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走到了廊道里，末儿和阿嫣才站住脚，两个人面面相觑，惊魂未定。
这状态多熟悉，昨天她们才经历过。
又一次，一脚从鬼门关前拐回来。
末儿摸了一把脑门沁出的冷汗，佛主啊，住持啊，师父啊，求你们保佑杜雪意的病快点好起来吧，再这样下去，她就算没有被欺君大罪治死，迟早也会被自己折腾死。
阿嫣比她镇定一点，定了定心神，正好见一名家丁走过，便招手叫他过来，想问问席面上酒到几巡，才开口，忽然想起，这是后院，怎么会有家丁？
说时迟，那时快，她这边还没有疑惑完，那家丁已经像长了翅膀似的，瞬息之间，便到了眼前。阿嫣吓得尖叫一声，来不及拉起末儿跑路，那人的手目标十分明确，已经搭上了末儿的肩。
出身名门正派的末儿反应不俗，先沉腰卸去肩头之力，然后曲肘撞向来人胸口璇玑要穴，眼看就能脱身，哪知那人不闪不避，以一掌卸去这一击之力，然后低声道：“傻丫头，是我！”
这五个字，比什么招数都有用，末儿顿时回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庞，不由万分惊讶：“大哥？！”
来人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好一张英俊面孔，正是她家大哥苏少起。两人虽然少小分离，但苏少起极疼这唯一的妹妹，每年末儿生辰，无论多忙，苏少起都要抽身前往峨眉山看望末儿。从小到大，末儿见过他穿短打的样子，见过他穿书生长袍的样子，甚至有一年他在边疆效命，还穿过一身戎装来见她，独独没有见过他穿成这样——杜府大喜，家丁小厮与丫环，每人都是簇新的一身红衣，红帽，红鞋，穿得跟个红包似的，苏少起的脸都映上了一片红光。
照面的刹那间，末儿一下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有脸笑！居然还敢在信上说你回峨眉山了，我快马兼程一直找到了山脚下，才知道你竟然会骗人，你十八年的佛经白念了！”
劈头就是一顿教训，末儿难以招架，喃喃道：“不是十八年，是十五年……啊不，是因为这件事是很大很大的机密，杜夫人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啊！”到此才猛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苏少起冷冷看着她，“杜家忽然托镖，镖物无故失踪，最后连你也没了人影，再不久就是杜家嫁女，而真正的杜雪意正在别院养伤，我只进去看了杜雪意一眼，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末儿一脸崇拜，“大哥你永远都这么聪明！不错，事情就是杜雪意病得很厉害，我在这里先替她一阵子，等她病好了我就回家——”
“傻丫头，被卖了还替人数钱！”苏少起拉起她就走，“跟我回家！”
“我才没有被卖！没人卖我！”大哥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末儿很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动手的念头，直接扑向边上的柱子，手脚齐上，紧紧抱住，“我不能走，我要走了，杜家就完了，咱们家也完了，我不能坑害大家！”
苏少起又气又恨，偏偏对她发不起脾气，抬手就想点了她的睡穴扛出去了事，忽听得破空之声，几点星芒在雪光下飞射而来，苏少起长剑出鞘，叮叮叮几声连响，地上掉下了几根三棱针，根根闪着蓝芒，显然喂了剧毒。
这一耽搁，来人已至面前。苏少起见他身穿黑衣，头戴铁面，便知道是皇宫贵人的玄衣暗卫，心下一凛，松开了末儿的手，“我来断后，你先走。”
末儿一句“我不能走”卡在了嗓子眼儿。这两人持剑相峙，那种森森然、凛凛然的气场宛如有了实体，让她背后一片冰凉，这这这，只怕就是传说中的杀气！
“有话好说，有话好，莫要动手，……”兰初的声音远远传来，片刻就到了近前。他的身法不但快，还优雅之极，宛如一只翔空而至的白鹤，只是身法虽妙，气息却已经因为急奔而有些不稳，落地后先扶着柱子喘了两口气，然后才喘吁吁向苏少起道：“这位朋友，放下太子妃，本王饶你不死。”
苏少起冷冷道：“她不是你们太子妃，你们真正的太子妃……”末儿一把捂住他的嘴，暗卫阿朝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一剑便刺向苏少起要害，末儿大惊，自己挡在了苏少起身前。这一招有效，阿朝的剑尖立刻转了方向，只划了破苏少起一片衣袖。
苏少起何等的反应，长剑立刻一转，搁在了末儿的颈边，“两位，请退开。”
太子妃在彼手，兰初与阿朝不敢不听，依言后退，兰初勉强笑道：“这位朋友，你手里的不是一般人物，还请三思啊。只要你放开她，我保你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这话入港！末儿眼睛一亮，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大哥平安离开，正要接住兰初的话头，另一个淡淡声音道：“你下手试试，我可以保证，太子妃身死，你绝走不出三尺开外。”
