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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 作者:李清秋

第4章 错过·思念·叹息

  又误心期到下弦

  彤云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纳兰容若《采桑子》

  一生别无所好,唯独喜欢品书。便如东坡居士“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执念般,书,亦是我的劫,我的执着。读摩诘的诗,静心养气,仿若尘世之间,处处碧流青石,再焦躁烦恼的心,亦能得以平静;读温庭筠的词,却不由要受一番红尘侵扰,念一念紫陌萦绕,想着天上人间,到底是人间热闹,有多少鬼魅七彩,充实一桩皮囊;读纳兰词,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在簌簌落叶的秋天,翻开纳兰词,本身便有一种“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的寂寥。而词中的字字句句,如自有魂灵,活生生地映入眼帘,跳入心城,生生息息都牵动着每一分脉搏的跳跃,跟着他欢喜,跟着他苦恼,跟着他相思,也跟着他流泪。

  容我不知轻重,将容若的词换一个模样。或许,用这种方式,我们更能靠近他,轻敛的眉,紧缩的心,温柔地抚去他骨骼间的褶皱。

  容若的相思,沉重如雪,冰冷而令人无法呼吸。哪个女子,红尘有幸识得他,有幸承受这一番情深如海。那时,是雪梅,那个有缘无分的女子,徒然走入他的生命,又仓促惊愕地被迫退出,人生没有回头路,他们的缘分,终止在深深宫门阖然紧闭的那一瞬,而原地,空留下容若,很久很久,都不曾忘记她。

  不久前,他完成了《杂识》编撰,此书全名叫《渌水亭杂识》。这部书分四卷,囊括万千:天文、文学、地理、历史、音乐……这耗费了他三年的时间,一有空暇,他就匆匆返回书阁。因为容若并不常出来应酬相聚,京城的贵公子们渐渐觉得他是个满身酸腐的怪人,不喝花酒,不爱聚赌,也不跑马斗鸡,只晓得看书做文章,实在是无趣得紧。他们需要一个玩得痛快的朋友,并不同容若行走在一样的人生河流上,久而久之,他们便不再来邀请容若,京城的公子圈,仿佛自动摒弃了明珠家的小公子。

  这其实正中容若下怀,这下他就不必担忧奋笔疾书时忽然被谁打断了。著述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他的父亲身居高位,家中客人络绎不绝,实在不算清静。几日后,容若将书稿都搬到了自怡园中。那里本来便是府中的僻静地方,他还亲自设计了三间小茅屋,茅屋落成后,便成了他的天地。

  花木葱茏,鸟语泠泠,因为树木郁郁,阳光也并不刺眼,穿行过婆娑的枝叶,落在小窗前时,已安然柔化。茅屋后有几分田地,下人们开垦了出来,种上几畦小菜,一目望去,只觉碧绿可爱,田间间或环绕着曲水浅流,倒极有几分野趣。流水深处,架着一间小亭,穿风避雨,剔透玲珑,半靠着中空的山石,深夏里也借得几许清凉。

  看书到疲倦时,他便搁开书卷,往小亭上走一走,有时实在贪凉,也会将书稿搬到亭子里,就地下笔。有时,雪梅也会往此处来,帮他整理书籍,记录文字,收拾章节,也同他讨论问题,毕竟,两人一同想事情,总比一个人来得快,何况,容若一向觉得雪梅更要比自己聪明。

  书稿完成的时候,也是她在自己身边,软语浅笑地恭喜,却也为他烦恼:“表哥,你说这部书要取一个怎样的名字才好?”

