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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上卷)》 作者:唐浩明

第22章 潭柘寺定情

  杨度望着衣带飘动款款而去的静竹,心里蓦地涌出一种落寞感。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他虽然只和她短暂地相处一时半刻,但她的笑容、举止、言谈,已伴随着一种无形的魅力深深地留在他的脑中,令他回味,令他迷恋。杨度多么不愿她离去,多么希望时空永远凝固在刚才那一段温馨的时刻上!突然,静竹停止了脚步,转身向他走来,杨度惊喜地快步迎上去。

  “杨先生,五天后我会在西郊潭柘寺,你愿意去那里和我再见一面吗?”

  “愿意,我愿意!”真正是神灵成全自己的心愿,杨度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五天后我们潭柘寺再会。”静竹又嫣然一笑,露出两排贝壳似的雪白细牙。一刹那间,杨度觉得天地人间一切美妙都集中在眼前,集中在这个寓居京师的江南女子身上。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杨度喃喃地背着古人的诗句,两眼怔怔地望着越走越远的静竹,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这时他才记起,自己原来已定了明日启程的骡车。“明天哪怕是八台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出京师了!”杨度心里拿定了主意。

  晚上,他向夏寿田撒了一个谎,说感了风寒,得在会馆将息几天再走,让骡车主等一等。夏寿田当然不会催他走。

  潭柘寺在城外西郊宝珠峰下,离城里有八十里路。三年前,杨度曾和友人去过一次,那是一处旅游胜地。为了不误期,头天下午,杨度便去西直门外雇了一架马车。太阳快要落山时,他来到了宝珠峰下。

  潭柘寺的客人向来较多,尤其夏秋两季是京师的好季节,游人香客往来寺院的络绎不绝,寺门外的几家客栈都住满了人。杨度巴不得早点见到静竹,便到客栈里去四处打听寻找,却一直没有见到她。他心里想:她不住客栈,又住哪里呢?这时还不到,难道硬要等天黑才进店?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来?杨度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了床,随便吃了早点就向寺院走去。真个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通往寺院的路上已有不少的人了,或背手漫步,或斜挎香袋,或一人独行,或三五结伴,原本是清静寂寞的山寺却变得热热闹闹的了。

  也不知是哪位具有非凡眼力的高僧选择的寺址,潭柘寺真正是建在一块绝妙好地之上。寺院的左右后三方,有九座山峰环绕其侧;寺前一峰笔立,宛如一座巨大的屏风,人们赞之为“前有照,后有靠,左右山环抱”。京师大小百多处庵寺,再没一处的地势能赶得上它了。主峰宝珠峰上有一个深潭,称为龙潭,山上多有柘树,于是此山又名潭柘山。寺院建于东晋太康年间,原名嘉福寺,武则天时期改名为龙泉寺,金代皇统年间重修后改名为大万寿寺,清代康熙乾隆两朝又作了大规模的修建,改名岫云寺,因为山名潭柘,人们习惯于依山名叫它潭柘寺。潭柘寺立寺于晋代,比北京立都要早八百余年,故史家都说先有潭柘后有幽州。

  这是一座气势非常宏伟的梵宇。三门外有一座高大的木牌坊,牌坊三间四楹三楼,顶部覆盖着黄色琉璃瓦,檐下装饰有斗拱结构,全部彩绘。前额上有四个金字:“翠嶂丹泉”,后额也有四个金字:“香林净土”,均为康熙御笔。牌坊前有两座石狮。石狮旁长着两株形状奇特的石松,两株松树挟肩握手,犹如一对挚友,枝枝叶叶相互交通,组成一顶绿色的天棚。牌坊后是一条涧水,上面有一座单孔石拱桥,迎面是一道绵延十来里的围墙。墙约一人高,刷着赤红颜料,上面覆盖着蓝色的琉璃瓦。未见殿堂,单是这道围墙,就给人以气魄恢宏之感。高大的三门为砖石结构歇山顶,三道门均以汉白玉石砌成,正中嵌着康熙御笔“敕建岫云祥寺”。三门两边,有八个巨大的白粉书写楷体字,左边是“佛国生辉”,右边为“法轮常转”。走进三门,潭柘寺便出现在视野之中。

