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泽覆(3)

　　“半年多了。”南尽量让自己说得轻描淡写。他居然不记得了！那个早晨是冬天里少有的一个艳阳天呵，他就在这样的晴朗里，跟人间蒸发一样从她身旁消失了。

　　“好像比从前瘦多了。”

　　“是吗？我倒不觉得。”

　　“以前脸圆圆的，现在都变尖了。”

　　他打量着她，她的外表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很家常的穿着，看起来学生气十足，只是脸色有些寡白，眼睛下面多出了两个黑眼圈。但她的身上，有了些他说不上来的东西，在她从前的身上，似乎是没有的。从前，他们恋爱，一起散步看演出、她吃光明冰砖他抽中南海、她自告奋勇替他填词、他数落她的品位，怎么会去喜欢迪克牛仔？然后，他们的联系就断了。

　　“那……找新男朋友了？”

　　她很想微笑着点头，告诉他是，她找了个做记者的男朋友，他很爱她，她很幸福，她快要做新娘了，但她听见了自己有些想抵赖的口气，“你听谁说的？”

　　“这还用得着别人告诉我吗？我自己看见的，你和一个男人一起坐在酒吧角落里。那个男人挺显老的。你光看他了，”他腼腆地笑了笑，手指搓了搓鼻子，“你没看到我……你们大概呆了有一个多小时吧，一前一后出去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记得了，应该只是普通朋友。”是华东吧，应该是他。什么时候的事了，当时他为什么不叫一声自己？他怕她尴尬，还是他还爱着她？

　　西看了她一眼，她说这话时，语气是急促的。他盯着她看，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一丝怯生生来。从前，她把他琴谱偷偷藏起来，或是故意隐瞒一个找他的电话时，就有这样的表情。他觉得她的脸在他的凝视里微微有些变红了，就转过头看了看窗外，夕阳早就下去了。他沉默了。

　　南偷偷掠起眼梢望了他一眼，见他盯着自己看，忍不住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的脸，“我脸上有皱纹了……”

　　“没什么，你还是老样子……傻傻的……”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在黑暗里，他无比清楚地看见了她，她穿着白毛衣蓝牛仔，在周末的下午，站在酒吧转弯的街角等着他。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他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心里，始终是渴望见见她的。

　　“你呢？你恋爱过吗？”

　　“玩玩，到处玩玩。呕心沥血的那种，我怕了。”西的脸有些僵硬，“南南，以后恋爱，别再认死理，也别对男人太好了……”

　　“为什么？”

　　“假如你对他们太好，他们会忘了自己是谁。

　　“还有，千万别再找搞艺术的了，都跟我一样，不是东西。”说着，他把手里的杯子放在了一边小桌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了。”

　　“都一样的，”南靠在书桌上，闭一闭眼睛，“当时快乐过就好。快乐是一样的。”

　　“我是怕你再受到伤害……你过得不好，我会很内疚的。真的，南南我希望你幸福，你知道的，我比谁都希望！”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吸了口气，“会，我会的。我会主动离开，而不是等着别人来离开我。”

　　有一会儿，他们谁都没再说话。

　　后来，南走到了西身边，她迟疑了一会，靠着他坐了下来。他伸手去扳她的肩。她一声不吭，顺着他的手转向他。

　　“嗯……怎么你头发染了那么多颜色？你啊，就是喜欢瞎折腾。”

　　“那你说，我还能折腾什么？除了我自己，我还能折腾什么？”南的声音忍不住就尖了。他不再说话，她也沉默了。她突然就哭了，泪水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头越来越低。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唉，到现在还是像个小孩。你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他托起她下巴。她别过头，把脸埋在了他肩上，左手揪住他胸前一块衣服。

　　“好了，好了，不哭了，啊？”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从他怀里挣开，坐直了身子，抓过一旁的卷筒纸，撕下一把，用力揩眼睛擤鼻子，把整张脸都弄得红肿肿的。

