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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 作者:李清秋

第9章 韶华·归程·初心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临江仙》这个词牌最初是吟咏水仙的。说起这种秀雅芬芳的水生植物,极容易想起一个希腊神话。传说希腊神祇中有一位极美的少年,自他出生便有神谕说:这孩子终生不能看见自己的面容,不然便会因此而死。父母收去了一切可以反光的东西,少年才平安地活到成人。

  但他知道自己的美貌是最大的武器,他走过泉水,水花便会吟唱出更美妙的歌声;他走过花田,鲜花便会为他送上更甜美的芳香;他走过姑娘身边,赞美爱慕的声音更是络绎不绝。所有年轻可爱的女仙都爱慕他的容颜,却没有一个姑娘能打动少年骄傲自负的心。因为美丽,所以他看不上任何一个人。

  一位被他残酷拒绝的少女出于恨意,立下了恶毒的誓言:他有朝一日要爱上一个求而不得的人,也让他尝尝被人伤害的滋味。果然,少年爱上了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人——自己的倒影。他追逐着水中的影子,日夜发狂,却永不能拥抱她——倒影能够给予他爱的回复,却不能予他厮守的坚贞。终于有一天,他想试着拥吻水中的倒影,不幸溺毙在水中。可笑而绝望的爱之后,少年死去的水中,开出了异常馥郁的水仙。

  在土耳其语中,水仙的花语是“不要忘记我”。这种爱,多么炽热而疯狂,纵使沧海桑田,纵使生死轮回,纵使两相厌弃,也请不要忘记,只要留存着一个角落。多年后,《临江仙》这个词牌也不仅仅只吟咏水仙,但那份清狂孤独的爱意,却如同渗入了词牌间每一个音韵的转折,如同生死相随。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纳兰容若《临江仙》

  容若这首《临江仙》,歌咏的是寒柳,其间的精魄,却是思念和追忆。上阕说:柳絮和飞花去了何方呢?哪里都寻不到它们的踪迹,像是上天遁地无影无踪,仔细一看,原来是被层层的冰霜白雪摧残消融,只留下疏冷的一树,瑟瑟摇曳在寒风中。

  如此凄冷的景致,于容若笔下,更多了几分清寒婉转,酷暑天气为之一读,倒觉得仿佛心自生凉。而后笔锋一转,涌出几丝情意:纵使憔悴不堪,也独独痴恋向往着皎洁的月光。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这才是真正的纳兰词,情深如海,一往无悔。这亦是他心境的写照:就算病弱孤寒如斯,也渴望着有明月光,温柔地照拂在心上。若说上阕还有隐晦的温柔,下阕便真正走进了内心的追思。“湔裙梦断续应难”中有一个典故出自《北齐书·窦泰传》:“泰母期而不产,大惧。有巫曰:‘渡河湔裙,产子必易。’……泰母从之。俄而生泰。”该典故暗合卢氏生子难产而故一事,他还深深地怀念着亡故的妻子,那么本就恨意深重的西风,又怎么能解开眉间的清愁呢?

  此时,他还未遇上沈宛。还沉浸在对亡妻的执念里。可执念淡去,新生爱意,令他重置心境的那个女子,却早已杳然而去。

  容若不是不想念沈宛。相守的时光如此短暂,匆匆得如繁花雕琢下的一个梦。可这个梦太真实,已深深地嵌入灵魂。初尝情爱的少年,将爱情看得如若生命并不难,因为他还没来得及,被世俗磨平棱角,将一颗原本柔软的心在各种冷暖事情里磨砺得坚硬无比,刀枪不入。越是年纪见长,动情动心,也就越难。容若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若是动情,那必然是真心实意的。

  欹角枕,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浣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浅黛,月茫茫。——纳兰容若《遐方怨》

  她离开之后,他再度陷入了无尽的空虚。许多漫漫的夜里,他梦到了江南,她的江南。水乡多美呵。梁下飞燕,巷中青石,一场烟雨袭来,隔夜一盏舒凉。走在蜿蜒巷弄里,他宛如幽魂辗转漂泊,看见白衣的女子,穿过弄堂,走进沉水暗香的小院,素手洗濯衣裳。小院里青苔滋生,斑斑点点的绿意,她洗好衣服,晾在天空下,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望着遥遥的碧空,犹自出神。