  它的主要建筑天王殿、大雄宝殿、毘庐殿依山势建在南北中心轴上,左右两边则分别为方丈室、祖师殿、观音阁、楞严坛、戒坛、僧舍等大大小小二三十座殿堂。寺院内外古木参天,流水淙淙,僧塔如林,修竹成荫。杨度虽是重游,面对着这一处庄严清幽的京郊第一道场,仍然有浓厚的兴趣。他一边欣赏,一边留意进进出出的游人香客,努力寻找静竹的倩影。

  太阳已升起很高了,人越来越多,杨度却没有在人流中发现静竹。她真的没有来吗?他的脑子里数十次地浮起这个疑问。每当疑问冒出,他又自己迅速地否定了:这样可爱的女儿家,怎么会失信呢?何况是她主动约我的呀!杨度不怨不悔,满怀激情地边走边寻索,嘴里不停地念叨:她一定会来的,我一定可以找得到她!

  杨度顺着南北中轴线,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个偌大建筑群的北端终点毘庐阁。毘庐阁东侧有一座碧瓦朱栏、雅致小巧的精舍,一圈围墙将它包围着。这座房子原先是专为康熙修建的,建好后康熙来住过几次,以后乾隆驾幸潭柘寺时也住在这里。乾隆之后,嘉庆、道光、咸丰三代帝王再没来过,房子便一直锁着,无人居住。同治五年西藏的达赖喇嘛参谒潭柘寺,在这里住了两天。自那以后这座精舍便从皇帝行宫的地位上降了下来,变成了贵宾休息之地。先是王爷、贝勒、贝子及其眷属可以住进,后来住持为广结善缘,京师中的一二品大员也在这里住。再到后来,外地来的巨商富贾,只要为寺院捐上一二千两银子,也特许在这里住几天。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和尚们从来不出三门,也不知时局的演变,只是从这座精舍房客的变化上已觉察到世风不古了,他们常常摇头叹息。年轻的僧人却讥笑他们不通时务,拿这座现成的房子去赚来银子有何不可?莫说和尚,连佛祖也食人间烟火哩!没有银子,佛祖的金装如何能更新?座前的油灯如何能长明?

  精舍围墙后面有一块亩把地大小的竹林,林内修竹丛生,枝叶葱绿,青翠如滴。从山顶龙潭里流下的清水形成一条小溪,穿过竹林。溪水叮咚,给幽静的竹林增加了几分生气。杨度看着轻轻摇曳的翠竹、欢快清澈的溪水,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倘若能在此处住上几年,也真不虚度一生了!

  正留连之际,从竹林中忽然传出一阵清脆舒缓的琵琶声来。林中有人!杨度正欲循声进去,转念一想又停住了,这么好听的琴声,若是冒昧进去,岂不打断了?那太可惜,不如在外面偷听为好!他倚在一根大楠竹边倾耳听着。

  杨度对于音乐很有兴趣,自己也能操琴度曲。略听一会,他已断定这是一首江南古曲,再一听,他会心地笑了起来,这不就是《春江花月夜》吗?琴声轻轻地慢慢地,正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忽而又跳跃闪动着,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听着美妙动听的琴声,杨度的脑海中现出一片江南春天月夜的迷人景色,朦朦胧胧的江边,一个诗人在吟咏着惊才绝艳的诗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杨度陶醉在乐与诗的美轮美奂的境界中,忽然他想起,在这样幽雅的竹林里,弹这样优美的琵琶古曲,非窈窕婵娟,即绝代佳人,此人莫不就是我今日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静竹?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弦断了,琵琶声戛然而止,只听见竹林里传出一句娇媚的女音:“偷听我弹琵琶的杨先生,请进林子里来吧!”

