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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 作者:李清秋

第6章 别去·花落·梦残

  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

  轻轻拂去青衫上的尘埃,推开一庭碧色欲流的深院,小楼静静伫立,灯火独明。清冷的晨露凝结着枕畔的相思,滚落在寂寞的华庭,在深无边际的孤寒里,蝉声一阵接着一阵,如同一首古老而漫长的歌谣,传唱着永不停息的爱慕。

  露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纳兰容若《蝶恋花》

  夏夜的月是什么样子?牵牛晓星,长河落夜,隔着碧色的纱窗,月色宛若积年的烟雾,影影绰绰,在深处,有一轮皎洁的明月,冷、透、静,人间绝无仅有。欣赏月色,岂能是一个人的且斟且酌?《诗经》里说,有美人兮,清扬婉兮。而那时的纳兰容若,身边也有着卢氏的陪伴。

  他静静地靠在她身侧,安静得就宛如一个没有呼吸的梦,剔透而轻盈,让他的心一再沉溺,不敢轻易触碰于怜惜,也不敢发出任何一个破碎却缠绵的音节,只唯恐,惊散了这个再美不过的梦境——有她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堂。

  这是纳兰容若回忆两情缱绻时,动情而作的词。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这位一生肆意尽情的词人,生命中的每时每刻,都似是柔情满溢。男女两情相悦,最是甜蜜美好。卢氏是容若生命中的流星,急促地滑落在他温柔的天际,却遗落一道永不消散的痕迹。有多美好呢?美好得容若每一次回忆起来,都觉得是在自残,亦是在自我救赎。没有这段回忆,他不能再生活下去,然而拥有这段回忆,又是他痛苦的源泉。他如失去羽翼的蝶,沉沉地落在惊涛汹涌的海平面上,狠狠地砸落,反反复复,甜蜜地与暗无天日的海纠缠不休。

  “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这一句最直白的意思,不过是说他与她并肩靠在一处,没有说话,然而白日里因为世事尘埃的阴郁,却因此渐渐消解。心有灵犀处,自然不需要太多直接的语言。这样的事情,却因为容若的妙手,多了几分温馨和芬芳,如若卢氏能够读到夫君这首词作,想必是了然地会心一笑。他们是恋人,也是高山流水的知音。其实新婚不久,容若就给妻子写过诗:

  一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常在二更时,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消魂去后思。

  二

  欢尽三更短梦休,一宵才得半风流。

  霜浓月落开帘去,暗触玎玲碧玉钩。

  三

  细语回延似属丝,月明书院可相思。

  墙头无限新开桂,不为儿家折一枝。

  四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是卢郎年少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纳兰容若《艳歌四首》

  康熙十三年,明珠为自己的儿子纳兰性德举办了声色煊赫的婚礼。彼时,容若是一个刚走过十七岁不久的少年。十七岁,像是一个冷僻无声的分水岭,十七岁前,还有任性娇纵伤春悲秋的资本,十七岁后,便被迫或顺从地迅速走向人生的成熟。容若是早熟的少年,早熟是好事,能让人比同龄人更早地洞悉这个世界的潜规则,自此后,嬉笑怒骂,游走人世而游刃有余。

  容若是一个例外,这个贵族出身的少年,早熟,却并不世故。他清楚地知道岁月平静的河流下所隐藏的每一分细小的汹涌脉络,通透每一张来来往往的笑脸上含蓄不明的欲语还休,但容若并没有选择迎合。

  在尘世面前,他骄傲地选择了沉默。因为骄傲,所以他决定在不久后的考试中,一定要看到自己的名字,闪闪发光地镶嵌在金榜上的某一个位置,让所有的人都知道,纳兰容若,并不是倚仗着父亲或是祖辈的福德逍遥快活的纨绔。他要走一条祖祖辈辈们从未走过的路,并且,在这里,他要取得无人置疑的成功。

  他比此前更加不知疲倦地沉首故纸堆,像是胸臆之间赌着一口气,唯有沉浸于书海,方能解气。婚礼在此时和他不期而遇。爱情,亦随之而来。

  很难说,容若和卢氏,究竟是谁打乱了谁的流年。不曾相遇的他们,或许会拥有各自精彩的人生。他在金榜题名后迎娶另外一位知书达理的闺秀,或许能相守到白头,或许只能在半生便分崩离析。