  暮色四合,苍茫的灰落在她秀气的侧脸旁,氤氲成淡雅而缥缈的水墨画。月色茫茫,张九龄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知道远方的他,是否也在跟他看着同一轮月亮。这种想法一旦生起,眉间未尝便笼上了淡淡的薄烟,晦暗下来。

  睁开双眼,眼前不是江南小院,也没有那个素裳女子。容若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又做梦了。古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思念堆积成夜间的梦魅,仿佛也可以缓解胸口苦涩的相思。只是不知道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再见她一面。

  遗憾的是,他们的缘分就终止在那一刻。他垂泪不忍挽留,而她黯然闭门而去,从此天涯陌路,再不相逢。她甚至没有见到公子最后一面——也不知道公子在生命中的最后一瞬,是否曾后悔,亲手将她推开。

  容若应该是后悔的,不然他不会说出“而今才道当时错”的话语,也不会彻夜梦到她的身影,但是说出的话,已经如泼出的水,没有转圜的余地。而他日益干涸的身体,也没有给他机会去挽回错过的一切。或许,若容若泉下有知,最悔恨的是不曾发觉她的异样——在她离去之时,她便已经身怀六甲。

  纳兰容若去世后,未久,身在江南的沈宛生下了他的第三个儿子:富森。这个孩子不若他们的父母,薄命而凄凉,他倒是纳兰家族中有福气的人,一直活到了乾隆年间,还曾参加过乾隆帝的百叟宴。孩子刚刚降生,明珠便派人前去江南,带回了长子的遗腹子。虽然他的母亲卑微低贱,但毕竟是他的孙子,纳兰家的骨血,怎能流落在外,不认祖归宗呢?

  但他的母亲,却断断不能留在他身边,位高权重的宰相断绝了这个弱女子最后的念想。骨肉分离的时候,沈宛抱着襁褓之中的孩子,亲了又亲,泪水不断落在婴儿稚嫩的脸上,于是婴儿也号啕大哭起来,仿佛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见到亲生母亲。

  她是不能反抗的,渺小的她就像是一粒尘埃,高高在上的权相伸出拇指就能将她碾碎,而容若也已经去世,这个世间,不会再有人保护他们母子。何况,孩子回到明珠身边,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他不必跟着母亲到处漂泊,不必被当作私生子受尽冷眼,也不必跟着她吃苦受罪。如果他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当母亲的又何必成为他的绊脚石呢?

  沈宛放开了手,眼睁睁地和自己的孩子诀别,永不相见。

  母子分离之后,沈宛再无音信。她像是石沉大海一样,消失在人世间。或许,她已心灰意冷,离开了江南,去往别处谋生,幸运的话,她还可以碰上一个良人,心地柔软善良,不介意她的过往,就这样安静而平淡地生活下去。而她也渐渐地在葱茏的时光里,淡忘了深爱过的男子,化作一个苍白而深刻的名字,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又或许,她已经紧闭了心门,梨花月色,漠漠白鹭,都不能打开一丝缝隙,在悠长得如被拉了丝的年华里,渐渐凋谢。

  可不论如何,属于她的,最好的时光,都已过去。唯一值得庆祝的是,他们曾经相爱。不知道后来的沈宛有没有看到一卷《侧帽集》,当她读到这首《遐方怨》时,心里会不会涌起巨大的悲恸和哀伤——原来她曾那样真实地出现在他生命里,也曾给他留下过那样深刻的记忆,那被遗忘在过往的美好,并不是她一个人在怀念留恋。就算是死,她也再没有遗憾了。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日薄西山,流年残途。很难想象,这些词汇能用在一位三十岁的男子身上。三十岁,对于男人来说,恰好是最好的时光。不像二十岁一样青涩,也不似四十岁一样看透世事,三十岁刚好处在一个恰当的年纪,一切都恰到好处,容貌,阅历,谈吐,品位,前途……然而,三十岁的容若,写下的词句,却已透出了残年的沧桑,宛如看穿俗尘大梦破三生。因此,当读到这首《采桑子》,心中总会涌动一种叫作哀伤的旋律,一如望见青苔斑驳,流水惆怅。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纳兰容若《采桑子》

