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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传》 作者:季羡林

第50章 在北京大学(1966~1977)(12)

  即使是这样,这种劳改、批斗和审讯“三结合”的生活,确也让我感到厌烦。我又有了幻想。我幻想能有一个救世主,大慈大悲,忽然大发善心,结束这一场浩劫,至少对像我这样无辜的人加恩,把我解放。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教门,上帝,天老爷,佛爷,菩萨,我都不去祈祷。我想到的是我们国家领导人。在劳改、批斗之余,夜里在暗淡的灯光下,在十分不友好的气氛中——同一个单元住的一位太太早已把我看做“敌人,反革命分子”,不但不正眼看我一眼,而且还鼓动我们家两位老太太同我划清界限。我们的老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我们还靠他吃饭哩!”——我伏案给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写信,妄想世间真会出现奇迹。但是世间怎会出现奇迹呢?世间流传的是:“‘文化大革命’七八年一次,一次七八年”。我写这些信,等于“瞎子点灯,白费一支蜡”。我却一厢情愿,痴心妄想,妄想有一天一睁眼,“文化大革命”结束,我这个鬼再转变成人,那够有多么好呀!在弥漫宇宙仿佛凝固起来的黑暗中我隐隐约约从“最高楼”(陈寅恪先生有诗曰:“看花愁近最高楼”)上看到流出来的一线光明。然而最终证明,这只是一片海市蜃楼,转瞬即逝。我每天仍然是劳改、批斗、审讯。

  就是在家里,不劳改,不批斗,不审讯,日子也过得不得安生。同住一单元的要同我划清界限的那一位太太,我在上面已经谈过几句了。但是麻烦还不止这一些。她逼我把存在他们屋中的据说北京只有一张的红木七巧桌和大沙发搬出来。我真是进退两难。我现在只剩下堆满了东西的一大间和一小间房子。这些大家伙往哪里放呢?楼下存书的车库,抄家之后,一片狼藉,成了垃圾堆,我看都不忍看。沙发和七巧桌无论如何也是搬不进去的。

  火上加油,楼下住的一位女教员还贴出小字报,要我把书搬出车库。我此时一个朋友也没有,谁都视我如瘟神,我向谁求援呢?我敢走出去吗?我好像是乌江边上四面楚歌的项羽。幸亏我已经研究过比较自杀学,我决不自刎。

  我还要活下去。但是活下去又怎样呢?我真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了。

  但是来的却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是更大的灾难。

  我劳改了整整1968年的一个春天。此时大地重又回春。大自然根本不理会什么“文化大革命”,依旧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燕园成了一片花海。

  人人都喜欢春天,而我又爱花如命。但是,到了此时,我却变成了一个色盲,红红绿绿,在我眼睛里统统都成了灰色。

  但是,在另一方面,烂漫的春光却唤醒了“革命家”的“革命”热情。

  新北大公社的头子们谨遵“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古训,决定使自己的工作水平再提高一步,着重发明创造,避免故步自封,想出了一套崭新的花样。对象当然还是这百十口子囚徒。他们之中是否有真正想“革命”的,我说不准。

  但是,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体的话,却绝对是以虐待别人来取乐的。人类的劣根性,过去被掩盖住,现在完全“解放”了。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在这里顺便声明几句:在北大几千名工人中,在北大上万名学生中,参加这个活动的只是极少数。这极少数人平常就是一些调皮捣蛋,耍奸卖滑、好吃懒做、无巧不沾的类似地痞流氓的人物。现在天赐良缘,得到了空前的千金难买的好机会,可以施展自己的本领了。

  1968年5月4日,五四运动的纪念日,中国规定的青年节,我们这一批囚徒一个个从家中被押解到了煤厂。提起煤厂,真正是大大地有名。顾名思义,这里是贮存煤炭的地方,由一群工人管理。在“文化大革命”分派时期,里面的工人碰巧都是拥护“老佛爷”的。运煤工人当然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彪形大汉,对付煤块他们有劲;对付我们这一批文弱书生,他们的劲有极大的剩余。他们打一个耳光或踢上一脚,少说也抵得上《水浒传》里的黑旋风和花和尚。具体的感受不可言宣,只有我们这些人的骨肉才说得清楚。特别是“浩劫”第一阶段重点在批“走资派”的那一阶段在煤厂劳改过的“走资派”,一提到煤厂,无不不寒而栗,谈虎色变,简直像谈到国民党的渣滓洞一样。

  现在我们这一批囚徒又被押到这里来了。我仔细看了一下,不是所有的囚徒,而是“择优录取”,或是“优化组合”,选了一批特别“罪大恶极”的。其中有“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点了名的陆平和彭佩云等等。我们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都被带上了一块十几斤重的大木板,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

  我们被命令坐在地上,谁也不敢出声。我估计批斗的时间不会短的。为了保险起见,先请求允许到便所去一趟。路颇远,我仍然挂着木牌,嘀里当啷,踉踉跄跄,艰难跋涉。到了目的地,赶快用超人的速度完成任务,回去坐在地上待命。我心里直打鼓,谁知道,这是一阵什么样的风暴呢?

