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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 作者:李清秋

第7章 红颜·情泪·断肠

  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月朦胧,鸟朦胧。在极静的夜里爆开一盏灯花,万籁俱静里唯一一丝光。容若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似乎还承受不住这微光,闭目,长吁,手惯性地滑向枕畔,是一片清冷。那一瞬,胸口突如其来地游过一线极细的疼,一如闪电,劈开半空的夜色。这样阑珊的夜里,他想要说点什么,已无人温柔侧身,安静聆听。

  枕边依稀萦绕着她的气息,是一抹淡如牛乳的甜香,令人心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旁落在一方铜镜上。恍恍惚惚,又仿佛回到了昔日。古来闺房情趣,也常为时人吟咏。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首唐时朱庆馀的小诗他很喜欢,旧时女儿家,今朝做新妇,还留着小女儿的娇俏可爱,回头娇声问一问夫君,眉毛画得好不好?

  读起来便觉得天真缱绻。

  他亦喜欢为她画眉。

  新婚里,也曾执笔细作,调脂弄粉。古人说,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每次望见铜镜中她的容颜时,他总是莫名地想起这一句。眉眼盈盈,极尽娇妍。而那时,他却羞于停留太久,总是匆匆一瞥,将惊艳的容颜绽放作莲花一朵,静静地明媚于心田。

  墨色般漆黑的深夜里,他闭上双眼,任由记忆如潮水一般涨落。隐约里,他仿佛又闻到了她的气息,淡淡的甜。她还穿着旧时最爱的家常衣裳,窸窣而温柔地坐在床沿,伸指落在他的眉心,冰冷地亲吻在他的额间。就像她从来未曾离去过。但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太过逼真的梦,这个梦里,甚至有残烛落泪的声音,细碎地迸裂一世伤。

  欲话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环佩只应归月下,钗钿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纳兰容若《山花子》

  这首《山花子》也是纳兰容若悼亡词中的一首,格外别致的一首。说它别致,是因为它带着若有若无的鬼气——仿佛在容若心里,卢氏并不属于人间,她来自九幽方外,冰凉的,柔软的。也不免令人在心底默默念起李贺的《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如出一辙的幽怨伤心。渗出一缕来自遥远幽冥的冷,呵气如兰,足尖如浮,所掠之处鲜花青草都随之委顿无力。但不同的是,李贺之于苏小小,是怀念,是凭吊,是怜惜;纳兰容若之于卢氏,是深爱,是缠绵,是今生缘尽亦想要约定来生的虔诚。魂魄又如何,生死又如何?死生契阔,生生世世,都要约好一起走过尘世风霜,携手至白头。回忆一笔笔,如浓墨重彩的局,煊赫分明地布在眼前。似真似幻的迷梦,仿佛将他带回到定情的最初。

  年少时,容若曾师从禹尚基和经岩叔,那两位是画坛的丹青妙手。拜在他们门下,容若一手画技虽然称不上炉火纯青,却也妙手能绘风月。年纪见长,朋友里不乏能诗会画的人,张纯修、严绳孙等都精通绘画,耳濡目染之下,容若的画技更上一层楼。

  犹记新婚时节,他钟爱画洛神。其实这种钟爱,是从文字移情于水墨。曹植的《洛神赋》,始终被他铭记在心里: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曹植《洛神赋》

  仿佛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语言,都已被当时那位占尽天下七分才的年轻人加诸其上。他眼中的洛神比皎洁的明月更美,也比轻柔的山风更婀娜。这种美,只存在于九玄天宫里,或者是恋慕至深的情人眼里。

  据说,曹植的《洛神赋》所精心赞美的那个女子,是他的嫂子,曹丕的妻子甄宓。传说里,河北第一美人甄宓同时为曹操、曹丕和曹植父子三人所钟情。花影摇曳,光风霁月,她独独只爱才华横溢温和俊秀的曹植,这原本是一段美好的姻缘。只可惜阴差阳错,甄宓最终嫁给了曹丕,成了他的皇后。而她爱过的年轻人在长兄的政治压迫下,不得不远走天涯。他们再也没有相见,最后她在猜忌和冷眼中死去,他在心灰意冷间黯然老去。天地悠悠,只留下一段怆然的爱情传说,还有一篇千古传诵的《洛神赋》。

