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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地之卷-1

(小//说//T//xt|//天//堂)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这天地间的沧桑!

人世间各种变化,犹如秋风中的一片枯叶,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武藏这么想着。

他横躺在尸堆中,看起来也像一具尸体,武藏这样觉得。

“现在,别想再让我动一下。”

其实他是体力耗尽,根本无法动弹了。而武藏似乎没有发现自己已中了两三颗子弹。

昨夜———说得详细一点,应该是庆长五年① 九月十四日半夜到天亮这段时间,关原地方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到了今天下午,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一片黑云流连于伊吹山背和美浓连山之间,不时沙沙地带来一阵骤雨,清洗激战后的痕迹。

这些雨水,啪啪地落在武藏的脸上,也落在旁边的尸体上。武藏像鲤鱼一般,张开口吮吸着从鼻梁流下来的雨水。

———这是末期之水。

在他昏沉的脑海中,隐约感觉如此。

这一场战争,注定要失败的。金吾中纳言秀秋倒戈通敌,联合东军攻向友军的石田三成、浮田、岛津、小西等阵营,犹如骨牌倒塌一般,可以说半天之间就决定了天下的君主。同时,虽然眼前看不出几十万同胞的命运,但这一战,却注定了子子孙孙以后的宿命。

“我也是……”

武藏想着。眼前突然浮现出独自留在故乡的姐姐,以及村里老年人的身影。但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悲伤呢?可能死亡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吧!然而就在此时,离他十步左右的己方尸堆当中,有一个看似尸骸的身体,突然抬起头来叫道:

“阿武!”

听到有人叫他,武藏的眼睛似从昏死中醒来一般,四处张望。原来是他的朋友又八,那个仅带一支枪,从同一个村子出来,和他追随同一个主君的朋友。两人内心都燃烧着青春的火焰,为了追求功名,来到这里并肩作战。

当时又八十七岁,武藏也是十七岁。

“哦!是阿又吗?”

他在雨中回答。

“阿武!你还活着?”

对方问道。

武藏使尽浑身的力气喊着:

“当然还活着,死得了吗?阿又!你也别死,不能白白地客死他乡啊!”

“混账!我会死吗?”

又八死命地爬到友人的身边,抓起武藏的手说道:

“我们逃走吧!”

武藏立刻反拉他的手,骂道:

“你想死啦?现在还很危险!”

话还没说完,两人所躺的大地,突然像锅子一样响了起来。原来有一群乌鸦鸦的人马,夹杂着呐喊声,横扫关原中央,往这边杀过来了!

看到旌旗,又八突然大叫:

“啊!是福岛的军队。”

武藏赶忙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

“笨蛋!你想死呀?”

话音刚落,无数沾着泥土的马蹄,像纺织机一般,快速而整齐地杀奔过来。马上的盔甲武士挥舞着长枪及阵刀,从两人的头上不断飞跃过去。

又八一直趴着。武藏则睁着大眼,一直注视着几十只精悍动物的肚子。

从前天就开始下的倾盆大雨,像是最后一场秋季暴雨。九月十七日夜晚,天空万里无云。仰望苍穹,只见一轮明月睥睨人间,令人心生恐惧。

“走得动吗?”

武藏把友人的手腕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撑着他的身子走路。还不断地注意耳边又八的呼吸声。

“没事吧?振作点!”

他问了好几次。

“没事!”

又八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回答,脸色比月光还惨白。

“我那时也邀你这位最要好的朋友说,怎么样?要不要去?你的母亲极力反对,把我骂了出来。还有,跟你订了婚的七宝寺阿通姑娘,以及我的姐姐,大家都哭着阻止咱们说,乡士的儿子就当乡士吧……这也难怪,因为你和我都是必须传宗接代的独生子呀!”

“嗯……”

“然而咱们俩却认为,跟女人和老人商量没用,就断然跑了出来。这还不打紧,咱们到了新免家的阵营,才知道他根本不顾念往昔主从情分,不颁给咱们武士身份。咱们只好毛遂自荐,央求当个足轻① 也好,最后好歹留了下来。没想一到战场,不是看管物品,就是清除路边杂草,不断劳动,拿镰刀除草的时候比拿枪还多。别说敌方大将的首级,连砍武士首级的机会都没有。结果落到现在这步田地。这会儿如果让你枉死于此,教我如何向阿通姑娘,以及你母亲谢罪?”