　　“那时，你爱我吗？”这个问题问得连南自己都觉得有些猝不及防，她盯着西看，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目光再次从她身边游离开了，他的嘴唇微微张了张，没发出任何声音。

　　“西，我现在可以问你了吧，那时，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离开我？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为什么一点先兆都没有？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了？很早就开始了对不对？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还记得吗，你走之前的一个星期，有一次我们一起看电视，你就坐在床上，就在这个位置，”

　　他伸出手，她避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我转过头问你，我说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你说，会。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那时，他对她是那么的好，睡下的时候，会握住她的手。天冷的时候，会把她那双冷冰冰的脚放在自己怀里……

　　西把头低下了，手指搁在琴弦上，拨来拨去。

　　“你说，你要擦肩而过的爱情。那你后来那个女朋友呢，又是怎么回事？你当我是谁？”她仰起脸，眼睛晶亮晶亮的。

　　他转开脸去不看她，“她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呀。”

　　“你和她也分手了吗？”

　　西笑了笑，“我们早就分了。她和你一样爱我，但我还是离开她了。我现在不需要爱情，我承担不起。”

　　“那性呢？你只想要性是不是？”

　　“这是生理需要。”西偷偷瞟她一眼，南的表情果然僵在了那里。你还想说什么？！你还能说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快意。

　　“我知道了，你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你不会不爱一个人，也不会很爱一个人，你只爱你自己！”南的两只手绞在了一起，睫毛盖下了一片昏昏的阴影。像定时炸弹嚓嚓嚓嚓直走一样，南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声连成一片。选红的，还是选蓝的？必须选择一个。西就站在那里，他一晃而过的得意催促着她，快选择快选择，快乐的易碎的纯洁的完结的……管它呢……她突然从他身边站起来，蹲下身子，

　　“那你还来要我，好不好？”她把头搁在他的大腿上。“她们能给的，我一样能给。”她扬起脸儿看着他，“我不会比任何人差的。”

　　西看着她，她的脸上突然就起了他不熟悉的、一种女人才有的、婉转娇媚的神情来。他有些迷惑了。在他出神的当儿，她的手伸到了他牛仔裤拉链上，眼睛却还是那样定定地，又有些飞飞地看着他。他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下身一阵热，一跳一跳的，就像春天的嫩笋，一场雨一过，日长夜大。他忍不住看了看她，她在嘴角边挂上了一丝笑，这笑容也是他不曾见过的。她的手隔着他的内裤抚着他，他的背脊突然就麻了。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恼怒。但他的心跳还是加速了，勃起的速度，他已经无法控制了。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头发，她的手似乎受到了鼓励，更加肆意。

　　她还是她吗？不，她是她，他记得他第一次打开她时，她甜蜜的、信任的微微合上眼。后来他让她痛了，她紧闭着的眼角流下了泪水。但她抓住他的胳膊，她说，西，我要你。

　　他的另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抬起她的胳膊，他能感到她的身体开始细小的颤抖了。

　　“南南，你怎么了？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他带着她一起站了起来，她晃了晃。等她站稳了，他松开手，往旁边退开一步，“我对你，始终都是有感情的，我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来找你……我们那一段，很美好，真的……既然结束了，就让它结束吧。其实我谁都无法爱的，因为我什么都承担不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做得那么决绝，别人心理能不能承担得起？”

　　她的笑容已经从她的脸上滑落了，刚才让他心慌意乱的眼神也一并去了。

　　“南你别这样。”

　　“别哪样？”

　　他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我根本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我在一点一点失去自己。我想过回一个人的生活。”

　　她突然觉得有些冷，把手臂交叉抱在了胸前。

　　“我……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西像是吃了一惊，他飞快地咕哝了一句，“结果都是一样的。”

　　南听见自己笑了，这笑声很轻，是从她身体上细小的缝隙里钻出来的。

　　西看着眼前的女孩，她在步步进逼，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我不该不辞而别的，我那时只是想，既然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长痛不如短痛。早点离开你，你也可以早点去爱别人。”