  时间终于到了,虽然不是午时三刻,然而滋味也差不多。只听到远处一声大喝:“把他们押走!”于是上来了一大堆壮士,每两个对付一个囚犯,方式没有改变,双臂被拧到背后,脖子上还有两只粗壮的手。走了很长的路,才到了我依稀认出的当时的学三食堂。从左边的门进去,排成一行,坐上了喷气式。这里没有讲台,主持人和发言者也都站在平地上一张桌子的后面。我只瞥见我的右手是彭佩云。其余的人的排列顺序就看不清了。行礼一切如仪。先是声震屋瓦的“打倒”声,大概每一个囚犯都打倒一遍。然后恭读语录,反正仍然是那一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等。接着是批判发言。说老实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见,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到,那一套胡说八道,我已经听够了,听腻了。我只听到发言者为了对什么人表示忠诚,发言时声嘶力竭,简直成了嚎叫。这对我毫无影响,对这些东西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我最关心的是希望批斗赶快结束。我无法看表,大概当时手表是没有戴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直数下去,数到了两三千了,耳边狼嚎之声仍然不断。可我这双经过锻炼的腿实在有点儿吃不消了,眼里也冒出了金星,脑袋里昏昏沉沉,数也数不下去了。斜眼一看,彭佩云面前的地上已经被头上流下来的汗水滴湿。我自己面前怎样,我反而没有注意。此时只觉得脖子上的木牌越来越重,挂牌子的铁丝越来越往肉里面扎。我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耳边只听得一声断喝:“把他们都押出去!”我知道,仪式结束了。但是同上一次大饭厅的批斗一样,仪式并没有完全结束。“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面”。我被押出了学三食堂,至少有三个学生或工人在“服侍”我。双臂被弯到背上,脖子上不知道有几只手在卡住,头当然抬不起,连身子也站不直。就这样被拖到马路上。两旁有多少人在“欣赏”,我说不出来,至少比在大饭厅批斗时还要多。只听得人声嘈杂,如夏夜的蚊声。这又是一次游斗;但是比上次的速度可要快多了。我身上有那么多累赘,又刚坐过喷气式。要让我自己走路,我是走不这么快的。于是我身旁的年轻人就拖着我走,不是架着,好像拖一只死狗。我的鞋在水泥马路和石头上同地面摩擦。鞋的前头已经磨破,磨透,保护脚趾的袜子当然更不值得一磨,于是脚趾只好自己出马。这样一来,其结果如何,概可想见。当时是否流了血,自己根本无法知道,连痛的感觉都一点儿也没有。小石块又经常打在头上。我好像已经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梦中。自己被拖到什么地方,走的哪一条路,根本不知道。看样子好像已经拖到了大饭厅。不知道怎样一来,又被拖了回来。几个人把我往地上一丢。我稍一清醒,才知道自己躺在煤厂门外。

  这一次行动真是非同小可。比上几次的批斗和游斗都不一样。我已经完全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头脑发昏,眼睛发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里怦怦直跳。在蒙眬中感觉到脚指头流出了血,刺心地痛。我完全垮了。此时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批斗的人走了,欣赏者也兴尽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了。抬眼看到身旁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张学书,一个是王恩涌。宇宙间好像只剩下我们三个被批斗者。他俩比我年轻,身体也结实。

