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天一个小小的玩笑，却令我们终身悲伤(1)

　　1.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芷珊一直以为是她先遇到了叶长卿的。

　　那个学期她在图书馆打工，因为人手不够，她一个人要搬动一推车的书。正踩在梯架上摆书的时候，忽然有人喊：“Susan！”她应了一声，手一滑，一大沓精装版的《荷马史诗》就那样从最高的架子上掉落了下来。

　　“糟了。”她想要去扶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排的书哗啦啦地就像多米诺效应一般纷纷倒地。这样要是砸到人的话，估计能把人砸出个脑震荡来吧。她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却只听到有人“哎哟”了一声。

　　见鬼了，还真的砸到人了。她急忙扶着梯子走下来，看到那人坐在一堆散落的精装书里，一只手捂着脑袋，一只手里握着一本《微电子基础原理》。

　　“Sorry！Are you ok ？”她扶着那位同学的手，想要查看他脑袋上是不是被砸得起了大包。但那人就只是低着头吸着冷气。她急了，看来是砸得不轻，于是就要跑去找人来救人。

　　却不料她刚一站起来，对方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声音略低却令她的心微微一颤：“砸到人就想这样溜走了吗？”她惊慌地回头道：“不是，我是想找人……”忽然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心跳忽地停了一拍。

　　好奇怪啊，明明砸到他了，明明刚才好像还很疼的样子，为什么他的嘴角却带着笑意，笑得让人头晕眼花呢？

　　“那个……对不起。”她垂下眼帘，跪坐在一堆书上说，“我不是故意的。”对方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她只能把脑袋压得更低，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是我太不小心了。”她本来还想加一句“大家都是中国人，你犯不着这样砸我的饭碗吧”的。

　　对方却忽然拉她起来，道：“走吧。”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怎么能这样呢？只不过就是不小心砸到他一下，亏她还一直把他当偶像，他怎么就这么斤斤计较呢？看她瞪着大大的眼睛张皇失措的样子，对方反而笑了一下，说：“不带我去拍个片子，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脑震荡，会不会有后遗症呢？”

　　“啊？”她困惑了，不解其意，只能望着他。

　　那人笑了笑，说：“你不陪我去，难道要让馆长陪我去，然后找你报销医药费吗？”她急忙站起来，说：“我去，我去。”然而一摸身上的围裙，立刻就犹豫了，这时候就走的话，一定会被骂吧，以后要再在学校里找到这么合适的兼职可就很难了。

　　“那个……我现在有点不方便，晚点可以吗？”她看他望着自己，心里一乱，马上又改口说，“不如你自己去拍啊，医药费我给你好了，那个……我不是说你就是为了那点钱，不过我现在走不开……”

　　“把你电话号码给我，我找你。”他伸出手来。

　　她呆了一下，电话号码，他在跟她要电话号码啊。如果小米、安娜知道了，一定会发疯地掐着她的脖子大喊：“乔芷珊，你走运了走运了，鲫鱼帮帮主都跟你要电话号码了。”想到这里，她不禁低头笑了一下。

　　“不给吗？”他挑衅地抬起一道眉毛道，“不给的话，我也会找到你的。”她惊讶地一抬头，却听见咔嚓一声，他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准了她。“我拍下你的照片了，只要贴到论坛上，很快就会知道你是哪个系的吧？这里的中国留学生也不多。”

　　“不是，不是不给你。”她想要夺过他手里的电话，却够不到他举起的手。他高高地举着手说：“报给我，我就不把照片贴在论坛上去。”芷珊咬着嘴唇，心想，这个人真讨厌，亏他还是那么多女生的偶像，真是瞎了一校女生的眼啊。然而她却不得不报出电话号码，他也不说什么，存了号码就那样转身走了。

　　头三天的时候，芷珊一直提心吊胆地担心着论坛上是不是会出现诡异的帖子，可是一直都没有，眼看着一个星期都过去了，如果真的脑震荡的话，恐怕已经不记得她了吧。可是就在第七天的傍晚，当她从专业教室往宿舍走去的时候，却忽然看到有道白色的身影在走廊的拐角处。看见她们走来，他忽然转过身来抬起手打了个招呼道：“ 嗨。”

　　芷珊吓了一跳，以为是来结账了，吓得半步都不敢朝前走去。结果是小米和安娜死拽硬拖地将她推到了他的面前，他笑了一下，说：“不耽误你们吧？”那两个丫头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他忽然挽起她的手说：“那我借她用一下。”

