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没有处理伤口的经验，但首先第一步应该是清洗。庙里炉灶俱全，后院还有一口井，他花了小半个时辰烧了一锅净水，替末儿将身上的伤口擦拭干净。药效已经过去，她身上的血已经在胎息的作用下止住。他脱了甲胄，将自己的里衣撕成条，放在沸水里煮过，晾干，然后为她包扎好。
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无比繁琐。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当他说一声“茶”的时候，那杯被端到手里的茶，要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人力。
再清扫出一间净室，将末儿安置妥当，夕阳已经挂在山头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走得足够远，还是这里实在太偏僻，附近并没有传来搜捕的动静。
他不知道的是，阿度夜藤回扑无果，正恼恨交加的时候，守城的兵士接到打渔人的报讯，说小河边死了一堆人。在那一堆尸体中，兰德的玉佩和末儿的剑被送到了阿度夜藤面前。
“他没走成！”阿度夜藤笑得咬牙切齿，“他们还在呼云城内！”
呼云城展开了细致的搜索，哪怕荒郊野外也没有放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个重伤濒死的女人，绝对走不了多远。阿度夜藤亲自带沿着小河附近搜查，日上中天，隔着一座山头，忽然升起一股袅袅炊烟，随从问被带来当向导的打渔人，“那是什么地方？”
“哦，那里有座庙，不过香火断了有一阵了，怎么又有和尚去了吗？”
随从认为可疑，阿度夜藤却笑了，“若没有这烟，我倒要去看看，有这烟，就不用去了。”
“为何？”
“如果真是凤兰德，他会笨到在一座废弃的庙里大白天燃起炊烟吗，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我他在哪里？”阿度夜藤笃定道，“庙中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凤兰德。”
对于这名对手的智慧，阿度夜藤可是深有余悸。昨晚先用阿朝调虎离山，然后趁他发觉时再出城门。如果不是碰巧被留下的两队人碰上，兰德很可能就此出了城。饶是如此，以末儿的功力居然能拿下两队人马，也十分不可思议，里面只怕有兰德的筹谋之功，阿度夜藤对兰德的机智已经从警惕转为惊惧。
但这一次，他真的是太高看兰德了。
兰德会点火，只是因为，这位锦衣玉食长在深宫的兰德太子，根本不知道灶前那管烟囱是会冒烟的。
话说，他当时能自己点着火就已经欣喜万分了，也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注意还有烟的问题。
眼看夕阳西沉，晒在石上的信香也干了，兰德点起信香，在淡淡的芳香，静静等候阿朝的到来。
只是，香烧到一半，阿朝没来。
香最后烧尽，阿朝还没来。
兰德眉头微皱，又等了等，山林一片寂静，虫声蛰蛰，没有丝毫人来的迹象。
是阿朝受伤太重无法赶来，还是这支被泡得半残的香效力已经不够？
抑或是……
兰德的眼中掠过一抹寒光。
阿朝会受他掌控无外乎两点，一是云知暮，二是一个“信”字。眼下云知暮已经离开了京城，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就在阿朝触手能及的宣城，如果阿朝放弃所谓的江湖信义，带着云知暮远走高飞……未尝不可一个可能。
但……他的目光望向那一扇净室的窗子，里面点着一小盏灯火，在寂静地夜里昏淡淡，暖融融，眉头慢慢松开来。
这个世上，已经有人让他得到了不惧死亡的爱，那么，他是不是可以相信，世上同样也有不惧死亡的信义？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感情的强大与恐怖，正因如此才总用感掌控纵他人。但此时此刻，看着那一窗淡淡的灯光，他的心中忽然温暖洁净，嘴角慢慢现出笑容来。
原来，被感情掌控，会让人如此甘愿。
二
苦……
好苦……
全身的痛楚已经麻木，这点苦味却是无法忽略，它简直像有自己的生命力，不但布满口腔，进入五内，甚至连大脑也不放过。
苦死了……苦死了……苦死了！
兰德让末儿靠在怀里，一手端碗，一手持匙，一口一口将碗里的汤送到末儿嘴里。她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开始的时候喂一口几乎会全溢出来，后面已经能小半口小半口咽下，到最近两天，一匙下去，都不用再拭嘴角了，几乎都能吞下去。
喂到最后一口，手上意外地遇到一点阻力，那感觉，就好像是末儿在用舌头把汤匙往外顶。
兰德又惊又喜，这是这么久以来末儿第一次有反应。
紧跟着，末儿的眼皮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
“末儿，末儿？”
末儿呻吟一声，仿佛说了句什么。
兰德附耳下去，凝神细听，只听她双唇开合，“好……苦……”
后来的后来，回忆这一段死里逃生的经历，末儿很肯定地说，她是苦醒的。
兰德做出来的汤水，真是胜过世上一切良药啊。
