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抚摸男人消瘦青黄色的脸，自言自语道：“你说如果世界不毁灭，就代表上天都赞成我们在一起。我说我们两个在一起，总是没有好事发生，你却偏偏不相信天意。可惜毁灭的不是整个世界，是我们。周宁远，现在你总算相信我们两个是不被祝福的了吧。”
男人并不回应她。
丛莱泪流满面。
006.
2013年的新年，丛莱回到老家和自己的父母过年。即便是几年前丛莱在周宁远的劝说下与父母和好，这些年来，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外出，所以回家的时间屈指可数。有几年都是在国外度过。过年时，也只能寄钱和东西回家算是孝敬父母。所以这一次丛莱回家，父亲十分高兴，开了家里珍藏了十几年的酒。就连不善于表达的母亲，也喜笑颜开。
丛莱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终于意识到自己所说的忙于事业不过都是借口，却忘记了人生中最为本质的东西。自己赚更多的钱为了能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殊不知父母要的并不是这些。
父亲问及周宁远的消息，丛莱只是笑着说他已经身体康复，也回到国内。他们已经详细谈过一次，她想要的和周宁远想要的未来相差甚远，不适合在一起。和他近期没有联系过，也不准备过年时联络。这几年来，就算丛莱过年没有机会回家，周宁远都会陪伴她父母过农历新年，每年带来各种新鲜食物，陪二老看春节晚会，晚上睡在丛莱小时候曾经睡过的床上，他与丛莱的父母见面的次数甚至比丛莱还多。母亲没有过多询问原因，只是也已改变态度说周宁远也算是个值得托付下半生的男人。
“妈妈，我现在暂时不想考虑婚姻问题，过年前我已经辞掉工作，假期之后我想我们一家三口出去旅行一下，你们想去哪里？”丛莱说道。
“辞掉工作？”父亲不相信视工作如生命的她竟然会辞掉一份已经做了快十年的工作。
“嗯。”丛莱点点头，“几个月前我刚过完30岁生日。前半生一直过得混混沌沌，后半生要学会如何生活，找到生命的本质。我相信生命不是单一的，每个人都会经历不同样式的人生，接下来要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
新年过后，一家人出门旅行，其间和周宁远通过几次电话，丛莱说此刻正在寻找生活方向，并未拒绝和周宁远见面，只是她无法回北京见他，如果他有时间可以过来找她。其实如此蹩脚的借口连她自己都知道只是拖延见面时间而已。最后一次分离时的场面不是太好，两个人都比较激动。丛莱希望周宁远就算不放弃所有的工作和权力，至少能够将一部分托付给信任的人，这是丛莱妥协之后的想法，可即便是这样，周宁远依旧不能够答应她。而周宁远则希望她能够24小时陪在他的身边，最好是辞去工作跟在他身边。这对于丛莱来说等于剪断自己翅膀完全依附于男人，于是两个人不欢而散。
周宁远那边则是和怀特先生的合作计划正推行到关键时刻，实在无法脱身，只好在电话中简单交流又飞去曼哈顿。半个月后，父母走累了，丛莱送二老回家休息，又独自上路，她选择在国内自由行，脱下昂贵名牌服装，背着简单行李，行走于最原始的自然风光之中。放弃简单直接的飞机，改作长途火车，一路欣赏都市与都市之间简单枯燥的风景。
大部分地方其实她早已走过，只不过那时候都是出于工作原因，根本没有沿途欣赏风光的心情，她总是十分急切地到达一个目的地，达成一个目标，获得其中价值。今天再次走过，发现很多地方和之前来时完全不一样，如此说明心态可以影响人们对事物的认知。
丛莱再次启程，踏上去往云南的火车，想要寻找还没有被喧嚣人群占据的旅行之地。火车一路向南，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对面卧铺是一个做音乐的小伙子，一路上和她一起吃泡面聊音乐，偶尔也弹弹吉他，两个人旁若无人地唱歌解闷。不同于飞机或者自驾游的方式，长途火车更有与人群接近的感觉，很多人长时间地被困在这个移动的铁皮车厢里，为了打发时间他们会做各种有趣的事情，陌生的人也会变得亲近。
到义乌的时候，小伙子下车，上来一个同样背着旅行背包的男人。他将背包随意地放在丛莱对面的那张床铺上，然后坐了下来，拧开手中的水瓶瓶盖。丛莱抬头，惊讶地说道：“董骁？”
男人抬头，与她对视，上下打量了一下丛莱，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你要去哪儿？”丛莱问道。
“昆明。你呢？”董骁回答。
“先到大理。”丛莱说。
“去工作？”
“不，旅行。”丛莱笑笑。
“你……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董骁摸了摸下巴，总结道。
“怎么不一样？”
“不是外表，而是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现在这样很好，挺适合你的。”董骁最后轻松说道。
“能得到你的夸奖还真是不容易。你也不太一样了，话比以前多了一些，这样也很好。”丛莱说。
“我不是话少，只是交流障碍，这点对谁都是如此，并不是针对你一个人。”董骁说。
“你去昆明做什么？”
“也是旅行。之前因为欠了一些人情，所以才留在轻芜县。现在人情已经还完，所以继续旅行。”
“这么说，你是花费很多时间在旅行了？”