  果真是静竹!杨度惊喜万分,急匆匆分开竹枝闯了进去。竹林中有一块不大的草坪,坪中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石桌,旁边有四个石凳。静竹正站在石桌边,右手拿着那把杨度题词的桃绿绢扇。

  “静竹姑娘,你原来躲在这里,我到处寻你半天了。”杨度望着他苦寻苦等的姑娘,只见今日的静竹比五天前更显得娇艳俏丽:她梳着时髦的高髻凤尾发型,头上横插一把翡翠悬链嵌珠簪子,沿发际绕一根珍珠银丝带,带子正中浅浅地坠一块心形墨绿宝石,身穿嫩绿宽松上衣,下系一条鹅黄大摆百褶乌丝绣边裙,薄匀粉面,深描黛山,白净如凝脂的耳坠上挂两串波光闪闪流水环。

  “杨先生……”

  “不,你叫我晳子吧!”杨度有点忘情地打断静竹的话,“大家都是这样叫我的。”

  “好。”静竹笑吟吟地说:“我也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听你弹琵琶的?”杨度快活地问。

  “古人说,弦断有知音。我猜想一定是你。”姑娘回答,脸上飞起一阵淡淡的红晕。

  “听了你这话,我高兴极了。不过我倒要讲你一句。”望着仿佛与四周化为一体的美丽姑娘,杨度爱抚地说,“此处是清静无为的佛门寺院,你怎么可以在这里弹琵琶?倘若让和尚们听到,一定会谴责你的。”

  “不要紧,我是得到住持大法师特许的。”静竹依然笑吟吟地说。

  “真的吗?”杨度疑惑地问,“住持怎么会特许你弹琵琶?”

  “以后再告诉你吧!”静竹嫣然一笑,掉转了话题,“晳子先生,潭柘寺你从前来过吗?”

  “三年前与朋友来游过一次。”

  “太好了!”姑娘轻轻地拍拍手,“你带我四处看看吧,我是第一次来。”

  “好,我们走吧!”

  静竹紧挨着杨度走出了竹林。

  “唉呀!”杨度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静竹姑娘,你的琵琶还放在石桌上哩!”

  “不碍事,它不会丢的。”静竹悄悄地推了杨度一把,瞬时间一股热流流过杨度全身。

  杨度带着静竹绕过毘庐阁来到三圣殿前,静竹对殿堂兴趣不大,倒是对殿堂左右两侧两棵银杏树惊讶不已。这的确是两棵罕见的银杏。高达六七丈,树干从中部开始枝繁叶茂。时近正午,两棵树投射在地的浓荫遮盖了大半个庭院。

  “晳子,你说这树有多大年纪了?”

  杨度发觉静竹的称呼中已去掉了“先生”二字,他心里一阵喜悦,自己也随即将“姑娘”二字去掉了,“静竹,依我看,它至少活了一千岁。”

  “噢。”静竹点点头,“那有那有,说不定有一千二三百岁。你看这树干多粗,我们来围围看。”说着便伸出手来。杨度拉着她纤纤细细的手,两人紧贴着树干,双手用力伸开。

  “晳子你看,我们还没有围到它的一半!”

  静竹格吱格吱地笑着,脸涨得通红。在杨度的眼里,分明绽开了一朵鲜丽的红牡丹。他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美的女子。

  “静竹,你看左边的那一棵与这棵有什么不同吗?”松开手后,杨度指着另一棵问。

  静竹靠着银杏树出气不匀,一边端详着前面的那一棵:“差不多,也有这么粗。对了!它的主干下部有一个侧枝,这棵没有。”

  “那株侧枝是怎么生出来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静竹摇摇头。

  “那一年康熙皇帝要来潭柘寺朝佛,早半年寺院就开始作准备,又是建行宫,又是修驿道,又是给佛祖重塑金身,大家都忙忙碌碌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两棵银杏树。直到康熙皇帝来的前一天,住持法师才突然发现左边那棵银杏长出了一枝三尺长的侧枝,满寺和尚得知后都惊讶不已:这棵树有上千年的岁数了,怎么还会长新枝呢?第二天康熙皇帝来,住持把这件事告诉给他听,康熙皇帝哈哈大笑。身边的大臣趁机恭维道,这是皇上洪福齐天,才使得千年银杏发新枝。康熙皇帝高兴极了,对住持说,这棵树竟然知道为朕而生新枝,朕封他为帝王树!住持向皇帝合十鞠躬说,贫僧代它领旨,谢吾皇万岁万万岁!”

  杨度不自觉地学着和尚的模样双手合十弯腰点头,静竹被逗得快活地大笑,笑完后说:“晳子,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胡编,什么洪福齐天、皇爷感化等等,那都是献媚讨好的话。其实很简单,那株银杏是母的,这株银杏是公的,公的母的长年相爱,哪有不生儿育女的道理!”