“这种事,谁会把责任推给阿武你呢?战败了就是这种下场,一场混乱。而且如果真要归咎的话,那就要怪金吾中纳言秀秋叛变。我恨他!”

走了一会儿,两人来到旷野一隅。站在那儿,视野所及到处是秋风扫过的芒草。看不到灯火,也没人烟。他们心想,刚才应该不是朝这个方向走来的啊!

“奇怪?这是哪里?”

他们再次环顾自己站的地方。

“只顾讲话,好像走错路喽!”

武藏自言自语。

“那不是杭濑川吗?”

靠在他肩上的又八也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这一带就是前天浮田以及东军的福岛、小早川军队,与敌方井伊及本多势军队混战的地方了。”

“是吗?……我应该在这一带奔驰过,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看!那边。”

武藏指着远处说道。

触目所及,被秋风扫倒的草丛,以及白色的河流里,都是在前天那场战役中敌我双方战死的兵士,尸横遍野。有的头倒插入芒草丛中;有的仰泡在水里;有的被马尸压住。连续两天的大雨,虽然把血迹都冲洗干净了,然而在月光下,每具尸体的皮肤如死鱼般惨白,可以想见那天激战的情景。

“……虫在啼哭。”

靠在武藏的肩上,又八像病人般叹了一大口气。啼哭的不只是铃虫、松虫,又八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阿武!我如果死了,你能帮我照顾七宝寺的阿通姑娘吗?”

“傻瓜……你在想什么?怎么突然提这事?”

“我说不定会死了!”

“别说泄气话了———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母亲有亲戚照顾。但是,阿通姑娘可是孤身一人呀!听说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遭在寺里投宿的武士遗弃,变成了弃婴,好可怜呀!阿武,说真的,我如果死了,一切拜托你了!”

“不过是腹泻罢了,哪会死人?振作点!”

武藏拼命给他打气:

“再忍耐一下,等咱们找到农家,我去要点药来,你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从关原通往不破的街道上,有旅馆也有村落。武藏小心翼翼地走着。

走了一阵子,来到一处满是尸骸的地方,让人以为有一部队在此全军覆没了呢!然而现在两人不管看到什么样的尸体,也不会感到残忍或悲哀了!虽然已经如此麻木不仁,武藏却为一物所惊,又八也内心一悸,缩住了脚步。

“啊……”

他们轻叫了一声。

原来有个人像兔子般动作敏捷地躲到累累的尸体间。此时月光皎洁,犹如白昼。所以仔细凝视之下,可以看出有个人影蹲在那儿。

———是个野武士① 吧?

他们马上这么想。然而,很意外,原来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她衣衫褴褛,却系着绣金线的窄幅腰带,衣服的袖口是圆形的。

小姑娘也戒备着这边的人影,像猫一样敏锐的眼神,从尸体中直射过来。

战火虽熄,但还是有武士拿着刀枪,以这一带为中心追讨山野中的残党。这里尸横遍野,可以说是鬼哭神嚎的新战场。而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夜晚单独一人,在无数的死尸当中,到底在做什么?

 “她躲到那两个山坡中间了。看起来这附近有村落。别惊动她,我们去问问就知道了。”

两人爬到那个山坡上,果然看见有人家灯火。这里是不破山尾部向南延伸出去的湿地。虽然已见灯火,但还是走了一公里左右才到。走近一看,不像个农家,有土墙,还有一个尽管陈旧但一看便知是门的入口。门柱已腐朽,门也不在了。进了这门,从茂盛的萩树丛中,看到主屋的门深锁着。

“有人吗?”

他们轻轻敲门。

“很抱歉半夜来打扰,有事相托。请救救这个病人,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过了许久仍无人回答。刚才那个姑娘好像在跟她的家人细声讨论。不久,听到门里面有声响,他们以为要来开门,等了一阵,却非如此。

“你们,是关原的战败逃兵吧?”

是那个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是的,我俩都是浮田旗下,新免伊贺守的足轻。”

“不行,藏匿逃兵是有罪的。你说不给我们添麻烦。但是,这样我们麻烦可大了!”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你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们会离开。但是,我的同伴腹泻严重。可否请您拿些药给我们?”