  谢家庭院残更立。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迷惘叹息,当年故里繁华,十里洋场,那些辉煌如锦绣的岁月都已流逝无声,曾衣香鬓影的钟鸣鼎食之家,也失却了往日的洋洋排场,夕阳落幕,淡漠的余晖飘洒,落在如今萧瑟的庭院里,徒然增添凭吊人几缕愁肠。来去的飞燕,窝做在了精美的雕花壁梁,旧日月上时分,孑然几许黑影,疏疏映出墙角几株残花,像是时间还来不及抹去的过往痕迹。

  此情已自成追忆。化用了李义山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义山感慨年华空负的诗句,到了容若笔下,不过是一缕情思,飘飘荡荡,无根无凭,徒负一生相思。往昔的爱侣如同被迫分散的鸳鸯,在雨后寂寞长叹,原来这十一年,不过是一场梦,一场空。如何还能追忆当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自得?想来,大约字字是伤。

  他想起了唐时山水诗人王维。那位仕途上还算顺利的诗人,在感情上,亦是求而不得,最后只能遁入空门,用佛理禅意,来化解心中的积郁。史书上说,王维丧妻三十年,终身再无续弦,无妻无子,一生孑然。他失去妻子时,才三十一岁,正当壮年,又是当时著名的诗人,前来说亲的媒人络绎不绝。他谢绝了所有的好意,从此茹素衣寡,像是为死去的妻子,守护他们的爱情。但三十年间,他从未有过任何悼亡的作品,不若元稹,不若苏轼,或许是已心冷至绝望,或许佛理化去了他的怨怒爱憎,他就那样淡淡地,过了一生。

  不念,不往,不纵,不记,未尝便不痛。

  王维曾在致弟弟的诗中写道:

  寓目一萧散,销忧冀俄顷。青草肃澄陂,白云移翠岭。后沔通河渭,前山包鄢郢。松含风里声,花对池中影。地多齐后疟,人带荆州瘿。徒思赤笔书,讵有丹砂井。心悲常欲绝,发乱不能整。青簟日何长,闲门昼方静。颓思茅檐下,弥伤好风景。

  ——王维《林园即事寄舍第紞》

  不愿提起故人名姓,也不愿回忆起当初花好月圆的夜色,可生离死别的痛,已经深深镌刻在心间。某个山清水秀的相逢,某次风花雪月的转身,或是某天莺飞草长的触碰,泪意便难免,残酷奔涌。他的怀念、追忆、痛楚都像是没有声音,却用一生完成了这种思念。

  容若自嘲般地笑了笑,他不是王维,他抵不过世俗的流言,甚至抵御不过父亲的重压,原本想守护亡妻的灵魂,却不得不续娶官氏。原本想要保护沈宛,令她一世安好,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绝望离去,甚至不曾好好告别。他不是坚贞的王维,只是一个尘世里想爱又爱得懦弱的男人,如果可以比较,他或许更像陆游。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陆游《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唐婉《钗头凤》

  山阴沈园壁上,至今还留着这两首《钗头凤》。一首出自陆游,一首则是前妻唐婉相合之作。世人传为爱情神话,却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了这个故事背后,那柔弱女子回首流下的泪。

  据说,陆游和唐婉是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人后结为夫妻,恩爱情浓。如果故事停留在此刻,那该有多么圆满。相爱的两个人终成眷属,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度过此生,然而命运却刻意要造就一出爱情悲剧。未久,陆游的母亲看儿媳不顺眼,加之有人算出唐婉命格八字会使陆游不利,硬是逼迫儿子休弃妻子。那是“孝”一字压破天的年代,再深爱亦是母命难违,陆游情急之下,表面上休弃了唐婉,暗中另置别院,将唐婉安顿在那里。