  在曹植的梦里,深爱的女子化作洛水的神祇,同他相爱相会。这段情,时光无法斑驳,尘埃无法寥落,落在容若心间,是一只越过岁月悠长的梁间燕,温存呢喃,纷飞的最终,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画了许多洛神,却都觉得不够好。尽管朋友们都说已经足够了,但只有他自己晓得,他还没画出自己心中的洛神。直至新婚之夜,他在满室红烛光里,掀开妻子的盖头,那一张欲语还休的美丽的脸孔,仿佛和千年前那个含恨而终的女子重合起来,真真假假,变作如今他身边温柔娇娆的解语花。

  未久,他终于画成了《洛神图》。当他挥毫作画时,笔墨流畅柔滑,不复往昔艰涩断续。像是心里有一双手,轻轻地握着笔,无须思考和凝重,自然而然便成了他所画过的最美丽的洛神。他凝视着画中衣袂飘飞的女子,透过纸背,他好像看见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塞上牛羊,漠北胡杨,自由凛冽的风里传来亘古的歌谣——他牵着她的手,走了很久很久,走到罕见人迹的地方,只有彼此和彼此,相依相偎,相互珍重。

  容若把这幅画送给了新婚妻子。她抬起眼眸,流水一样的眼波从他的脸庞落到画上,低声浅笑:“你画的是洛神呢。”果然,她是懂他的,容若亦是微微一笑:“没错,就是洛神图,送给你。”

  那时,还不时兴送九百九十九朵香槟玫瑰,也不时兴送一枚永流传的钻戒。坚贞爱情的见证极其简单,一句盟约,一首情歌,一卷画,足够代替一切表白。

  在容若眼中,卢氏就是曹植笔下姿艳仪清的洛神,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是那样绰约多姿,柔婉多情。一生一世的誓言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他知道,她懂。

  那时的容若,他想,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曹植和甄宓,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偏生有缘无分。而自己虽然失去了雪梅,上苍却还是厚待于自己的,将这样好的妻子送到自己身边。自己苦苦追寻了多年的洛神,此刻就是自己的枕边人,呼吸与共,生将同寝,死将同穴。他应该是知福惜福的人,必然珍重这场缘分。

  缘分却不容他来珍惜。三年后,他的洛神渺然无踪。他痛不欲生,甚至拒绝将妻子的遗体葬入祖坟。死亡是距离他多么遥远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他所深爱的人身上呢?那一定是一场可笑的骗局,她会醒过来的,一定会醒过来的。怀着那样悲伤绝望的念头,容若将卢氏的灵柩安放于双禅林寺里。仿佛让灵柩中的女子朝听晨钟暮听佛颂,就能换来她再一次的回眸。

  这一放,就是一年。在这一年里,容若时常出城来寺中,为早逝的妻子念经诵佛。他像是一位最虔诚的僧客,青衣简装,跪在佛前,肃穆沉静。久而久之,双禅林寺中的僧人也都知道,有这样一位年轻的贵公子,常常静坐在佛前,静思,冥想。一坐,便是一个日落。

  他们见惯了尘世的悲欢离合,有人求佛,是为了阖家安康;有人虔诚,是为了仕途坦荡;但他们没有看穿,这个年轻人求的是什么。他很安静,仿佛无欲无求,然而他的眉间,总是萦绕着一缕淡淡的忧伤,佛也无法缓解这缕沉重的忧伤。

  有小沙弥告诉他: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合掌,不语。若世间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的虚妄,那么为何人要走到着世上,走这一遭,经历痛苦,经历爱恨,经历俗世的一切黑暗与残破。佛说虚妄,他宁愿执着于渺茫的虚妄,也好过,在无底的深渊里,永无止境地坠落。

  卢氏的棺柩终究在一年后,被葬入纳兰氏族于京郊皂荚屯的祖坟。他用一年的时间,才貌若安然地走出爱妻死亡的阴影。他像是已参透生死的真谛,走出了执念,等待着新一轮的重逢。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不隔枕函边,一声将息晓寒天,肠断又今年。——纳兰容若《荷叶杯》

  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何处寻旧影,已是碧落天涯。其实,生生世世,他从未忘记过。这份思念,已溶入他的血液,溶入骨髓,随着灵魂生息流转,牵动每一寸呼吸和心绪。纵使千年过,这份情依旧不曾褪色。

  人间何处问多情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明知深爱,却不能相爱。明知所爱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爱情里煎熬痛苦的事情很多,这一桩,离相爱很近,也很远,有时只是一句话的距离,有时却是天涯之遥。这在现代大约是两情中的“暧昧”阶段,朋友以上,恋人未满。