  大俗大雅的,容若都不喜欢,这个问题,他也思索了许久,最后两人商榷决定,不如就叫《渌水亭杂识》。总归是在这间小亭子里写成的书,《醉翁亭记》《岳阳楼记》也借着地名,闻弦而知雅意,这个名字,他很喜欢。

  小小年纪,就能编撰成一部书籍。可见容若着实才华横溢,博闻强识。得知此事的国子监祭酒徐元文对他大加赞赏,甚至亲自将容若引荐给家兄徐乾学,道:“司马公贤自,非常人也1这个已是十分高的赞誉,容若的才名,一时为天下所知。

  未久,容若走科举,前往顺天府应试,毫无意外地,他顺利中举,取得了举人资格。那年,他十八岁。这个消息送回成亲王府,府中上下一片欢天喜地,明珠夫人连忙吩咐下人张灯结彩,将偌大府邸,置成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而京城内外的官员听闻明珠家的小公子中举,也借着这个由头大肆往明珠府送礼,大大小小的礼物,搁了好几间屋子。等到容若返回家中,又大宴宾客。

  父母这种做派,容若甚是不喜。

  他一向是不喜欢应酬的,那种筵席上你来我往的吹嘘奉承,句句都不曾出自真心,却得含笑收下,再客套几句“哪里,哪里”。相比之下,容若更愿意在渌水亭里,听听清风吹过树林的声音,看看夜空被星光点缀的样子,还有,看看表妹那真心的笑意,淡淡的,眼眸却是闪亮如星的。

  只是在真心欢喜的同时,她亦觉得心有不甘。为何男子可以行走天下,参加科举,走上仕途为国效力,而女子却只能在深闺之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白白空负了满身才华?这个世道,对女子而言,是何其不公啊!

  他安慰她,她的梦想,也是他的梦想。现在,他背负着两个人的梦想在行走,他的圆满,也正是她的圆满。犹记当时雪梅飞红了双颊,一抹淡粉凝在如玉的容颜上,如莲花的盛开。她娇嗔道:“难道你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

  容若素来端方,那时却不忍促狭,低声道:“那是自然,我早已将你视作我的妻子,夫妻同体,你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我的,自然也是你的。更且别说,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自从互明心迹以来,甜蜜的话说了许多,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像今天这样直白炙热的话却还是头一回,他也是第一次说出隐藏在心底的真心——他早已将她当作自己的妻子,生生世世,便唯她一人。

  情深如斯,违背了父母,背叛了家族,交付了彼此有生以来最真诚的心,却终究失散在诡谲的命运河流间。

  多年后,深宫中逝去了芳华的她终于敢翻开那一卷《乐府诗集》,那是容若相送的,是她身边如今唯一同他有联系的东西,她始终不敢打开。容若证明爱情的方式是一次次的回忆,刺伤,沉醉,痛不欲生;而她的方式,是懦弱,冰封,深锁,覆盖尘埃。

  翻开诗集,一张纸飘零于地,上面的字迹刺痛了她的眼睛,那是此生,他们最后的交集,仅仅落在这几行诗上,却沉重如千钧:一枝春色又藏鸦,白石清溪望不赊。自是多情便多絮,随风直到谢娘家。她反复吟着这首《柳枝词》,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深深镌刻于血肉灵魂里。

  吟一字,便觉得痛一次。他曾以这种方式,将爱意缠绵于词句,夹杂在诗集里,盼望她能看见,还追问过好几次她读完后的感受。而今,她却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此时的感受。他说:春色满园,绿意幽深,藏起了一只乌鸦,不远处是望不断的白石青溪。碧空下飘荡着纷纷的柳絮,为何柳树会生出这么多柳絮呢?莫不是因为柳树多情,于是生出了柳絮,借着春风,飘入心爱女子的手心?

  冰冷的泪,滑落过苍白的脸,悄然落入墨色,晕开淡淡的悲凉——他们,终究是错过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时如逝水,永不回头。高墙深宫,寂寞如雪,她这一生,也只能是这样了。可她依旧希望,他的一生,还有转圜,还有拥抱爱情的时光。他不一样,他是要背负着两个人的理想,于苍茫尘世间行走的。她想起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坚定,执着,燃烧着截然不同于贵公子们的璀璨。那时的他,明亮得令她几乎流泪了。这样的他,一定,一定要继续执着地走下去!

