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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传》 作者:季羡林

第6章 中学时光(2)

  说句老实话,我当时并不喜欢读书,也无意争强,对大明湖蛤蟆的兴趣远远超过书本。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对我的压力真够大的。每天(星期天当然除外)早上从南关穿过全城走到大明湖,晚上五点再走回南关。吃完晚饭,立刻就又进城走到尚实英文学社,晚九点回家,真可谓马不停蹄了。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没有。每天晚上,尚实下课后,我并不急于回家,往往是一个人沿着院东大街向西走,挨个儿看马路两旁的大小铺面,有的还在营业,当时电灯并不明亮。大铺子,特别是那些卖水果的大铺子,门口挂上一盏大的煤气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下面摆着摊子,在冬天也陈列着从南方运来的香蕉和橘子,再衬上本地产的苹果和梨。红绿分明,五光十色,真正诱人。我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只能过屠门而大嚼,徒饱眼福。然而却百看不厌,每天晚上必到。一直磨蹭到十点多才回到家中。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要长途跋涉了。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三年的正谊中学时期和几乎同样长的尚实英文学社时期。当时我十二岁到十五岁。

  考入北园高中

  1926年,我十五岁,在正谊中学春季始业的高中待了半年,秋天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一年级。北园高中是山东大学附设的高中。入正谊时沾了半年的便宜,结果形同泡影,一扫而光了。

  北园高中坐落在济南北园白鹤庄。泉城济南的地势,南高北低。常言道:“水往低处流。”泉城七十二名泉的水,流出地面以后,一股脑儿都向北流来。连泰山北麓的泉水也通过黑虎泉、龙洞等处,注入护城河,最终流向北园,一部分注入小清河,向大海流去。因此,北园成了水乡,到处荷塘密布,碧波潋滟。风乍起,吹皱一塘清水。无风时则如一片明镜,可以看到二十里外的千佛山的倒影。有人怀疑这种说法,最初我也是怀疑派。后来我亲眼看到了,始知此语非虚。塘边绿柳成行,在夏天,绿叶葳蕤,铺天盖地,都如绿雾,仿佛把宇宙也染成了绿色的宇宙,虽然不能“烟笼十里埋”,也自风光旖旎,悦人心目。

  白鹤庄就是处在绿杨深处,荷塘环绕的一个小村庄。高中所在地是村中的一处大宅院,当年初建时,据说是一个什么医学专科学校,后来关门了,山大高中初建就选定了这一座宅院作校址。这真是一个念书的绝妙的好地方。我们到的时候,学校已经有三年级一个班,二年级一个班,我们一年级共分四个班,总共六个班,学生二百余人。

  高中是公立的学校,经费不发生问题。因此,师资队伍可谓极一时之选,远非正谊中学所可比。在下面,我先把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几位老师简要地介绍一下。

  在回忆正谊中学的时候,我已经写到了鞠思敏先生,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在正谊中学,鞠思敏先生是校长,不教书;在北园高中,他是教员,讲授伦理学,仍然兼任正谊校长。他仍然穿着一身布衣,朴素庄重。他仍然是不苟言笑。但是,根据我的观察,所有的教员对他都十分尊敬。从辈分上来讲,他是山东教育界的元老。其他教员都可能是他的学生一辈。作为讲课的教员,鞠先生可能不是最优秀的。他没有自己的讲义,使用的课本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他只是加以阐发。讲话的声调,同在正谊每周一训话时一模一样,不像是悬河泄水,滔滔不绝,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但是我们都听得清,听得进。我们当时年龄虽小,但是信息还是灵通的。每一位教员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德行,我们还是一清二楚的。鞠先生的过去,以及他在山东教育界的地位,我们心中都有数。所以学生们都对他表示出极高的敬意。

  在山东中学教育界,祁蕴璞先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我原以为他是着名的一中的教员,讲授历史和地理。后来才知道,他本名锡,是益都满族人,史地学者。他是清末秀才,又精通英语和日语,在济南第一师范教史地,后又在山东大学文学院当教授,教经史方面的课程,同时兼山大附中史地教师。在历史和地理的教学中,他是状元,无人能出其右者。