  而卢氏雨蝉,父亲会为她寻觅另一门当户对的亲事,贤惠温婉的她一生相夫教子,最后化作一方沉重温润的墓碑,静静地伫立在家族的墓地。

  他们不相遇,便不相爱,容若那么多的悼亡词里的不再是她,她的人生或许寻常而平静,然而回眸的顷刻,会不会有那么一瞬的怅然若失,就像在某个未知的时空,自己遗落了最重要的东西。

  但无法逆流的时光,注定他们要遇上彼此,遇上爱情。他们在情爱里,成就了彼此,也成就了历史。

  写香艳旖旎的诗歌,是诗人们偶尔而独特的爱好。苏东坡调侃八十岁的好友张先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妾时,便津津有味地说: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秦少游温庭筠柳永的艳歌都写得极好,李煜的写闺房之乐的那一句:“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更是恒久永流传。

  容若的艳歌不像他后来的伤心词,那样活泼俏皮,仿佛是那个彻夜读书的少年,终究知晓人事,卸下了无欲无求的面孔,从巍峨寂寞的神坛,走入了烟火缭绕的人间。

  二更的钟声敲断了扑朔迷离的灯火,搁下经卷的白衣少年在暮色中轻轻穿行,夜中露水如泪,濡湿了鞋袜,湿不去的,是一心炽热如火。那一捧随血液而流动的心火,宛若地宫中经年不熄的长明灯,照亮滚滚红尘中的路,照亮少年反复默念了千遍的回家的路。

  家中,有人在等候。灯即是等,只要那一盏灯还亮着,就说明有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影下,乌发红衣,容色鲜艳地望眼欲穿。是的,少年推开微微掩起的门扉,转身,回眸,入眼,解相思。一张素净如雪莲的容颜霎时染上桃红,她亦是望着他,眼波清澈幽深,如同深邃的黄泉,吸去他的七魂六魄,令他无法主宰自己的肉体。这是他的神,亦是他的魔。

  三更时分,月落无声。有一句话叫作“良宵苦短”,他如今可算是彻底明白了。那种销魂的滋味难以言说,却叫人一再沉溺,沉溺。时间为何走得这样匆匆,为何就不能短暂停留,定格在相拥的那一刻,定格在爱到极处的那一瞬。

  冰冷的霜凝结了相聚的欢乐,回忆在此时变得明净剔透。锦绣芙蓉帐里,她倦极而眠,可依旧记得紧紧攥住他散落的衣角,不想让深爱的夫君就此在深梦中离去。可是,他却不得不离去。爱欲使他入魔,走入迷障,理智却令他觉悟,再度循规蹈矩。掀开摇曳华光的珠帘,他在离去之前再度凝望她温柔纯净的脸庞,默然承诺她在理想实现之后,便长久地相守。

  或许世上最复杂的滋味便是相思:平生不会相思,才知相思,便患相思。也可以这样说,方是别离,便得相思。告别的记忆分明还近在咫尺,近得宛如触手可及,然而爱念深重的心,却在欲海沉浮,若即若离地舍不得放开片刻。埋首在泛黄的古籍,任由端庄雅静的字迹洗去情缘的深刻,可转眼之间,耳畔如若有她的娇声细语,如春后的浅雨,滴滴答答地敲击在枯涸的心间,顷刻枯木逢春。

  方才他还在怨念着时光的匆忙,此时他已恨不能快些度过这难熬的时间。期待着那个蟾宫折桂的日子快点来临,尽快结束这段相近却不能相拥的日子。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当年读到曹植的《洛神赋》,神女清隽飘逸的风姿,便深深地镌刻在少年的心魂间。人世间或许并没有那样惊艳的女子,令人痴痴念念,见之不忘的,或许只有九霄云外遗世独立的仙子,方能有那样清逸萧然的身姿。那时的少年不晓得,爱是可以令一个人化为仙,化为神的。

  多年后,他知晓了情爱,于是,他的妻子便成了他的洛水之神。年幼时,他也曾因缘巧合地见过她一面,她还只是个娇憨天真的小丫头,后来随着父亲去南方,归来之后却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温婉女子。其实不过是爱的一念之间,因为还不曾爱上,所以寻常平庸;因为深爱入骨,所以念念不忘,只觉得美丽动人。

