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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虚-蛊毒》 作者:若虚

第55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3)

  高示其说,大不了以后嫁妆我备双份,你若要找倒插门,我给你们赁一座宅子,吃穿用度都靠着我行不?

  傍晚时分,高示其捧了小莲做的点心去丞相府,才踏入府门,便见得一片嘈杂,说是丞相明日一早要赶回成都,她愣了一会儿,急忙跑去后院问明白。

  奔到书房门口,诸葛亮却不在,修远在屋里收拾文书,见高示其来了,便说道:“我们明天要回成都了。”

  “出事了么,走得这样急。”

  “嗯,是有大事。”

  “什么大事?”

  修远犹豫了,“这个…”

  高示其着急道:“你说给我听有什么要紧,我还能到处乱张扬不成?”

  修远便叹口气,“可不知到底是怎么了,有百姓在丞相府门闹事,底下的人处理不当,和百姓起了争执,现在死了人,事闹大了,兼之又出在丞相府门,丞相能不回去么?”

  “为什么百姓要去丞相府门闹事?”

  “起因是为那份谋反公告…”修远正要说下去,抬眼看诸葛亮来了,他连忙住了声。

  诸葛亮的脸苍白得不能逼视,神色倦怠之极,把手里的一卷文书递给修远,“快收好。”

  高示其也不方便问下去了,她把点心盒子放在案上,说是小莲做的,丞相,你记得吃。

  “费心了。”诸葛亮似乎没力气,声音发出来,便散成了粉末。

  这个衰弱苍白的诸葛亮,让人心底的疼一层又一层累加,高示其真想好好安慰他,可到底该如何安慰,她其实无从着手,她更知道,对于强悍如山峰的诸葛亮来说,他从来不需要怜悯,任何抚摸弱者式的怜惜同情,于他是侮辱。

  一忽儿陆续来了数名官员,诸葛亮又忙起来,高示其只好躲去门外,静静地眺望远方的定军山被夜幕渐渐覆盖,寒风掠过汉水哭泣的面容,慢慢地逼近嘈杂而有序的丞相府,沉重的天空停着几抹苍黑瘢痕,仿佛谁的笔尖泼出去的墨。

  她便在心里背出师表,背了一遍,又背一遍,她很喜欢“臣本布衣”这一句,褪去了丞相的华服,写出了平凡的亲切,她相信,这是存在于诸葛亮心中的某种纯粹,清水一样,映出他如花烂漫的过去。

  布衣诸葛亮,可真让人怀想呢,那样的诸葛亮,每日躬耕、读书、赏景、访友、酌酒、吟曲,青春在隆中的山岗飞舞,他和他的朋友,散了发,赤了足,没顾忌地闹一场,一哄而散,各自回味。

  她觉得自己背了有一百遍那么多的时候,诸葛亮所有的事都做完了,他这才发觉高示其原来一直在门口,他喊她进来,埋怨她不该在门口等,天很冷,应该回家去。

  高示其进屋的第一句话却是:“我要和你回成都。”

  诸葛亮错然,他婉拒道:“不用,你就在汉中。”

  “不!”高示其很固执。

  诸葛亮便劝道:“你已经不是丞相府亲卫了,没必要随我奔波。”

  “可是先帝让我保护丞相,这和我是不是丞相府亲卫没有关系!”高示其振振有声。

  怎么可能推开这个执拗的女子,诸葛亮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力量,也许世间根本不存在能将她隔开的力量,她便是自己白羽扇上的光辉,自己去哪儿,她便去哪儿,第二日,诸葛亮踏上了南返成都的路途,一路上,他会翻翻那份谋反公告,诸葛亮取而代之的话数次映入眼底,起初还凝然沉默,后来竟然笑起来。

  修远便开骂,这是哪个王八蛋栽赃,这天下还能找到比先生还要忠贞的纯臣么,只有瞎了眼的狗才会相信这种鬼话!

  他怕诸葛亮多想,又去安慰诸葛亮,说先生不用怕,天下人都看得见你的真心,一两个心怀叵测的宵小之辈,翻不起大浪。

  诸葛亮平静地说,我不怕,没有做过的事,任凭人家怎样说,为什么要怕?

  修远存不住疑问,那先生为什么要急着赶回去,你这般心急火燎,人家还说,还说,反正会说很多抹黑你的话。

  诸葛亮沉默,良久,他说道,我回去,是为了让陛下安心。

  诸葛亮出发的前一夜,汉中遣使者飞马奔赴成都,将诸葛亮即将回朝的消息提前告知皇帝,本来乱成一锅粥的丞相府听说诸葛亮要回来,一半是放心一半却是紧张,躺病床上一口口吐血的张裔哭得厉害,说丞相回来,我可怎么交代。

  蒋琬承命,从汉中星夜兼程提前回到成都,带来诸葛亮的均旨,严令所有丞相府官吏除有急务者,一日之内立刻赶去死伤者家中,在诸葛亮回来之前,把朝廷的慰问带到,那些被逮拿的闹事头目不得释放,但应与家属说明情况。

  皇帝收到诸葛亮的返朝通报时,他正和李美人共进晚膳,天气寒了,宫里烧得旺旺的火,两个喝着热汤,猜着谜,彼此倾诉着甜言蜜语。

  那份通报由小黄门恭恭敬敬地放在皇帝面前,也不敢催迫。

  皇帝把通报拿起,扫了一眼,微微有些惊诧,“相父要回来。”

  柔兰扶着皇帝的肩膀,也去看通报,“丞相是怕了吧。”

  “他怕什么,”皇帝笑了一声,把通报拿开,“他可是季汉栋梁,社稷支柱,不就死了几个刁民么,这么点小事,何至于他亲自回来!”

