我破土而出，一定可以看到你苍老而迷人的微笑。你伟岸而结实的身体将继续为我挡风遮雨。我在你的怀抱里，肆意仰望天空，刺眼的阳光被你的细致温柔舍去锋芒。我在恰到好处的温暖中，做着和你美美的梦。

　　我们前世的故事，忘了从哪一刻、在哪一个地方、因何而初见的。

　　将来。我预想的将来，一定有你。

　　譬如，你于某个午后，随意打开一本书，席地而读。

　　冒着热气的咖啡，驱散你的疲惫。书中，灵魂在歌唱，愉悦你的身心。

　　就是那般，你阅读，我在书中，我们就此初见。

　　随后，被你堆积如山的书柜忘得一干二净。

　　时间何其漫长，再相遇，等上帝妥善安排。我只是先上帝一步安排你我的再遇。我错了吗？我只是想再见你，那么迫切。为了再见你，我已把自己丢到十八层地狱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了。

　　为了磨灭想你的这颗心，我不顾一切逃离梦想，却在入尘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再遇，又得历经万水千山、三界传奇。

　　没有一种爱，不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在疼痛中，我学会了微笑。

　　你给的疼痛，恰似天空下的空篮子。只有我知道，篮子里装了满满一篮阳光。它在夜色中哭泣，它的哭泣有阳光的味道。

　　只要是你给的，一切于我都是珍宝。

　　而我，只要你于杂草丛中发现我，像发现一颗奇珍异宝，并随身携带、随心而享。

　　爱，或许，只是一种懂得，来自灵魂深处的共振。

　　共振之后，我听到过的爱情故事，都是彼此消散，像失去联系的两片云。很难再在人群中找到另一个。

　　但愿，我们不会。

　　我有爱你的决心。

　　我有爱你长久的痴心。

　　给我一段故事，容我细细品味。许我一个真实的誓言，让它在我枯燥的生命里熠熠生辉。

　　如果这样，你还不能爱我。

　　我还将一如既往地期待初见，我们下一世的初见。下下世的初见。

　　总会有一个初见，打开你心门，打动你心扉。

　　至于，我们的初见，人间最真实，或许又最虚无的初见，留在我心底。让它一直留着。

　　我愿用我的隐忍，给你留着一个你或许早已明了的秘密。我在等你开口，等你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我：那真是我们的初见吗？

　　也许，上帝会见证--他恰好拍下我们擦肩而过的照片呢。

　　你大概永远不会知晓，遇见你，你给我的美丽故事比天上的繁星还美还多。我的写作冲动源于对你无法阻挡、如波涛般汹涌的爱恋。

　　无论我怎么找，所有纸正面反面都找遍了，也不再有他留给我的只言片语。我满心以为我满腔热情会遇上同等温度的他，或，至少，也该有一顿惊讶的盘问。可，眼前无情的事实表明：他压根儿对我不屑一顾。

　　夜变得凄冷。像那首孤独而冷清的《月光爱人》。

　　喻昂是月光。他的沉默像月光一样倾泻在窗外。我想象窗外，月色迷人，叶影绰绰。但我不敢也不能打开那扇窗，我怕我会迷失在他的沉默中。我心中冉冉升起的一股信念：他不爱我。至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