  容若和卢氏的新婚蜜月,在他往返书院和寝阁之间度过。此时的少年,匆匆来往于那条湿润青翠的石子小径,来时,他怀着焦灼滚烫的欢喜;去时,他身负纠结斑驳的相思。他成长了许多许多,爱和时光,就这样将他雕琢成了沉静温和的男子,日后,便是断肠的叹息,也未兴师动众,只得一声苦涩如酒的痛楚: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一往情深深几许

  清代文人谢章铤对容若推崇至极,他曾说:“长短调并工者,难矣哉。国朝其惟竹坨、迦陵、容若乎。竹坨以学胜,迦陵以才胜,容若以情胜。”学问和才华,或许后天苦心修炼都能有所造诣,唯独是情之一字,一生跌宕风月的人,也未必真正便懂得情为何物。

  容若的特别,便在这个字上。三百年前的谢章铤早早便看穿了这一点,就如同冷树看穿一场红雨。容若的情诗自不必说,字字都是情深义重。令人叹息的是,他的边塞词,亦是一场动人的古今情怀,穿透边关朔月的冷和淡,一缕神情隐匿于其间,正如同笔锋转折处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婉转。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来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纳兰容若《蝶恋花·出塞》

  这是他的边塞,真正有别于那些盛唐边塞的原因。盛唐诗人,瞩目的更多是边塞本身,边塞的风,边塞的月,边塞悲壮的故事和传说。容若笔下的边塞,仿若被注入了灵魂,会哭会笑会思索,而他行走在其中,且吟且唱,行云流水,向世人诉说着自己的伤痛和幻灭。

  写这首《蝶恋花·出塞》时,容若二十九岁。流光灼灼的八月,他奉命离开京城,与副都统郎谈出塞至梭龙。途中,他从深夏穿行至初秋,从繁华穿越至冷漠,粗犷而苍凉的异景令他不由敞开胸怀,向着天际傲岸之处,萧萧长笑。

  望着暗紫色的穹窿高高在他们头顶拱起,斑斓的星河在巨大的宇宙间静静流淌,就像是一个安静温柔的孩子。在这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渺若尘埃,唯有天地才是最真实的存在。身处其中的容若忍不住一脚踏入漫长的时空,追溯浩瀚的前尘和往事。

  从古至今,这无边无际的天地何曾真正属于过谁呢?来来往往,兜兜转转,生命不断轮回,世事亦不断变迁,谁能预料青山的低落,谁能洞彻沧海的崛起,又有谁能看穿明月的暗影?

  这样想了许多,已近而立之年的容若由不得恍然出神。画角声凛冽地穿透琼光浮云,矫健如鹰的牧人们飞奔着将散落的马驱赶成群,远处响起孩子的欢笑声、女人呼唤丈夫回家吃饭的声音,还有马鸣风萧萧的快意声。然而时光的烟云流转消散,一切都如转瞬即逝的黄粱迷梦,赫赫浮凸在他眼前的,唯有荒凉的郊野,一直蔓延没入天地尽头,还有一株枯黄的丹枫,静静地长立西风,生息,最后垂萎。

  他默然伸手,任由粗粝的风卷着沙穿过指缝。仿佛这样,他便能够感受到风中或凄厉或悲壮或哀婉的呼喊,或许,在风沙的深处,藏匿着积年的亡灵,所以才这样冷,这样生硬,这样悲凉,令他的心,都被掘出了一个深深的洞。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荒原上的枯骨,也曾是哪位美丽的女子温柔抚过的头颅,枯骨化作飞灰,他珍爱过的一切也化作烟云,唯有永世不灭的情爱,流转在滚滚人潮中,使人扼腕垂泪。夕阳冷厉地落下来,铺天盖地,淡淡的云彩,弥合遮掩了暮色,天光急速地沉黯下来,一滴冰冷的水落在掌心,凉凉的,透透的。容若合掌一笑——秋雨来了!