  深宅旧梦长,悲欢总是忆昨日。一方绫罗帐中,一方芙蓉梦浅,寒鸦一声声地凄凉着夜色,打更人嗓音嘶哑,敲开了时光流痕。风堂皇入室,卷起案头《渌水亭杂识》,往事如薄暮,而它,依稀是旧日墨色。

  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

  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纳兰容若《江城子·影凄迷》

  这首词,出自纳兰容若的《通志堂集》,收录该诗时,有题附于其上,说是“咏史”。有些诗人酷爱咏史,杜牧的咏史诗写得大江东去,气势浩荡;李商隐的咏史专注于忧愁伤感,令人无端觉得时运无常;容若这首《江城子》,实际上同历史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要扯上关系,无非是有宋玉梦神女的典故。

  有史记载,楚国宋玉因梦神女,而写成名篇《神女赋》和《高唐赋》,精妙绝伦,飘荡迤逦,是赋中上品。其中关于描写神女风姿的句子,冰雪脱尘,令当时还年少的容若,念念不忘。“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那样绝美的女子,大约也只有缥缈巍峨的九天之上才有罢。

  容若的念念不忘,多年后,凝成了一个叫作《江城子》的梦。这个梦,终年萦绕着渺渺的雾,山木玄露,水色凄冷,如一场千年之前瑰丽皎洁的梦境。在梦里,他看见湿润的云,无声地沉醉了幽深的江峰,亘古不变的山石遗落在参天的树木间,雾气深深缭绕,自高悬的云端缓缓降落,迷蒙了彻夜山水。万籁俱静,茫茫雾色里,仿佛有山鬼女仙渺然无踪的影子,一阵风掠过,一如她们行走而过的熏风。江上有孤月,月影凄楚迷离,衬得一江愁肠。

  烟雾是入木三分的迷津,惘然了众生。或许神女,便是趁着天地无知的这一刻,翩然而来。烟太深,水太迷蒙,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晓得那大约是一个身姿绰约容色端丽的女子,染着容若熟悉的气息,揉碎了肝肠,不由追忆起记忆深处,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其实,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境,可庄生梦蝶,人生也无非是大梦一场,又何妨追寻,何处是梦,何处不是梦呢?

  相思,令年轻的容若生了一场大玻病中,他错过了那年的考试。痊愈后,他发现,病愈的是身体,而心,依旧病重。他不断地思念那段逝去的爱情,看山是情,看水是情,世间万事万物,在他眼里心里,都是爱情曾经的见证。天与地,并不因为他一个人的悲伤而悄然静止,一切安好,唯有一颗心,千疮百孔,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他看不穿过去,也望不透未来,而现时在他脚下,飘飘荡荡,如同浮云。佛的光芒,正是在那时走进了他的胸臆间,成为他的救赎。

  一个缘,是佛的真谛。而容若,和佛法的缘分,是注定的深厚。命运的驱使,令这个为情所伤的少年,来到了广源寺的门前。佛香袅袅,白色的烟雾,如同在他面前吟唱着凝重的梵音。虔诚的信徒容色端庄肃穆,在佛前祈愿或还愿,深深叩出一场长乐安宁。少年颤抖的心,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还未曾叩开佛的门,他们之间还隔着一顷塘,一卷莲。风过处,田田莲叶越起轻柔的碧绿,一片花瓣落下,激荡在涟漪之间,犹如佛的点化。容若似是心有所动,沉睡了许久的心,忽然漾开了莲落般的思绪:

  华藏分千界,凭栏每独看。

  不离明月鉴,常在水晶盘。

  卷雾舒红幕,停风静绿纨。

  应知香海窄,只似液池宽。

  ——纳兰容若《荷》

  这是容若第一次经受禅意佛香的感染,化作的思虑万千,其实只得一句:应知香海窄,只似液池宽。佛法无边,可以成为世人的救赎,对于那些能抛却尘缘的人来说,悲欢之间不过一道浅浅溪流,然而,对于看不透红尘的自己来说,却是皇宫深处的茫茫太液池,任凭他怎么努力,依旧无法逾越。