“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吗？”
“那你的生活来源？”
“这并不需要我操心。”董骁摆摆手，面无表情地说。似乎像是并不愿意去提这件事。
夜里，大部分人都已经睡去，车厢里充满了各种人打鼾的声音。丛莱睡不着，坐在窗边看外面一望无际的黑夜，这黑夜像是永恒的，依稀能看见铁轨边上向后飞驰而去的植被，只有天空中的星星不受人类移动影响，一直留在天空的某个角落。丛莱正在发呆，一罐啤酒放在她的面前。微弱的安全灯映照着董骁的脸。
“怎么突然愿意放弃你最喜欢的名贵衣服，出门旅行了呢？”他说。
“前一段时间发生一个严重事故，像是死过一次，醒来之后就决定出来到处走走。毕竟工作什么时候都能做，但是生命只有一次。”丛莱指了指手臂上蜿蜒的一道疤痕说道。
那伤疤乍一看上去确实骇人，从小臂一直延伸至后背，看起来极深，曲折蜿蜒。
董骁看着她的伤痕不作声，像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丛莱倒是自如笑笑，问道：“你又是为什么？一直独自行走，不孤单厌烦吗？”
“我父母于我很小的时候离婚，原因是我父亲经常暴打母亲，柔弱的母亲经常被打到骨折住院。我从小患有躁郁症，9岁时因为母亲离开彻底爆发了一次，开始变得易怒且无法控制，还用火点燃了一个女孩儿头发。那之后我便开始接受各种各样的治疗，并且在国外比较温和的精神病治疗机构住过两年，从此之后便无法过正常的生活。后来母亲将我接到她的身边，陪我去寺庙静修。我们长时间在山上进行原始劳作，并且每天与寺中禅师修禅，我所有的知识都由母亲传授，以历史文学为主。几年之后，病症渐渐得以减轻，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和人正常交流，不能说出完整的话，也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像是对一切事物的本质都没有真实确切的认知一样。后来母亲病逝，主持建议让我独自下山游历，尝试与人交流，接触社会，于是我就到处游走。因为父亲很有钱，所以我的生活费用都由他支付，我并不用操心。”
“对不起，我没想过要你揭开自己的伤疤。”丛莱抱歉说道。
“没关系，现在的我，早已对这些坦然处之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放弃高薪职位，准备要寻找什么？”
“或许和你一样，寻找生存的意义。”丛莱笑着说。
006.
丛莱最终决定和董骁一起旅行，董骁是一个真正的行者，他常年只有两件衣服用于换洗，冬季时则回到云南一座无名山上的虚华寺中居住。全部家当是他那只背了很多年，用旧了却依旧舍不得扔的背包和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水壶。他游走于这个世界，意图寻找一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只有远离城市，不停寻找才能使他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们都是被破坏的人，周宁远、董骁、林培抑或是丛莱自己。他们被这个社会破坏，被自己的父母破坏，被欲望破坏，最后又破坏彼此。长时间艰苦行走，让丛莱知晓，每一个人无论是她伤害过的人还是伤害过她的人，其实都不是恶人，也无需憎恨，他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对他人进行攻击。无论是谁，他们都并不以此为乐，他们只是被迫，自私是人类的本性。
4月至5月，整整一个月，丛莱和董骁结伴而行，他们路过许多不知名的村落，湖泊和山脉。其间，周宁远打过几次电话，可惜又因为丛莱所在之处不是没有手机信号，就是信号极其不好，几乎都是话未说完就已经挂断。周宁远再三要求丛莱飞美国见他一面，如果不是成败关键时刻，他早已回到中国去找她。
丛莱说：“我目前实在没有办法答应你的要求，宁远，我们并不是同一种人，你塑造我将我变成你那样的人，最后结局你也看到了。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爱情也并不是生命的全部。死过一次之后，我想要寻找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生存的意义。”
周宁远没有办法接受这一事实，可惜话未说完，信号再次断掉。
路经杭州的时候，丛莱与安露见了一面，安露风尘仆仆地从北京赶来，一见面就抱着她痛哭流涕，质问丛莱为什么不辞而别。
丛莱安抚安露，她从来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不会主动去结交朋友，安露是她在北京唯一一个算是走得近的朋友，因为她真诚、热烈、对人毫无心机。她喜欢和丛莱在一起，而丛莱也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面对安露她不需要想得太多，因为安露的心思全部表露在脸上。
“你和周宁远怎么回事，为什么都经历生离死别最后还要矫情地分开？”安露说道。
丛莱摇摇头，“我并不是执意要和他分开的。伦敦事件处理完毕之后，我们之间有过一次详谈。其实我本就不看好我们之间这段关系，如果两个人相遇并且相爱十年，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的话，你不觉得这表示些什么吗？”