  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笔写情。由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实际上,这句话更像是在品评容若的边塞词。他有关爱情的词,受花间词的影响颇重。而历代以来,写边塞的诗极多,边塞词却并不那么繁多,容若在自己灵心领悟、情心深聚的基础上,写出了别具一格的边塞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容若《长相思》

  初以为,这首《长相思》该是一首有关风月的词,从温柔旖旎的词牌名,到深情专注的一字一词,便觉得相思无限,情深无边。然而,除了风月之外,这首不过短短三十六个字的小令,却凝聚着容若更多深深的思绪。

  成为侍卫,已经有好些年了。他身负皇恩,承担着一个满洲子弟该尽的职责,一次次随着皇帝远赴边关,踏过积雪漫布的贺兰山,经过冰川欲流的天池。漫长的旅途和辛苦的差事,仿佛将当年京城中出了名的俊秀公子换了个人,变得粗粝且憔悴,唯有一双执笔的手,还像是当年疾笔《渌水亭杂识》的手,修长,苍白,却隐隐潜藏着寒铁的锋芒。

  二十七岁那年,容若患了痨病。这是一种足以致死的病,在当时即使华佗亦束手无策,最好的大夫也只能建议静养,在锦绣罗帐之间,渐渐地虚耗生命,或许能拖得两三年,或许也能拖上一辈子,然而此生却等同于一个废人。他的一生,他不愿这样过。像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病人,被人精心伺候,终其一生都不得随心所欲地自由,所能拥有的,不过是方寸的天地,直至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他再度接受了随帝王奔赴边关的使命。容若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他还能执笔,便也还能执剑,叶赫那拉的后人,并不是娇弱无力的儿郎,他宁愿死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上,也不愿合眼在高床软卧的安静中。

  辞别了父母和妻儿,他随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此行是康熙帝前去长白山祭祀,途中要经过山海关。那是明长城的东端起点,是有“天下第一关”美誉的关隘。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座改变了满清命运的城池。

  明末,崇祯帝令大将吴三桂镇守山海关。吴三桂领重兵于山海关与清军对峙,然而,明王朝没能等到它的将军将清军驱逐,便亡于农民军李自成的手中。李自成自立为帝,招降吴三桂。

  吴三桂左右为难,迟迟不降,最终打算投降于李自成,然而却听闻自己留在京中的家人女眷被杀的被杀、被禁锢的被禁锢,甚至最心爱的姬妾也被强占。骄傲气盛的将军终于忍无可忍,转而打开了山海关的城门,放弃了对明朝的最后一丝忠诚,迎入了清军。

  自此,清军从山海关攻入北京,创立了一个崭新的王朝。山海关和满清,就像是有着前世的宿命,它们紧密相连。除了山海关,便是满清的根。身为满人,容若也无法遗忘自己的源头。

  黑色的山峰和白色的水在容若面前姗姗掠过,高空中翱翔的海东青呼啸滑落,天空是瑰丽至极的青色,一层层地透开冬日的严寒。安营扎寨在山谷间,夜色沉寂,如大块大块的墨色洇开来,数以万计的军营更是毫无声息,严明的军纪使山谷像往昔一样的安静,只是各个营寨中的灯光,如若漫天的繁星,无声地跳动着。

  这个时节,一缕叫作思念的愁绪忽然跳入他的脑海,孱弱的病体经住了旅途的颠簸,却没能在万籁俱静的这一刻,经住入骨的思乡。分明此处才是真正的故乡,然而容若却更加思念起远在京城的父母,或许只有在他们的身边,才无法感知帐外的寒冷。原来那些思乡的诗词,都是这样写出来的,怀着某种悱恻的情绪,落笔成书。

  四年后,容若终究敌不过病魔的侵袭。心有余,而力不足。温柔深情的他,何曾预料到自己的陨落。一生平顺,锦衣玉食,却耐不过命运的强悍,早殇于那个冷寂幽静的深春。然而,命运却终将他的情留在了青史上,想必面对后世诸多的凭吊和追随,容若的魂魄,亦是安之若素。

  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从前看《东邪西毒》,古旧的港片,一词一句,却时常揪起一片惘然,反反复复,在时光的洪流里淬炼成永垂不朽。素来最爱欧阳锋的独白,黄沙席天幕地的黄昏,河水与天空都流动着油画般的浓重感,岁月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消瘦憔悴的剑客声音低沉噬骨: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幻梦纷纷扰扰十年间,那个孤独忧愁的剑客,终究说出了隐藏在心底最深的眷恋。他在惦念里重复着痛苦和欢乐,新的回忆浇铸出旧日容颜,他仿佛在用一生证明——世间无常,也总有那么一些事情,不要忘,不能忘,不敢忘。