  好景不长,陆游母亲发现了儿子的小九九。勃然大怒之下当面要求陆游将唐婉送回家,又马上为他娶来了中意的新妇。事情奈何已成定局,这对深爱彼此的小夫妻只能洒泪长诀。他年,他有新妻,而她也再嫁为他人妇。唐婉新嫁的丈夫赵士程是个善良的男子,他不介意妻子的过去,也不在乎她心中的芥蒂,一心温柔呵护,终于让她走出了过往的伤疤。如果命运没有让他们再度重逢,或许就这样合上也未尝不是一个美满结局——至少每个人都还是幸福的,纵使它有伤痕,有残缺。

  几年后,陆游和唐婉重逢在沈园。积年不见,他们都像是变了模样,但彼此愕然相望时,却都知道,原来他们都不曾忘记过彼此。奈何如今,罗敷有夫,使君有妻。望着唐婉离去的背影,陆游悲从中来,感叹姻缘错落,大笔一挥在壁上写下一曲《钗头凤》,潸然而去。后来,唐婉看到了这首《钗头凤》,往昔点点滴滴的美好和怨艾流淌出心怀,也和出一首《钗头凤》。未久,积郁成疾,竟撒手人寰。故事到这里,并未结束。多年后,陆游重游沈园,看到壁上题字,忆起往昔爱恨,不由唏嘘凄凉,作下《沈园》二首。其中有一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每一段悲伤爱情的终局,不外乎是生离或死别。容若与沈宛,何尝不是迁徙千百年的陆游和唐婉。若有来生,他愿意背负起此生沉重的原罪和相思,在她面前祈求原谅——她会懂,懂得他的无可奈何,懂得他的逼她离去的真实原因。其实不用来世,他的不得,他的苦衷,她一直都懂。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离开京城的。那个阴雨如泣如诉的冷天,街上的行人似乎很少,她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看不见路,望不见方向。灰蒙蒙的苍穹下,掠过一行凄惶的雁,哀啼着隐没于天际。无根如漂萍,无形如鬼魅,她之于此地,何尝不是一个匆匆过客。这里,终究不属于她,正如容若,也从不曾属于她。

  回江南的旧路,不过一年光景,有的地方,却也变了。野村外的小客栈换了名字,石头城的繁华却更胜往昔。有些地方,却还是原来的模样,雨后芭蕉,青灯烛火,十里烟雨,都还是旧日的容颜。

  这些地方,都是她走过的地方,她曾很想很想跟他一同再走过,跟他说说昔年江湖漂泊时的故事,遇上的人,唱过的曲,都跟他讲一遍。她以为岁月这样长,总会找到机会,却不知道岁月虽然长,缘分却那么短。

  不知觉,流年已偷换。离别已经年。不知他过得还可好?想必不错罢。和家中的矛盾,总归是少了自己一个。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事情,也渐渐明白他的用意。他大约是希望自己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平静地生活下去。他那样苦,她却毫不知情。多想在梦境里与他相见,释然地告诉他,她一点也不难过了,只是心疼他,也希望他过得好。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个愿望,今生已不能成,只求来生,一偿夙缘。但愿那时,她是寻常人家的小女儿,他是对面门当户对的小儿子,自幼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再也没有门第的隔阂、身世的悬殊,宛如天堑一样亘绝在他们之间。今生未尽的姻缘,那么便来生再续吧。

  经年辗转,她早已不恨不怨。其实她从未恨过他,她恨过的只是命运造化,太弄人,太残酷。而今,她也不恨了。他希望她活得一如往昔,平静而淡然,收敛所有的伤心,淡化心口的哀愁,做一个平凡的女子。那么,她愿意如他所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

  若人生里所有的相见或相爱,都只停留在那一刻——简直美好得像阿拉丁神灯对不对?只有初见的欢喜、芬芳、甜美,还有胸腔那颗心乱了节拍的跳动,天气一定也好,四月泥土清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可是这样美好的愿望,却出自太过凄怆的后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容若《木兰词》

  因为后来唯有生生世世不灭的痛苦,深入骨髓的伤痕,梦魂也难得相依的泪,所以才怅然地祈愿,就将时光定格在初遇那一刻吧。不前不后,不早不晚,只要那一瞬间。不论心动或淡然。

  其实这首词是容若以一位女子的口吻写就的,笔调凄然,哀怨为何世事易变,海誓山盟过的情也容易生变。

  古来许多文人都爱好用女子口吻写诗写词,飘逸豪放若李太白,也曾写过: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写的是一位女子对夫君的思念,看见美景依稀,都恨它们不识相——谁让自己受尽相思苦楚时,它们却还能如此明媚璀璨呢?