  但纵使有时觉得暧昧美好的,到深夜间也不免辗转反侧,惆怅难眠。实在是不能有踏实的存在感,一切都飘浮在半空中,会因为一句话美妙如天堂,也会因为一个眼神动作而坠入云端。其实爱情本来就这样纠结烦恼,王子和公主三天三夜的幸福婚礼后,也会陷入平凡琐碎的争执。混杂痛苦甜蜜,交织悲伤欢乐,在泥泞肥沃的土壤上开出一朵名叫“欲罢不能”的花,或许这才是情爱最深处的诱惑。也难得千百年来不论文人骚客,抑或贩夫走卒,都曾或喜或悲或浅或浓地记录爱情的种种姿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大约是五千年底蕴深厚的中华文化里第一首被明确记载收录,并得以流传的情诗。这首琅琅上口,三岁小儿都能背上几句的诗歌出自《诗经·周南》。男女相恋,你侬我侬,唱出来的情歌充满了欢乐愉悦,情诗的先河自此而开。

  爱情诗大多是甜蜜芬芳的,杜子美写过“淡极始知花更艳”,倒很有几分爱到深处自销魂的味道。热恋是宛如误入桃源,落英缤纷,流水迂回,辗转之间豁然开朗,有洞天的壮阔之美,也有小桥的碧玉之美。只要足够相爱,总能品尝出所有的味道,看完所有的风景。这种情诗,是“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的幽怨娇娆;亦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扬扬自得;更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坚贞信任。

  可情诗也有悲伤到极致的。爱情里容不得沙子,却不得不容纳生死。而容纳了生死的爱情,不消说,已是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死灰。这种情诗,有一个哀伤的名字,叫作“悼亡诗”。生者悼念亡人,花落人亡两不知,这诗意,是凄凉,是痛楚,亦是断肠。

  历史上最早留下悼亡诗的是潘安。不错,是“掷果盈车”的美男子潘安。史书说他“美姿仪,少以才名闻世”,这位姿容清绝的美男子不仅符合言情文里对男主人公的所有描摹,亦是一位极有才华的年轻人。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在他前头离世,恩爱了二十年后含笑告别了深爱的夫君。

  古人寿命并不长,能携手白头的夫妻寥寥无几。早年就丧夫或丧妻的大有人在,而这些人在失去配偶后往往还活了数十年的光阴,他们在漫长的时光里,不断回忆怀念着逝去的枕边人,忆起昨日的恩爱,寥落今日的孑然,在怅然和思念里逐渐霜白了鬓角。记忆是任人揉搓的面团,真实的存在未必就是那样的事情,譬如潘安最先三首悼亡诗,其后写悼亡诗写得令人潸然的元稹,就被考证出他的人品其实并不算好。

  元稹是靠着岳丈家青云直上的。他的妻子韦从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女儿,他借着裙带关系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最后官至宰相。这且不论,据说他那篇情真意切的《莺莺传》便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他始乱终弃了那个少女,中年时还曾强抢下属妻子,晚年同白居易的爱妾也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元稹其人,可以说是极其风流。然而他悼念亡妻的诗,却真是哀婉凄然,寥寥数语,便叫人心酸黯然。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元稹《遣悲怀》

  口吻虽然淡然,其间的伤心,却是举重若轻。后来元稹也有写过更著名的悼亡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妻子的离去,令他痛彻心扉,夜夜魂梦不绝,惊痛沉沉,唯有在潜心的修行中,才能获得一丝半刻的宁静。读到此处,却是宁愿相信,这位风流至极的权臣也曾真心爱过自己的妻子,七年耳鬓厮磨,相濡以沫。一生能有几个七年呢?怎么能不留下痕迹,不留下几许真情?

  而纳兰容若,他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不如潘安或元稹,在妻子亡故之后还在世上行走了很长一段流光。卢氏亡故后,不过七年,他便英年而逝。而他和妻子静心相守的时光,也只有短短三年。

  这三年,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三年。生命的深度不在于长短,一生汲汲营营碌碌无为,浑噩不知世事,纵使有百年的寿数,也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那三年,令容若宛如一朵昙花,绽放的时间短暂如一瞬,惊艳夺目的芳华,却念念不忘了无数人。

  “悼亡”题材的爱情诗在容若笔下,绽放出了极致,这不是偶然,而是冥冥之中的必然。他爱得至深,爱得至诚,爱得至真,所以方能用笔在生和死之间架起一座虚空的桥,将这段情变作永恒。