  容若以词传世,以至世人常以为他只是写得一手好词,于诗上,大约是不精通的。然而这首五言诗,却打破了这种惯常印象。写得好词的人,往往也能写得好诗。这首诗虽然只是点明他此刻的心境,却平仄整齐,韵脚严密,用典精细,意境更是沉静深刻。他不再怨恨天地的不公,不再惆怅人生的无常,虽然放不下,却已不怨不怒,终究是造化弄人,渺小如他,要怎么去翻覆那一双沉重的手?佛的慈悲,令他发现了尘世的可贵,也令他重新寻回了平静的内心,可他依旧深深眷恋着那段过往。

  只是,他不再执着,不再心生怨恨,不再苛求时光倒流人世重来。他只是想再见她一面,以后,遥遥地祝福他深爱过的人,不论身在何处,亦能心静如水。可是深宫幽幽,宫禁严密,让他无奈失望。

  这时,一位老僧人出面,帮助了这个无助的少年。事实哪里那么多巧合,或许是佛怜悯容若,冥冥之中,指引着他的方向。

  适逢皇宫大办道场,老僧人带着换上僧衣的容若,混入了操办法事的僧人中。这本是弥天大罪,幸好僧人们来自各个寺庙,彼此并不熟悉。容若顺利地跟着僧人们混入宫廷。冒着死罪,他终于站在了这片禁锢了此生挚爱的深宫。

  然而,三千宫苑,到处都是身着宫装的女子,在这么多人当中寻找表妹,又谈何容易?一样的衣着,一样的发饰,一样美丽而年轻的面孔——一样都是寂静成灰深宫里,落寞老去的青春。少年茫然而绝望地注视着一切,在心底默默地祈祷佛的援助,只要见上一面就好,哪怕没有任何言语,他也不会去奢求带她离开这个金色牢笼。他只求看她一眼,最后一眼。

  或许是容若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蓦然回首,他似是看见了不远处回廊里,有他所熟悉的那个身影。她正走在一群宫女间,身姿窈窕,像初见时,亭亭洁净的白莲。她看上去,清减了许多,丰润的脸颊,消瘦出了尖尖的弧度,脸色也并不好,脂粉掩盖不去的淡淡苍白。

  容若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潮,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炙热的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眶,凝聚着记忆的碎片,残酷地落了一地粉碎。如心有灵犀,回廊里不住前行的她,突然回眸,看见了僧人队伍中那张清俊熟稔的面容,一瞬间,惊疑,不可置信。欢喜,悲凉,凄楚,怨恨,聚拢成不息的河流。

  自别后,他们是第一次这样接近,只隔着一道回廊,只隔着川流的人群,近得仿佛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彼此的指尖。

  理智节节粉碎,纳兰跨出脚步,似乎要追逐而去。她向后退去,盈盈的双眸,再作无声的诀别。

  她决然回头,不再频频回首,只随着队伍,渐渐消失在回廊的转角。这场梦,来得那样突兀,又去得那样匆匆,他险些反应不及,恍恍惚惚,只觉得一切都已经发生,或者,一切都未曾发生。停在空落落的原地,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见到的,究竟是不是她,或许只是一个跟她一样怀着残缺不全的爱情,将自己埋葬在深宫的女子。

  那些或天真或娇艳、或明快或沉静的女子,在被深宫锁住之前,都有着不一样的人生,然而,一入宫门深似海,过去绚烂的生命,在踏入深宫的那一刻,已被吞噬消亡。留下的,只是一群哭笑不由人的女子,在天地间最繁华和巍峨的地方,苍白着余下的生命,渐渐消磨成一缕孤魂。她们只能同化成一张脸孔,长亭望断春事了,时光长了,痛便也不痛了,泪,也不会再流了。

  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容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宫里,回到家中的。那场似真似假的重逢,宛如幻梦一场,深深嵌入他的记忆里,积年之后,他拂袖提笔,重现风月。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

  他的回忆里,一直在下着雨。有人说,记忆是悲伤的,那么笼罩着记忆的结界也是暗淡的。重逢的记忆是痛苦的,也是欢喜的,喜忧参半的记忆,或许它的颜色是透明的,便如雨,淅淅沥沥地冲刷着血色的绝望,也终将是徒劳。