　　芷珊还没能完全从那状况中反应过来，就那样被他牵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过去。清晰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在耳旁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咬着嘴唇。她是第一次被男生这样牵着手走，他走得很快，她不得不有些小跑才能追上他，可是却不觉得累，最好能一直这样地追下去，永远都不放开他的手。

　　“喂。”他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她说，“请我吃饭。”

　　“为什么？”她忽然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了一家中餐馆前。

　　“不是说要给我医药费吗？”

　　“你也没有脑震荡啊，我看你正常得很呢。”她嘟起嘴。

　　“乔芷珊。”他喊出她的名字，“脑震荡也有潜伏期啊，万一以后发作了呢？”她皱着眉头看他，他说的是真的吗？脑震荡真的有潜伏期吗？这个理由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古怪。可是他却继续说，“所以在我的脑震荡还没查清楚以前，你都不可以离开我半步，否则万一我有什么事，要到哪里去找你啊？”

　　这是什么逻辑呢？

　　“什么意思？”

　　“听不明白吗？”他笑了一下，说，“这都听不明白？怎么做我女朋友啊？”

　　她很迟缓地摇了摇头，忽然睁大了眼睛反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就是说，”他拖长音调，含着笑意道，“从现在起，你要一直跟着我，不能离开半步。”

　　她微微张大了嘴吧，意识到不雅的时候，急忙又闭了起来。

　　“不愿意？”

　　“愿意。”她脱口而出，立刻又红了脸。

　　那是叶长卿啊，她从高中时就暗恋的学长，一路追随他到了这所学院，一路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个礼拜前还讨厌了他一下，现在却被他牵着手走到中餐馆的门口，被要求做他的女朋友，这恐怕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恋爱过程了。

　　“既然愿意，那就走吧。”

　　他拉起她的手，从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放开过了。

　　她曾经问过他很多次：“叶长卿，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总是不回答。

　　“难道是喜欢我用精装书砸你的头？你的癖好很奇怪啊。”

　　他不冷不热地回她一句：“我好像没有说过我喜欢你吧。”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也不知道是谁追着要我做他女朋友呢。”

　　他慢悠悠地翻着书页，说：“也不知道是谁，总要在我借过的书后面添上自己的名字，其实根本没有看过，但是就喜欢把那碍眼的三个字写在我的名字旁边。”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说，“你说，这算不算是追求呢？”

　　她羞红了脸，暗暗地咬着下嘴唇，忽然一扭头就跑了出去。

　　她做的那些小动作，原来他都知道。其实只要把名字写在他的名字旁边，她就已经感觉很幸福了，就像那时候，莉香在完治的名字旁边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她每年假期都会留在学校，叶长卿回家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在宿舍里看书画画，偶尔去图书馆打工。

　　直到某一个暑假，她在伦敦遇到了唐雅心。

　　她和唐雅心从十岁就相识了。初识的时候，谁也没有想过会天长地久。但女孩子们的友情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她和雅心一见如故，雅心待她如同亲姐妹。高中同宿舍的时候，逢年过节她总留在宿舍，雅心看到以后，便邀她到家中过节。

　　端午节的时候有粽子，中秋节的时候有月饼，过年可以包饺子，正月里还有兔子灯，所有一切曾经要错过的东西，唐雅心都为她找了回来。在唐家的每个节日，都像是珍贵的夜明珠，散落在她生命的长河里。

　　直到高一的那年，雅心要同父母一起移民美国，她们才痛哭着分别。后来她考取了英国的大学，彼此便失去了联络。她每年过年仍是留宿，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当她打开公寓房门的时候，却再次看到了唐雅心灿如春花的笑颜。

　　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喂，乔芷珊，你怎么还在宿舍啊，人家都回去了啊。”

　　同无数个曾经度过的节日一样，雅心的笑容成了重逢时的开场白。

　　“芷珊，你长高了呢。”

　　“你瘦了。”

　　“嗯……你变漂亮了呢。”

　　“你一直都这么漂亮。”

　　“算一算都四年不见了。”

　　“一千零一夜。”她笑道，“天方夜谭了。”

　　她们坐在窗台边的矮桌上，她泡了锡兰红茶，雅心的手指纤长而苍白，握着红茶杯的时候显得更加苍白。

　　“那么在这一千零一夜里，有没有遇到你的白马王子呢？”

　　“王子是有，不过他没有骑白马，而是被书砸得差点脑震荡了。”

　　芷珊笑了起来，然后看着雅心说：“你呢？”目光落在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上，做工设计都精致到无可挑剔的地步，她作为一个美术专业的高等生，对这样的设计佩服得是五体投地。雅心摘下戒指道：“这个是订婚戒指，他定做的。”