  “是的,是的!”杨度鼓掌赞道,“还是我们的静竹见识高明,公母相爱,不但是人,万物都是一样的。”

  “你不要扯远了。”静竹意识到刚才的话有点出格了,脸上羞得泛起满天红霞。

  三圣殿旁是观音殿。静竹说:“观音是女菩萨,你陪我进去看看吧!”

  “好,我们一道去参拜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好心肠菩萨。”

  观音殿不大,只有三间房子,正中门楣上挂着一块金字横匾,上面“莲界慈航”四个字是乾隆皇帝的手笔。殿中供奉的观音坐像敛目合十,俊秀端庄。塑像前有一个陈旧的大蒲垫。静竹忙走过去,跪在蒲垫上,向菩萨磕了三个头,口里念念有词。她说的什么,杨度一个字都没听清。站起来时,她指着蒲垫前面的空缺说:“这寺院里的和尚也太懒了,缺了一块砖也不补进来,恰好在菩萨像前正中,多难看。”

  杨度笑道:“不是和尚懒,这里有个故事。”

  “什么故事,讲给我听。”静竹顾不得佛殿的规矩,扯着杨度的衣袖央求着。

  “你看你,就像我那个调皮的妹妹一样,一听说我要讲故事,就不得了啦。”

  “你妹妹多大了?”

  “今年二十一岁了,比你要大。”

  “那我要喊她姐姐了。”静竹欣喜地说,但很快眼神便黯淡下来,低低地说:“可惜,我没有亲姐姐。”

  “我妹妹今后可以做你的亲姐姐。”杨度望着静竹突变的目光,出自内心地安慰她。

  姑娘的眼神并没有放出光彩,依旧是暗暗的:“晳子,不谈这个了,还是听你讲故事吧!”

  “六百年前,元朝的都城就建在北京。元朝的开国皇帝元世祖忽必烈有个女儿叫妙严公主。这位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却不爱富贵,向往佛门,后来干脆住进了潭柘寺。她每天早晚都到观音殿来给菩萨烧香磕头,几十年从不间断,到她离世的时候,蒲垫旁边的砖块给她的鞋底磨陷了两寸多深。寺里称这块砖为妙严公主的拜砖。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孝宗皇太后常来潭柘寺烧香,为妙严公主的虔诚所感动,为了教育宫眷们,她把这块砖挖出来带回宫中,命工匠做了一个箱子,把它装起来,以示珍惜。就这样,此处便一直空了一块,传到如今也不补,以便让寺里和尚和香客们一见到这块空处,就想起妙严公主,激励他们虔诚礼佛。”

  静竹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似乎很使她感动,她将蒲垫前的空处凝视良久。忽然,她发现空处旁边一块砖的一角裂开了缝。她弯下腰,用手将那一角砖摇着,居然将它拔了出来,是一块寸把长宽的三棱形砖角。

  “你把它拔出来做什么?”杨度奇怪地问。

  静竹笑而不答。殿堂一角有一个盛水的太平缸。她走到缸边,将砖角在水缸里洗干净,然后从上衣钮扣边取下那条与衣服一个颜色的嫩绿绸,将这块砖角小心包好,双手递给杨度,正正经经地说:“那天你为我在扇子上题了词,这是一个珍贵的礼物。我这几天一直想着要回赠你一样东西,但觉得什么都拿不出手。刚才听了妙严公主的故事,很为她数十年寒暑不断的恒心所感动。妙严公主是我们女儿家,虽有恒心,但到底做不出大事来。晳子,你是一个男子汉,才高识大,一表堂堂,今后若有妙严公主这个恒心,人世间哪种大事业做不成?拜砖已藏于宫中,我无法得到,拜砖旁边这块松裂的砖角,看来是菩萨有意给我们的。我今天将它拔出来交给你,让它常伴在你的身旁,今后遇到困难时看到它,就会想起当年的妙严公主,以她那种拜佛的恒心去克服艰难,朝着自己认准的目标走下去。晳子,我相信你一生会有了不起的大成就的。”

  杨度惊讶地看着这个纤纤袅袅的弱女子,压根儿没有想到会从她的口里说出这般豪言壮语来。深研帝王之学的湘军将领后裔,突然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子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简直就如眼前这座菩萨般的崇隆伟岸。他无限激动地双手接过礼物,蓦地跪在蒲垫上,对着观音塑像喃喃念道:“菩萨在上,拜砖为证,我杨度今生若不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来,我就不是天地间一个男子汉!”

