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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未向薄情染(下)》 作者:叶紫

第6章 :同为刺王

  尉迟骏帮她捡起草药放进箩筐。女子一个劲地道谢,微微一笑,绚丽动人若天边升起的朝霞。

  “公子,我们从前是否在哪里见过?”女子骤然开口问道。

  尉迟骏避开她探视的目光,淡漠道:“没有。”

  女子触了个钉子,眉目闪过一瞬间的尴尬,旋即又道:“小女子名叫柳絮,在乾定城开有一家医馆。公子若是往乾定城去,我们正好同路。”

  尉迟骏神色如常,拾起一柄长剑递给柳絮,不答反问道:“姑娘懂得武功?”

  “会一些粗浅的招式,不值一提。”柳絮理了理鬓发,镇定自若道。

  云清霜的师妹,柳慕枫的爱女,所学又怎会是粗浅的武艺?尉迟骏心下透亮,却也不点破。

  柳絮低头看着鞋尖,良久无话。

  尉迟骏神情淡淡,“走吧,我送你回乾定城。”他存有私心,希望可以从她那里了解到云清霜的近况。

  柳絮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神采,忙点头应允。

  医馆设在城南,闹中取静。

  柳絮放下箩筐,把尉迟骏让进屋里。

  尉迟骏四下打量一番,不经意道:“就你一人打理医馆,很辛苦吧?”

  “我一个人哪里打理得了,父亲大人和兄长这个时辰应该出诊去了。”柳絮笑语彦彦,面带春风。

  尉迟骏略扬了扬唇角,开口告辞。

  柳絮急忙道:“喝杯茶再走也不迟啊。”

  “不必了。”尉迟骏一口回绝。

  柳絮鼓足了勇气道:“公子,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尉迟骏带着疏离的微笑走出门,直到策马离开都没有回答。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轻雾中,柳絮眼中的光泽忽然黯淡了下去。

  是夜,尉迟骏又一次来到听雨轩。

  他和柳絮分手后没有回将军府,而是直接去了林恒安的家中与他商量事情。林夫人热情好客,硬是留下他用过晚饭。告辞后,他鬼使神差般地就到了这里。

  老鸨给他的仍是那句话:颜菁姑娘患病,不方便见客。

  尉迟骏再一次失望而归。

  与此同时,他一心记挂的颜菁在皇宫中险遭杀身之祸。

  颜菁与娴琳公主在进宫后的第二日就开始实施先前定下的计划。娴琳求见太后,以婢女家人病重为由,恳请太后准其出宫。

  太后本着以仁义治天下的想法,欣然应允。

  互换身份后,颜菁将娴琳公主易容成婢女的模样,并亲自送到了宫门口。

  娴琳对着颜菁拜了一拜。颜菁忙要避让,娴琳压低了声音道:“你比我更清楚这里少不了萧予墨的耳目,我们得把戏做足了。”

  颜菁只得生生受了她一拜。

  娴琳格外的沉着冷静,“往后的事我帮不了你,一切全要靠你自己,我在这里先祝你马到成功。”

  颜菁不落痕迹地点了点头。

  娴琳又道:“萧予墨本身就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我听闻他身边的人也很有些本事,特别是一个叫做尉迟骏的,你需加倍留意。”

  颜菁止不住地心跳,抿了抿唇道:“我会小心的。”

  “我走了。”娴琳握了握她的手,双眸蒙上一层雾气。

  “保重。”颜菁敛眉,但愿后会有期。

  娴琳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颜菁挥了挥手,难掩惆怅之色。

  孰料一人一马将娴琳迅速拦下,抱一抱拳,“小人林恒安,请公主见谅。圣上有命,任何人不得离宫。”

  无论颜菁怎么据理力争,并且搬出太后懿旨,林恒安毫不动摇。无奈,颜菁只得和娴琳公主返回锦华宫。

  计划失败,需重新部署再做其他打算。商量下来的结果,颜菁仍然扮作婢女留在娴琳公主身边,待时机成熟,随时交换身份。

  颜菁生怕露出破绽,总是窝在自己房里,很少同旁人接触,幸好还有娴琳的贴身婢女经常陪她说说话。小怀口齿伶俐,也乐于解惑,使得颜菁对于宫廷礼节或是东裕国的民俗风情有了大致的了解。

  颜菁本以为混进皇宫就有机会接近嘉禾帝,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萧予墨根本没将四国公主放在心上,从不出现在锦华宫,而四国公主等于是被禁足在皇宫的一角,难有作为。

  如此一来,打乱了颜菁原本的计划。她势必要寻找其他的突破口,达到伺机刺杀的目的。

  这一晚,颜菁等到夜深人静,换上黑衣黑裤,蒙好面巾,从后窗悄悄地溜了出去。

  嘉禾帝虽未大婚,但身边少不了人伺候,他又正值盛年,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人数众多,颜菁要找到他的行踪着实有些困难。

  宫内高手众多,守卫森严,即便轻功盖世,颜菁亦不敢托大,每走一步都格外谨慎。

  星斗没入天幕,黑漆漆的一片,对颜菁大为有利。她仗着卓绝的轻功,跃过御花园内的太液池,没有沾上一丁点的水渍,只有衣袂飘忽。

  她对宫中地形不熟悉,完全凭一己之力瞎撞瞎摸,碰见禁卫军经过,就在假山后躲上须臾,遇上宫女内侍,便跟在身后,力图打探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就这样,竟被她误打误撞地寻到了慈宁宫。