这种淡淡的、低低的、貌似中气不足，却又给人无形压力的声音，只有兰德了。
来的不单是兰德，还有今日的主客，大晏所有的达官贵人，基本上都在这里了，每人身边都带有高手相护，每一把刀剑都已经出鞘，闪着寒光。末儿忽然就有了一种被两只羊被虎郡包围的错觉，低声问自家大哥：“这下怎么办？早叫你走的啊。”
“要走一起走，我不会扔下你。”苏少起的声音坚定，“他们还当你是太子妃，总存着几分顾忌。你一会儿夺两把剑，咱们兄妹联手，杀出一条血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头紧皱，神情紧绷。即使是久经江湖的苏少起，当此情境还是有几分悚然，这才明白自己确实太心急了。只是从峨眉山回来，太子已经大婚，今日便是末儿唯一的出宫机会，他什么也来不及准备，却无法坐失这样的机会。
末儿的神情却比他的要轻松一点，略一心量，道：“太子来了，杜老爷也来了，他们不会让我死的。只要你抓住我，就能出去。”
苏少起看了兰初一眼：“他便是太子？”
“不，后面那个。”
苏少起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兰德身上，只见兰德脸色宁定，不惊，不恼，不怒，就如一口深潭，无风无浪无波，却足够溺毙所有的性命。明明看上去一派文弱，但阅历深厚的苏少起心中却骤然涌起一丝寒气，喃喃道：“傻丫头，我倒宁愿前面那个的是太子……”一语未了，忽见阿嫣附耳在杜老爷身边低语，苏少起一震，“不好！那丫环已经听到你叫我大哥，姓杜的只怕要杀咱们灭口！”
末儿道：“放心啦，就算这里所有人都想杀掉我这个冒牌太子妃，杜家都会想办法救我——”
她的声音被一道厉啸声打断，一支七寸长的羽箭破空而来，正对着她的面门。苏少起挥剑将羽箭劈开，握剑的手被震得虎口微裂，一丝鲜血沁出来。末儿吃了一惊，大哥的内劲她是很清楚，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支箭震伤？
更令她吃惊的还在后面，那支箭，正是杜老爷身边的护卫发出。
杜老爷沉声道：“贼子大胆，挟持太子妃，冒犯皇家威严，罪该万死！你可知太子妃何等尊贵，又岂能受你污辱？”说着声音一颤，眼中含泪，“女儿，父亲会为你保全名节！”
话音甫落，他身后另一名护卫身形暴起，挥刀劈下，一丝也没有阿朝方才对敌时的束手束脚，刀锋竟是正对着末儿。
苏少起微微吸了一口气，他的手刚才无力，不是内力不济，而是方才阿朝划伤他的衣袖时，顺带在他手臂上拉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这样的小伤口不疼不痒，一股说不出来的酸软却从手臂扩散至全身，那柄剑上显然喂了毒。苏少起放弃了对毒素的压制，提起全身内劲，准备接下这一刀。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忽然窜出，挡在了兄妹俩身前，既没有亮兵刃，也没有接招，根本就是特地来寻死。
但，在看清那人是谁之后，杜老爷发出一声惊呼，“快住手！”
来人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正是兰初。
护卫收刀。刀尖距离兰初的鼻尖，不到半分距离。
兰初喝道：“还不给我退下！”
“王爷！”杜老爷叫得痛心疾首，全没有方才手刃亲女的大义凛然，看上去，兰初倒更像是他的亲生骨肉。
兰初道：“杜大人，听不懂我的话了吗？”
杜老爷咬牙一挥手，包围的圈子登时露出缺口。兰初这才回过头来，向苏少起一笑，“你要人质是吗？我来如何？你也该看出来了，明显我比较吃香。”
他的五官本来就精致至极，这一笑，更是如雪花生树，繁华耀眼。末儿看着他，感动得热泪盈眶，生死关头，忘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颤声道：“我佛慈悲……施主你，你你真有舍身救人的大胸襟……”
“不，三嫂，我不是为谁都能舍身的。”兰初嘴角依然带着笑，眼眸中却有一分深沉的温柔，“我只为你。”
明明是他出手相助，但看见他望着末儿的眼神，听着他跟末儿说话的口气，苏少起莫名地就觉得这人有点不顺眼，皱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唔，这个么，你只要知道，我是比太子还要吃香的人就是了。”兰初整了整白狐披风的系带，笑得眉眼弯弯，“抓住我，保管你天下通行无阻，去哪儿都毫发无伤。”
这么积极自荐的人质，还真是世间少见。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来的，得罪。”苏少起长剑一转，搁在了兰初的颈边，“一个人质不稳当，不如两个一起来吧。”
