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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虚-蛊毒》 作者:若虚

第60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8)

  在这深宅大院里,没人敢直呼诸葛亮的名讳,可唯有她可以,唯有她是这座森严府邸里的另类,她可以做很多没规矩的事,他却从不约束,小南叹了口气,也不打算进去了。

  打竹林外边忙慌慌地跑来一人,口里高呼道:“丞相,丞相!”

  屋里的诸葛亮听见呼唤,他也不笑了,站起身来往门边走,那人已冲到门口,气喘吁吁道:“陛下,陛下宣诏…”

  诸葛亮吃惊,“在哪儿?”

  “在正堂上候着呢。”

  诸葛亮想也不想地奔了出去,修远捧着汤饼在后面大声叫唤,可他却充耳不闻,高示其也跑出了门,可她没跟上去,她扶着门盯住诸葛亮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回脸时却看见小南,两人对望着,不知该说什么。

  修远小声嘀咕着:“又有什么事!”

  是呢,又会发生什么事,诸葛亮已经被勒令归家休养,难道皇帝还要继续褫夺他的权力么?

  灰蒙蒙的天上压着沉重的云,不知何时才能拨开浓云见晴天。

  六

  这一夜漫长如一个世纪,天上无月,光明俱灭,集市上点了花灯,却又离得太远,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高示其已把出师表背了一百遍,诸葛亮还是没回来。

  屋子里燃着灯,身上暖暖的,心里却凉凉的,众人都是面色沉重,诸葛果也没心思玩乐,偶尔对高示其说一句,她在成都北郊的乘烟观修道,有空来玩哦。

  诸葛亮进宫已逾五个时辰了,可一点儿消息也传不出来,到底这一趟是福还是祸,没人说得清楚,对于那个任性乖张的皇帝来说,做任何事都不出人意料。

  修远出去溜了一圈,回来说,他见过董允了,董允半张脸是喜气半张脸是戾气,说丞相要复位了,至于别的事,我现在很生气,不想说。

  黄月英听毕,便招呼大家把饭吃了,小南带着诸葛瞻去睡觉,诸葛果也回房去,她在这里等,可没人愿意走,连诸葛瞻也打着呵欠说要等爹爹。

  那就等吧,这一等就像坐井观天,窥着一爿窄小的天空奢望整片天空,又等了两三个时辰,诸葛瞻撑不住睡着了,小南只好带了他回房,临走时说丞相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我。

  屋里剩下三个人,歪在软榻上打瞌睡的诸葛果,自己和自己下棋的黄月英,一直持之以恒地背诵出师表的高示其,还有几个女僮,可她们被忽略了。

  高示其背不下去了,抬头看见黄月英镇定自若地下棋,白子走了黑子行,黑子走了白子行,白黄的光贴着她的眉目滑下来,勾出她柔韧的轮廓。

  其实黄月英并不是绝色,只是看着顺眼,但很多时候,高示其觉得她特别美,那种美,不是容颜之美,是历经岁月沉淀后的人格之美。高示其认为这个女人的经历很丰富,正是那漫长岁月的艰苦磨练,才换来她的沉静、凝练、内敛,她会在心底悄悄地嫉妒小南,却从不嫉妒黄月英,只有黄月英才能配得起诸葛亮,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这是上天的安排。

  “我脸上长疔了么,你总看我?”黄月英忽地笑道。

  高示其才知自己的偷窥被人逮了,她尴尬地敷衍道:“我就是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黄月英把一枚白子定在棋盘上,“会下棋么?”

  “不会。”

  “不会就学呗。”

  “我可笨了,学不会。”

  黄月英微笑着眯起眼睛,“你哪里笨了?不宜妄自菲薄,这可是丞相的话,你敢不听么?”

  好吧,诸葛亮是自己的死穴,可抓住自己死穴的是诸葛亮的老婆,高示其真是百感交集。

  “丫头今年多大了?”黄月英寒暄道。

  “二十四。”

  “哟,比果儿还年长,早就该议及终身了。”

  “夫人,你不会也要把我嫁出去吧?”高示其慌张了,真是夫妻同心,老公要赶自己,老婆也跟着赶。

  黄月英一愣,“怎么,有人也提过?”她蓦地恍然,“那只猪。”

  这是在骂谁呢?

  高示其正待要说话,门外一叠声地说丞相回来了,打盹的诸葛果头一个弹起来,糊里糊涂地嚷嚷爹爹回来了,我们玩樗蒲吧!

  诸葛亮果然回来了,披着一身的寒意,像从水里开出的一朵菡萏,湿漉漉的,他一步踏入内堂,眼见满屋子是人,一双双眼睛只在自己脸上转悠,便笑道:“怎么,都在呢,还没睡?”

  “担心你。”黄月英说。

  “担心什么,我什么事也没有。”诸葛亮平静地说,他催促着大家,“都去睡吧,别耗了。”

  诸葛果不肯走,被黄月英强行赶走了,高示其说我要留下,诸葛亮说你不走,以后不准来,这招百试不爽,高示其立马消失在门后。

  待人都散尽,黄月英问道:“怎样?”