  他说得不阴不阳,便去看李干,“你以为谋反公告的事,是真是假?”

  皇帝居然问自己这种隐秘事,李干低了头,“这个,臣以为丞相应该,不至于有反逆之心。”

  皇帝又去问柔兰,“你认为呢?”

  柔兰眨眨眼睛,“臣妾不懂朝政,不过臣妾觉得吧,古来的伪君子起初都是忠君模样,王莽也是贤臣,美名传播四海,不也一样篡汉么?”

  这口没遮拦的话听着毫无心机,似乎随口胡诌,细思却似乔做伪装的栽赃,那边李干已听得汗毛倒立,若不是顾虑这是皇帝最宠幸的妃子,他也许会直斥胡说。

  皇帝却没责怪柔兰,还溺爱地捏捏她的鼻子,“胆子好大,你就不怕这话传入相父耳中么?”

  柔兰娇嗔道:“臣妾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又不是有恶意,陛下可别吓唬人。”

  皇帝便大笑,还夸柔兰直率坦诚,当下把通报发下去,让内官去丞相府看看,准备迎接诸葛亮到来。

  小内官回来说,可不得了,死伤者的亲眷都横在街口呢,白幡白旗飘了一条街,有的哭有的闹,喊着什么冤情大过天,巡城兵在边上围着,怕又惹出人命官司,也不敢动手了。

  这可真是蜀汉开国以来的奇观了,皇帝自记事起,只记得一次百姓堵门,那是当年刚取得益州时,法正睚眦必报,大开杀戒,结果被他杀死的益州旧官吏亲眷堵了他的门,足足堵了一个月,吃喝拉撒都在门口,没事就往大门上丢烂叶子臭鸡蛋,后来是先帝和诸葛亮去解的围,可谁能知道数年后,同样的情形居然发生在丞相府门。

  皇帝忽然觉得很好笑,被蜀汉百姓奉为神的诸葛亮,也有一天会遭到百姓堵门,你为他们做了很多事,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给他们,可只要有一点儿不遂人愿的瑕疵,他们就会无情地抛弃你,与其做一个完美的神,等着有一天摔下神坛,不如从一开始就做满身缺点的普通人。

  相父,你可真不值呢。

  皇帝问相父到哪儿了,小内官说刚去丞相府问过了,应该明天就到成都。皇帝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再去丞相府,告诉他们,相父回来了,若不方便回府,可以先来宫里避一避,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诸葛亮的庇佑,皇帝兴奋起来。

  成都的轮廓渐渐从冰凉雾水里显了出来,那苍硬的城墙仿佛进入冬眠的蛇,向着天边缓慢地滑了过去,温婉的郫江和检江在河道里泣泣流淌,水汽漾起来,魂似的绕着七星桥盘桓。

  车轮一个颠簸,像是把一身的骨头都颠散了架,诸葛亮的胃一阵痉挛,那疼痛如同在胃里钻进一把锋利的刀,他实在疼得受不住,用一只手撑住车厢,一只手狠狠地抵住胃,白羽扇也掉落了,可没力气去捡。

  修远见他难受,抚着他的背,乞求道:“先生要不要让他们暂歇一会。”

  诸葛亮摇头,“不用。”

  修远几乎要掉泪了,“你都疼成这样了,还撑着,我求你,我们就歇一下,一路上紧赶慢赶,身子骨都累垮了。”

  “我说不用就不用!”诸葛亮语气很强硬。

  修远被他凶得不敢做声,泪却流出来,他也不敢哭。

  诸葛亮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安慰道:“好了,没事,小病,我忍,忍一下就过去了。”

  可是先生,你什么不在忍,忍着扛起江山的重担,忍着把委屈统统咽下,忍着把那些暗箭、猜忌收在你的胸怀里,你容纳他们的过错、无知、荒唐,他们为什么容不下你的一点儿瑕疵,甚至说,那所谓的瑕疵都不是你的错。

  修远真想哭啊,他弯腰去捡白羽扇,泪都洒在扇面上,诸葛亮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他便握住诸葛亮的手,真凉,仿佛先生把温暖都丢掉了,可我该去哪儿为你寻找温暖,那温暖曾经在,有很多很多,是他,亦是他们,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在遥远的天上凝视世间的坚持,却不足够把温暖传递给他的先生。

  车马辚辚跨过了七星桥,远处闹市的繁华之音被风抛在车轮下,有人在外边敲窗,姜维的声音轻飘飘的,“丞相,费祎来了,有急事求见。”

  “快传!”