  慈宁宫是太后的住处,于颜菁用处不大,她只暗中记下方位,就准备离开。但就在此时,她看到嘉禾帝的随身内侍从偏殿走出,心中蓦地一动。

  那内侍站在宫门口,不时打着哈欠,却又不离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颜菁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中指一弹。那内侍身躯晃了晃,颜菁抢在他倒下前接住,顺手点了他的昏睡穴推进花丛。

  颜菁一个珍珠倒卷帘翻上房檐,吊下半截身躯,伸头窥视,可惜目力所及范围有限,什么都没有瞧见。她稍一琢磨,上了屋顶。她在心里默数,每隔几块便轻手轻脚地搬开一块屋瓦,若无动静再原样放回。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在她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出现了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背影。

  萧予墨果然在此,且没有护从相随,倒是个下手的良机。颜菁摸出一把短刃,倒提手中,准备待他一出慈宁宫,立即动手。

  “皇儿。”有人突然出声,惊了颜菁一跳。她目光一直放在萧予墨身上,加上角度关系,并没有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太后。

  萧予墨恭顺道:“孩儿在。”

  “哀家同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太后起身,走了几步。萧予墨忙上前搀扶住她,低眉道:“兹事体大,容孩儿再考虑几天。”

  太后叹道:“哀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该找个人来替哀家分担后宫之事了。”

  萧予墨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件事就由哀家替你做主了。”太后一锤定音,没有回旋的余地。

  萧予墨苦笑道:“孩儿还有其他选择吗?”

  “有。”

  萧予墨面上一喜,“什么?”

  太后目光自他面上迅速划过,“四位公主,你可任意立其中一人为后。”

  “母后您索性替孩儿选了不是更好。”萧予墨眸中尽是笑意,看不出一丝不悦。

  “哼,你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脑子里想什么,哀家岂会不知。”太后撇嘴道。

  萧予墨神色如常的赔笑,克制住心底的黯然。纵然他身为一国之君,婚姻大事,依旧不能肆意妄为。“孩儿明日就下诏书。”

  太后满意地笑了。

  他二人的声音并不大,颜菁将耳朵紧贴住房梁才勉强听清。她暗中琢磨,谁会是萧予墨心中认定的人选。

  为了成就统一大业,也为了安抚人心,同时又要确保自身的安全,该如何抉择,其实萧予墨早就拿定了主意。

  颜菁守候在屋顶良久。萧予墨双手背在身后,步伐稳健地迈出慈宁宫。颜菁右手握一把锋利的匕首,左手暗扣几枚袖箭,只待他一靠近便双管齐下。就算他练过几年功夫,应变能力再强,如此近的距离,也难逃此劫。

  成败在此一举,颜菁紧张得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萧予墨忽而抬头往这个方向看过来。颜菁吓得赶紧将头埋下,身体缩成一团,紧紧趴在屋顶上,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等到她再度抬首,发现萧予墨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活像根竹竿,另一人又矮又胖和水缸差不离。对这两个人,颜菁有所耳闻。他们本是魔教左右护法,魔教被灭后,此二人曾一度销声匿迹,不知萧予墨许以何等承诺,竟使他们甘愿为他所用。

  他二人中任何一人都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论名声不在邀月山庄柳慕枫之下,颜菁毫无取胜的把握。若不是方才为躲避萧予墨的视线缓了一缓,只怕她的行藏已然败露,非但刺杀不成,反而要搭上她的小命。她屏息凝神,将自己藏得更为隐秘。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离去,颜菁吁了口气,背脊上潮湿一片,风一吹凉飕飕的竟全是冷汗。危险虽已过去,她仍是感到后怕。

  “有刺客!”突然,静谧的黑夜被一个凄厉的女声打破。颜菁第一反应是自己被发现了,下意识地拔腿就跑。跑出一段路后不见有人追来,她刚想停下歇息片刻,就与迎面而来的一个黑影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均是黑巾蒙面,全身上下仅露出两只眼睛,在暗夜里黑得透亮。

  颜菁不愿惹事,扭过头就走。黑衣蒙面人也不阻拦,往相反方向而去。没走上几步,颜菁回过神来。远处的火把照亮了半个夜空,若是她没有猜错,方才那个黑衣人才是被追踪的刺客。他身份不明,也许和自己抱有同一目的,若顺着他走来的路线走下去,正是自投罗网。这黑衣人是要她背黑锅,她险些就上了他的当。她暗暗咒骂一句,急忙掉头。

  身后追赶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颜菁急于赶回锦华宫,可越急越容易出差错。夜黑风高本就方向难辨,加上她心慌意乱,慌不择路,踏上的根本不是回锦华宫的小径。

  千辛万苦甩掉了追兵,颜菁心神俱疲。身旁的宫殿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想来无人居住,她一闪身钻了进去,准备先避一避再说。

  殿宇廊庑,雕栏画栋,前殿有四根一人无法抱住的朱漆柱子,可以想象曾经的富丽辉煌。而如今的主殿破旧空旷,连张像样的椅子也没有。

  颜菁继续往里走。双目已经适应了黑暗,她小心避过横七竖八的杂物,走入后殿。

  眼前的景象叫她大吃一惊,退出已然不及。

  微弱的烛光下,一对男女纠缠在一起……

  颜菁懵了一下,面红耳赤,忙别转开头。她虽未经人事,但在听雨轩这么些时日,对于这种事不再陌生。

  床上的二人骤然仰起头,那女子如一条泥鳅似的滑入被中,眯眼道:“涵,杀了她。”