  精细雕刻的回廊里,釉彩斑斓,凄厉又迷蒙,她未曾说话,只静静地站着,绝望而心灰意冷地凝视昔日的恋人,如同秋雨里的一朵素净芙蓉,芙蓉面,七窍玲珑心,华丽的凤尾步摇,在清风中轻轻晃动,敲击出冰冷的音响。他哽住了咽喉,想要呼喊出那个出现在梦呓中千百回的名字,近乡情却怯,他竟然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那是一场噩梦吧,孤单绝望又无法呼救的噩梦。他的思念、深爱、追悔、怜惜都不曾说出口,她却决然地转身,消失在回廊间。阳光刺目,折射过玉钗的冷光,他的眼睛最后只留下这点微茫的清光,凝成他一抹痴痴的回望。

  这是他在多年后,回忆当初,写下的诗句。伤痛,已不再那么刻骨,悲伤,也不再那么教人肝肠寸断;唯独情还真,意还切,他还始终记得他深爱过的女子,记得她最后那个凄凉的回眸。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一切能够重来。他想,他一定不会将深藏情意的诗,夹在书里给她,一定会抛却年少的懦弱,亲手递到她面前,索取一样深重的答案。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纵使没有任何改变,却也少了一桩遗憾。

  只可惜,所有的如果无非证明了今时此日的黯然悔恨,对于往昔,徒添一笔惆怅,却无法改变什么。这是人类的惯性,当有不如意,当遇上了难以解决的事情,往往便生出许多“如果”,仿佛那一点假设,能带来一点暖心的火,却不想,今夕何夕,一切都是前因结成今果,怨恨或追悔,都只能令心头继续苍凉斑驳。

  康熙十五年,二十二岁的纳兰容若参加了殿试。岁月葱茏,流逝起来却毫不留情。雪梅离开容若也已三年。他曾说过,要背负着两人的梦想前行。上次殿试,因为病起沉疴,错过了,而这次,他绝不允许自己再任意错过了。

  殿试的主考官是吴当世、宋德宜等人。自从《渌水亭杂识》刊印成书之后,纳兰容若的才名已是天下皆知,主考官也对他有所耳闻。改完试卷,阅其行文,不由心道:果然是一个有才情的年轻人,学问做得好,文章也写得极老练,思路章法,更在同龄人之上。放榜一出,成亲王府派人前去阅榜,纳兰容若的名字果然名列其中,中了二甲第七名进士。

  虽然没能考中状元,然而这个成绩对于官宦子弟尤其是满族贵族人家的子弟来说,已是凤毛麟角。八旗子弟走科举之路的本来就不多,多数贵族子弟整日嬉戏,到一定时间也能凭借家族获得官职。容若的父亲明珠也未曾走过科举,亦是凭借贵族身份,成为大内侍卫,继而走上仕途。现如今,成亲王府出了一位真真正正靠自己走上仕途的公子,足以让京城名流艳羡好一阵子了。

  未久,容若以功名授官御前三等侍卫。这是个正五品的官位,在满地贵宦的京城,只是沧海一粟。然而这个官职虽然不大,却举足轻重,不仅肩负着保卫紫禁城的重任,而且朝中许多重臣,便是从这个职位开始,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容若的父亲,便是其中最为成功的一位。

  或许,那时的容若亦是意气风发,当爱情成为遥不可及的幻梦,他开始用建功立业的梦想,填满悲伤的缝隙。成为像父亲那样备受倚重的股肱之臣,并摒弃父亲的一些缺点,是容若那时的梦想。乘着梦想的烛龙,他仿佛回到了百年前辽阔却悲壮的古战场,战争的血和壮丽,鼓荡了他的心。细读他此时的心境,大约也只有他自己能描摹静写: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燐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纳兰容若《满庭芳》

  这首词,同他的悼亡悲渺之作,又是不同光彩。如同一株双生花,花开葳蕤,一朵是清雅悲怆,一朵则苍凉辽阔。

  冰冷的雪积聚在浩荡的原野,天空布满冷厉的孤寒,寒鸦掠过天际,乌黑的翅膀,扑扇开铁灰色的沉重。忽然,从天地交接的尽头,传来惊鬼泣神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耳膜的轻微鼓动,到整颗心的剧烈搏动,黑压压的马从凝结成冰的河流上一跃而过。遥遥地可想而知,在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多少慷慨激昂的故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华丽的帝王业,总需要血和骨的堆积。