  说罢站起,对着静竹深深一鞠躬,忘情地说:“静竹,谢谢你的礼品,太珍贵了,它胜过万两黄金,胜过连城和璧,它是你的一颗纯洁的心,它是无价之宝。我收下了,我要将它永远带在身边。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出让你满意的伟大事业来。”

  当杨度说完抬起头时,只见静竹默默地抿着嘴,一声不吭,泪水不停地流着,鹅黄百褶裙下的一块大青砖早已被泪水浸湿了。

  杨度一时不知所措,傻眼望着。突然,他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静竹,用手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就在这时,杨度心里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娶她!”他将脸贴在静竹的脸上,两个滚烫的身子靠得更紧了。

  肃穆的殿堂啊,庄严的菩萨啊,请宽恕他们对佛祖的亵渎吧,这对少男少女已沉浸在人类最崇高最圣洁的情感之中!

  “会有人来的,咱们走吧!”相互依偎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静竹低声对杨度说。

  外面阳光灿烂,人声喧哗,他们出门后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指指点点,笑笑说说,抚摸一处处古迹,穿过一座座殿堂,二人来到一个四角石亭边。

  这亭上盖着绿色琉璃瓦,顶部有一颗硕大的黄琉璃宝珠,一块横匾标出它的名字:猗轩亭。他们走进亭子里。猗轩亭并不是通常的供游人休息的那种亭子,而是一个娱乐的场所。亭内汉白玉石基上,雕琢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蟠龙形象的水道。从龙潭里流下的清水被引到这里,从龙头处流进,穿过曲折水道,从龙尾处流出,出口处的石基上有一只小小的双耳瓷杯。

  “这是什么?”静竹指着水道问。

  “这是古代一种娱乐活动。”杨度蹲下来,将双耳小瓷杯拿在手里说,“这种杯有个名字,叫羽觞。古时每年三月三日这一天,亲朋好友聚集在郊外小溪边,把酒倒进羽觞里,放到溪水中任其漂流。小溪是曲折的,羽觞浮到拐弯处便会停下,坐在这个拐弯处的人则饮下这杯酒。这个活动叫做修禊禳灾。”

  “噢,这就是仿照古时修禊建造的,我知道了,《兰亭集序》开头一段就讲的这事。”

  “你读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杨度颇为奇怪地问。

  “读过,小时候父亲教我读的。”

  “还记得吗?”

  “记得。”

  “你将开头的那段背给我听听。”

  静竹敛容凝思片刻后背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好了,好了。”杨度打断静竹的背诵,“背得很好,一字不漏。现在我们分坐两边,让羽觞漂流,在哪个面前停下,哪个就喝酒。”

  “好。”静竹忙答应,接着又笑道,“可惜没有酒。”

  “没有酒,就用清水代替吧!”

  “也要得。”静竹兴致勃勃地将羽觞注满水,放在龙头处,羽觞顺着流水漂动起来。

  “慢着!”杨度拿起羽觞。“喝清水毕竟没味,我们改一个方式玩。”

  “怎么玩法?”静竹望着杨度,眼睛中闪着清清亮亮的光波。

  杨度想了想,动情地说:“静竹,自从那天在江亭与你相识,我就觉得我们有缘,今日重聚,更是欢乐无比,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但一不知你同意不,二不知天意如何。现在我也不管你如何想的,先来看看天意如何。”

  “天意?你怎么知道天意如何?”静竹心里甜蜜蜜的,脸上又红了。

  “这样来测天意。”杨度站起,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外乎这样四种:夫妻、兄妹、朋友、路人。我将这张纸撕成四片,每片写上一种关系,搓成纸团,放在水道的弯折处,羽觞停在哪处,就说明我们今后的关系是哪种。这就是天意,你看如何?”

  静竹又害羞又快乐,点点头说:“哪来的笔写字呢?”