  车窗拨开,费祎已立在车下,却是满脸惶急,“丞相,叨扰了,实在是有紧急事,不得不提前知会。”

  诸葛亮不犹豫,他向费祎伸出手,“上来说话。”

  费祎登了车,修远虽然不放心诸葛亮,可也不能关碍正事,只好下车,还给费祎递去一道眼神,意思是你少说两句。

  “说吧,什么事?”诸葛亮问。

  费祎犹犹豫豫地说:“丞相可否缓入丞相府。”

  诸葛亮生了疑,“这是为何?”

  “丞相府门,不太方便。”费祎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白。

  “哪里不方便?”费祎越是吞吞吐吐,诸葛亮越是着急。

  罢了罢了,既然都拦了路,索性一骨碌倒出来吧,费祎说道:“目下死伤者亲眷堵在府门,叫喊冤情,丞相若从府门直入,恐怕会有不测。”

  诸葛亮沉默着,他把修远搁下的白羽扇拿了起来,紧紧地握住。

  “陛下传来话,若是不方便,可以去宫里避一避。”

  “去宫里避一避?”

  “是。”

  诸葛亮苦苦一叹,“文伟,丞相府门出了大事,我身为公门长官,不亲赴解难,居然躲进宫里,像话么?”

  费祎怕诸葛亮多虑,解释道:“这也是权宜之策,丞相之身干系重大,如今事有急迫,万一有所伤损,岂非社稷之难?”

  诸葛亮沉重地说:“我之一身,和汉家江山相比,和黎民福祉相比,算得了什么。”他用力握住白羽扇,字字金声道:“我绝不躲进宫里。”

  “那…”费祎很为难,“要不改装,我们从后门悄悄回去?”

  诸葛亮坚决道:“我是丞相府长官,长官回公门哪儿有从后门走的道理,不用说了,我会直入丞相府。”

  费祎劝不动固执的诸葛亮,他急得满脸热汗,便去撺掇修远,修远也来劝,诸葛亮仍是不肯,甚至发下狠话,要走后门,或者躲进宫里,你们自己去,我一个人回丞相府。

  众人百计无施,只得陪着诸葛亮,揣着十二分的小心,一步步靠近那座火炉似的丞相府。

  修远和费祎紧急商量,让姜维率亲卫围着诸葛亮的车马,别让半个人靠近,修远还把高示其也喊来,说先帝让你保护丞相,今日情况紧急,麻烦你手脚利索些,若是遭遇急难,你可保护丞相赶快离开。

  甚至为了更安心,修远干脆亲自驾车,说是拼死也要保护诸葛亮走进丞相府。

  车马从锦绣坊旁的小巷穿过,远远就看见汪洋汪海的白幡,一颗颗脑袋密密地排着,黑压压的一片从街口甩出去很长,这帮人大多数是来看热闹的,可看久了反而成了当事人,听死伤家眷痛哭倾诉,也跟着悲愤填膺。

  修远两只手心全是汗,他深深认为诸葛亮是发疯了,就算不躲进宫,走走后门又怎么了,至多不过以后人家鄙视诸葛亮是没胆儿的丞相,可是,总比冒此生命危险强吧,他听费祎说,这帮所谓的死伤家眷,一多半是市井泼皮,有的许是收了钱来充当孝子贤孙,反正朝廷不敢把他们怎么着,若是打起来,死了不好说,伤了还能讹钱。

  “巡城校尉在哪儿?”修远去问费祎,他现在想的是,把巡城兵调来,惹急了,杀出一条血路!

  诸葛亮的声音从车里砸出来,“你胆敢动武,今后就给我出了丞相府!”

  修远急得想把诸葛亮揣在兜里,真是个固执的老伯,年纪越大越拧,怪不得先帝曾说,别看诸葛亮平时温文尔雅,谦恭有礼,他一旦决定的事,别说是我,就是把天上的神仙都召来,对他用酷刑,砍了他的头,剁了他的舌头,仍然改变不了。

  车马已靠近了人潮,修远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他和费祎对看一眼,又去看看姜维,大家都很紧张,一时静默无声,只紧紧地跟着诸葛亮。

  “丞相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潮涌了过来,你推我,我搡你,纷纷踮足翘首,让本就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愈加寸步难行。

  “丞相!”

  人们喊叫着,一排接着一排人奔过来,推迫的力量如同浪潮,走在丞相车马前面的亲卫差点被推翻了。

  修远用尽力气催动车马,却才迈出去三五步,他几乎都想去推车了,可令他更害怕的一幕发生了,诸葛亮居然从车里钻了出来。

  “先生!”修远低声惊呼。

  诸葛亮没有理会修远的担忧,他便安静地站在那儿,没有一丝儿惶恐,仿佛他无数次站在柔软的田畴上,面对着夕阳下金色茂盛的丰收景象。

  安静,是一种莫大的力量。

  那些喧嚣忽然间消失了,也许是长久以来的抗议让他们耗掉了力气,也许是被此刻诸葛亮那无言的力量震撼住,那一刻,所有人都像是睡着了。

  终于有人发出了一声求告:“丞相,请给我们做主!”

  “丞相给我们做主!”更多的人呼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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