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雪地上,刘嘉宇背着方茗蹒跚前行,鲜血漏到他踩出的深深的脚印里,格外耀眼。逃出来,终于逃出来了,刘嘉宇回头望了望是否有人追来,如果有,这血迹这脚印都给他们留下了追踪的线索,可是没有力气了,方茗趴在他的背上,痛苦到麻木,她想,死亡就在眼前,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死也是一起。
天阴沉沉的,太阳躲到云里去了,方茗喜欢这样的天气,没有阳光也没有雨,空气里酝酿着潮湿的气息。她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宋词,黑色的封面上桃花花瓣散落一地。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
“妈。”方小宇推门进来。
“回来了。”方茗抬头看着他,语气柔和。就像他从不曾远离,只是从公司下班回来一样。
他把背包放在旁边的石几上,又拿过方茗手中的宋词放到远一点的背包上。
“宋词好是好,但还是少读为妙。”
方茗笑着问:“为什么?”
“它会让人变得伤感。”
“你跟思飞?”
“妈,你不讨厌思飞了。”
“我虽然不喜欢她的个性,却也从来没有讨厌她啊。”
“呵呵,其实她很懂得体贴关心别人的,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自我为中心。”
“她是一个顾全大局、明白事理的孩子。”
“你也这么认为?”这么高的评价从方茗的嘴里说出来,小宇一时有些兴奋。
方茗心里想,这仅限于秦思飞心平气和的时候,如果真要惹到她,或者妨碍了她的心情,她变脸变得比谁都快,令你猝不及防,如果她真心对小宇,这些都是可以容忍的。
“我想和思飞结婚。”小宇乘热打铁地向母亲提出结婚的事。
“是嘛——这么快!”
“就是在她住院的时候,我已经向她求婚,只是后来公司里接二连三的出事,所以也就搁下了,现在告诉你——”
“好啊。现在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下宋威,他黑白两道都有朋友——”
“他?”小宇看了看母亲,忽然不忍做出反驳,点了点头说“好的”。他想起思飞对他说过林荫路上的情景,竟发现母亲真是有些苍老了,不是面容上的苍老,是心境苍老,老年人的孤独过早地降临到她的身上。他看见芳茗身边还有一个日记本,正是他以前打开母亲的抽屉看到的那个,一古装女子倚柳而立。
他伸手拿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这是什么?你以前还记日记啊?”语气里带着顽皮。
“只是几幅画,几首诗词。”方茗没有制止他。
“妈,这是谁啊?”小宇故意把本子掀到最后一页,他指着本子上那个男人的相片问。
“一个朋友。”方茗尽量说的轻描淡写。
“很好的朋友吧,不然怎么保存了这么多年——他在哪?在法国吗?”
“法国?你怎么会想到法国?”
“因为五一我去巴黎遇见一个人,他说他是你的故人。”
“故人?以前认识的人多了,有些都不联系了,有在巴黎的也不稀奇,可是人家怎么认出你的?”
“嗯——也没怎么认出来,大概是套交情吧,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只是今天看到这张相片又想起来了,他跟相片上的这个人有些像呢。”
“怎么可能呢?”方茗把手放在相片上,说:“他已经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
“在认识我爸之前吗?”小宇试探着问。
“你爸?”方茗怔了一下,“他也死了。”
小宇不知道为什么方茗一提到父亲时就变得异常激动,那声音显然不是因为伤心,却避之犹恐及似的,他也就立刻停止了追问。
茫茫雪地上,刘嘉宇背着方茗蹒跚前行,鲜血漏到他踩出的深深的脚印里,格外耀眼。逃出来,终于逃出来了,刘嘉宇回头望了望是否有人追来,如果有,这血迹这脚印都给他们留下了追踪的线索,可是没有力气了,方茗趴在他的背上,痛苦到麻木,她想,死亡就在眼前,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死也是在一起。
“茗茗,你还撑得住吗?”嘉宇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来,把方茗放下,殷殷血迹早已浸透她的衣服,“我不该这个时候带你出来。”
“嘉宇,我就是死也不要死在苏放家里。”
“茗茗,你失血过多,先在家里等着,我去找大夫——”
这个家方茗一点都不陌生,那时候嘉宇的爷爷还在,爷爷天天去城里收破烂儿,说要供嘉宇上学,有时候还能收到一些宝贝,比如有一次就带回一个还有声音的半导体。冬天的时候方茗经常跑到他家里来吃炖在火炉上的豆腐。黑棕色的砂锅里放了姜、葱、盐、油,煮沸了之后再把切成小方格的豆腐放进去,然后一人端了一个小碗一边捞一边吃……
小宇端了一杯牛奶走到沙发旁递给方茗。
“你真的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方茗说。
“像吗?”小宇已经记不太清父亲的样子了,父亲离开的那年他大概只有五岁。可是,无论如何,他还记得大致的轮廓,一个高大的男人,一双戏谑又温存的眼睛。一点都不像,小宇在心里说。
宋威的车在松山小屋停下来,方茗走进院里。
苏放正在院子里浇花,他坐轮椅上,浇一棵,转动一下轮椅,挪动一块地方,那股认真劲儿简直让方茗愤怒,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的鄙夷。
苏放看到了她,摇着轮椅转过身来,说:“你看我的花长得多好,春色满园关都关不住。”
“看来你真是不知今夕是何夕了。”方茗走近来,打趣地说。
“呵呵,不管外面怎样,我这里一年四季总是春。”
“苏放,前段时间有个小记者一直写鸣放集团的事,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信息,那些事情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
“你是来向我请教呢还是问罪?”
