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上灯火通明，阿度夜藤倚在榻上，一人把盏独饮，仿佛专为候她。呼云城是阿洛距离大晏最近的城池，臣服时此地是两国重要的商城，城主府的布置也颇居中原之风，阿度夜藤身后的八折的丝绸屏风上绣着连枝繁花，其上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就能飞到他的发上。阿洛人习惯披发纹身，他的头发仍然披散着，微微卷曲的长发看上去那样美丽，饱满的额头还难得地束着额环，一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闪闪发光。
认识这么久，末儿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他。
她一直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他也看着末儿一步步走近，嘴角的笑容慢慢加深，“敝人以为，至少要到明天才能见到姑娘。”
末儿走到他面前停下，随随便便在榻上坐下，“我早点儿来不好吗？”
“好，当然好。”阿度夜藤忽然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烛火辉煌，流离在她的脸上，这张脸真美。男装时英气勃勃，女装时如此美丽。他的拇指在那一小块肌肤上微微摩娑，“凤兰德会让你来，我很意外。”
“我倒觉得这在情理之中。”末儿道，“我终于明白他跟你来阿洛是为什么了？”
“哦，你知道？”阿度夜藤颇有兴致，“那你说说看，他为什么来阿洛？”
“这个嘛……”末儿招了招手，示意阿度夜藤附耳过来，阿度夜藤含笑低下了头。就在他低头的一瞬，一对雪亮的长剑自末儿宽大的衣袖中滑出，闪电般向他斩下，“——当然是为了要你的命！”
峨眉剑法以轻灵迅见长，世上会有更沉着更狠厉更具杀伤力的剑法，却没有哪种剑法，在速度上胜得过峨眉派。末儿这一招几乎使尽了峨眉剑招的所有精粹，自呼吸到发力，末儿握剑以来，从未这样顺畅过。
只有一招机会。
剑光如雪，刺向阿度夜藤的心脏。
这样近的距离，他根本避无可避，但好个阿洛王，他的王位便是在无数次暗杀中得来，明知无法闪避，反而将身体压向剑锋。就因为这一点的差池，原本应该命中心脏的剑尖陷进了肩膀，他的另一只手飞刀已现，划向末儿左手剑的脉门。
末儿一咬牙，拼着脉门被截断，左手剑紧跟着刺向他的胸膛。然而这不过是徒劳，一招杀不了他，就永远杀不了他。
他的随从听到打斗的动静，已经冲了进来，在她左手剑招式还未尽出之前，三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身后一柄剑已经穿透了她身上昂贵的衣料，陷进她的肌肤里，刺痛，冰凉。
只要再用一点力，就可以从后面把她刺个对穿。
之所以会点到即止，完全是因为阿度夜藤说了两个字，“住手！”
看着距离阿度夜藤胸口只余三分的左手剑，她的眼中满是遗憾。
“一个要把你送给我的男人，值得你这样卖命？”阿度夜藤的肩膀抽出剑，边上立刻有人为他止血包扎，因为疼痛和意外，阿度夜藤英俊的面孔有些扭曲，“凤兰德竟然派你来杀我？！”
“只要你死了，大晏就赢了，这场仗就不必打了！”
这话一出，阿度夜藤脸上的愤怒倒缓了一缓，吸着气任人为他的伤口洒上极霸道的刀伤药，重新上下打量末儿，“苏末儿，你根本不知道凤兰德送你到我这里来是做什么吧？”
末儿颈陷利刃，眉眼冷厉，“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杀你！”
“哈哈，”阿度夜藤仰天一笑，“果然，行刺是你自己的主意，你真是自作聪明，枉我还觉得你有些特别，特地向他讨要，没想到，你只是特别蠢而已。”
末儿怒视着他。
“我告诉你，他已经把你送给我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懂吗？”阿度夜藤捏住她的下巴，“女人脾气坏点没什么，我可以慢慢调教，但太蠢就难办了。”
“你胡说！”末儿冲动地想再动手，身形一动，脖颈撞上刀刃，立刻出了三道血痕，她吃痛，声音微颤，“兰德绝不会这样对我！”
“他不会？他为什么不会？”阿度夜藤好笑地看着她，“女人，你了解凤兰德吗？你知道他是怎么样一种人吗？”
“哈，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
“恐怕是的。”阿度夜藤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他看了看白布底下渗出的血迹，再望向末儿的时候，眼中有了一丝奇异的寒意，“作为对这一剑的报答，敝人让你更了解一点让你为之卖命的人如何？”
阿度夜藤说着，慢慢地问道：“你知道，这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吗？”
末儿冷哼一声，“你们不知死活，想攻我大晏，做梦！”
“没错。”阿度夜藤居然不生气，点点头，“我王位未稳，阿洛连年内战，根基也浅，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招惹外敌。你说，我为什么还会出兵呢？”
因为你笨。末儿骂都懒得骂了。
“因为，有人说服了我出兵。”
“这场战事背后有人捣鬼”，末儿一下子想到了香落所说的话，“谁？！”
阿度夜藤慢慢吐出三个字：“凤兰德。”
“不可能！”