　　她把戒指拿在手里对着日光静静地端详着，细细的水纹，精致的做工，内侧刻着一串名字“Amy & Joe”，她的目光微微一滞，转过脸来看着雅心说：“这是他的名字？他叫Joe？”她小心翼翼地把戒指交还给雅心。

　　雅心微微地点点头，慢慢地戴上戒指。戒指显然已经有些大了，戴在那纤细的手指上有些松脱，她稍稍用力向里戴了一戴，才说：“真是的，已经改了两次了，又大了。”芷珊心疼地握住雅心冰冷的手指说：“没事的，以后胖了你想取都取不下来了。”

　　那一晚雅心走后，芷珊才慢慢地打开书桌的抽屉。在抽屉的最深处，有一个紫色的绒布盒子，她看到过很多次。她本来以为那是他准备给她的惊喜，只是想不明白那内圈上刻着的小字为什么是“Amy & Joe”，而不是“Susan & Joe”。

　　上天有时候喜欢捉弄人，一个小小的玩笑，却令我们终身悲伤。

　　芷珊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她对自己挑剔到苛刻的地步，所以她又如何能容忍自己做出这种有违伦常的事来呢？他是雅心的未婚夫。为什么偏偏是唐雅心的未婚夫？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呢？

　　她拼命地收拾东西，即使从柜子上跌下来，膝盖被磕破了也不觉得疼。行李箱塞得满满的，满到她几乎拖不动，于是她只得坐在地上发呆。她走不了，她哪里都去不了。她最不能割舍的东西无法带走。

　　最初的时候她只是常听人说叶长卿，叶长卿的。只知道那个名叫叶长卿的高年级男生非常优秀，几乎是全校女生的向往，是众人眼中的骄子，然而这个叶长卿到底是方的圆的，其实芷珊并不了解。

　　直到有一天晚自习出来遇到倾盆大雨，无处可躲，只能躲在走廊里避雨。忽然有人喊：“叶长卿，老师找。”她感到背后有个人撞了自己一下，而后轻轻地扶住她，说了一声“对不起，你没事吧”。

　　灯光下他的眼睛如同幽深的湖水，晶莹剔透，折射出五彩光芒。芷珊怔了一下，等到他走出很远以后，才想起来向身边的同学询问：“那个就是叶长卿？”对方的回答是带着多重形容词的绝对肯定句。

　　他就那样闯入了她十五岁的那些日子，不由她反抗不由她抵挡，他就成了她小小世界里的太阳，所有的行星只能围绕他运转。她追着他运转，所有他参加的活动，她都会参加，他考入了英国的学校，她的第一志愿也填了那个学校。

　　于是在某一日的午后，她用精装版的《荷马史诗》砸中了他的头。

　　他回来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芷珊，我订婚了。”她闭上眼睛，泪水滚落。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他从未欺骗过她，难过的是那个“玩笑”居然成了真。他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说：“可是，我要娶的不是她，是你。”

　　她几乎是使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大声喊着：“叶长卿，你是个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整个宿舍楼恐怕都听到了她的喊声，她摔碎了花瓶，打翻了书架，可是他却只是站在那里任她发脾气，任她打骂，直到她哭得全身无力倒在地上，他才将她牢牢抱住，任她再怎样挣脱，他都不肯放手。

　　“我跟她是青梅竹马，我很疼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我十岁的时候就答应要娶她，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会遇到你。可我毕竟遇到了你，所以我这次回去，想要同她说我们的事。但她从小就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也许只有两年，一年，也许几个月，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忽然离开，我没有办法开口，对不起，芷珊。”

　　她紧紧地抱住他，哭到喉咙沙哑，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芷珊，我从没有说过我喜欢你，但是我爱你。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爱你什么，可是……我爱你，这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芷珊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再哭出声音，像是要把所有的伤痛都吞进喉咙里，可是，卡得好难受，真的好难受。她感到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身体要被挣破了一般。他松开手，静静地看着她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开她，可是，我也不会放开你。也许你觉得我自私，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开你。”

　　她躲在他怀里，像是不愿意听到任何声音不愿意看到任何东西，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叶长卿，我也很自私，因为我也不愿意放开你的手，即使我知道那个人是雅心。

　　可是，我们的自私，毕竟害死了一个人。

　　所以，我不能原谅你，更不能原谅我自己。

　　2.

　　“叶长卿，”她再一次说道，“我们永远也不可能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