  伏雨朝寒愁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人间何处问多情。——纳兰容若《浣溪沙》

  秋去春来,烟草渺渺,几场春雨,几丝绿柳,几道青苔,冰封的城池便扬眉吐气地舒展开来。都说春是好时节,可瞧那细雨连绵无边,浸润了山,迷蒙了水,渐渐便有寒意如春草蔓延开来。

  行走在茫茫的雨色里,思绪如飞燕,转瞬之间飘出了很远很远……其实只是去年的事情,为何觉得那么遥远,如隔了三生三世,也如横了巨大的天堑,因为时光荏苒,纵使只是昨日的光阴,亦是触手不可及。去年的杏花开得比今年的好,茂密繁华,像晴好天气里拥挤的星空,灼灼流光,堆出厚厚一沓粉色烟霞。他还曾撩起长衫,爬上树去为身边温柔婉转的妻子折一枝红杏。

  记得那时,她浅笑温言,伸手磨平他微乱的鬓角。春风拂动她鹅黄色的衣袖,也吹落杏花凌如雨,他们站在席天幕地的杏花雨里,若是有仙境,大约不过如是。更何况,他只羡鸳鸯不羡仙。回忆起昨日,便不能回顾起如今,更显得今朝阑珊凄凉,如今燃香自赏的是自己,独坐醉眠的是自己,泪湿青衫的亦是自己,一人独来一人愁,多么逍遥自在的意境,唯独那颗多情的心,依旧觉得痛楚悲凉。

  岑参的《逢入京使》里有这样的句子:“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那也是离别,和家人妻女远隔在千里之外,遇上京中的故人,连忙托人传家书,可遥望着故乡的方向,天地无尽头,那是多么遥远漫长的距离啊,鸿雁传书依稀觉得迟。思念和痛意泛滥成灾,在血液横流的躯体里金戈铁马,那么深重的怀念和悲伤,隔着遥远的时空仿佛也能感受到他被泪水打湿的衣袖,从滚烫到冰冷,在深深的眷恋中凝固成一首苍凉的歌谣。

  可岑参毕竟没有失去家人,只要活着,再遥远的距离也有弥合的瞬息,他们终究会等到团聚的时刻。然而容若却没有这样的命运青睐,他的失去,是彻底的失去,永远的离别。失去妻子的次年,他黯然发问:人间何处问多情?后来,他怅然无限地合上双眼,在独自凄凉的西风里独自萧索:当时只道是寻常。为何偏偏只是当时觉得寻常。而在她逝去三年后,苦苦抑制的剧痛再度倾城而出,像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令他泪流满面: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容若《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那时,她离去已经三年了。

  三年,仿佛短暂如弹指一瞬。之于容若,是一千个日夜的煎熬和困顿。他必须克制自己,不许放肆回忆,他甚至不太敢见次子富尔敦。那孩子是她为他延续的血脉,可她也因此染上寒症,很快撒手人寰。她还在的时候,他也常常抱过那孩子,逗他笑,在她母亲的床沿说一些对他的期许和打算。算起来,他只得这么个嫡子,可他如今竟然不愿看到他的眼眸。

  容若是生怕自己想起。想起不堪的失去和沉痛的往事。那是重如泰山的巨石,每个日夜都压得他难以喘息。若是她泉下有知,她会怪他吧,不曾像一个父亲一样细心教导他们的孩子,那么她就来吧。像所有怀着怨念和憎恨的魂魄,趁夜而来,入梦相见。可她未来,他这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入了黄泉,就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爱恨都已经渺然,只有在世的人才放不下,守不住。

  清冷雾色里,容若独坐庭前,孤独而落寞。他的手里还拿着写给她的忌词,其实他想看看,如果他等到地老天荒她会不会悄然出现,带着他一起离开这里。但他知道,她不会来,就像零落的花雨不会再重开。一滴泪,带着隔世的悲伤,沿着憔悴的容颜,缓缓落下。一张纸,一行书,一阵青烟,一场飞灰,如梦似幻。

  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康熙十七年,容若托好友顾贞观于吴中刊印《饮水词》,词集面世,未久,盛名起,在当时社会中得到了多个阶层的认可。顾贞观却有慨叹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是的,在看到《饮水词》的华丽优雅后,有几个人试着去瞧瞧它的背后,读出他的凄凉和悲伤。时至今日,对于文本解读已经到了很高水平,解读甚至是过度解读的事情已屡见不鲜。作者生平没有隐匿的蛛丝马迹,他笔下的文字,亦是被反复剖析、争论、定义……若是容若到了今日,他应该会有许多朋友,许多知音,那么他的一生,或许便不再如此孤寂苍凉。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纳兰容若《虞美人》