这人不是妹妹，苏少起剑下毫不留情，轻轻一滑，兰初颈子上就多了一道丝丝长长的口子，他整个人一团白雪似的，这一丝鲜红格外刺目。
“啊啊啊疼疼疼……”兰初呻吟得也格外大声，包围圈立刻又散开了不少，只是兰德身边的东宫率卫却一步也没有后退。
苏少起挑眉道：“哦，太子殿下是嫌这道口子不够深？”
他手上用了点力，那一道血痕里，真的滴下血来了，兰初的呻吟这回货真价实。
末儿有点吃惊，大哥的武功很高，却很少伤人，而兰初又是一番好意相助，怎么也不能真弄伤了他。但也是这一回头，才发现大哥的脸色和兰初的一样苍白，额角隐隐还隐隐沁出一片冷汗，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正在勉力支撑。
大哥受伤了？！
兰德负手立在檐下，风轻轻吹动披风上的细细貂毛，他的表情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再不放开他们，就算给你解药，也救不了你了。”
苏少起冷哼道：“在那之前，我还可以拉这两人垫背。”
“如果你甘冒大险潜入杜府，就是为了取走这两条人命，那么请随意。”兰德道，“但如果你所图的并不是性命，而是其它，我们不妨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要是放了这两个人，我还能坐下来吗？”
“要杀了这两人，你更没有机会。要放要杀，你可以自己选。”
兰初苦笑一下，“真糟糕，忘了告诉你。以我为人质，你可以威胁世上任何一个人，却不包括我这亲爱的三哥。你真要杀了我，那可是替他拔了眼中钉，肉中刺，你死了之后，他说不定还会给你选块风水宝地。”
苏少起紧抿嘴唇，没有开口，毒素蔓延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上许多，他已经分不出精神来说话了。
他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滑落，末儿紧抿着唇探了探他的脉门，向兰德道：“殿下，快给我解药！”
兰德看着她，“你要救他？”
苏少起勉力瞪了一眼末儿，“不要……”即使被劫持，她还是太子妃，只要他放手，短日内尚无性命之虞。可要是让这人起疑，洞悉了她的身份，她便真的必死无疑。苏少起身形一颤，眼前发白，终于明白，自己说是来救末儿，但很可能最终会害了末儿。
“先给我解药！”末儿急道，“你给我解药，他就会放了我和安王！”
“喂……”兰初提醒她，“实话告诉你，他可不一定想看到我脱身……”
但出乎兰初的意料，解药很快便掷了过来。
身中剧痛还妄动真气，苏少起此时几近晕厥，末儿和兰初一左一右和他并肩退入最近的一间屋内。看似苏少起一下挟持两个人，实际上，是被劫持的两个人扶着他才能行走。
阿朝自然看得出端倪，铁面下的眼睛微微眯起。
兰德问：“解药多久生效？”
“一炷香。”
“够长了。”
“是。”阿朝自然明白，在那扇房内关上不到片刻的时间里，飞身扑了进去。
屋内，末儿刚刚把解药喂进苏少起嘴里，兰初则掀起了苏少起的衣袖。在苏少起的手臂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并不深，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来，但，伤口的边缘却已经泛黑，还带着一丝奇异的蓝绿色，就如孔雀的尾翎一般鲜艳。
兰初啧啧两声，“苗疆奇毒，孔雀金蓝。会这一手的暗卫杜家还训练不出来，我的三哥啊，到底是到哪里找来这些奇奇怪怪的奴才……”
话音才落，门已经敞开，一道黑影立在了屋内，冷冷道：“多谢安王夸奖。”
他说话很慢，动手却快极了。一句话还没落地，剑尖已经倏然而出，他的剑又细又长，看起来就像一条毒蛇在吐得信子，直刺苏少起。
苏少起刚刚服下解药，前功已散，后效未起，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别说还手，就连剑也提不起。
对于自己的毒药，阿朝再了解不过，这一剑，满拟结束苏少起的性命。却听“叮”地一声响，苏少起的青钢剑格住了他的细剑，握剑的手皮肤白晰如雪，阔边深紫色披帛滑在腕上，象征着太子妃身份的八凤填翠手镯覆在披帛之下。阿朝抬头，就看见太子妃涨得通红的脸。
阿朝缓缓道：“娘娘，请注意您的身份。”
末儿胸膛急剧起伏，握剑的手紧了紧，脑海里一片浑沌，但看着无力躺在椅上的大哥，一咬牙，“叫殿下进来，我有话要说。”
阿朝凝望她片刻，收剑，回身。
“傻丫头……”苏少起强撑着坐起，“你……你想干什么？”
“到了这一步，只有实话实说，你不是刺客，他们就不会杀你。”末儿深吸一口气，转脸望向兰初，“王爷，你看到了，我确实不是杜雪意。我叫苏末儿，这位是我的大哥，他是来找我的。我骗了你，还连累你受伤，真是对不住，王爷，请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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