  在课堂上,祁老师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说话还有点儿磕巴。他的讲义每年都根据世界形势的变化和考古发掘的最新结果以及学术界的最新学说加以补充修改。所以他教给学生的知识都是最新的知识。这种做法,不但在中学是绝无仅有,即使在大学中也十分少见。原因就是祁老师精通日文。自从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最积极地、最热情地、最及时地吸收欧美的新知识。而祁先生则订有多种日文杂志,还随时购买日本新书。有时候他把新书拿到课堂上给我们看。他怕沾有粉笔末的手弄脏了新书,战战兢兢地用袖子托着书。这种细微的动作并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他对书籍是怎样地爱护。他读新书是为了教好学生,没有今天学术界这种浮躁的学风。同今天比起来,那时候的人实在是淳朴到可爱的程度了。据说他出版的着作相当多,主要的就有《中国文化史纲要》和《国际概况讲义》。因其对地理学研究的贡献,被英国皇家地理协会授予名誉会员。他于1939年病逝于重庆,所藏书由其夫人捐赠给山东省图书馆。

  上面曾说到,祁先生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还有点儿磕巴。他讲课时,声调高扬,语音铿锵,但为了避免磕巴,他自己发明了一个办法,不时垫上三个字——shi-in-la,有音无字,不知道应该怎样写。乍听时,确实觉得有点儿怪,但听惯了,只需在我们耳朵中把这三个音删掉,就一切正常了。

  祁老师教的是历史和地理。他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世界大事。眼前的世界形势随时变动,没有法子在正课中讲。他于是另在课外举办世界新形势讲座。学生中愿意听者可以自由去听,不算正课,不考试,没有分数。先生讲演,只有提纲,没有写成文章。讲演时指定两个被认为文笔比较好的学生做记录,然后整理成文,交先生改正后,再油印成讲义,发给全体学生。我是被指定的两个学生之一。当时不记得有什么报纸,反正在北园两年,没看过报。国内大事都极模糊,何况世界大事!祁老师的讲演开阔了我们的视野,增加了我们的知识,对我们的学习有极大的帮助。

  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学校停办。从那以后,再没有见到祁蕴璞老师。但是他却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到现在。

  王老师(王崑玉)是国文教员,山东莱阳人。他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文士,也写古文。所以王先生有家学渊源,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特别是古文写作方面更为突出。他为文遵桐城派义法,结构谨严,惜墨如金,逻辑性很强。我不研究中国文学史,但有一些胡思乱想的看法。我认为,桐城派古文同八股文有紧密的联系。其区别只在于,八股文必须代圣人立言,《四书》以朱子注为标准,不容改变。桐城派古文,虽然也是“文以载道”,但允许抒发个人感情。二者的差别,实在是微乎其微。王老师有自己的文集,都是自己手抄的,从来没有出版过,也根本没有出版的可能。他曾把文集拿给我看过。几十年的写作,只有薄薄一小本。现在这文集不知到哪里去了,惜哉!

  王老师上课,课本就使用现成的《古文观止》。不是每篇都讲,而是由他自己挑选出来若干篇,加以讲解。文中的典故,当然在必讲之列。而重点则在文章义法。他讲的义法,正如我在上面讲到的那样,基本是桐城派,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古文观止》里的文章是按年代顺序排列的。

  不知道为什么原因,王老师选讲的第一篇文章是比较晚的明代袁中郎的《徐文长传》。讲完后出了一个作文题目——《读(徐文长传)书后》。我从小学起作文都用文言,到了高中仍然未变。我仿佛驾轻就熟般地写了一篇“书后”,自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意竟获得了王老师的青睐,定为全班压卷之作,评语是“亦简劲,亦畅达”。我当然很高兴。我不是一个没有虚荣心的人,老师这一捧,我就来了劲儿。于是就拿来韩、柳、欧、苏的文集,认真读过一阵儿。实际上,全班国文最好的是一个叫韩云鹄的同学,可惜他别的课程成绩不好,考试总居下游。王老师有一个习惯,每次把学生的作文簿批改完后,总在课堂上占用一些时间,亲手发给每一个同学。排列是有顺序的,把不好的排在最上面,依次而下,把最好的放在最后。作文后面都有批语,但有时候他还会当面说上几句。我的作文和韩云鹄的作文总是排在最后一二名,最后一名当然就算是状元,韩云鹄当状元的时候比我多。但是一二名总是被我们俩垄断,几乎从来没有过例外。