  寂寞总是苍冷如雪,绵延不绝。容若宛如站立在世界最巍峨的山峰,鸟瞰俗世,离烟火人间千万里,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在每一天落日飞霞的瞬间,渴望一缕源于凡俗的温暖。遂,黄昏时分,当缠绵的熏风溶入城头凄凄的号角,惊散寒鸦飞雀,久卧病榻的躯体益发觉得心绪低沉。

  这里是边疆。关山万里的暮雪黄沙城,遥遥地和京城相隔迢迢山水。病,异乡,孤独,总是容易摧毁人的意志。想起当年,元稹被贬江陵士曹参军,未久,在他乡染病卧床。此时,又听闻好友白居易亦被贬,一直以来强撑着的丝弦终于砰然断绝,他说: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说不尽的萧索,道不明的枯寂。那时的容若,或许也觉得冷。是心冷,犹如死灰,生不出一丝波澜。

  以《虞美人》为词牌写就的词,大多是忧伤的,或许是因为这种美丽得近乎妖娆的花,在古时本来就意味着离别和悲哀——这本来是一首唐教坊曲,由于歌咏的是西楚霸王最宠爱的姬妾虞姬而得名。“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奔腾的江水涛涛而去,仿佛还在追忆着英雄和美人的悲歌,天悠悠,地茫茫,唯有不断被填唱的《虞美人》,诉说着世间从未停止过的哀愁。

  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而不幸的家庭,却有种种不幸的模样。哀愁也一样,种种的哀愁,都长着截然不同的脸孔,或沉或浅地敲打着雨夜的窗。

  最出名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

  李后主的哀愁,是国破家亡的惘然长恨。想来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忽然从金座上跌落,连带跌碎了君王的自尊与骄傲,沦为一介生死不由人的阶下囚,又怎么能不满腹愁肠,如同东流的春水,日夜不息,终年冰冷。

  晏几道也有一首《虞美人》,写的是一位信仰爱情的女子,羸弱凄凉的命运:

  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归。罗衣著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晏几道《虞美人》

  她倚着栏杆,望着明月,此夜天色如水,昨夜的月色是否胜过今日,不然为何今夜的自己觉得冷,而昨夜不曾感受到分毫?或许也是因为昨夜有人陪伴在自己的身侧吧。离人的心思谁都能猜得出,她也不过是一个等候故人归的女子,还望日后明月佳期再不相负,免去她夜夜怅惘的苦楚。

  上阕的她,还天真执着,以为一心等候,就能等来离去的心上人。她不知道,世上总有些人,可以执子之手,却不能与子终老。时间一滴滴地流走,春去秋来,燕回花落,她终于明白,她等待的那个人,不会再来了……她已被遗弃在转身的瞬间,像是他无心里拂去的一片花瓣,连一丝残香都很快飘散。怨念渐生,恨意终起,曾青春姣好的容颜在时光里无声枯萎去,连当初的心意都渺无踪迹。只有偶然瞥见墙角那架古筝时,她才忆起旧日的点滴光影,回忆越美好,此刻就越残忍,浑不如从未遇见,从未相爱。明镜里,青霜点点,两行清泪,是刻骨回忆里两道入木三分的痛痕。

  容若的《虞美人》,更像是一种病弱的惆怅。身染重病,心怀故乡,太容易令人陷入惆怅的情绪不可自拔。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这里的玉人或许指的是远在京城的姬妾——自己染病不起的事情,还是不要说于她们知晓了。她们知道又有什么用处呢?无非是白白添了焦急担忧罢了。这时的容若,是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是一个旅途苍苍的寂寞文人,也是一个思念亲人思念家庭的寻常男人。

  他也想起了一个隐没在记忆里很久的女人,她是他长子的母亲,从名分上来说,是他的妾室。她姓颜,他只称她颜氏。

  容若对颜氏的感情,大约是很微妙的。一方面,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在表妹和卢氏之后。他不可能对她产生像她们一样真挚而热烈的感情;另一方面,她最先为容若生下了长子福格,血浓于水,孩子是父母之间最坚固的桥梁,容若也无法将她当作普普通通的妾室,按照他温和敏感的性情,是无法冷落这样一个女人的。