  诗人们站在女子角度写的诗词,其间的女子形象,大多是“思妇”,再不然,便是“怨妇”。这也不怪他们,思念和怨恨的情绪在女子身上时常显而易见,就连女性本身也愿意写这类诗词。一直以为,在容若之前,写这种“闺怨词”写得最曲折动人的是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殊《蝶恋花》

  词中的女子,大约是韶华当年的美人儿,呵气如兰,吐气如雾,有一双盈盈的眼眸,恰似横流的水波。美人住的地方也很美,盛开着菊花,芬芳着兰花,可见这还是很有生活情调的美人。然而,生活在这样如梦似幻的环境里的她,心绪却低落至深渊。

  夜露带着流转的寒气,悄无声息地侵袭这座幽境般的庭院。明月无知,根本不知道离别的相思是多么的痛苦。在记忆的囚牢里,你的气息还萦绕在杯盏之间,宛如从未离去。心口迸裂出名叫相思的红豆,在无声的寂寥里悲伤零落。

  昨夜阑珊时,西风暗自偷来,凋谢了庭前一树碧色。今夜,趁着一地落叶窸窣登楼,月色冷若冰霜,徐徐照映出孑然的影子,仿佛顷刻间就会消融如烟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站在这样的高楼上,浮云在身侧萦绕,星辰在眼前璀璨,月色都貌似近在咫尺,是恣意撕扯的锦绣绸缎。天涯有多远?你是否就行走在某个天涯,青衣白马,风霜濯面,遗忘了身后谁的苦苦思念。相思太深,太重,薄薄的一袭纸,似是说不尽,道不完。捧着还未干涸的墨迹,惆怅又袭上心头,这封信又该寄往何处呢?

  灯花不堪剪,尺素不堪寄。或许世间每一种相思,皆是举重若轻。藏在心里的这种寥寥的思绪,是一盏琉璃灯的清光,充溢流淌,照亮所有阴冷的角落,直至布满心间。它是她从心底流离的香,亦是他风袖间深藏的情。借用女子口吻诉衷情,道相思,又何尝不是男儿气概下一个缱绻的梦?

  纳兰容若写《木兰词》时,想起的又是谁?是聪敏灵动的表妹雪梅,或是温婉慈柔的卢氏,抑或是才情芳华的沈宛?每一个女子,都宛如停驻栖息在他生命中的蝶,扑散一次蝶翼,便掠成他心间的一道伤。他祈求和她们的每次初遇,都只如同初见,只有惊艳满怀、情生意动。后来的凄凉惨淡、是是非非的别离,他都不忍回顾。

  这是一首拟古之作,亦是一首决绝之词。你若无情我便休,女子刚烈起来,亦是难以抵挡。但她们所有决绝的背后,也无助地流过泪,半夜惊魂未定,唯恐他变了心,弃了情。决绝并非一朝一夕的冲动,却是日日夜夜满心期待后逐渐干涸的欢喜,日渐冰冷、尖锐、寒厉,终于磨成吹发即断的匕首,足够斩断情丝前尘——是什么将昔年温软可爱的小女子,磨砺成冷锐粗粝的妇人,冷冰地掷地有声: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就像是《天龙八部》里的马夫人。过往是一个在情郎怀中温言软语娇声问君的女子,再相见,却是毒辣狠心的恶妇。从前,她闺名唤作康敏,安康而聪敏,端得娇憨可怜。多年后,无人记得她从前的名字,也很少人知道从前的她,多么娇娆可爱。再出现在人前的她,被尊为“马夫人”,手段狠毒,心思奸猾,作奸犯科起来简直炉火纯青。