  待向中宵起舞,这一句,用的典故是祖狄闻鸡起舞,意在容若也想要一展雄图之心。然而,在报国的理想之外,他的目光,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茫茫旷野,或许多年前也是一个晨钟暮鼓的安宁村庄,而那场令天地失色的战争,流逝了曾经的平静、人烟,甚至是嘹亮的鸡鸣。他听着一声声的胡笳,在荒凉的古战场,听到这样荒凉的乐声,使人长泪满衣襟。

  最后,年轻的词人发出了这样的感叹: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古来今往,胜负都是兵家常事,谁说得清楚,胜利就一定会眷顾着谁,失败的阴影就一直会萦绕在谁的心头呢?往事如水,回首都已成空,可以触及的,唯有一行行冷却的史书,枉然评定这胜负功过。

  夕阳西回,照出一片血色,光影里的残碑浮动黄昏,依稀在诉说着过往雄风。然而,过往终究已经成了过往,它在梦魇里安然长眠,一如地下三千尺的幽咽冰泉,再也无法回到繁华的人间。

  容若合上掌心,遥望着霞光似血的苍穹,因为是暮色时分,大朵大朵斑斓的锦绣浮在天地,仿佛在嘲笑世间庸碌。他的手,何尝抓住过什么吉光片影,然而此时的他,终究已不同于以往。可以肆意任性的童年里,他做了一个乖巧聪慧的孩子;可以放肆叛逆的年纪,他潜心读书,为梦想长出七彩羽翼;唯独在接近成年的岁月里,他想要任性放肆一回,这卑微的念头,却被无情扼杀。

  而今,他已过弱冠之年,不再是一个少年人,他的身上,还背负着许多人的希望,也背负着深爱之人的梦想,他的行走,即使一步一荆棘,泥泞而沉重,却也是属于他,必须走完的人生路。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

  纳兰的大多数悼亡词,都是悼念后来红颜命薄的发妻。然而,在他众多悼亡词中,却有一首与众不同,那是悼亡雪梅的词。有人说,悼亡必须用在妻子的身上,雪梅并非容若的妻子,这样的词,不应叫作悼亡词。可还记得,在少年容若逐渐长成的过程中,他唯一认定过的妻子,还不是卢氏,而是那个青梅竹马,同他一起欢笑一同伤心一起添香研墨过的表妹雪梅。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纳兰容若《青衫湿遍·悼亡》

  白居易曾在《琵琶行》里有过这样的句子: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湿透了青衫的,并不是涔涔的汗,而是泣血的泪,濡湿了衣裳,几乎哭得要将心呕出。该是如何的悲恸,才能令一个人的眼泪,这样无尽地流着。因为多年来,一直携手行走在无边的暗色里,烦恼和悲伤都是她来给予安慰,这样的记忆,她如何舍得忘却?

  前尘茫茫,鬼魅横行的幽冥开出了血色的曼珠沙华,其实并不是她愿意忘却,而是鬼蜮的火燃烧在眉心,吞噬了洁白柔弱的魂魄,结束了她一生无瑕的生命。那么,不能忘却的,便唯独是他。依稀是半个月前,还曾听闻她的消息,还仿佛听过她房中有剪刀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做荷包还是衣服。生死,却顷刻覆灭与断绝了他关于未来的美好幻想。

  他不断地回忆起她的生平,其实她胆子小,平时一个人在房间都觉得害怕。如今随鬼差而去,阴阳殊途,参差不复相见,踏上幽冥鬼祟的绝路,幽囚在深深的黄泉下,又怎能不胆怯恐惧。不如将我一并带走罢,免得余下他,一人孤独地站在春深院落,任由梨花落满肩头,好不凄凉。