  那被称作涵的男子一扬手,一件华丽的锦袍从头兜下。他勾起邪气的笑容,“你是哪个宫里的,胆敢坏我的好事?”大概是突然发觉颜菁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面,他脸色一沉,“原来还是见不得人的货色。”

  颜菁闭口不语,握紧了手中的短刃。前有豺狼,后有追兵,两面夹击,她难以逃脱,唯有速战速决解决掉此二人,她才有一线生机。

  “哟,还是名练家子。”男子盯着她手中的匕首,不紧不慢地道,“宝贝儿,把剑扔给我。”后面这句话却是对着床上那女子说的。

  女子抓过长剑奋力扔过去,男子跃在半空中捉剑在手,用衣袖拂过剑身,傲然道:“你是自行了断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颜菁在心底冷笑出声,好大的口气。她不言不语,柳眉倒竖,一口气攻出了数十招。

  “来得好。”男子不避不让,一剑当胸穿去,厉害至极。颜菁恨他招式轻佻,施展生平绝学,与之对战。

  男子低喝一声,攻势越发紧迫。颜菁被罩在其中如一叶扁舟,上下翻腾,男子乘机挥出一掌,颜菁回护不及,但听得“嗤”的一声,肩头的衣衫被他撕裂,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

  男子大笑。颜菁又急又怒,挺剑疾刺。她放弃防守一味进攻,用的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男子退出几步,惊道:“你莫不是疯了?”

  颜菁拢紧了肩头撕碎的衣帛,怒目相向。忽听得耳边有人轻声道:“下盘是他的致命弱点,一会儿你全力攻他下盘。”

  颜菁四处张望,这里除了他们三人再无其他人,显然帮她的绝不会是床上那女子。

  “你不必找了,胜了他我自会现身。”那声音又道。

  颜菁见识颇丰,知道他是用深厚的内力将声音凝成一线送入自己的耳中,也就是传音入密的手法。她忽而凌空飞起,用力踢向男子的双足。男子忙用尽全力闪避,岂料颜菁却是虚晃一脚,在空中转身霍霍刺出两剑,脚下动作分毫不停顿,上刺下踢一气呵成,一个旋身,短刃深深扎入男子的左臂。随着她将短刃拔出,男子的一条臂膀被鲜血浸湿。

  女子失声尖叫:“涵!”

  男子不以为意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手臂,唇畔沾染上鲜血,和他白净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反差,在惨淡的烛光映照下倍加阴森可怖。

  不知怎的,颜菁想起了青面獠牙的鬼魅,不觉打了个冷战。

  “倒是有两下子。”男子阴恻恻道。

  颜菁依旧不出声。

  “喂,你不会是个哑巴吧?”男子又问道。

  颜菁懒得和他废话,比了比手中的匕首。意思是还需比划的话,她自当奉陪。

  那男子真当她是哑巴,回头和那女子道:“有点儿意思。”

  女子不耐烦地道:“哑巴也有可能认字,你不杀了她灭口,迟早会捅出娄子。”

  男子点点头,将一柄剑舞的犹如疾风骤雨,利刃锋利,直指颜菁的心窝。他身法不俗,剑术高明,颜菁在绝险的情况下,避过了几招,反手一挡,衣袖被削去了一截。男子一拽,颜菁用于遮面的面巾也被他扯了下来。

  “这是为了报你方才伤我手臂之仇。”男子微露一丝笑意,淡淡道。

  颜菁庆幸她出门时戴了张人皮面具。

  “姿色马马虎虎。”男子的目光上下扫视,鄙夷道。

  颜菁惯于用剑,只可惜现在没有称手的兵刃,她的优势发挥不出。掌法本就不是她的强项,现下难免受制于人。她一咬牙,解下腰带,一卷一拨一拉,越展越快,如玉龙腾飞。男子剑法神出鬼没,身形一侧,手腕一沉,宝剑直刺咽喉。这一招式急如闪电,颜菁避无可避,男子以为得手喜形于色,不料手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叮咬了一口,剑刺出的位置低了寸许。颜菁何等精明,觉出异样,立刻出手点他的穴道。男子胸口的璇玑穴被点了个正着,高大的身躯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他情知有人暗算,但已无法开口。

  “别去管他,赶紧离开这里。”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旁人看来颜菁胜得莫名其妙,她自己可是心知肚明。

  颜菁顾不得床上那之前气焰嚣张如今吓得簌簌发抖的女子,迅速走出宫殿。她不知救她的男子身在何处,朝空中抱了抱拳,低声道:“多谢。”

  如她意料,无人回应。

  颜菁仔细辨认回锦华宫的路。这皇宫里的宫殿样子都建造得差不多,如不熟悉地形,大白天的也会走错,何况是月淡星疏的深夜。

  拐过几个岔道,耳中又稀稀拉拉地传来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幸好锦华宫已在眼前,只要立即回宫换下这身衣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过关。

  她在宫门口撕下人皮面具,匆匆塞入怀中,踏进宫殿,不敢稍作停留,直接往屋里赶。经过西茗国夕华公主的卧房门前时,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缝隙,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了进去。