  可她也未必愿意当一个人人畏惧厌憎的夫人。如果可以,谁不愿意被妥当保护,细心收藏,视若珍宝地纵容在心间,一世都不用谋划什么,至白发苍苍时,也能流露出少女清澈的目光,和娇柔的笑意。

  仿着女子口吻的容若,那一时,仿佛彻底走入了那些被情人不幸遗弃的女子心间。何事西风悲画扇。其间有一个典故,说的是汉成帝的班婕妤。

  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因才德出众,入选宫中,深受太后和皇帝的敬爱。男人的爱分很多种,有敬重的,有蛊惑的,有欣赏的,也有溶入骨髓断断离不开的。汉成帝对班婕妤的爱,也有怜爱,但更多的是欣赏和敬爱,疼她知书达理,敬她进退从容。但这种爱,对于男人来说,不够有魅力,不够致命,不够熨帖在心头,妖娆如蛇,缥缈如魅。所以,当窈窕娇艳的赵飞燕出现时,便立刻夺去了皇帝的宠爱。三千宠爱在一身,但赵氏飞燕还是不满足,她故意构陷班昭,乃至班昭避祸太后宫中,自此不问后宫事。从此,宫中赵氏姐妹独大,霸占着皇帝,日夜不休。

  而班昭,只能长伴青灯古佛,凄凉地度过余生,她偶尔也回忆起当初的情爱,提笔写下哀怨的诗句,一如她的《团扇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向来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身为男子,容若却能体察到女子的无助、悲哀、无可奈何。因为他骨子里,有着文人的悲悯情怀,也有着多情人善意的多情。所以他接着写道:“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太真外传》中有所记载,唐明皇与杨贵妃曾于七夕之夜,在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山盟海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妻。谁料后安史乱起,明皇入蜀,被迫无奈下,于马嵬坡赐死心爱的女子。杨贵妃死前曾说:“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经年后,皇帝旧地重游,途中闻雨声,铃声而心生悲意,遂作《雨霖铃》,纪念他们的爱情。

  在家国之前,一个女子的爱恨,渺如蜉蝣。她们的真,却是乱世里开出的最瑰丽最纯洁的花。因为深爱,所以即使被遗忘抛弃,被伤害决裂,但她们的心里,依旧不会怨恨丛生,只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所爱之人,还可以一往无前地行走,无伤无痛地活着。但深爱的情郎,也未必是薄幸到底,赐死杨贵妃的皇帝,余生都在寂静深宫里,思念追忆着逝去的芳魂,并且作曲纪念。到底是相爱过的,就算隔着再多的爱恨,也不会彻底失去爱的痕迹。

  而容若写着“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时,或许也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离他而去芳踪难觅的那位女子——知你无怨无憎,知你念我思我。殊不知,我也是在每个清秋时节,都想起你的容颜。纵使你我已经分离,这段情意,我却是抵死不能忘记的!

  谁家玉笛韵偏幽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纳兰容若《鹧鸪天》

  横塘,是江南最常见的景致。在积年的古村落,穿过曲折反转的青砖碎石小巷,一路青苔白墙,寻常人家的烟火熏燎万世沧桑,忽然间别有洞天,一口方塘折射幽深的翠色,像是山外青山城外柳的好颜色流淌到水中,晕开一池碎微。贺铸也有横塘语,在《青玉案·横塘路》里: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所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阙词中,最富盛名的大约是那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江南梅雨时节似有还无的晦暗风景,淋漓尽致。亦是因为这句词写得实在好,无形化作有形,抽象落成实像。贺铸得了个“贺梅子”的美名。但最喜欢的还是那句“凌波不过横塘路”,有种初遇时节的浅淡情愫,在情深未深之际,在相思与否之间,佳人得或不得,什么都还是欲语还休。这种时刻,最是美。