  所以,在遥远边疆看似无边的长夜里,他也想起了这个女人。颜氏是在他婚后一年成为他的妾室的。尽管容若深爱着卢氏,并不情愿纳妾。然而在新婚的头一年里,卢氏并无所出。在最重视子嗣香火的时代,他拗不过阿玛和额娘的压力,只能将颜氏纳入府中。

  颜氏的出身至今没有准确的考证。或许她只是出身于一个小吏之家的女子,门庭寒微。或许她也并不貌美,只是普普通通的寻常女子。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是敦厚和善良。这样也就够了,在门第高贵的贵族家庭,做妾室最重要的就是要体贴和不计得失,这才是维持家风清正、家庭和睦的条件。

  于是,容若的额娘选中了这个寻常无奇的女子。卢氏也接受了她的出现——一个男人,总是免不了三妻四妾的,何况她并没为丈夫开枝散叶。卢氏的大方,一则因为她性情素来柔婉,二来亦是因为她深知,那个女子,并不是能取悦夫君的人。她确信,这样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得到丈夫偏爱的女子,是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的,不论是家族抑或丈夫的心。

  颜氏确实无法威胁到卢氏的地位。从一开始,这个聪明的女子就对自己的地位心知肚明,她始终淡淡的,看着容若和卢氏恩爱不已,看着他们吟诗作画,也看着他们益发情浓。怎么看,她都像是一个突兀的存在。她只能将自己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安安静静地生存在他们身后,淡到没有任何颜色。

  诞下子嗣后,她也并没有长出一丝一毫的气焰,依旧平淡而温婉地生活着。第一次当上父亲,容若自然非常高兴。在那时,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不算完整的,可以说颜氏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因为这个孩子,他也似乎看见了她的存在。他第一次生出要好好看看这个女人的想法,因为他们有着彼此共同延续的血脉。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但他最终还是失望了。颜氏从来都不是他所钟情的那种女子。他所喜爱的女人,是美丽的,有才情的,心有灵犀,红袖添香,那才是他渴望的红颜。而颜氏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不美,也没有才华,面对夫君的书画或琴声,她只能笑一笑,然后说一句:“真是好。”没有任何华美的词汇。

  容若很快将这个为自己诞下过骨肉的女子遗忘,也不能算是遗忘,颜氏的生活始终衣食无忧,他不会在任何地方薄待她,只是他再度将她当作了一堵墙、一盏灯、一扇屏风,对她的存在没有任何异议,也不再有任何期待。而颜氏,也并不为此苦恼忧愁。她只是本分而安静地凝望着他,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偶尔才燃起一瞬光华,瞬间又隐没在宠辱不惊里。

  在遥远的异乡,他怎么会突然惦记起她呢?容若不明白,他看着金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陷入一场无声的沉沦。或许他只是惦念起福格了,那孩子长得像他,白净可爱,也很聪明,每次见到他总是很开心,抱着他的腿不肯让他走。或许他是真的惦念起她了,虽然她并不擅长琴棋书画,做事却熨帖妥当。她烫过的衣裳是最平整的,她缝制的鞋子针脚也是最细密的。容若不得不承认,这个安静平凡的女人,其实是最能给予他一种“家”的温暖的。

  寻常的烟火人家,或许就是这样的吧。丈夫和妻子未必深刻相爱,却能够相濡以沫,相守一生。他们之间,可能没有爱情,而是由琐碎的柴米油盐积聚出来的亲情。一点一滴,平凡的,随遇而安的,即使渺小,也经得住生活的狂风骤雨。

  如果容若出身在平民家庭,而颜氏是他的妻子,他们或许会像一对最常见的夫妻,偶尔吵吵小架斗斗嘴,为孩子上学读书的事情操心,为过年拜礼的事情烦心……然后一起走到最后,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走完人生。

  可他毕竟不是普通的贩夫走卒。他的人生,注定是一场风月幻化的悲剧,凝聚着风的凄冷、花的娇美、雪的忧伤和月的阴晴圆缺。据说,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以纳兰容若为原型的,那么颜氏未尝不可以是敦厚的薛宝钗。宝玉对宝钗并非无情,只是那种情感,到底不曾属于爱情。

  月户云窗人悄悄

  江南,是许多人心中的一个梦。关于烟水两迷离的天气,关于小桥流水的温婉,关于才子佳人的童话。记得最深的是江南的雨,黄梅时节,五月末,六月初。逐渐杳然的春风吹落残花,几场簌簌的雨便席卷了整个江南:小院,杏花,屋檐,行人……清浅温柔的雨声轻叩门扉,宛如静默茶香里,有人轻轻翻开一卷泛黄的经书,然后低声轻吟:一叶叶,一声声,滴泪到天明。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沈宛《菩萨蛮·忆旧》