别说两人一个在大晏皇宫，一个远在阿洛，根本没有机会见面，就算有机会见面，也绝不可能有哪国的太子会请别人来攻打自己的国家，除非他疯了。
“你一定很难相信，我最初听到的时候，也以为他只是在试探阿洛小小属国的忠诚呢。”阿度夜藤说着，眸光微微暗沉。
时光倒回三年前。
那个时候，作为阿洛最年轻的一任国主，为了得到晏朝的支持，他亲自来到晏朝的皇宫朝拜。那座皇宫宛如天宫一样富丽堂皇，宫人多得根本数不清，热闹的酒席上，有宫人悄悄告诉他，有人想见他。
即使近年来晏朝国力有些衰退，也仍然是世上最大的国家，诸附属国不论心中到底作何想法，在三年一度的大朝拜中却都做足了礼数，席面上许多的国主中，一人离席更衣，很少人会注意。
他跟着那名宫人，悄悄离开了歌舞升平的昭庆殿，一路往东走，越走人声越寂静，最后宫人将他带到了一间殿前，悄然退了下去。
那座宫殿华丽程度并不逊于昭庆殿，但寂静深邃，和昭庆殿的热闹比起来，仿佛两个世界。
殿门半掩，内里点着七宝树灯，一人负手站在灯前，黑袍上用金线绣着翔天的凤鸟，在灯光下似要振翅飞去，头上未束冠，只用一枚玉簪绾着发髻，未虽回头，但那一身高华气度，无风自动。而且，即使阿度夜藤来到晏朝不过五天，也知道那凤鸟的图腾整个晏朝只有四个人用得起。
皇帝，皇后。
太子，太子妃。
换句话说，即是晏朝现今的主人，以及未来的主人。
暗中唤他前来的人，是东宫太子凤兰德。
这样的国宴，身为储君在昭庆殿却没有一席之地。
夜色中，殿内的人影与灯火，在阿度夜藤眼中投下明灭的光影。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走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他回到了席位上。昭庆殿依旧热闹非凡，斛光交错，一个小小新任国主的离去又到来，完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夜晚，一场将影响天下大局的交易已经完成。
这一夜的小小石子扔进水面，扩散出来的涟漪或者动荡，要到三年后才知分晓。
所谓战争，只是棋局。
他是夜族族长，发动宫变夺来了王位，把持了朝政，军中却一时很难清理。前王留下的心腹将领拥兵自重，不异他的肉中刺，不拔总要一日要成大患，硬拔又要伤筋动骨。一场战事最好的手段，所有立场不稳的大将都被派上了战场，战争持续半年多，扎在他肉中的刺一根根被妥贴地拔除。
他需要战争。用战争来消耗内敌。
兰德也需要战争，战争是他逃出生天的契机。
坐困在东宫之内，不论他有多少计谋，都只能用来保命而已。必须离开皇宫，他的命运才有转机。
那个初春的夜晚，在安静的东宫，两人一拍即合。
天下人都认为这两人应该是死敌，却不知，他们早已经是盟友。如今双方的目的都已达成，阿度夜藤将呈上降书，赶在由兰初率领的第二批晏军到来之前，兰德以主帅的身份受降，为整个计划画上完美的句点。
这才是兰德会来到阿洛的真正理由。
“你喝酒的样子敝人很喜欢，所以就随便问了他一声，结果，他二话不说就把你送来了。”阿度夜藤笑道，“兰德太子真大方，是不是？”
当然，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任何一句说出口的话，都绝不可能是“随便问一声”。他会开口讨要末儿，一方面固然是对末儿颇感兴趣，更重要的一方面，则是为了试探兰德的诚意。
他们所做的交易，不管哪一方，只要有一丁点不稳，后果就不单单是送命，而是倾国。这一路同行，他早就发现了，兰德虽然很少和她独处，甚至连话都说得不多，但每当视线落在她身上，那双黑玉一般的眸子里就会浮上一层淡淡的暖意。
甚至脸上的线条都会柔和下来。
要从兰德那张面具一般的脸上看出真实的情绪很不容易，托她的福，阿度夜藤总算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一点人气。
这个女人对他而言是不同的。
两人之间的合作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所谓信任根本上就是天方夜谭。不然阿度夜藤也不会在战时试图拉笼勾波，而兰德也不可能一到宣城就去千江寨。他们一面要靠对方完成计划，一方面却也时刻都在担心对方会改变或者破坏计划。
棋局瞬息万变，眼前的利益已经到手，新的利益便会跟着诞生，那又是另一盘棋。
没有什么是可以预测的，所谓交易，更像是一场赌局。他不能肯定兰德是不是留着他所不知道的后手，只能一步步试探。
如果兰德只想迅速了结此事，然后全力回转京城，去进行更大的一场战争，那么，兰德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如果兰德真的已经生出了异心，留下了隐秘的安排，就绝不会这么轻易将末儿拱手让出。上位者的情爱虽然难得，却并非没有。再冷心的人也是血肉之躯，若是兰德已经准备对付他，就绝不忍心让末儿为他陪葬。
兰德没有犹豫，眼中虽然掠过一丝异样，却还是同意了。
那一丝异样，应该是痛楚。
兰德忍下这样的痛，也愿意安抚他。到此时，他终于可以肯定，在兰德的心中，皇宫内的战争比边疆重要，他可以放心地递上降书。
他的心情很好。
看到末儿今晚就出现在面前，他的心情更好。
只是……事情似乎出了点小小的错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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