  这一晚上所受惊吓太多,纵然有再古怪的事发生也不足为奇。颜菁定睛一看,拽住她胳膊的那人和她一样身着黑衣,一双晶亮的眸子熠熠发光。

  “是你。”颜菁微微一怔。

  “娴琳公主的侍女,三更半夜,你这一身打扮是从何处而来啊?”夕华公主整个人靠在门背上,闲闲道。

  颜菁毫不示弱,针锋相以对道:“公主在寝宫内窝藏了一名男子,还是今夜禁卫军通缉的刺客,你又意欲何为?”双方各自握有对方的把柄,大不了相互交换,颜菁没什么好担心的。

  夕华公主不以为忤地灿然一笑,“果真伶牙俐齿的。”

  黑衣男子平平道:“没想到东裕国公主身边还有你这样一位身手了得的侍女。”

  颜菁猛一抬头,“你……”颜菁听出了他的声音,正是方才助他得胜的人。

  “姑娘夜探皇宫,所为何事?”黑衣男子单刀直入地问道。

  颜菁稍一沉吟,轻笑,“我们将各自的目的写在手上,然后一同亮出如何?”

  男子和夕华公主同时笑了,不约而同道,“好。”

  一位是长居深宫的公主,一个身份暂时不明,这两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颜菁暗自思忖。

  夕华公主取来笔墨,将其中一支笔递给颜菁。颜菁大笔一挥,刷刷在左手掌心写下一个字,仰首,黑衣人也刚好丢下笔。

  两人齐齐伸出手,颜菁手上写的是个“萧”字,而黑衣人所书写的则是“嘉”字。

  黑衣人低笑着摘下了蒙面的黑巾,他的面部轮廓如刀削般分明,浓密的剑眉稍稍上挑,英俊挺拔,气宇不凡。

  颜菁又是一惊。对他,颜菁自然不陌生,一个月前他曾去过听雨轩,也曾试探过她的武功。他便是西茗国大将夏侯熙。由此,他出现在这里倒也说得通。只不过,他和夕华公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归还是不妥。

  “姑娘,既然我们有相同的目的,你我何不联手,共谋大事?”夏侯熙悠然笑道。

  颜菁略一思量,沉静的笑容悄然攀上唇际,“夏侯将军可是已有了良策?”

  “你认得我?”夏侯熙沉沉道。

  颜菁笑而不答。

  “办法还没有想到,但我们三个臭皮匠总能抵上一个诸葛亮。”说还未说完,夕华公主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倒是个爽直泼辣的性子,颜菁暗道。她拣了张椅子坐下,神色一松,“太后命萧予墨在四国公主中挑选一位册封为后,公主和我们娴琳公主皆有机会。”

  “你的意思是?”夕华公主疑惑道。

  颜菁微一扬眉,“这是最好的接近萧予墨的时机。”

  “你怎么有把握后位一定会落在娴琳公主或是我的头上?”夕华的眉眼间是重重的疑虑。

  夏侯熙嘴角绽出浅浅笑纹,“萧予墨心机深沉,必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熙认为,娴琳公主是不二人选。”

  颜菁目光微微一动,颇有兴趣道:“愿闻其详。”

  “我且先问姑娘,四国中谁与天阒国最为亲厚?”夏侯熙肃然道。

  “自然是东裕国。”颜菁不假思索道。夏侯熙瞟她一眼,她似乎意识到话有不妥,停顿片刻,改口道:“我东裕国与萧予墨有盟约,约定互不侵犯。”

  夏侯熙语调平和,“西茗和北辰的联盟已不是秘密,南枫地势偏僻,而萧予墨还没有同时征讨四国的能耐。贵国可以成为他坚实有力的后盾,同样也能够给予他致命一击。他为了安稳人心,娶娴琳公主为后是上上之策。”

  “将军分析得极有道理,小女子佩服至极。”其实早在归途中,颜菁就已想到这一点,现今不过是更为确定罢了。

  “姑娘虽身手不凡,也不可小觑了萧予墨的能耐。他师从李笑,同尉迟骏名为君臣,实为师兄弟。他从不在人前展露武功,但据我所知,他的本领绝不在尉迟骏之下。”夏侯熙缓缓道来,仿佛不过是在诉说一件陈年旧事,情绪无半点儿起伏。

  乍闻这个名字,颜菁稍有失神,很快稳定情绪,“将军所言极是,我会小心的。”

  夏侯熙摇了摇头,“你如何近得了萧予墨的身?”

  颜菁捋了捋长发,轻浅笑道:“这个不劳将军费心,我自有办法。”

  夏侯熙面上带笑,神色却是淡然至极,眉头微微蹙起,好像是在思考其可行性。良久,他道:“凭你一己之力根本杀不了他。”

  颜菁心中不以为然,但未表露于形,深深吸一口气,“那将军希望我如何去做?”