  落雨的江南,从不曾缺少故事。

  记得多年前,江南曾有一位温柔洁白的女子,撑着伞,在某个静好的四月天,优雅端庄地,走进了许多人心里。她便是林徽因,她为世人留下了充满爱和暖的芳菲四月天,她和徐志摩之间那段似有还无的情愫广为流传。名人与名人的风流韵事,多年后的多年,亦会被人充满好奇或八卦地提起,津津乐道,乐此不疲。但若沉下心来,平静地翻开她的诗集,你会发现,徐志摩对她的爱并非生于虚妄,而她,也不是众口相传的流言里的样子。

  她的心是多么诗意,藏着芳香的玫瑰,酿着醇厚的葡萄酒,织着繁星点点的锦缎和丝绸。一位心怀诗意的女子,总是能将生活过得像童话,像十里春风至此绵延不绝。而在今日这个阳光潋滟紫藤旖旎的时刻,另一个诗意温柔的女子,也打从江南走来,如林徽因一样雅致温暖,却比林徽因,还要更早的更早出现在众人的记忆里。

  她也有一个清婉的名字,姓沈,名宛。还有一小字,名叫御蝉。若说林徽因最初被人记住,是因为徐志摩。那么沈宛最初在历史上有存在感,是因为纳兰容若。

  康熙二十二年,又是一年春回江南,又是一年岁月荏苒。容若已是将近而立之年的男子。这些年,他跟随着康熙,从三等侍卫,逐渐被擢升为一等侍卫,却从来没被外放为官过。实际上,他也怀着远去遨游建功立业的理想,渴望着能够离开京城,离开父母的庇护。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江南。

  虽然从未去过那片如诗如画的土壤,但好友顾贞观、朱彝尊等都来自江南,饮酒作乐时,他经常听他们提起他们的故乡——十里湖光载酒游,青莲低映白苹洲。西风听彻采菱讴。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

  与二三好友泛舟湖上,湖光山色摇曳纷呈,宛如旧梦欢喜地迎着故人归来。扁舟宛如湖面上一片碧叶,随风随波恣意地漂荡,最终要漂向何方,都无妨。最要紧的是要有酒,半醉半醒间以湖风濯面,才是人间第一畅快的事情。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汀州深处,隐约传来采莲女悠远清亮的歌谣,趁着逍遥的瞬间,如同走入了记忆的低谷,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只有朦胧的江南山水,镇住了所有的愁绪。

  那是容若梦中的江南,自由,轻柔,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纵使有伤,亦是浅斟浅酌的。那大约是一个疗伤圣地,可以治愈岁月加诸心口的的伤,抚平流年带来的孤独与寒冷。若能去那里走一走,又何其好!

  二十九岁的容若祈念着千里外的江南,可以治愈他所有悲伤,殊不知,他和江南的邂逅,正在以不经意的悄然踪迹,婉转而来。

  挚友顾贞观送来一卷词集,请他鉴赏。里面有这样一首《一痕沙》:白玉帐寒夜静,帘幕月明微冷。两地看冰盘,路漫漫。恼杀天边归雁,不寄慰愁书柬。谁料是归程,怅三星。

  这其中的清秀玲珑,倒令这位贵公子轻轻吟了出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份惆怅,这份相思,大约只有沦落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顿时,有一种叫作“知音难觅”的情绪如滋生的藤蔓,悄悄爬满心头。他合上词集,轻轻摩挲着浅色的扉页,指腹之间,像是燃起了一团闪闪的火焰。

  他想起顾贞观临走前,促狭地溢出一抹笑,说:写词的可是个姑娘,姓沈名宛,年方十八。这其中意味,不言而明。沈宛,沈宛。容若似是无意地轻念着这个名字,他不知,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名字,将会成为他生命里最后一段真挚而哀伤的情缘。

  那年,沈宛自江南入京。这位美貌而才华横溢的女子,一来到京城,就成了众多达官贵人竞相追逐的鲜花。由于同乡关系,顾贞观同她甚是熟稔,容若也因此,终于见到这个一直在他心中激起波澜的小女子。

  当如烟如云的纱幕被轻轻遮挽,乌发白衣的女子翩然而来,宛若一个盈盈的梦,就这样出现在容若的生命里。他恍然间,想起温庭筠的那句词:“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原来江南的女子,是这样温柔诗意的模样,是水中一抹冰凉的细纹,款款地越过青石长滩,滤出一方澄净的白莲。