  “没怎样。”

  诸葛亮的脸上没有轻松,没有释怀,也没有沉凝,没有负累,只是平静,黄月英忽然懂了,他早就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很多事都在他的掌握中,即便遭到如此大的蹉跌,他就没有真正放弃过。

  诸葛亮走到棋盘边,笑道:“夫人真有雅兴。”

  “晚来无事,以为一娱。”黄月英拈起一枚白子,“丞相大人可否相陪?”

  诸葛亮一拱手,“舍命陪君子!”

  “请先生执白!”黄月英把装白子的木盒推了过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

  棋子刚落下,外边来报,说董允求见,诸葛亮摇头叹息,“这只夜猫子,总是半夜觅食。”他把白子放回去,对妻子愧疚道:“对不住咯。”

  “你去吧,我等你。”黄月英通达地说。

  诸葛亮抚抚她的肩,自是去了,黄月英凝视着他融入冬夜的背影,不禁重重一叹。

  她知道的,过去那几个月没负担的快乐,已经过去了。

  诸葛亮迈入外堂,灯光晃着董允熬黑的脸,仿佛一只睡不着的黑猫,他见到诸葛亮,有点激动,行礼时打着颤。

  “丞相…”董允呼唤时声音发抖,仿佛受了无限委屈。

  诸葛亮慨然,伸手扶起了他,“休昭费心了。”

  “丞相受苦了。”董允很真诚地说。

  诸葛亮宽和地一笑,“小事,都过去了。”

  这三个月就像一出翻转两重天的大戏,诸葛亮从巅峰忽然坠落,又在跌落时被拉起来,一切都恢复原貌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皇帝在上元节宣诏诸葛亮,其实已经迟了三天,他在宫里每日如躲猫的耗子似的窜来窜去,对要不要见诸葛亮这件事纠结盘桓,以至茶饭不思,在辗转三十六个时辰后,终于决定把诸葛亮召进宫。

  当诸葛亮出现在宫门口,看见那张大病初愈的脸,皇帝差点哭了,诸葛亮本要给他跪拜参礼,他一把拉住诸葛亮,说相父不要拜了,你坐到我身边来。

  足足有半个时辰,皇帝只是盯着诸葛亮看,却说不出话,很久以后,他才傻兮兮地问,相父饿不饿,要不要吃饭?

  诸葛亮说,臣不饿。

  皇帝又问,相父的病好了么?

  诸葛亮说,已经好了。

  而后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纷纷落下泪来,他说,那件事,我搞清楚了,是有人栽赃陷害,相父受委屈了。

  诸葛亮平静地说,是小事,陛下不必挂怀。

  可皇帝已哭成个可怜孩子,他其实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为诸葛亮哭,还是为自己哭,他得有多蠢呢,成了人家布局的一枚棋子,差点气死了诸葛亮,若是诸葛亮当真死了,他得背负多深的罪孽呢,天下的老百姓都会指着他的脊梁骨臭骂,便是死了,也会被人挫骨扬灰。

  在宫里的五六个时辰里,有一半时间是皇帝在哭,还有一半时间是诸葛亮听皇帝叨叨,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是诸葛亮在安慰皇帝。

  本来皇帝找诸葛亮来是为了解释谋反公告的事,可他光顾着哭去了,诸葛亮也没问,不过这一哭却成了解禁的旨意,诸葛亮不用养病了,他还得继续去做事。

  到诸葛亮离开时,皇帝才想起忘记让相父吃饭了,可诸葛亮已出宫了,于是诸葛亮饿着肚子听了皇帝一整天的痛哭流涕。

  当下里,董允听诸葛亮说都过去了,他却说道:“这案子才露出端倪,相关人等全都死了,简直成了死无对证的死案,这事还没过去呢!”

  诸葛亮淡然道:“可陛下以为过去了。”

  董允很想说,也就我们的糊涂皇帝以为过去了,他若不是糊涂透顶,当初也不会相信什么笑死人的谋反公告,被一撮小人挑唆得忠奸不分,差点把丞相气成尸体!

  他沉着声色说:“李干的认罪出来得太巧了,偏偏在我们查出小杜有问题时,他就认罪了,偏偏又在我们要逮住小杜时,他又自杀了,死得太快,反而假了!”“诸葛亮叹声道:“若说是畏罪自杀,也不为过。”

  “那小杜呢?怎么就投井了?宫里说,李干也秘密审过小杜,到底中间出了什么事,李干若是查出真相,为什么不通报出来,偏要瞒下去,等来一个畏罪自杀的结果!”