  其实这个道理,在很久之前,一个名叫纳兰容若的词人,就已经懂得。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纳兰容若《摊破浣溪沙》

  他说,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风絮飘萍,藕断丝连。说的都是念念不忘挥之不去的昔日情事。因为曾经真心相爱过,所以彼此都不能肆意遗忘,驱除那份曾炽热的爱恋。流水萦绕,唤起执手相约白头的盟约,而今伊人远去,杳然无踪,只余下长长的思念宛如积雪,漫过冰封的心,也漫过欲裂的头颅,他从三生大梦里陡然惊醒,泪意蒙眬间,拣出回忆一瓣,存作前世的永恒。

  那时候的容若,已是尝尽情之痛,情之悲,情之殇。他短暂的生命,像是一方巨大的容器,延展与承载了太多沉重的怅惘。这首凄楚忧伤的《摊破浣溪沙》,又有谁能想到,这是一首感怀之作呢?

  实际上,那是年轻的词人,追忆起三国时曹操和洛阳名妓来莺儿的传说时,因感而发流传下来的墨迹。说起曹操,许多人都头头是道:曹操,东汉末年人,字孟德,小字阿瞒,精兵法,通书墨……最终以“乱世枭雄”四个字总结了这位三国时曹魏政权最初缔造者的一生。

  却很少有人知道来莺儿的名字。历史里,女子侥幸留存的名姓,几乎都是英雄们锦上添花的一缕薄烟,或是蛊惑乱世的泱泱祸水,像蔡文姬李清照这般凭借着自身在青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女子,并不多。来莺儿之所以能留存在传说里,亦是她和曹操的一段交集。

  她并非是他身边的红粉知己,亦不是满心爱慕着这位当世枭雄的女子,虽然是风流婀娜的洛阳名妓,因为艳名被曹操收入府中,成为了他府邸里,众多粉黛中的一位。她却如同天底下最寻常单薄的女儿家,只期待着自己的良人——那个人,他可以清贫如长风素洗;他也可以无权无势颠沛流离;也可以沧桑满怀沟壑斑驳。可他应该是真心的,温柔呵护,如同呵护一只寒风中瑟瑟的鸟儿。那个人,她以为她找到了,却不知,所有的符合,都只是刻意伪装的表象,或许她深爱上的那个人,只是她一个积年的梦。可怜痴心如霜,再冷,她也愿意一心维护残梦的圆满。

  那个人,是曹操身边的侍卫,名叫王图。在来莺儿眼中,他英俊而潇洒,体态修长,宛如玉树兰芝。情人眼中的彼此,果然是最好的。她是真心爱着那个年轻的侍卫,将他放在自己心上,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她自顾自地想:他应该也是这样爱重自己的吧,即使这段情缘,或许只能黯然收场。但星魂落魄,乱世浮沉,这对年轻的爱侣,并未料到他们即将面临的仓促生死。

  他是曹操座下备受重用的年轻下属,谋略过人,胆识铮铮,曹操也有意提拔他,给他机会让他领一小路人马轻骑夜装,刺探敌情。深入敌军,上了战场,这条命,便不能再属于自己。他怀着诀别的心意前去同来莺儿告别,鲜血与玫瑰相溶,仿佛是一曲悲壮的交响乐。

  她泪如雨下,忍不住一再握住情人的手,紧紧地拥住还炽热的躯体——刀剑无眼,她只惧怕离开她的是活生生的人,回来时却是一具冷冰冰的残躯。到底是年轻,还经受不住离别,也不能抗拒情人的泪,不断的诀别里,王图终究耽搁了时间,延误了军机。

  曹操大怒,下令将王图斩首示众。军令如山,眼看着心爱之人顷刻身首分离,柔弱的女子挺身而出,愿意为情郎承担一切责任,甚至以生命交换。而曹操,这才知道他们的私情,在自己不经意的时间里,被自己遗忘冷落的女子,已经转身爱上了他人。他是刀光剑影里出生入死的英雄,亦是琴棋书画里恣意纵横的才子,面对来莺儿的痴心和决然,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枭雄,深深地沉默了下去。