  他觉得,有一尾小蛇,正轻轻噬咬着衣袖,从袖口蜿蜒而上,停留在胸口,倏忽的瞬间,没入了心间。眼前只剩下一对如同远黛的蛾眉,抑或是一双纤细的手,指尖染着妖娆的蔻丹,衬着一张清丽至极的脸,却是无端端地令人血液加速奔流。大约是魔障,也大约是劫难。

  史书记载:沈宛,字御蝉,浙江乌程人。著有《选梦词》,适纳兰性德。适,可能是做了纳兰的妾室,也可能只是一个外室。说得好听一些是红颜知己,说得直白一点便是无名无分的情妇。但无法否认的是,沈宛和纳兰容若确实曾经关系匪浅,所以史书也只能用“适”这样的字眼,承认他们之间那段确凿的情缘。

  他们相遇时,容若已是而立之年的成熟男子,而她还不到二十。却都是最好的年纪,一个风度翩翩儒雅沉稳,一个娇艳莞尔如梦如幻。外貌的相互吸引,共同的兴趣爱好,决定了他们终将共同沉沦于爱情。只是这段爱,虽然众所周知,却永远无法得到容若背后世家大族的承认。

  身为权臣的明珠,不可能将沈宛这样的女子接入府中,正式地给予名分,让她成为长子的妾室。即使是做妾,也得身家清白,家世寒微一些不打紧,颜氏的出身也不见得多么高贵。但那个女子应隶属满军旗,再不济也应该是包衣出身。这些,沈宛都不符合。她是汉家的女儿,自幼长于江南,满汉通婚,那时还是大忌。更何况,她还曾出入烟花之所,陪酒卖笑,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

  可这些,都不能阻止容若爱上她。

  出身汉家,那又如何。他从来不在意身份和血统,所谓高贵的血脉,不过一个笑话,用血统来划分阶层,也是他素来不屑的。如若不然,他的朋友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汉人朋友。他也不介意她曾浪迹青楼,因为他了解她,一个能写出那样美丽雅致的诗句的女子,必定有着一颗洁白清澈的心。越过身份的鸿沟,遗忘血液的不同,他们只是茫茫红尘间最寻常的一对男女,一见倾心,愿意用生命中最娇艳最璀璨的年华,来完成这段爱情相守的诺言。

  “仗义每多屠狗辈,由来侠女出风尘。”流浪在风尘深处的女子自古以来都是文人墨客争相流传的对象。譬如唐传奇里利落如风迅疾如电的聂隐娘,又譬如英姿飒爽犹酣战的寇白门,抑或因冲冠一怒为红颜被视如祸水的陈圆圆。太多霜白雾浓裹红妆的故事,跌宕在烟火缭乱的秦淮艳色间,正史中忽略了她们的容颜,唯有野史,传唱过那些动人的歌谣。

  这段不被家人祝福的爱情,他们坚持了下来。没有名分,不被承认,都好。他无所畏惧,她也不怕。只要能够相守,就不用在乎俗世的惯常。

  容若将沈宛安置在德胜门一所外宅里,这里比不上府中金碧辉煌、奢华高贵,却自有一番静谧朴素的气息。庭中有一棵枇杷树,不知是第几任主人亲手所植,时光流连忘返,如今已亭亭如盖。沈宛甚是钟情,她在树下搁置了一张书案,一把琴,一炉香,夜来风静,挑起灯花在树下安静地翻阅书卷。

  那时时光真好。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仿佛隔绝了人海喧嚣,浮世波涛,沉浸在这里,仿佛都不知春秋的纵横。他望着庭中枇杷树下出尘脱俗的红颜,枇杷花正开着,泛着浅黄的白,花不香,亦不算细腻纯净,做成花茶,却能止咳,清肺。忽然,树下阅卷的女子抬起脸,娇艳莞尔,清丽的容颜瞬息如雨的气韵,席卷这座红尘之外的小小院落。

  真是久违的芬芳,容若凝眸,回想这一场生命的脉络,寻觅类似此刻的静谧与安心。却蓦然发觉,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多年来,他疲惫地随皇帝奔走在天南海北的路上,不是离开京城,就是在返回京城的路上。此身一入仕途,又何谈享清闲。但幸好,他还能再度拥抱如此馨宁的瞬间,填满因倦意而空荡荡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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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