“想当年你混迹商场也是游刃有余,这足智多谋的头脑不利用一下倒是可惜了。”
“方茗,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寻根刨底了吧。”
“我很好奇。”
“小宇也应该长大了吧,你能清闲就清闲下来。”
“你还记得小宇?是啊,按理说你对小宇也算不错。”
“孩子总是无辜的。”
“你的意思是?”
“凝儿,她也只是个孩子。这么多年,一个女孩子家无父无母的生活下来也够难了,方茗,你就放过她吧。”
“放过她,谁又放过我?”
“我知道错了,当年——”
“错了,好啊,等我杀了苏雨凝,我也来对你说一声我知道错了。”她的火气又升起来,每当这个时候苏放就知道再谈不下去了,徒留无奈地望着她转身离去。对于他所做过的事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自从方茗又想打女儿的主意,他就害怕了,虽然嘴里规劝着,可是心里却不相信方茗会手软,尽管雨凝是他们共同的女儿。
他开始忏悔。
车上,方茗又问起苏雨凝。
“她——已经被罗子安他们接走了。”宋威不甘心地说。
“我知道,不然秦思飞也不会这么容易罢休;我是问她现在在哪儿?”
“大概住在蓝羚公寓吧。”
“改天带她来见我。”
宋威吃了一惊,口里还是答应着。
电话响了,雨凝拿起话筒。
“你好,哪位?”
“雨凝,是我。”
“你哪位?”
“宋威。”
她把电话挂掉了。
可是门铃又一阵阵地响起来,那声音让她心里发怵,她拿起门边的话筒搁在大门旁边的冰箱上,里面传来宋威的声音,雨凝,不要这样对我吧;我是真的有事找你啊!雨凝站在旁边听着,没有出声。
一直等到下午,雨凝才准备去书院,她出了公寓,看见宋威从车里钻出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人家都说笑里藏奸,可那奸在宋威的笑里就一点也藏不住,像汤包被人咬了一口,油花花地就淌开了。他拦在雨凝面前笑呵呵地问:“苏小姐这是要出门啊,我送你吧。”
“送我去哪里?你的别墅吗?”
“苏小姐说哪里话,我那可真是为了你的安全啊,你不谢我倒也罢了可还——其实我那天刚知道苏小姐安全了,准备一回去就把你送回来呢,谁知不巧,你已经自己先走了。”
“我没时间跟你闲聊。”雨凝说着转身就要走。
“苏小姐,我这次真的是有事找你。”他的笑像潮水退了下去,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见雨凝停住,向他望过来,便把这种为难夸张了一下。“其实我们可不像秦思飞说的那样不相干,就夫人这一道关系也大了——她想见见你。”
宋威见雨凝不说话,接着说下去:“你一定要去,就算我求你了,你要是不去,我交不了差。”
“那是你的事情。”
苏雨凝在竹韵书院里挑了几本书,一边还想着方茗要见她的事,然而她终究想不出方茗要见她的理由。
当苏雨凝提了几本书回来的时候,看见宋威还在那里,不禁皱下眉头。
宋威嬉皮笑脸地迎上来,“苏小姐,回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
“哎哟,苏小姐,买了这么多书,还要自己提着,来,我来帮你。”宋威弯下身子要接过苏手中的书袋。
“不用。”雨凝不容置疑地躲开他的手。
宋威直起身来望着她,“苏小姐,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不然怎么会赖在这儿不走招你讨厌呢,夫人的话就是圣旨——”
“你又不是没违背过。”
“就是有过一次了,所以不能违背第二次,雨凝,就算帮我一个忙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呢!”