  “大婚之日,姑娘放出信号,你我里应外合,必教萧予墨身首异处,血溅三尺。”夏侯熙面色平静如镜,清朗的男声抑扬顿挫,豪气干云。

  颜菁神色一凛,有一瞬间的沉默。

  夏侯熙并不催促,长久地等待后,他终于听到颜菁开了口:“就依照将军所言。”

  “一言为定。”夏侯熙伸手与之击掌盟誓。

  颜菁转眸一笑,轻轻吐了口气,三击掌,以此定下盟约。

  夏侯熙雄才伟略,确有大将风度。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事无巨细,皆考虑周到,并制定下相应的应对措施,只等圣旨颁下,他便可安排进一步的事宜。

  如此严密而周详的计划,颜菁毫不怀疑,萧予墨的大婚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圣旨在翌日送达锦华宫。平地波澜,骤生变故,意外得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今日便是比武之日,尉迟骏一早便来到校场。

  这场比试,名义上是切磋武艺,实则最后的胜者极有可能成为征西大元帅尉迟炯的副手,出兵讨伐四国,完成统一大业。

  尉迟骏不求高官厚禄,飞黄腾达,只希望他的努力,可以让祖父尉迟炯还其母亲一个名分,使她的牌位能够堂堂正正地进到尉迟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其余人在半炷香内也陆续来到校场,都是尉迟骏的叔伯兄弟,每个人扫视他的目光都带着一丝不屑和嫉恨。尉迟骏背过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彻底融入这个大家族。

  尉迟炯被簇拥着走入校场中央,虽是头发花白,却腰板直挺,眼神凌厉,意气风发,丝毫不输于年轻人。他抬一抬手,原本稍嫌嘈杂的校场顿时一片肃静。

  “今天的规矩,谁能够将三支箭皆射中靶心,那么,”尉迟炯停顿须臾,含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徐徐道,“家传宝刀就归他所有。”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谁都知道尉迟家族的这把宝刀代表了什么。

  那是家族荣誉的象征,是先帝为表彰尉迟一门多年来的耿耿忠心及立下的赫赫战功所赐,谁拥有这把宝刀,不仅能够统帅二十万尉家军,将来更有可能接替尉迟炯的帅位,从此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这把宝刀从来都是传给长房长子,尉迟炯现在却要打破这一传统,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尉迟炯作出这一决定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他有四子一女,长子性情温和沉静,从小不愿习武,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倒是无一不精通,只可惜尉迟一族向来重武轻文,白白耽误了他的状元之才。二子武艺虽高强,但性子鲁莽,难以担当重任。四子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结交了一班狐朋狗友,终日花天酒地,后来离家远走,已多年没有音讯。第三子无论文采、武功、相貌还是品行都属上乘,脾性也和他几乎一模一样,尉迟炯早将他视为继承人,但二十年前他为了一名孙姓女子,与家人反目。他私自退掉自小定下的亲事,使得尉迟炯在群臣面前丢尽了脸面,气得他与之断绝了父子关系。很多年以后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伤痕,已是奄奄一息。尉迟炯遍请名医,花了很大的代价,仍是没有留住他年轻的生命,白发人送黑发人。为此,尉迟炯对那孙姓女子恨之入骨。若不是她,他又怎会痛失爱子。他接回孙子,却执意不承认孙氏的存在。这个孙子就是尉迟骏,他继承了母亲的容貌,父亲的至情至性,祖父的执拗,和尉迟家族与生俱来的斗志。他生来就该是尉迟家的人。尉迟炯失去了一个儿子,老天还给他一个更为优秀的孙子。他将全部心血倾注于尉迟骏的身上,对他抱有深切期望。在他其余的孙儿中,不乏出色的人选,但只要同尉迟骏一比较,总是稍逊一筹。他对尉迟骏的偏爱人人都看在眼里,也难怪会引起其他人的嫉恨。他想出这个法子,不仅是要考校尉迟骏的本事,更是希望经此一役,他能够令众人心悦诚服,从而稳固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他双目灼灼,扫视全场,“有何不妥之处尽管说出来,在底下议论成何体统!”

  他的长子尉迟凌率先站出来,不满道:“家传宝刀向来是传给长子长孙的,父亲大人这么做有违常理,孩儿不服。”

  次子尉迟渊插嘴道:“大哥,父亲大人做事自有道理,我等鼠目寸光,哪里猜得到他的心思。”表面上似乎是在维护父亲,但半真半假的口吻还是泄漏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尉迟炯微微冷笑,“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让你们知道,要得到任何东西,不劳而获是不可能的,要靠自己努力的奋斗。世上没有一样东西,会从天上掉下来。”他脸色缓了缓,“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可以理解为父的一片苦心。”

  “是孩儿莽撞,请父亲大人见谅。”尉迟凌何等样人,他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怎样据理力争,父亲的决定是无法更改的。其实尉迟炯还算公道,如果他一心只想尉迟骏获胜,只需定下以武功决断的方法,场中无一人是尉迟骏的对手,毕竟箭术不是尉迟骏所长,这其中存在太多变数,胜负难料,谁都有机会。

  “希望这是你的真心话。”尉迟炯轻挑了挑眉。

  尉迟渊还待分辩,尉迟凌使劲给他使眼色,他就此打住。

  尉迟炯眉心收敛,声音沉沉,“若无异议,那就验箭吧。”

  参加比试的总共有六人,两人是尉迟凌之子,三人为尉迟渊之子,还有一个便是尉迟骏。管家老蔡从箭袋里点出十八支箭,检查完毕后,分送到六人手中。

  “现在,请诸位公子退到百步之后。”老蔡嗓音洪亮,偌大的校场人人听得清晰分明。

  “谁先来?”尉迟炯眸光在尉迟骏身上轻轻一转。后者会意,刚想出列,有人比他抢先一步。

  “祖父大人,孙儿想先试一试。”说话的是尉迟凌的次子尉迟为。他个子矮小肥硕,像根木桩子,站在众人身后,连脑袋都瞧不见。

  “你去吧。”尉迟炯知晓他的能耐,本不想他出丑,但既然他坚持一试,自己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尉迟为身体笨重,臂力却是惊人。他拉满弓弦,瞄准目标,第一支箭离弦而出,锐不可当,只可惜失了准头,箭从老蔡的头顶上方飞过,惊得他一脑门冷汗,而围观众人哄堂大笑。

  尉迟为涨红了脸欲拿第二支箭,被尉迟凌喝止,“还不退下,少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尉迟为讪讪退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嘲笑,有幸灾乐祸,也有同情,但显然前二者要比后者来得多。

  尉迟炯摇了摇头:“接着是谁上场?”