  金庸笔下的段誉,有一门极惯用的逃命功夫,叫作“凌波微步”。当时看到,觉得金大侠真是用笔如神,四个字便描绘出了这么轻功的飘逸绝尘,又快又美。后来方晓得原来化用了曹植《洛神赋》中的句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于是,凌波二字又常用作美人身上,说这个女子身姿婀娜,容貌清秀,是个貌美且袅娜的姑娘。贺铸在《青玉案》上阕中说,他碰到这样一位姑娘,一见钟情,却不晓得她往何处去,只能目送芳影远去,心中不免郁郁寡欢。

  实际上他感慨的是自己的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借着相思之情,来抒发抑郁之感。正如见了心爱的美人,也无可奈何。

  容若的惆怅,跟贺铸不一样。

  伤离别,怅欢昨。这位伤心了一生的词人,登高怀远时,亦是惆怅难以纾解。残阳余晖时分,容若走上了雕栏小楼。这个时节,余光是冷漠的,淡淡地注视着世间的悲欢离合。他惘然地遥望着天地一线的尽头,遥遥地听闻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耳际,和复杂的心绪交织在一起,沉沦出一曲幽咽哀怨。茫茫的天空之端,掠过一行孤寂的白雁,如同斑驳在暗色锦缎间的点点泪痕,余光落在很近的地方,只见满目萧索秋色,落花残瓣,秋风瑟瑟,无端地,便生出万丈空恨。

  一阕词,宛如一个绘景的长镜头。有远景,有近景,三分放肆,七分克制。镜头转入下阕,亦是忆旧抒怀。感慨万千的词人扶着栏杆,任由激荡的远风忽忽翻转沉水香的衣袖,却不由生出了从前“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的伤心。三十一年如梦过,还有什么,经得住世事流年,留得住它似水东流?繁华空如一阵风,沉沉浮浮不过一袭皮囊,人世间惆怅的事情那么多,唯有昨日横塘旧游,才是真正欢乐过的时刻啊!

  在人生的末路,他想要再品尝那久违的快乐,就当是他最后的愿望。于是,那年五月二十三日,春去,夏初,趁着天光还来不及炙热,他请来了好友们再次欢聚。朋友还是旧日的朋友:顾贞观、朱彝尊、梁佩兰等人。其实还应有沈宛,她同他的朋友们始终关系友好,也算得上是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然而她早已离去,杳然消失于江南。若她也在,想必这场聚会,会更尽欢。

  聚会的地址在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地方——渌水亭。昔年写《渌水亭杂识》的少年,如今已经是透出垂暮之容的男子,时光憔悴了人,唯独优待风景,流水长亭,碧柳飞花,端得是往昔的静婉从容。容若心中有淡淡的感伤,但是朋友都欢聚一堂,他很高兴。

  许久没有这样的聚会了。如当年曲水流觞,兰亭唱晚。文人风雅渗入陈年佳酿,更添几寸意趣。早年间,容若是时常参加这样的聚会的,三四朋友把酒言欢,肆意纵情。这些年,由于身体和家庭的缘故,聚会少了,但朋友间的情谊总归是长存不变的。席间,他委托梁佩兰帮忙整理他的诗稿,是他凝注最多心血的《花间词》,他自己虽然也略有整理,却还只是初具雏形。梁佩兰当即允之,容若不多言谢意,淡淡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梁佩兰,字芝五,号药亭,亦是非常有才的诗人,善书工画,作为一位知名的广东鸿儒,当时文坛上举足轻重的王士祯、朱彝尊等人都对他十分推崇。梁佩兰和纳兰容若早有交往,甚至引为知交。在收到容若的信后,他旋即赶来了京城,与友人相聚。

  或许是容若早有预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他要趁着最后相聚的时光,将唯一牵挂不下的残稿交给最信任的朋友。古人说,一诺重于千斤。他们往往可以为一句承诺,付出一生的光阴。容若以为,他的朋友,必定不会相负。的确,梁佩兰是值得托付的朋友,在容若逝去后,他将他的词整理成了一本《花间词》,那是容若一生中最美最动情的词作,亦是那个时代最华丽最璀璨的瑰宝。