  “真的,没有笔。”杨度向亭子外望了一眼说:“这样吧,我到外面取四样小东西:小花代表夫妻,树叶代表兄妹,石粒代表朋友,土块代表路人。你说要得吗?”

  静竹抿嘴点点头。

  杨度转身出了亭子,又很快回来,手掌上放着四个小纸团:“我都放进去了,就这样摆着。”

  杨度边说边把四个小纸团放在四个拐弯处,静竹将羽觞重新放在龙头处,羽觞再次漂流。杨度看了一眼羽觞,又看了一眼静竹,只见她的丹凤眼睁得大大的,屏息静气地瞪着羽觞,那副认真相,仿佛羽觞里装的不是清水,而是她的生命。羽觞漂过第一个拐弯处,并没有停留,继续下漂,杨度见静竹的嘴角微动了一下。到了第二个拐弯处,眼看要停了,谁知晃了几下后,羽觞又向下漂流起来。“哎呀!”静竹轻轻地叫了一声。羽觞终于在第三个拐弯处停了下来,杨度将纸团拾起,正要打开,静竹高声叫道:“让我来开!”她从杨度手里一把抢过纸团,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手里捏着纸团,许久不敢打开。她不知天意如何,暗中祷告佛祖保祐。

  “打开吧,老捏着它干什么?”杨度在一旁含笑催道,他的神情很从容。

  纸团打开了,是一朵小花,一朵鲜艳的小红花!她心里一阵猛喜,怦怦地跳着,一只手捏紧小红花贴在胸口,一只手捂着面孔。透过指缝,杨度看得出,她的眼角眉梢上全是幸福的笑容。

  “静竹,这是天意,天意让我们结为夫妻!”杨度抓起静竹捏着小红花的手,激动而真诚地说。

  “晳子,我看看那三个纸团。”静竹挣开杨度的手,弯腰将那三个纸团一一捡起。

  “不要看了,不要看了。”杨度急着说。

  静竹怀疑起来,她迅速打开一个纸团,露出来的居然也是一朵小红花,她嗔了杨度一眼,又打开第二个,又是一朵小红花。

  “晳子,你在骗我!”

  “静竹,我不是要骗你,我爱你,我要娶你!”杨度急忙表白,重新把静竹的手抓起。

  “晳子,你真的爱我吗?”静竹抬起头来,两只妩媚的丹凤眼里荡漾着千种柔情,万般风韵。

  “静竹,我真的爱你,我永远爱你!我们去大雄宝殿吧,我要在佛祖的面前起誓,今生今世永不变心。”杨度说着,就要拉静竹离开亭子。

  静竹没有动。她的滚烫的手将杨度有力的手紧紧捏住,低低地说:“晳子,我是什么人,你一点都不知道啊!”

  “不管是什么人,我都爱你!”静竹的话并没有使杨度吃惊。那天在江亭的时候,他就推测到静竹很可能是个身分低贱的人。他不在乎这些。

  “晳子,我感激你爱我,但今生今世我们怕难以成为夫妻。”静竹的脸开始由红变白,眼中滚动起泪水来。

  “为什么?静竹,你难道已嫁了人?”杨度害怕起来,双手死死地将静竹的手抓住,仿佛马上就有人要来把他心爱的姑娘夺去似的。

  静竹摇摇头。

  “只要没有嫁人,我就一定娶你!”杨度大声嚷着,仿佛是对着这神圣的潭柘寺宣誓。

  静竹点了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静竹,你一定有什么为难之事,你要告诉我,你非告诉我不可!”杨度靠得更紧了,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游人聚集之处,他真要把静竹搂在怀里。

  静竹低下头,沉默着。

  “说吧,静竹!”杨度几乎哀求着,又突然坚决地表示,“你说出来吧,什么事我都可以替你做主!”

  又沉默了一刻,静竹终于平静下来,说:“好吧,明天我对你说。”

  “现在就说吧,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呢?”杨度性格爽快,他不能理解静竹这种欲言又止的忸忸怩怩。

  静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明天说吧!”

  “好吧!”杨度无可奈何地答应,“那我明天到哪里来会你呢?”

  “还是在那竹林,听见有琵琶声,你就进来,我在那里等你。”静竹将杨度轻轻地推了一下,“晳子,我该走了,明天竹林见。”

  “你到哪里去,我送送你!”