  从尉迟骏身后闪出一人,脸上浮着一丝笑意,“孙儿献丑了。”他是尉迟渊之子尉迟青,已在尉迟炯手下当差,素有神箭手之称。他这一出场,纵然箭在弦上还未发出,便已博得阵阵喝彩声。

  尉迟青自信地笑了笑,将三支箭同时抓在手中,缓慢并拢五指,眯眼凝视,只听嗖的一声,三箭齐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三支箭不偏不倚全部钉入靶心,毫不含糊。

  他的箭术精准,着实了得,连尉迟骏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为他喝彩。他高超的箭术挑起了尉迟骏争强好胜之心。珠玉在前,此时应战绝非大好时机,但尉迟骏骨子里的骄傲容不得他退缩,愈是困难,他愈是敢于挑战。他缓缓出列,目光流转,神采飞扬。

  忧思刻上尉迟炯的眉目。方才尉迟青所露那一手,已是登峰造极,尉迟骏要用什么方法来迎战?即便他也可以做到三箭齐发,但先入为主,他仍是败了。

  尉迟骏眼中隐有笑意,他握住弓,抽出一支箭扣于弦上,动作慢条斯理,弯弓搭箭的姿势也最是寻常不过。他忽地拉开弓,张如满月,蓦地一松,箭如流星,迅捷而出,紧接着他取过第二支箭,同样破空而去,却在第一支箭即将没入红心之时追上,钉在第一支箭尾,使得第一箭借由随之而来的冲力穿透靶心,而紧接着的第三箭亦是如此,三支箭连成一线,皆穿透红心,且不差分毫。

  全场一片肃静。这等技艺超乎众人想象,简直闻所未闻。良久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尉迟炯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露出赞许的微笑。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其后又有尉迟渊的第二子将三箭射入靶心,但在他之前已有两次出彩的表演,相对而言他中规中矩的表现毫不引人注目,众人皆已认定,胜者必是尉迟青和尉迟骏之中的一人。

  在判定谁为最终的胜利者时,尉迟炯犯了难。尉迟青和尉迟骏平分秋色,二人的支持者在人数上也基本持平,尉迟炯心底深处希望尉迟骏能够得到家传宝刀,但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尉迟青的能耐也不容忽视,他实在是难以作出决断。

  尉迟炯和他手下的几名将领商议后,清了清嗓子,“青儿和骏儿的表现难分高下,但宝刀只有一把。这样吧,”他照旧顿了顿,卖了少许关子,“晚上你俩再比试一场,题目嘛,稍后我再告诉你们。”他朗声笑了。诚然,无论谁胜谁负他都应该满足,因为二人都是尉迟家族的荣耀。

  “圣旨到。”黄门内侍尖细的嗓音萦绕在锦华宫内。众人乱成一团,唯有颜菁因事前知晓,显得有条不紊,搀扶着娴琳公主在宫门口候旨。

  “……北辰国纯婉公主仪态端庄,贤良淑德,今册立为后,钦此。”立后诏书上只短短几句,场中所有人的命运已被改变。

  纯婉公主,竟然是纯婉公主!萧予墨册立北辰国纯婉公主为后,别说颜菁想不明白,就连纯婉本人也是一头雾水。

  颜菁的思绪在短暂的停摆后,重新恢复了思考能力。君无戏言,圣旨颁下,一切已成定局。虽然他们的阵脚被打乱,但毕竟还没演变到最坏的那一步,只可惜了夏侯熙那天衣无缝的周密计划。

  颜菁沉得住气,纯婉公主却按捺不住了。大婚就安排在十日之后,她需尽快和颜菁商量。

  用过晚饭,纯婉在房中来回走动,心情始终无法平静。她唤来侍女小玉,“你去请颜菁姑娘过来。”

  小玉颔首,“诺。”同为侍女身份,她和颜菁见面还是较为容易的。

  为防止娴琳公主起疑心,颜菁愣是挨到娴琳和其他婢女睡熟后才偷偷溜去了纯婉的房中。

  一进门,她就被纯婉拽至角落,神情焦灼,“怎么办,怎么办?”

  颜菁睨她一眼,“船到桥头自然直,公主无须惊慌。”

  “你说得倒是轻巧,”纯婉没好气道,“我可不愿嫁给萧予墨。”

  颜菁也不知怎的,居然开起了纯婉的玩笑,“公主做了皇后未必是件坏事,或许萧予墨会为公主改变初衷,放弃攻打四国的念头。”

  “你……这样的事也能拿来说笑吗?”纯婉不愿再理她,跑到一边独自生闷气。

  颜菁并非有意同她过不去,只不过恼她明明知晓从前的那段恩怨情仇,却故意隐瞒不说。话出口后她便后悔了,她不该意气用事,毕竟现在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她慢吞吞地走去,抱歉的话难以说出口,只用胳膊撞了撞纯婉,“公主大人有大量,应该不会计较颜菁的无心之过吧?”