  李干死在值事房,吊死在房梁上,旁边搁着他的服罪状,看那笔迹并不像是伪造,至于小杜,早于李干半个时辰,溺死在深井里,相关人等于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毙命,留下的只是巨大的疑问。

  诸葛亮几乎是无奈地说:“这也可以解释为,李干是怕小杜走漏风声,灭了他的口。”

  “可李干为什么要害丞相,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就因为他自称是李严的同宗兄弟,为李严报不平,想扳倒丞相,以扶正李严么?这理由也许站得住脚,可总是蹊跷。”

  “这事把李严也牵扯进来,这池水搅得浑哪。”诸葛亮摇头。

  “事关重大,是否当真去江州问一声。”董允小心道。

  诸葛亮意味深长地说:“陛下以为过去,那就是过去了。”

  有些话他没说,可董允也明白,这案子不查,便扳倒诸葛亮,查下去又干系着李严,蜀汉的两大重臣都挂在网罟上,阴谋者用心太过险恶,所以最好的处理办法是抹过去不过问。

  “还有那个女人,我们明明把小杜的事捅给陛下,陛下竟然不追究,当真是红颜祸国!”董允懊恼地说,实际上在他们准备捕拿小杜前,曾经把零零碎碎的传言送入皇帝耳中,指望皇帝有所醒悟,可皇帝居然做出姑息不管的姿态,或者皇帝压根就没想到要深查,既然有人认罪,他便以为事情到此为止。

  诸葛亮叹息,“那个女人么,是陛下心头所爱,陛下不是想不到她会是主谋,而是不肯想,况且涉案之人死得太快,如今死无对证,又能怎么办?”

  董允直言道:“我看那个女人就不是好东西,小杜是她身边的人,小杜陷害丞相,她会不知道么?我就不信查不出她的底细!”

  诸葛亮低声道:“那个女人…”他停住了,目光陡然一凛,“不能留在陛下身边。”

  这句话很轻,却像浸在水里的刀,有种无形的寒气,董允打了个寒战,小心道:“是,要怎么做?”

  “这事让文伟去做。”诸葛亮语气轻淡地说。

  董允自然懂的,他是道德感强烈的君子,不适合干阴事,诸葛亮了解他,也了解费祎,明面上冲锋陷阵是他做,背地里勾心斗角是费祎做,所以他没反对,到底诸葛亮要除掉一个人,不会自己过手,杀人也要杀于无形,人除掉了,自己却丝毫不相干,这是诸葛亮的酷烈。

  “不过,”诸葛亮话锋一转,“那女人背后一定牵着真正的主谋,事情一出,她第一个就跳出来了,着急了,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是,所以我们才查她身边的人,刚查出小杜有问题,哪知线索就断了,可惜!”董允不禁扼腕,又说道:“这案子始终说不通,李干为什么要认罪,太轻易了,似乎在为人做掩饰。”

  诸葛亮沉吟,“他会不会受人胁迫,不得已才认罪?…你们有没有验过李干尸身?”

  “掖庭狱验过,确实是自杀。”

  “这样,我这里找一个人,你和文伟安排一下,带她去查李干的尸身。”

  “是。”

  董允又说了些不紧要的政务,便告退了。

  诸葛亮送了董允走至外堂门口,目送他远去,这才返回,此刻是夜深森凉,却是睡意全无,灯光幽幽地吻着脸,仿佛在诱惑他。

  他凝着那忽闪忽灭的光,莫名地笑了。

  从一开始,诸葛亮根本就没离开过讳莫如深的庙堂,他只坐在幕后,可他的触须伸向朝廷的每个角落,人人都道诸葛亮要致仕了,他不管事了,其实他从不曾把自己从纷繁的朝局里挪开。

  只是,那深宫中懵懂的孩子,你知道你的相父殚精竭虑铁腕冷酷是为了什么,他不要你的同情唠叨,不要你怯懦地躲在被窝里软弱地哭泣,他要的是一个英明果决的帝王,哪怕你真的会砍掉他的头颅。

  那又何妨?

  第二日午后高示其踏入丞相府,随她一同来的还有董允和费祎,三人把一份爰书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仔细看了一遍,问高示其,是什么毒?

  高示其说,日食蛊,中蛊者不会即死,却是生不如死,过了二十四个时辰后蛊毒便会消失,寻常查验根本看不出来,蛊毒教以往胁迫敌人就范,都用这一手。

  董允便问,要不要告诉陛下?

  诸葛亮摇头,你要怎么说,陛下连蛊毒教是什么都不知道,宫里出了李干的事,已把他吓得睡不着,再出蛊毒教,还不知会是什么状况。

  董允急了,那总不能永远不说吧?

  诸葛亮把爰书扣下,到该说的那一日再说也不迟。

  什么是该说的时候,董允猜是真相大白的那一日,可对着这样一个捏不得碰不得的脆瓷君主,也许永远没有彻底的真相大白,只有他认为符合心意的真相大白。

  也在同一日晚些时候,宫里传来皇帝旨意,问丞相今年尚书台新遴的分曹尚书人选定了么,皇帝实际是在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向举朝宣布,丞相复位了。

  诸葛亮重又回到丞相的生活中,他不知道一千多年后有部戏叫做王者归来,不然,丞相府该拉一条横幅,上书:诸葛归来。

  过去几个月的玩乐仿佛一场幻梦,那个傻乐傻乐的小孩诸葛亮消失了,现在回来的,和从前的汉丞相并无二致,严肃、冷静、高效、卓越,依旧每日忙碌不分昼夜,同时做五六件事,写三份丞相令,和四名政府官员商讨政务,熬夜是常事,不睡觉是习惯,吃饭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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