  死生不过转瞬,痴情却没有期限。他决定给来莺儿一个机会,命她在一个月时间内训练出一班出色的歌姬,如果她能够做到,那么他就允许她代替情郎赴死。听上去不难,做起来却并不简单。

  曹操的想法很简单,即使不能等价交换,她给出的筹码,也必须相差无几。来莺儿接受了这个交换条件——一个月后,她完成了任务。白衣素颜的女子跪在曹操面前,宛如一抹柔韧的芦苇,请求代替王图死去。生命那样宝贵,在她眼中,用来证明爱情的坚贞,却是义不容辞。

  这时候,曹操是五味杂陈的。他早已问过王图,面对来莺儿的深情,王图却说,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美丽和刺激,总会令男人误以为跌落情天幻海,冷静下来之后却发现,那只是一场露水姻缘。这比他延误军机更令曹操厌恶,却偏偏有言在先,不能令他死去。然而他也不能告诉来莺儿,她愿意以死相换的情人,是多么的薄幸和寡情。

  曹操也没有真的下令杀死她,而是让她离开洛阳,此后天地之大,任由她自由漂泊,或许乱世里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会迅速凋零,但或许也能寻到一位真正的良人,真正可以栖息的明月枝。

  这个传说,蒙上岁月的风霜,披上众口相传的流光,被容若悄然翻阅时,不知怎么的,触动了那一片诗意的情怀。他的灵魂,浸润在浩瀚的尘烟里,缥缈欲散,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那为情赴死的女子的决绝。那决绝,不只感动了那个枭雄,也感动了后世的他。不能得到同等回应的满腔深情,是精卫填海式的坚韧,一复一日,年复一年,填不完的情爱深渊,却能感动苍天和人心。

  被那种坚贞柔韧的爱所感动的同时,容若也想起了自己。情到浓时情转薄。世间最不堪不过如此,明明深爱过,背身花荫深处,却忘记了曾经的深情。最难为是两个人,一个已薄情地放下了过往,一个却依旧深深地踟蹰在原地;一个新欢缱绻共效于飞,一个却徘徊在物是人非的旧盟约,泪落冷月,酸楚尝尽。

  而他,可曾在仓促行走的时光里,遗忘过谁的容颜。一张素净的芙蓉脸,一对米粒大的小小梨涡,一双清澈如银丸的眼眸。她曾陪伴自己度过多少个冷月如钩的夜晚,将他蚀骨的寂寞和孤冷踏在脚下,一同踩得粉碎。

  陌路天涯,一切一起走过的人生,淡然隐没,他在最初的痛楚后,被弥补和重新拥有,而她却再不能重归自由的晴空下。她不是来莺儿,命中遇贵人,曹操给予了来莺儿新生,紫禁城却断送了她的余生。她们遇上的都是薄情人,而她们的人生,却是殊途。

  青芒水光,想起自己的薄幸,纳兰容若唯有泪落青衫,无声地搁下千钧般沉重的笔,洇开了墨色浅影。泪偷零,泪偷零,不知何事忆阑珊。他是那样无能,就连悼念一场过往,都只能背对着繁华,偷偷哽咽。如果他爱过的她知晓,会不会后悔曾爱过这样无能为力的一个人,会不会痛快地将他斩杀在自己的回忆里,断绝朝思暮想的痴,驱散情深如海的念。

  “门巷乌衣日月边,功名不误误青毡。半生崇作空梁句,四海情深秋水篇。消渴未霑莖露赐,凅鱼争受监河怜。至今遗照留兰若,还傍琮铮一掬泉。”清代文人杨度汪曾为纳兰容若写下这样的诗句。他评说着前人的情,念起自己的情,而后人,评说着他的深情。兜兜转转,原来以情酿成的芬芳,才是最永久。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直以为,温柔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如果可以从容,谁愿意仓促奔跑;如果可以平静,谁愿意暴跳如雷;如果可以温柔,谁愿意冷面以待。温柔的女子,也总是容易被善待的,其实能够获得善待,也算是一种无声的征服。她的沉静如月色,于云卷云舒里悄然开合,守着一心的洁净,绽放一身的洁白。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浣溪沙》