这样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大半天，晚上又被喂了一碗汤，末儿真正睁开了眼睛。
屋内的黯淡灯火，在久未睁开的眼睛里也变得雪亮，眼前仿佛涌入一片白光，有些刺眼，但，舍不得闭上眼睛，因为，这片白茫茫的光芒里，兰德的脸慢慢清晰。
这张脸似白玉碾就，工笔细描，他像是女娲亲手捏就，而不是人世所出。屋中唯一的灯火映在他的眸子里，像两粒黑水晶，发着莹莹的光，此时此刻，这双眼睛里满含惊喜与欢欣，眉眼间温柔得简直要化成水。
这就是西方极乐世界吗？
从来不敢奢望的关怀与柔情，比梦中所想的更加清晰和真实，触手可及。
周身的剧痛都在飘远，末儿醒来之后的第一个表情是微笑，“真好啊，兰德，原来死了也可以看见你……”
她的嘴角轻轻弯起，眼中闪烁着温暖光芒。
兰德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她。
切实的温度，熟悉的气息，实实在在在手感，末儿的眼睛一点点睁大，“我、我、我不是在做梦……还是你也死了？”
兰德没有答话，只是抱着她，抱得这样紧，末儿明显感觉到他肩头轻轻的抽动，以及被打乱的呼吸。
兰德……哭了吗？
但兰德不会让人看到他哭的样子。再松开末儿的时候，他的心神已经稍定，轻轻吐出一口气平定一下呼吸，问：“身上觉得怎么样？”
末儿认真想了想，总结出两个字：“痛……苦……”
请注意，这两个字是分开的。
后来末儿才明白为什么一碗汤也可以做到那么苦。那是一碗参汤。
寺庙后面有块空地，种了些药草，其中就有不少人参。佛教在阿洛不如在大晏有那么多信陡布施，僧人的生计都要靠自己解决，这片药地显然就是僧人的衣食来源。不知道这所所寺庙被荒废了多久，药地里已经野草成片，幸亏兰德在少时杂学旁收，记性又好，瞥过几眼的药书也没有忘记。
等到末儿可以起身行走的时候，她看到了后院的药田。那是一个黄昏，夕阳如水，照得及腰高的草地一片晕红。可以想象，当时兰德在这样一片杂草间，是怎样一株一株仔细辨认，对照着记忆中药书上简略的描述，花了多少功夫，才找出了那几株人参。
晚风拂过，带着山间独有的芬芳，她靠着廊下的柱子，看着这一片萋萋草地，仿佛看到了兰德。
但奇怪的是，就算它是一碗参汤，也不该苦到这种境界。兰德似乎有种天分，任何食物从他手上端出来，都像药。良药。很良很良的药。
从能走路开始，末儿就把下厨这件事情抢了过来，于是两人终于能吃上正常人吃的饭菜。
菜是野菜，饭是佛龛下找到的一袋子大米，也许是拿来供奉的，也许是某位僧人的私藏，总之拜这袋米所赐，两人总算没有闹饥荒。后来末儿气力渐复，偶尔山上的鸟飞得低了点，一块石子过去，晚上还有人参炖鸽子吃，伙食还算不坏。
那袋米不算少，却也不算太多，这天晚上末儿做饭，拎起袋子来倒光了里面所有的米，也只够做出一碗饭。
菜可以摘，肉可以猎，米，却不是说种就能种出来的。
窗外，兰德正在布阵。这里虽说一直没有被搜查过，但他们一个伤病一个文弱，只消一队小兵就可以轻松将他们收拾了去。兰德将寺外的大石布成简单的石阵，石头很大，他推起来十分吃力。十指上的伤才好不久，这样做只怕又要弄伤了，末儿擦了擦手连忙出去帮他。
最后一块大石挪到了指定的地方，一道简单的石阵就算布好了。这么久这里都没有被搜，显然也并非阿度夜藤眼中的要处，有这么一个阵法辅助，就算有人来，末儿也能悄无声息地将人做掉，短期内两人的安全可以保障。
推完大石，两人去井边打水洗手。血衣是早就都没办法穿了，现在两人穿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灰色僧衣——不知从哪只衣箱底下翻出来的，头发都是一模一样用同色的布条束在脑后，不同的是末儿的只到背心，兰德却直至腰下，如缎如丝，在黄昏柔和的光线里似有水一样的光泽脉脉流动。
末儿垂涎这一头长发，可不止一日两日，每天清早为兰德梳头，简直像礼佛一样虔诚又仔细，把在手里总是玩不腻。兰德开始还不想让她久站，但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也就由她去。这时见她又傻瞧着自己的头发出神，手指一弹，轻轻洒了点水在她脸上，“看着我能饱吗？肚子不饿吗？”
他嘴角微翘，眼中带笑，玉雕般的面庞在夕阳的柔光里美好得叫人简直不敢多看，末儿的脸微微发烫，干脆捧了捧水洗了把脸，含糊道：“我已经吃过啦，给你留了一碗饭，你去吃吧。”
她还假假地摸着肚皮，“啊，吃得太饱了，我去消消食。”说着一溜走到林子里去了。
她走得比谁都快，好像林子里有一只兔子等她去捡。
因为再慢一点，兰德再多问她一句，她恐怕就要漏馅了。
有时候呢，夫君太聪明，也有点难办啊。
她还是高估自己了，兰德其实不用问，一听她说话的语气，再看她跑路的速度，便知有异。果然，灶里灶外只剩下一碗饭，锅里刮得干干净净，一颗饭粒也没多留，饶是如此，饭碗也只有八分满。
不知放了多入的残米，其实是有点发黄的，滋味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山间的野菜虽为文人雅客们推崇，但真让他们来吃上一个月，就绝对写不出那些诗了。
可是，一生之中，他不知道吃过多少美味珍馐，却没有任何一顿，能比得上眼前这一桌。
“傻丫头。”
吐出这三个字，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wWＷ。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