  为他整理残稿的是梁佩兰,为他撰写祭文的是顾贞观。得知容若死讯,顾贞观悲恸不已,为朋友的早夭扼腕伤心。他耗费了七个日夜,终于写出了一篇感人泪下的祭文。

  顾贞观没料到,原来那次小聚,便是他们之间的永诀。至此,天地之间又少了一位风姿绝艳的词人,他们再度失去了一位潇洒恣意的至交好友。人间还能再寻到这样的知己吗?这样的朋友,或许终其一生,也绝无仅有。他闭上双眼,任由滚滚的热泪,染湿了月白长衫。

  至此,顾贞观心灰意冷,京城之地,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次年,顾贞观告老还乡,归隐于田,余生致力于整理纳兰容若残作,谢绝访客,闭门再不出。思念故友的时候,他就翻开他的残稿,低声诵着旧友曾致他的词: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容若《金缕曲·简梁汾》

  落日余光里,暮年的老者坐在微微摇曳的藤椅上,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背影萧索而苍凉,余晖间,淡淡金芒飞舞,紫竹萧萧,旧窗斜长,铭记一段悠长友谊。还曾记,这首《金缕曲》,是容若送给他的画上的题诗。那时,容若才十九岁,少年人的笑意在热烈的阳光下,也显得风轻云淡。

  他微笑着,从怀中拿出卷轴,轻轻地递给他。顾贞观慢慢地展开手中的画卷,画的是自己,长袖佩剑,意气风发,唯独冠帽微微倾斜。一目了然,朋友之间无须多言,知音更是如此。

  侧帽,有一个典故。北周时期,有一位生得风流美貌的男子叫独孤信,他的衣食住行,尤其是衣着配饰,都是时人经常模仿的对象,堪称是那时潮流的指向标。某日,独孤信出城打猎,归来天色已晚,城中的宵禁时间快要到了,他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城中,于是便策马奔跑,由于马速极快,头上的帽子被风吹歪,不及扶正。幸好他是一个美男子,不明就里的人看了这个样子,反倒是大感惊艳,以为这是一种新风尚,当真潇洒至极。次日,满街都是侧帽而行的男人,一时之间,风靡全城。这个典故后来被引用风流自赏的意思。

  风流自赏。

  他们的风流、才华、理想、抱负,或许只能自赏了。不管是纳兰容若,还是顾贞观,他们都不是仕途坦荡能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我们可以说仕途并不是人生唯一的道路,然而对于当时的文人,仕途之外未尝有第二条人生之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取得功名,为家为国建功立业,才是他们最终的梦想。然而,纳兰容若至死也是一位一等侍卫,顾贞观致仕前也只是秘书院典籍这样的小官。或许是太过清正洁净的文人,都不能青云直上,文人的傲骨、正直的天性令他们无法圆滑地游走在黑白之间,而容若和顾贞观,都是如此性情之人,他们做不出有违气骨和原则的事情,这便注定他们不能成为仕途上的胜利者。

  仕途失意,造就了这样一群风华绝代的才子,他们彼此唱和,自许,相知,伯牙摔琴,管宁割席,纳兰容若同顾贞观他们也有渌水亭。

  然而,渌水亭一聚,却宛如这几位朋友之间最后的繁华绝唱。音尘绝,这段感人肺腑的故事,也仿佛就落下了帷幕。可多年后,还有人深深记得纳兰容若,记得他是一个才情纵横的翩翩贵公子,记得他是一个多情而又不幸的词人,记得他的恨,他的爱,他字字泣血的魂魄。

  世间的人和事,如同匆匆来去的流水,没有个停歇的时刻。或许弥留的那一刻,容若睁开双眼,看见的是此生至爱的女子,白衣洁净,眉目如旧,婉约而温柔地朝他伸出微凉的手。过去甜蜜或悲伤的一切,都如同瞬间开合的昙花,迅速地在他眼前明灭舒卷。一生,原来可以简缩至此。他合眼,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一生的伤心和深重的倦意,仿佛都在看到那个微笑时被洗涤干净。一滴泪,从清瘦的脸颊滑落至枕畔;一个笑,却从苍白的唇间泛起至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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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