“谁跟你朝夕相处了!”她的语气不由得严厉起来。
“啊?苏小姐不要生气,不是朝夕相处,是同一个屋檐下。”他摸着自己的脸嘻嘻笑着。
“你回去告诉她,要是想见我的话,明天三点我在含烟茶室等她。”雨凝说完就进公寓去了。
“谢了。”宋威在后面喊着。
林疏桐走进墨玉的公寓,把一个很精致的包装盒放在桌上。
“云咸?”墨玉望着他的礼物笑着问。
“这种葡萄酒果味浓郁丰润,你一定喜欢。”
“陪我喝一杯。”墨玉去拿了两只杯子。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林疏桐拿起酒杯,突发感慨。
“输了?”墨玉问。
“输了,那个老记者还挺厉害。”疏桐作出一幅悲壮的样子,在窗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轻轻地品了一小口葡萄酒,忽然问:“玉姐,你跟那个罗子安认识啊?”
“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墨玉缓慢地说。
“那么现在呢?”
“现在也还是朋友。”
“还是很好的朋友吗?”
墨玉听出疏桐的问话别有意味,轻笑着说:“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秦思飞住院期间我去采访,凭我的直觉,他跟秦思飞可不是一般的关系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关心你嘛!”疏桐把手放在墨玉的肩上,半按她一起坐下来,说:“要是再有蜡烛就好了。”
墨玉很不以为然地笑着:“大人装小孩会显得可笑,小孩子装大人更是滑稽。”
“玉姐啊,你还把我当小孩子,我只比你小两岁罢了。要不是看你以前帮我的份上,我才不会叫你姐呢。”
“呵,叫我姐很冤吗?”
“你不是不知道,其实我——”他故意把后半句留下了,坏笑着瞧了一眼墨玉。
墨玉没有理会他,喝完杯中的酒说,“谢谢你的葡萄美酒,我想出去逛逛,你陪我?”
林疏桐把车停在一家新开的游乐场,墨玉笑他还真是三岁的小孩子,你是喜欢旋转的木马呢?还是喜欢你不用滑就一脚到底的滑梯呢?疏桐说看来你真是落伍了,你以为游乐场是幼儿园啊?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这游乐场可是方氏最重视的一个产业。
疏桐带着她先去了室内溜冰场,他拿了两双溜冰鞋,一双自己换上一双放在墨玉面前,墨玉看了看那鞋,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没有动,疏桐催着她换鞋,墨玉说她不会溜冰。他就顺势把她按倒在椅子上七手八脚地帮她把鞋换上。他拉着墨玉一阵风似地滑过去,墨玉的裙子像一把扇子撑开来,在空阔的场地上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起先是她半躺在他的胳膊上,随着疏桐起浮,后来逐渐站起来,让疏桐吃了一惊,原来墨玉的溜冰技术这样好。
“原是真人不露相!” 疏桐一把拉近了墨玉,望着她的眼睛问:“罗子安以前是不是也喜欢溜冰?”墨玉摇了摇头,他就陪着她一起沉默了。
墨玉的沉思里,子安就像一颗恒星,吸引着众多的行星围绕着他转,但是所有的行星必须在自己的轨道上,不能离他更近;而秦思飞是一颗更大的恒星,也有众多的行星围绕着她转,子安也会被她吸引,可是他不是行星,所以只能呆在自己的位置上远远地望着。
他们出了溜冰场又去看摩天轮,摩天轮在暗蓝色的夜光下旋转,悠悠荡荡。疏桐仰了头,说,“仰望摩天轮的人就是在仰望幸福。”
“命运就像一条河流,而幸福是这条河流里偶然激起的浪花,这偶然便是命运的不确定性,不一定会砸到谁的头上,所以我不是一个宿命论者。”思飞在日志里写下这句话时就想到了苏雨凝,又从苏雨凝想到了沈从文。
恒与变是沈从文小说一个反复阐述的命题,雨凝喜欢沈从文的小说,仅仅是因为他水墨画般的疏淡和雅致?不会吧,也许正因了这份恒与变,使她过早地明白了命运的不确定性,所以才会那么平静,淡泊。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任凭这种不确定性左右我的命运,我要利用这种不确定性冲破一切,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可是,我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是追逐本身?