  不能将他带走,那也好,那还请鬼差指路,引她在往生的路上,分一个岔路,来我的梦中,暂且相聚,别让她一个人,承受无尽的孤寒长夜。还是或许,她的魂魄就在我身侧,近在咫尺,呼吸着我的呼吸,悲伤着他的悲伤。像积年前,托着脸靠在我的身旁,浅笑如珠,指着青玉案上的书画,恣意飞扬。这个念头,他不能不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虚空里冰冷的手。虚空里,只有簌簌的风声,掠过长草,吹散残阳的红。他终究,再也留不住谁。

  如果用尽一切,他能将你从冥间唤醒,哪怕流干毕生的泪,纵使消减他漫长而寂寞的寿命——可他也害怕,当她的魂魄从幽幽地府轮回醒转,看见他如今的消瘦憔悴,依旧如在生前时,为她担忧烦恼,日日都有操不完的心。若他重生依旧如此琐碎而苦涩,倒不如干脆地了断今生,别再留恋他这身无长物的书生。

  他深知她的性子,放不下,忘不了,总不能干干净净欢欢喜喜地去,她觉得还有许多事情没为他做过,即使她现在可以对他说一句话,大约是叫他莫再牵挂,他只是人世里的薄命人,而他应该多多珍重,将她忘记,切莫留恋尘香脂烟。这些话,他都能猜出,可这些事,却原谅他无法做到。与她错过,已是他今生铸成最大的错;而看着她在深宫里渐渐忧愁至死,他奈何不过这个世界,也奈何不了巍峨的紫禁城,更奈何不过残酷而强大的命运,他又怎么能够忘记她,忘记他们的一切,独自逍遥地活着,享受她从未获得过的自由?

  她也请别忘记他。安心地走过奈何桥,去下一个轮回等待他的魂魄。我会带着记号,来寻找下一世的你,重新缔结你我的盟约。

  或许,那是容若诗意而悲凉的生命里,第一次与死亡相逢。残酷的命运,并未放过那可怜的女子,在她入宫之后,很快染上了重病,极快地死去,无声地凋谢在每一天都有新的死亡的宫廷里。她的死,同其他如花女子的逝去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她曾爱过容若,而容若也深爱过她。

  他怀着彻骨的痛,写下了这首悼亡词。她的特殊身份,令他即使在词中,也避讳甚多,以至许多人误以为这也是写给卢氏的悼亡词。然而,还是有一些细节,证明这是一首非同寻常的悼亡词。

  词作中的“玉勾斜”在扬州,唐代的李夷简镇守扬州,为观赏新月如钩,特意修筑了一座亭子,取名“玉勾亭”。还有一位文豪写了一篇《玉勾亭记》,后来,岁月变迁,亭子更名为玉勾斜,素来常为文人所吟咏。容若自己,也曾有过引用玉勾斜的词作。卢氏是他的发妻,葬于纳兰一族的京郊祖坟地,如何会去千里之外的扬州。或许,纳兰是借着地理上的遥不可及,诉说着他与雪梅因皇权而离散,纵使近在咫尺,亦是相见不能相识的悲凉。

  最后一句: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也有出处,是说一个“破镜重圆”的典故,破镜重圆的夫妇一般是因强权而被迫分离,容若和卢氏,是因生死而相隔的,不若和雪梅,是因为不可阻挡的外力,因此劳燕分飞。因而,这首悼亡词,应该是写给早逝的表妹,而非结发妻子。

  或者,直至此刻,这段年少时真挚美好的爱情,才彻底画上了句号。她彻底从他的生命里消散退出,以死亡这种决然无悔的方式,结束了这段刻骨铭心的爱。

  容若终于明白,今生今世,他们再也不可能相见,唯有来生,或许能够补偿这份爱。造化总爱叫相爱的情侣,在各种各样的情节里分崩离析,宛如流星告别天幕,宛如蝴蝶告别花蕊。三百余年匆匆滑落,历史在人类世界里充当正义的无言过客,尘埃或惊雷,也撕不开他脸上那层淡然。

  他路过高原,走过山川,蹚过河流,每一个深深步履后,都是一座坟茔,庄重而伶仃,直至荒草淹没,时光的开合,才重新允许一段新生。只愿,容若的新生,不再有分离,也不再有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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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