  “别!”静竹坚决地制止,“你就在这里呆着,直到看不见我后再离开。”

  杨度迷惘地点点头,目送着静竹飘然而去。他遵守诺言,一直站着不动,直到静竹穿过塔林,不见影子后,他才走出猗轩亭,快步向塔林奔去,企图看看静竹进了哪间房子。不料当他走到塔林边时,姑娘已经无影无踪了。

  夜晚躺在客栈床上,杨度又是半夜不寐。他太爱静竹了,白天的聚会是那样的快乐幸福,杨度觉得出生二十四年来,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美好的一天。他也深信静竹是爱他的,她一定有难言之隐,要么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杨度决定:明天不论静竹说出什么天大的事来,他也要替她担当。她是一个弱女子,遇到难事,自然不易承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何况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杨度来到竹林边,竹林一带静悄悄的,他耐着性子在旁边徘徊着,两只耳朵一直倾听四周发出的声音。半个小时过去了,竹林里没有任何声音。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听不到琵琶声。杨度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他穿过竹林来到空坪。只见石桌石凳依旧,却不见琵琶和弹琵琶的姑娘。他走近桌边,忽然发现桌面上有一张纸,纸上压着一个鹅卵石。杨度拿起纸来,看上面写着:

  晳子:今晨我不得不离开潭柘寺,我实在不愿就这样离开,因为我约了你来,我要把一切都对你说……看来我们此生无缘了,猗轩亭里的小红花毕竟是人为的,而不是天意。但不管如何,我的一颗心已经给了你,再不会给第二个人了。晳子,你是一个伟男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大事的,说不定日后我们仍有相会的一天。珍重!

  爱你的静竹

  杨度捧着这张小小的纸条,呆呆地坐在石凳上,不知如何是好。坐了好长一阵子,他开始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脑袋。他后悔来迟了,倘若天刚亮就守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将纸条压在石桌上的静竹,那时他一定要抱住她,无论如何不放她走。自怨自艾一阵后,他便忘命似地奔出竹林,在潭柘寺里乱穿乱转,几乎把每一座殿堂,每一个房屋,每一处可供游览之景都寻遍了,始终再也不见静竹的踪迹。第二天,他又在潭柘寺外四处逛荡,希望能偶尔撞见他心爱的姑娘。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失望地回到客栈。第三天,他终于没精打采地离开宝珠峰回城。

  夜里,他将这几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诉夏寿田。新榜眼公也惊讶不已,十分羡慕好友的艳遇,也对那个姑娘的突然离去觉得不可理解。当杨度表示要在京师四处查访,非找到不可时,夏寿田却反对:“静竹姓什么你都不知道,又不晓得她是做什么的,在京师找一个这样的女子好比大海捞针,你从何处着手?说不定她是个水性杨花的风尘女子,逢场作戏,做出那个样子来逗逗你,其实第二天她就不喜欢你了,写一张这样的纸条来哄你这个痴情的书呆子。”

  “不会的,若是烟花女,她图我什么呀!”杨度摇摇头。

  “图你什么?图你风流倜傥呀,图你多情多意呀,图你是个诗词作得好的才子呀!”夏寿田大笑,有意地打趣。

  “她还送我拜砖哩,鼓励我做大事业哩。”杨度自言自语。

  “哎呀,晳子,你说她一进塔林就不见了,塔林是埋和尚的地方,这姑娘莫不是住在墓穴里的狐狸精变的?《聊斋》、《阅微草堂笔记》里面这类故事多啦!”夏寿田一本正经地提醒。

  “不可能吧,狐狸精变的,能写得出这样实实在在的字吗?”杨度将静竹留下的纸条从里衣袋子里掏出,夏寿田仔细验看后,也的确嗅不出半点狐仙之气来。

  “不管她是谁,凭你掌握的这点东西,你是找不到她的,算了吧。湘绮师总说你是个书痴,看来你要变情痴了!”

  杨度总不死心,一闭着眼,静竹那美丽的身影,那娟秀的面庞,那波光闪闪的眼睛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迷迷糊糊地在京师数不清的胡同里转了七八天,直转得头昏脑胀,双脚发肿,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万般无奈,他只得怀着无穷无尽的遗恨离开京师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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