“生不可预卜,死纯属偶然。”
罗子安怪小宇不把他当朋友,方氏的危机竟然不告诉他。小宇说方氏现在资金周转不开,一直对外界保密的,不过,传言还是有了。子安要从碧落转一部分资金到方氏,说还可以再找找别的朋友。
“恐怕没什么用处,方氏亏损的太多——”小宇说。
罗子安鼓励了几句,又问起思飞怎么不在公司。
娱乐城。
秦思飞、肖毅、还有几个公司的老板围坐在桌旁喝酒。
“秦小姐,希望我们这次合作成功,我敬秦小姐一杯。”
“李总真是客气了,该思飞敬您的。”
“呵呵——我也敬秦小姐。”
“我们方氏的品牌机质量是有口碑的,那就不用说了,这次价格降下来,也是为了给各大客户一个回报。”
“是啊,是啊,我还想把这批货全订下呢,不想秦小姐公私分明,一定要分给各个客户,不偏不倚。”肖毅半带着埋怨地说。
“生产一直没有停过,你还怕没有货了?”思飞嗔怪道。
“不是怕没有货了,等那个时候品牌机的价格可就不是现在这个价了,总不能长期回报吧。”
“呵呵,肖总真是说笑了。”李总他们在一旁附和着。
肖毅送思飞回去,在车上说:“思飞,你还真为方氏卖命啊。”
“怎么叫卖命?水到渠成,举手之劳。”思飞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又说,“肖毅,这次真是谢谢你了。”
“那当然,我都成了那个,那个什么托儿了。”
“瞧你说的,怎么会扯上托儿,方氏品牌机质量好,价格也优惠可是事实。”
“那倒是,要么我真的多要点,一是为了我自己,二是为了你思飞多拿点奖金。”
“多谢了。”思飞其实并不清楚肖毅在新公司有多大的权力,但是他能够离开了之后仍旧这样帮她,她心里感觉非常快意。
“我也多谢你,傍上了小宇,还没忘了我这个老朋友。”
“你说什么了你,什么叫傍上?”
“是啊,应该说小宇傍上了你!”
“肖毅——”
肖毅大笑着躲开她伸过来的拳头。
方家院里。宋威在向方茗报告最近的情况,他说雨凝同意在含烟茶室见面。
方茗慢悠悠地笑着:“她倒真的会相信你。”
“她是相信夫人吧。”
“好了,不谈这些了,提到她的名字我就头痛;方氏怎么样了?”
“方氏这段日子大有好转,秦思飞拉拢了许多客户,把库存的品牌机兜售一空,方总统筹安排,期间罗子安也把自己全部存款挪过来……”
“看来,他们还是有点能力的。”
“何止是有点啊,夫人。”
方茗笑了。
宋威见方茗笑,继续说下去,“方总确实年少有为,继承了夫人的精明强干,再加上他这几年在国外学的是企业管理,不但会让方氏集团稳坐上海第一集团的位子,还能跟国际接轨。”
“其实,思飞也不错。”方茗像个刚得到巧克力糖的孩子一样不自觉地掉进儿子的荣耀里,喜悦形于色,她对思飞的称赞好似富人的施舍,在一个很大的寿宴上,眼看着自己一切圆满,忽然发现角落里站着布置这场盛宴的丫头,遂点头笑着说了句肯定的话,这肯定里居多的是慈悲而非感激。
“是啊,方总果然没看错人,知人善用。”宋威连忙捉住她的话风,说了句双关语,他希望方茗无论在方小宇的事业还是婚姻上都接受秦思飞,因思飞的关系她就有可能放过雨凝,皆大欢喜他也跟着安定清闲,雨凝也好不再见到他便立刻一幅草木皆兵的冷面孔。他倒忘了自己吃的是“惹是生非”这口饭。
雨凝在书桌前随意地翻着书本,思飞一回来便倒进沙发里去了。雨凝站起来给她泡了一杯柠檬茶,在柠檬酸中带甜的气味缭绕下,思飞说:“我想作一次长长的旅行。”
“现在?去哪儿?”
“非洲。”
“干嘛要去非洲啊?那里很不安全。”
“向往热带雨林的潮湿温润和盘根错结,青苔和面包果——”
“一个人还是?”
思飞笑笑没答,说:“我累了,先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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