  纯婉自有公主气度,她抿嘴一笑,伸手在颜菁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罚你赶紧想个万全之策。”

  一时半会儿,颜菁又哪里想得到办法。

  纯婉心念一转,“不如,索性你替了我的身份接近萧予墨,然后……”她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不可。”颜菁皱眉道,“公主忘了我当日所说,万一失手,北辰国将被推到风口浪尖,从而万劫不复。”

  纯婉冷哼,“枉你一身武功,瞻前顾后,对自己竟毫无信心。”

  颜菁垂首低眉,“若只是我自己的事,拼了这条性命又何妨?但这关系到国家存亡,这不仅是颜菁的事、公主的事、圣上的事,更是北辰国所有百姓的事。圣上信任颜菁,将这等大事交付我手中,我不可以逞一时之气,置北辰国百姓生死于不顾。”她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自有慑人气势。

  纯婉公主眼底含了一抹赞赏之意,肃然起敬道,“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颜菁目光自她姣好的面容上划过,“公主也无需太过焦虑,请给颜菁几天的时间,我一定会想出妥善的方法来。”

  “你年纪比我小,但心思细腻,有勇有谋,难怪父皇放心将大事交给你。”纯婉双眸黯然,惭愧道,“与你相比,我差得太远。”

  颜菁语气轻柔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你我所处环境不同,性子也自然不同。公主自小生长在深宫禁地,不知人间疾苦,不识人心险恶,情有可原。但公主有胆量,有气魄,还有感怀天下的慈悲,这点,让颜菁很是钦佩。”

  这席话大约是说到了纯婉的心坎上,她神色间颇为动容。

  颜菁笑着抚了抚她的肩头,“时辰不早,公主早些安歇。”

  纯婉顺从地点点头,“你有了主意要尽早告诉我。”不知从何时起,她对颜菁多了一份依赖。

  颜菁没有回屋,而是去了夕华公主的房里。

  如她料想的那般,夏侯熙早已等候多时。显然,天阒国嘉禾帝要迎娶北辰国纯婉公主为后的消息已传遍了大街小巷。夏侯熙眉间隐有忧色。萧予墨的一道圣旨影响了多少人的命运,连他也是猝不及防。只是,他进出宫门如若无人之境,这皇宫的守卫实在算不上称职。

  夏侯熙仿似看出颜菁的疑问,唇角略微上扬,清淡如水地一笑,“皇宫里有我们的人接应。”

  既然有内应,为何不直接下手,还绕了这样一个弯,甚至要同她联手?颜菁略带了丝诧然。她的话还未问出口,夏侯熙便神态自若道:“他只是名普通的护卫,无法近萧予墨的身。”

  颜菁这才明了,用手撑了额,道:“如今将军有何打算?”

  “尚无头绪。”夏侯熙目光清明,以试探性的口吻道,“除非纯婉公主愿意参与到我们的计划中来。”他眼角有意无意地扫过颜菁,眼底笑意淡淡。

  他心中原是雪亮的。颜菁暗道,看来她刚从纯婉那里过来的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她索性大方地承认,“将军是否早就怀疑小女子的身份?”

  夏侯熙敛去笑意,蹙紧了眉头,“姑娘是什么人熙尚不清楚,只不过凑巧瞧见姑娘进了纯婉公主的房里。”他微微低首,嘴角噙了一抹浅笑,“姑娘胆识过人,谈吐文雅,想必和纯婉公主是旧识。当然这仅仅是熙的猜测,姑娘可以否认,但必须给熙一个信服的解释。”

  颜菁悠悠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方道,“若我不说,将军难道还要严刑逼供不成?”

  夏侯熙清淡的眸子骤转犀利,“熙并未对姑娘有所隐瞒,姑娘也应该坦诚相待才是。”

  颜菁眸光幽深,低头思索他的话。她心中的天平左右徘徊,拿不定主意。夏侯熙和她抱有相同的目的,他的为人又是值得信任的,而且西茗同北辰已结成盟军,按理说,她的确不该对他有任何的隐瞒,可是……颜菁重重地咬了下唇,直视夏侯熙,有些事一旦说出口,最初的过往浮出水面,原本的平静就要被彻底打破。

  “姑娘,说出实情就这么困难吗?”夏侯熙语调温和,然而神情淡漠,看不出是喜或是怒。

  颜菁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她寻思良久,舒了口气,轻轻揭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纤细动人的脸庞,俏丽如秋月满轮。

  “清霜。”夏侯熙低喃,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颜菁反应奇快,闪过一边,云淡风轻道:“夏侯将军,你又认错了人。”

  “原来是颜菁姑娘。”夏侯熙面上是来不及掩去的失望。

  “是我。”颜菁的口吻亦是淡得听不出任何的变化。

  “熙当日看走了眼。”他指的是未试出颜菁会武功一事,脸上浮起淡淡的自嘲的笑。

  “将军过谦了。颜菁服用了药物抑制住内力,看走眼的并不止将军一人。”颜菁刻意拖长了尾音,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停留在唇畔。

  烛光映射在颜菁明暗不清的脸上,夏侯熙有一瞬间的恍惚。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与之并肩作战的是云清霜,该有多好。

  “姑娘是北辰国人?”

  “正是。”

  “姑娘与纯婉公主如何相识?”

  “在北辰国时便是好姐妹。”

  “姑娘是如何得到东裕国娴琳公主的信任的?”