  隐没在纳兰词里的那个女子,可想而知,那应该是个温柔纯善的女子,眉目秀美如画,娴静得像一卷画,那不是叫世人惊艳的笔墨,而是淡淡的山水流淌,不经意间,便浸润了那翩翩公子的心田。

  那也一定是一位清秀雅致的女子,在她身上,只能看到属于世俗的温柔,却看不到属于世俗的燎烟。她必定玲珑剔透,如手中把玩的翡翠核桃,轻轻一转,心念便流溢出一个“巧”。

  她被那位秀月青衫的词人铭记不忘是有理由的。一位才华横溢敏感细腻的词人,是无法忘记结发妻子,也无法忘记一个知音,同时也不能忘记那淡淡的温暖柔情。流年暗度,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心中沉淀下来的思念依旧弥足珍贵,从前琐碎的尘事,不管是在何时何地想起,都浸透着浓浓的相思,还有悔恨和眷恋。

  这首词作,落笔于卢氏故去几年后。这时的痛苦,不是骤然失去妻子的鳏夫承受的痛苦,而是日积月累里未亡人点滴积聚起来的悲伤。死亡所带来的悲痛和怨恨,都仿佛在无声的年月里静静地散去,像拂开了水月,像抹去了落花,然而水月下澄净的青石,落花里新生的根芽,都分明清晰如昨——携手同行过的点点滴滴,清晰如昨。

  那年初夏,燕双飞,草疯长,湖边的垂柳捧出一汪碧绿。这一年的初夏,比任何一年的都要美好、热烈。两情正是最浓时分,此时,就算是小小的别离,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都说小别胜新婚,短暂的离别,是更加珍惜的前兆,亦是相聚欢乐的源泉。

  结束陪同皇帝的巡游回到京城中,这场小别令容若几乎来不及洗去仆仆风霜,便匆匆辞别了同僚,返回府中。临近他们的小院,他的脚步却忽然轻了下来,嘴角噙着一缕笑,细细地捕捉风中的那一缕琴音。

  卢氏是一位极其富有才华和生活情趣的女子,她能诗会画,也能弹得一手好琴。这在满清闺秀里,并不多见。她祖上是汉人,加入满洲八旗后,依旧保留着汉族女子的一些美好特性,譬如温柔的心性,又譬如柔婉的才情。

  汉族女子的娇柔,融入了满清女子的明朗,是容若从其他女子身上难以寻觅到的独特。此时,他驻足梨树下,侧耳聆听,一丝一缕的清澈音色,宛如静谧的流水,淡去他心间旅途的疲惫,散去他身上厚重的倦意。

  琴声极美。可世间最美的事物单单依赖一个“美”是不够的,它们往往有情,做菜,写诗,以情做出来的,总是与众不同,即使原本平庸,也因情生动起来。卢氏的琴声,听在容若的双耳间,美如天籁,是因为琴声里有相思,而听琴的人,也听出了相思。

  他悄悄地推开门,看见她温柔垂眸,背对着他低头抚琴。窗棂透风,细细地吹拂她鬓间青丝,她指尖的琴声像是活了,灵气十足地飞舞流动。书案上有新作的词,他伸手拿来细瞧。忽然之间,天地如斗转星移,心也随之快活无比。

  隔花才歇廉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纳兰容若《菩萨蛮》

  在他离去的时日里,并不止他一个人相思皑皑,在闺阁高楼深处,他所思念着的那个人,也在深深为情所困。她看见双飞燕,便想起自己的形只影单,双宿双栖的飞燕是那样刺目,浑不如柳枝儿,只是单单垂落。远方究竟有多远呢,身在远方的那个人又何时才能归来呢?天地那头的山色连成一线,那应该够远了吧,如果他就那里该多好啊,他还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只不过隔了山,隔了水。

  女为悦己者容。如今的她,已无心梳妆,就算花团锦簇如神仙妃子,他见不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薄暮时分,独自走上楼阁,任由暮色褪去,一层一层的夜色淹没了整个碧空,这一日又算是过去了,可为什么她还要伫立在楼头,不肯离去,不愿离去,由着夜露濡湿了金缕鞋?那是因为,她还在等待啊!

  相思不曾辜负,感念能够被感知,那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有什么比得过自己付出的心意能够被探寻珍重来得更欢喜呢?