“这表示你想多了，丛莱！”安露怒气冲冲地说道。
“不，我和他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是他为了一己之私硬将我拉进他的世界，改造成他喜欢的样子。然而现在，我并不想再过那种生活。每天为了钱忙忙碌碌，最后除了看商城寄来的商品目录，思索应该再添置一件什么样的首饰之外，再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或者究竟需要些什么。周宁远不愿意放弃他现在的一切，这我全完可以理解，毕竟他手中权力刚刚稳固，企业需要发展，那么多员工还依赖于他生存。但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没办法自私地要求他为我放弃，而我也不想妥协，所以我只能这样。”
“可是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现在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丛莱摇摇头，诚实说道，“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变化莫测，应该有无数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应该只有一种，也不应该盲目地跟从于这个社会的价值取向。所以我才放弃工作，四处走走，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想我会在这段旅程里面找到我最终想要的生活。”
“这么说，我不能留下你？”安露惋惜说道。
“对不起，安露。”丛莱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况且，这只是暂时的。我迟早会回来，我只是去寻找，并不是跟这个世界决裂。”
“那好，既然你如此选择，我也只能祝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也是，我也希望陈少华就是你心中所期待的那个能够依靠的人。”
安露想了想，说道：“那董骁呢？你会和他在一起吗？”
丛莱沉默，思考一会儿，但似乎找不到答案，“我也不知道，董骁和我们不一样，他有他自己的世界。”
两天后，周宁远再一次打来电话，丛莱以为他还在曼哈顿，结果他已经飞到杭州，他迫切地说：“丛莱，我必须要见到你！”语气斩钉截铁、毋庸置疑。
丛莱看了看身边的董骁，答道：“我已在芜湖。”
“无论你在哪儿，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找你。”周宁远语气带着怒意。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周宁远。”丛莱想了想，最终还是说道。
“我在无名镇等你，无论你来不来。你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我。”周宁远说完将电话挂断。
董骁冷静说道：“丛莱，不要去。”
丛莱摇摇头，说道：“我必须去。”
男人于是再也没说什么。
两天后，丛莱到达无名镇，在那间熟悉的咖啡小店里找到他。周宁远脸色有些憔悴，看见丛莱从外面走进来，走上前就紧紧地抱住丛莱。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贪恋她身体散发出来特有的气息。
周宁远说：“你晒黑了，也瘦了。整个人看上去结实不少。”
“是啊，几个月不停地在外边玩儿，肯定会晒黑的。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疲惫？”丛莱问道。
“昨天这边下了一场雨，后脑的旧伤就一直在痛，再加上时差，基本一夜没睡。”周宁远皱了皱眉头说道。
丛莱心疼地说：“你不要这么拼命，有些事交给信任的人不就好了吗？”
“这个项目花的钱实在太多了，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周宁远摇摇头。
丛莱有一种冲动，希望能让他留下，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她知道他的抉择，从两个人痊愈出院之后她就已经知道，他们已经向两个不同方向的路上走去，丛莱期待平淡安静的生活，金钱和地位让她疲惫。可是周宁远辛苦夺来的权力不能轻易放手，周氏集团里面上上下下几千个员工都在仰仗着他。
“我们去旅馆房间吧。我实在很累，想再睡一会儿，或许有你在我身边，我会睡得踏实一些。”周宁远说。
丛莱跟随他回旅馆，还是几个月前她来无名镇住的那间旅馆。房间里干净整洁，栽种着容易存活的绿萝盆栽。周宁远小心翼翼地从窗边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丝绒盒子。丛莱微微惊讶，她能从这个盒子的尺寸猜出其中之物。周宁远是一个不易做出承诺的男人，但是他一旦承诺很少会改变，丛莱是知道这一点的。
“丛莱，你愿意嫁给我吗？”周宁远郑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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