　　原来一切都是不得不如此的。南忽然感到，手上被什么东西湿润了。她想动一动，但是身体似乎麻木了。她张了张嘴，听见了自己打着抖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做-爱？”

　　她几乎是拼了力气，一字一句咬出来的。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早上，在他打算离开她的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是像往日一样，抱住她，深入她的身体。他们是那样的亲密无间！

　　他站起来，背对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从裤兜里掏出烟衔进嘴里。在掏火机的时候他犹豫了，几秒钟后他从嘴上拿下过滤嘴已经濡湿的烟，探询地看着她，“可以吗？”她转过脸，不看他。

　　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最终还是将烟揣进了兜里。

　　“南，南，也许你无法体会……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更爱音乐。也许音乐才是我永远的情人，它永远充满新鲜感，永远让我可望而不可及……”

　　“你知不知道，我曾经以为，和你一起，就是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可我……不想那么快就过这样平淡的生活，我需要动荡，需要灵感……我没想到……你，不要恨我就好。”

　　南慢慢滑到了地上，她的、手捂住脸，“我不恨你，西。我爱过的人，我不会恨他的。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无论失去什么，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眼眶突然有些热了。“以后你会知道的，那只是一段很平常的往事，它会随着时间过去的。”

　　“可你不是我！”

　　“你也不会永远爱着我的。”

　　他知道她一直低着头，不用看他都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了。他突然想起，她曾经问过他，是不是相信永远的爱情？他记得自己当时摇了摇头，但她说，她相信。她还是个孩子，一心一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还不知道，环境会改变一切。他突然觉得心痛，他抬起头看着南，他想走近她，想拥抱她。可是她的眼神阻止了这一切。天已经黑透了，月光清明，她的脸，玉一样白皙。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

　　“我相信永远，因为我已经看到了。”

　　什么时候的事？南坐在那里，觉得身子重得很，酸软、疲惫。她很想躺下来，她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独自呆上一会儿。西说得没错，永远有多远，谁知道呢……她猛地抬起头，望住他。

　　“你知道吗？西，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了，我……其实，这些日子，我……”，她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南，南，在我心里，你就是那个傻气的小女孩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摇着摇着摇下许多眼泪。

　　不，你还是你，你始终是我深深爱过的女孩。他在心里不出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

　　“别哭了，相信我，以后你一定会幸福的！”

　　他轻轻捧起了她的脸，柔声地说。然后，他拿起一旁的吉他，慢慢退回床边坐下，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就像他们初次相识的那个夜晚。他说，南，我来给你唱首歌吧。那是我为你作的，我只为你一个。

　　啊，那是梦中的爱

　　你应和它永远伴随着

　　飞翔着

　　飞到一个无人居住的地方

　　做一个安乐的家

　　将再生一个孩子

　　那是幸福中的幸福

　　泪水从她的手指缝里汩汩地渗了出来，她的肩胛骨往上一抽一抽。她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回。她突然觉得自己脏，非常脏，她怎么会容忍那么多陌生的身体随随便便地进入呢？她怎么可以？她的身体，就像窗外的夜色一样黑。现在，她要用从她自己身体里流出的、像水一样无色无臭的液体，好好的、彻底的清洗自己。

　　西看着她，她的长发披下来，柔软的、无力的，盖住她幼小的身体。

　　他不想惊动她，他坐下来，坐在她身旁。他能感觉到她的抽搐，她的呼吸是急促而浑浊的，她的身体里面像是蕴藏了整整一条小溪，从她身体的每个角落里渗出来，无声奔腾。它们从某个遥远的地方飞流直下，正在马不停蹄地穿过一处又一处黑暗的、混沌的平原。那里，是他不熟悉的地方。他也不想熟悉。他闭上眼，静静地等着，他知道，它们将越来越近。

　　他们肩并肩坐着，月白的光洒在他们身上。此时有风，风把窗帘吹起，百合飞舞。空气里有桂花安静的香气。这个长夜，他们将迟迟不睡。

　　很多年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同样的月光下，诗人塞萨尔·巴列霍写下了这样一句诗——爱意将眷顾坐下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