  有研究表明,如果盯着一个人持续看六秒,空气里便会有电流般的气体击中那个人,于是他会回过头,寻觅着方向,找到她。这很神奇,然而更神奇的是爱情里的心有灵犀,就像那一刻,仿佛有感应一般,她回过头,就看到思念了许久的夫君,正目不转睛地在身后瞧着她,眼神温柔得能溢出水。到底是矜持克制的大家闺秀,卢氏垂下头去,耳边泛起淡淡云霞,如匀了一层成色极好的胭脂。他提笔,落墨: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纳兰容若《鹧鸪天·离恨》

  见容若归来,分明是欢欢喜喜的,却低了头,只作是害羞。性情开朗的婢女前来打趣,也忍不住娇憨地捶打她的肩头。分明是怨恨他就这样丢下自己离去,也发誓要在他归来之后好好算账,然而等他归来,所有的怨念痴恨,却消散如云烟。女儿家的心思,就是那样奇妙,反复无常,转得比什么都快,爱也好恨也罢,唯独到了心爱的人面前,便成了一副羞答答的模样,由不得令人生怜生爱。

  容若和卢氏的姻缘很短暂。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生死从来由不得人。几年后,卢氏因病而终。他续娶了官氏,又纳过几个妾室,在人生的最终也有一个红颜知己沈宛相伴在侧。

  然而,那些在他生命里沉沉浮浮的女子,再也没有能如同他的结发妻子一样,带给他现世安稳的感动。就如同他说的,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那样的淡静与沉稳,仿佛车马声、名利声、悲喜声,尘世里所有喧嚣的声音都退散到很远很远的天涯,唯独剩下一双璧人,在静到极处的深山,聆听一片叶落的摇曳,执手一盏清灯的温暖,翩跹一叶小舟的静好。

  于是,容若对卢氏的怀念,亦是到了极处。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便能看出他极致的痛楚。天地枯萎,生死衰竭,每一个琐碎的瞬间,都牢牢记住,这需要多深的眷恋,多重的爱情。

  他记得春睡醒来时她坐在一侧温柔微笑的模样,记得赌书泼茶时她时而娇憨时而伶俐的样子,一点一滴,当时为何会觉得寻常呢?那是他永远回不去的过往,是他人生里最宝贵的记忆,为什么每个人都非要等到失去之后才能明白?

  那样的生活,好想回去。

  张爱玲有个著名的比喻: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或许只有容若是个例外,他爱过的表妹是他的白月光,永远凄凉地照在他的心口。他的妻子是他的朱砂痣,珍重地放在心底,不会干涸,不会陈旧,不会随着岁月的流淌而无踪。

  也或许,是因为他终究都不曾真正拥有过她们。她们都只在他的人生路上,陪伴着他走过了一段美好而短暂的路,一起欣赏过沿途的花开花落,一起怅惘过渔舟的落日残暮,一起燃烧过诗情画意的人生。

  而后,她们便猝然地从他生命里离去,甚至没有一个循序淡去的程序,像夏日的暴雨一样毫无预兆。这留给他可想可念可眷恋的空间实在浩大,她们都成了他永恒的白月光和朱砂痣。

  或许,这样的失去对容若来说,才是最好的。伤痛给了诗人永不枯竭的灵感,而失去圆满了他深情的专注。若三生有幸,他留下了表妹,结为神仙眷侣,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彼时,卢氏的出现,他们又该如何自处?是令容若成为一个真正薄情寡性的男子,每个人都爱,还是每个人都不爱?那样尴尬的局面,以容若温柔敏感的性情而言,必定是一场折磨。

  或者他也会看淡,毕竟情到浓时情转薄,她们便成了他心里的蚊子血和饭粘子,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彼此相互怨恨和厌弃。天底下的夫妻,总是有许多如此的。不能说,容若必定会免俗。

  外力不可阻挡的因素造就一段永恒的坚贞爱情,笔墨回忆里淬炼出神话,在反复眷恋怀念里忘记了曾经的伤害和悔恨,只记得她的芙蓉秋雨,记得她的赌书泼茶寻常事,如是,就足够好了。毕竟曾经真心相爱过,那样悲伤决绝的收场,总要好过在寻常琐碎里一日日地消磨炽热的爱意和温情,最终两两相厌,变成一世怨偶。

  这大约是对纳兰容若,最好和最迟的安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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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