  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北园的风光是非常美丽的。每到春秋佳日,风光更为旖旎。最难忘记的是夏末初秋时分。炎夏初过,金秋降临,和风微凉,冷暖宜人。每天晚上,夜课以后,同学们大都走出校门,到门前荷塘边上去散步,消除一整天学习的疲乏。其时,月明星稀,柳影在地,草色凄迷,荷香四溢。如果我是一个诗人的话,定会写诗百篇。可惜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诗人,只空怀满腹诗意而已。王崑玉老师大概也是常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散步的。他抓住这个机会,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夜课后闲步校前溪观捕蟹记》。我生平最讨厌写说理的文章。对哲学家们那一套自认为是极为机智的分析,我十分头痛。除非有文采,像庄子、孟子等,其他我都看不下去。

  我喜欢写的是抒情或写景的散文,有时候还能情景交融,颇有点沾沾自喜。

  王老师这个作文题目正合吾意,因此写起来很顺畅,很惬意。我的作文又一次成为全班压卷之作。

  自从北园高中解散以后,再没有见到过王崑玉老师。后来听说,他到山东大学(当时还在青岛)中文系教书,只给了一个讲师的头衔。我心中愤愤不平。像王老师那样的学问和人品,比某一些教授要高得多,现在有什么人真懂而且又能欣赏桐城派的古文呢?如果是在今天的话,他早已成了什么特级教师,并会有许多论文发表,还结成了许多集子。他的大名会出现在什么《剑桥名人录》上,还有花钱买来的《名人录》上,堂而皇之地印在名片上,成为“名人”。然而这种事情他决不干。王老师郁郁不得志,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在我的心中,王老师的形象却始终是高大的,学问是非常好的,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王老师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完颜这个姓,在中国是非常少见的,大概是“胡”人之后。其实我们每个人,在长期民族融合之后,差不多都有“胡”血。完颜祥卿先生是一中的校长,被聘到山大高中来教论理学,也就是逻辑学。这不是一门重要的课,学生也都不十分注意和重视。因此我对完颜祥卿先生没有多少可以叙述的材料。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讲一讲。完颜先生讲的当然是旧式的形式逻辑。

  考入清华大学以后,学校规定,文科学生必须选一门理科的课,逻辑可以代替。于是只有四五个教授的哲学系要派出三个教授讲逻辑,其中最受欢迎的是金岳霖先生,我也选了他的课。我原以为自己在高中已经学过逻辑,现在是驾轻就熟。焉知金先生讲的不是形式逻辑。是不是接近数理逻辑?我至今仍搞不清楚,反正是同完颜先生讲的大异其趣。最初我还没有完全感觉到,及至答题碰了几个钉子,我才幡然悔悟,改弦更张,才达到了“预流”的水平。

  王老师,教数学,名字忘记了,好像当时就不清楚。他是一中的教员,到高中来兼课。在山东中学界,他大名鼎鼎,威信很高。原因只能有一个,就是他教得好。在北园高中,他教的不外三角、小代数和平面几何之类。他讲解得十分清楚,学生不需用多大劲儿,就都能听懂。但是,文科学生对数学是不会重视的,大都是敷衍了事。后来考大学,却吃了大亏。出的题目比我们在高中学的要深得多。理科高中的毕业生比我们这些文科高中的毕业生在分数方面沾了大光。

  刘老师,教英文,名字也忘记了。他是北大英文系毕业的,英文非常好,也是一中的教员。因为他的身躯相当矮,学生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豆”,是非常低级,非常肮脏的。但是,这些十七八岁的大孩子毫无污辱之意,我们对刘老师还是非常敬重的,由于我有尚实英文学社的底子,在班上英文是绝对的状元,连跟我分数比较接近的人都没有。刘老师有一个习惯,每当学生在课堂上提出问题,他自己先不答复,而是指定学生答复。

  指定的顺序是按照英文的水平的高低。关于这个问题他心里似乎有一本账。

  他指定比问问题者略高的来答复。如果答复不了,他再依次而上指定学生答复。往往最后是指定我,这算是到了头。一般我都能够答复,但也有露怯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同学站起来问:not at all是什么意思。这本来不能算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是,我却一时糊涂,没有解释对,最后刘老师只好自己解答。

  尤桐先生,教英文。听口音是南方人。我不记得他教过我们班。但是,我们都很敬重他。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高中停办。教师和学生都风流云散。我们听说,尤先生还留在学校,原因不清楚。有一天我就同我的表兄孙襄城,不远十里,来到白鹤庄看望尤老师。昔日喧腾热闹的大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只有尤老师和一个工友。我感觉非常凄凉,心里不是滋味。我们陪尤老师谈了很久。离开以后,再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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