  “动之以情,勉之以义,剖之以理。”

  “姑娘师从哪位高人?”

  “这个并不重要。”

  “对于刺杀萧予墨一事,姑娘可有把握?”

  “只有五成。”

  一问一答,颜菁极为配合。她深谙真假参半的道理,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不妨全部吐露真言,但涉及隐私或是违背她个人意愿,她绝不会松口。

  夏侯熙幽幽一笑,“姑娘善于易容,你的主意也打的很好,如今皇后的人选从娴琳公主变成了纯婉公主,对你而言不是更为有利了吗?”

  颜菁不答,反而盈盈而笑,“颜菁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姑娘请讲。”夏侯熙从容不迫道。

  “如果将军刺杀萧予墨不幸失手被擒,将军会说出自己是西茗国人吗?”颜菁黑瞳闪了下,荡漾起波光涟漪。

  夏侯熙忽然笑起来,“熙会承认自己是东裕国人。”

  颜菁摊一摊手,“所以说,我们是同一类人。”她浅浅叹了口气,“颜菁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这个险我不可以冒。若我有把握能够一击即中,又何必大费周章,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夏侯熙顿住脚步,笑得莫测高深,“姑娘不会是打算提前行动吧?”

  颜菁脸上凝重,声音冷然,“大婚之后,其余三国公主都将返回故里,我们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

  夏侯熙没有看她,声音略显沉重,“姑娘大可以留在纯婉公主身边伺机而动。”

  “以牺牲公主终身幸福来达成目的,我做不到。”颜菁闭了闭眼,冷淡道。

  夏侯熙低哼一声,“她被送来乾定城之时,就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何况,国将不保,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那声音冰冷得没有丝毫的温度,是颜菁完全陌生的冷血无情。

  “道不同不相为谋。”颜菁眉间陇上淡淡的愁绪,静静地道。

  夏侯熙眸光一寒,“你刚说我们是同一类人。”

  “你比我想象中要冷血得多。”颜菁直截了当地道。

  夏侯熙长笑,“姑娘欲冒充娴琳公主行刺萧予墨,安的又是哪一门子的心?这招嫁祸他人的手法姑娘用得炉火纯青,令熙也不得不佩服。”他一直在笑,但话语里的犀利分毫没有减退。

  颜菁脸上血色尽褪,唇动了动,半天没有出声。夏侯熙没有说错,她利用娴琳的单纯和善良博取她的信任,却从来没有替她考虑过,一旦事情败露,娴琳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她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也曾产生过除掉娴琳取而代之的念头。她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夏侯熙,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何其的相像。

  “没话说了?”夏侯熙并不打算放过她,眼皮一抬,冷笑道。

  颜菁面上阴晴不定,“没有将军的帮忙,未必不能成事。颜菁心意已决,到时将军大可袖手旁观。”她说话也是一点儿不客气。

  “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夏侯熙反手站立窗前,面无表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切不可擅自行动。你要提前动手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事先知会我。”

  颜菁平了气息,轻若无声地点头。

  夏侯熙垂首淡淡一笑,“既然下定决心铲除萧予墨,就得做好充分准备,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微不可察地轻叹,“你大概觉得生死是你自己的事,大不了舍了这条性命,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的行动失败,皇宫守卫必定更为森严,前车之鉴,萧予墨不可能给予我们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他漆黑如墨的眸中转过一丝轻愁。

  颜菁倒是真没有深入的考虑过这个问题,诚然,机会仅此一次。她飞快地低声道:“抱歉,是我误会了将军。”

  夏侯熙温润的眼眸深邃如海,“你我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维护本国的利益,熙以为,我们会是最适合的盟军。

  颜菁的语气有些生硬,“是我鲁莽,没有领会将军的意图,这是我的错。”

  “每个人都有特别在乎的事和在意的人,在这件事上没有对错。”从夏侯熙喉咙里吐出的声音模模糊糊的,颜菁闻言似是一怔。她神伤地转过身,沉默了一下,“我要如何联络将军?”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夏侯熙倒是听懂了,他拂了拂衣袖道:“你在锦华宫门前多挂一盏灯笼,我就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继续沉默。

  “你还有话要说?”夏侯熙奇怪地瞥她一眼。

  颜菁语调平淡,“不,颜菁先行告退了。”

  她并没有回屋,而是折到锦华宫门前,寻了一隐蔽处藏好,随即,她瞧见蒙上面巾的夏侯熙无声无息地走出,提一口气,跃出数十步,再跃起,又是数十步,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经在十丈开外了。与从前相比,他的轻功亦精进了不少。

  尉迟炯在用过晚饭后,将所有人召到前厅。他从身后的案桌上拿起一个用绸缎包裹的精美匣子,一打开,里面躺着的赫然便是令尉迟家族为之骄傲的御赐宝刀。只见这把刀刀身长三尺半,其薄如纸,刀一出鞘,青光闪闪,寒气逼人,当真是“杀气腾幽朔,寒芒泣鬼神。舞余回紫袖,萧飒满苍旻”。

  尉迟炯手轻抚刀鞘,沉吟了许久,旁人的目光也随了他许久。他倏然抬头,高声道:“我会在子时将宝刀藏到后院,以一炷香为限,谁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寻到,这把刀也就归他所有。”

  他扫视堂下一眼,复又说道:“记住,真正的宝刀只有一把,不要被假象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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