  是他们俩把我扶了起来,把我扶回了家。这种在苦难中相濡以沫的行动,我三生难忘。

  太平庄

  我原以为,或者毋宁说是希望,在大批斗以后,能恩赐两天的休息时间。我实在支持不住了。

  然而“造反派”的脾气却不是这样。

  他们要趁热打铁。

  就在大批斗的第二天,我们一百多号“黑帮分子”接到命令,到煤厂去集合,而且要带上行李。我知道又出了新花样,还不晓得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哩。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觉得非常凄凉。当我扛着行李走在那一条倚山傍湖的曲径上时,迎面遇到前一阵被当作“走资派”批斗过的姓胡的经济系教授。他虽然还没有“解放”,仍然是一脸晦气;但他毕竟用不着到煤厂去集合了。在我当时的眼中,他已是神仙中人,真让我羡煞。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煤厂。对我们“反革命分子”来说,这里是非常令人发怵的地方,无异于阎王殿。昨天的记忆犹新,更增加了我的恐怖感。我走了进去,先被领到一个墙外的木牌子下面,低头弯腰,站在那里。这是第一个下马威。我随时准备着脸上,头上,肩上,背上,脚上,被打上几个耳光,挨上几拳,被踢上几脚。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我觉得这十分反常,心里很不踏实,很不舒服。觉得这不一定是吉兆,其中暗藏着杀机。然而我又不能虔心请求,恩赐几个耳光,那样我才会觉得正常,觉得舒服。我只有把这痛苦的不安埋在自己心中。

  过了一会儿,我们这一群“黑帮”被命令排成两列纵队。一个新北大公社学生模样的人,大模大样,右手执钢管制成的长矛一根,开口训话,讲了一大篇歪理。我们现在没有坐喷气式,能够清清楚楚地听懂他说的话。其中警句颇为不少,比如:“你们这一群王八蛋,你们的罪恶,铁证如山,谁也别梦想翻案!”他几次抖动手里的长矛,提高声音说:“老子的长矛是不吃素的!”这一点我最清楚,而且完全相信。因为他们的长矛确实曾吃过几次人肉了,其中包括校外一个中学生的肉。我现在只希望,他们这吃肉的长矛不要吃到我身上来。当时杀死一个“黑帮”等于杀死一只苍蝇,不但不会受到法律制裁——哪里还有什么法律!——反而会成为“革命行动”。在训话的同时,有人就从我们黑帮队伍中拖出几个人去,一个耳光或用脚一踹,打倒在地,然后几个人上去猛揍一顿,鼻青脸肿,一声不敢吭,再回到队伍中。这是杀鸡给猴看的把戏,我是懂得的。我只是不知道他们拖人的原则,生怕自己也被拖出去,心里吓得直打哆嗦。我幸而只是猴子,没有成鸡。

  杀鸡的把戏耍完,“黑帮”们在长矛队的押解下,排队登上了几辆敞篷车,开往十三陵附近的北大分校,俗称200号。路上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到了以后,又下车整队。只能有一辆车开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我们劳改的地方太平庄。从200号到太平庄,还有四五里路是要步行的。可是在列队时,我们几个年老的黑帮被叫出队列。这次不是要杀鸡给猴看了,而是对我们加以优待。我们可以乘车到太平庄,其余的人都要步行。这次天恩高厚,实在出我意外。你能说人家一点儿人道主义也没有吗?我实在真是受宠若惊了。

  到了太平庄以后,我们被安排在一些平房里住下。我不知道,这些平房是干吗用的。现在早已荒废不用。门窗几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屋里到处布满尘土,木板床上也积了很厚的土。好在我们此时已经不再像人。什么卫生不卫生,已经同我们无关了。每屋住四个黑帮,与我同屋的有东语系那一位老教授,还有我非常熟悉的国政系的一位姓赵的教授。他好像是从“走资派”

  起一直到“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全程陪同”,一步没缺。我们都是熟人;但没有一个人敢吭上一声,敢笑上一笑。我们都变成了失掉笑容不会表情的木雕泥塑。我们都从“人”变成了“非人”。这也算是一种“异化”吧。

  我此时关心的绝不是这样的哲学问题,就只是想喝一点儿水。我从早晨到现在滴水没有入口。天气又热,又经过长途跋涉,渴得难以忍受。我木然坐在床板上,心里想的只是水,水,水。

  如果我眼前有一点儿水的话,不管是河水,湖水,还是海里的水,坑里的水,甚至臭沟里的水,我一定会埋头狂饮。我感觉到,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有水喝。我梦想,“时来运转风雷动”,我一旦被“解放”,首先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通水。如果能有一瓶冰镇啤酒,那就会赛过玉液琼浆了。

  “水,水,水”,我心里想。

  但是一滴水也看不到。

  我忽然想到在大学念书时读过的英国浪漫诗人柯勒律治(Coleridge)的《古舟子咏》(Ancient mariner),其中有一行是:

  Water,water,every where(水,水,到处都有)。

  这里指的是海水。到处有水,却是咸的,根本没法子喝。我此时连咸水也看不到,我眼前只有一片干黄的尘土。同古舟子正相反,我是:Water,water,no where(水,水,无处有水)。

  我坐在那里,患了思水狂。恍恍惚惚,不知待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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