“如果是药的话……”

对方考虑了一下,可能跟家人商量去了。铃铛声随着她的脚步声,往屋里逐渐消失。

此时,另外一扇窗户出现了一个人。这位看起来像是这家的女主人,似乎刚才就在窥探他们,这时才开口道:

“朱实啊!给他们开门吧!他们虽然是逃兵,但是杂兵不会列入清查的名单里,给他们过一夜不会有事的。”

在这个小木屋里,两人得以静养疗伤。又八每天服用朴树炭粉,吃韭菜粥,卧床休息;武藏则用烧酒清洗大腿上的弹伤。

“这家不知是做什么的?”

“不管他们是做什么的,愿意收留我们,就是地狱中的菩萨!”

“那个夫人还年轻,带着小姑娘孤单两人,竟然敢住在这荒郊野外!”

“那个小姑娘和七宝寺的阿通姑娘,长得还真有点像呢!”

“唔,长得是很可爱……但是,像娃娃般的姑娘,半夜一个人走在连我们都觉得恶心的尸堆里,真令人不解!”

“听!有铃铛的声音。”

两人倾耳聆听———

“好像是那个叫朱实的姑娘来了。”

脚步声停在小木屋前,应该就是她。她像啄木鸟般从外头轻轻敲着门。

“又八哥哥!武藏哥哥!”

“谁呀?”

“是我,给你们带稀饭来了。”

“谢谢。”

他们从草席上起身,打开门锁。朱实提着药和食物说道:

“你们身体可好?”

“托你的福,两人都痊愈了。”

“我母亲说过,即使痊愈了,也不能大声讲话,或把头伸出窗外!”

“谢谢你们的帮忙。”

“听说石田三成和浮田秀家等从关原逃出来的大将还没捉到,所以这一带清查得很紧。”

“真的?”

“所以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藏匿逃兵,即使只是杂兵,我们也会被抓去的。”

“知道了。”

“那你们早点休息,明天见。”

她微笑道,正要转身出去,又八叫住她。

“朱实姑娘,再多聊一会儿吧!”

“不行。”

“为什么?”

“会被母亲骂的。”

“有件事想问你,你几岁?”

“十五。”

“十五?这么小!”

“可是我会做很多事呢!”

“你父亲呢?”

“不在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们家的职业吗?”

“嗯!”

“艾草店。”

“哦!做针灸的艾草,听说是这里的名产。”

“春天我们去砍伊吹的蓬草,夏天晒干后,秋冬季再制成艾草,然后拿到垂井的旅馆,当土产卖。”

“是吗?……如果是做艾草的话,女人也可以胜任哪!”

“只有这样吗?你不是说有事吗?”

“是啊!还有……朱实姑娘!”

这会儿又八不知什么时候又去偷看回来了。

“喂!武藏,这个年轻寡妇,每天晚上都擦白粉,化浓妆耶!”他最喜欢讲这一类的悄悄话。

两人都很年轻,身体又强壮。武藏的弹伤痊愈的时候,又八也就无法再像蟋蟀一样,躲在阴湿的柴房里了。

有时候听到有人围在主屋的火炉旁边,跟寡妇阿甲、朱实姑娘高唱万岁歌或聊天,或者逗人开心,而说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武藏以为有客人来了,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是又八,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柴房里早已看不到他的踪影。

夜晚,他不睡在柴房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偶尔,他会带着酒臭味来找武藏:“武藏,你也出来吧!”

刚开始武藏会提醒他:“笨蛋!我们是逃兵!”

“我不喜欢喝酒。”

每每不给他好脸色看,后来也渐渐松懈下来了。

“这附近,不要紧吧!”

在小木屋关了二十天,第一次仰望蓝天,武藏伸了个大懒腰,说道:“阿又,打扰别人太久也不好,差不多该回家乡了。”

“我也这么想。但是,伊势路和此地与京城间的道路,都查得很紧。至少要躲到下雪的时候才比较安全。寡妇这么说,那姑娘也这么说……”

“像你这样围在火炉旁喝酒,一点也不像在躲藏!”

“你说什么!上次,只剩浮田中纳言还没被捕,有一个德川的武士到这里盘查,还不是我出去把他打发走的。与其躲在柴房,听到脚步声就战战兢兢的,不如这样还比较安全。”

“原来如此,这样反而比较好。”

武藏虽然认为他强词夺理,但也同意他的说法。当天就搬到主屋去了。

寡妇阿甲很高兴家里变得热闹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阿又或是阿武,哪一个来当咱们朱实的夫婿吧!要是能永远待在这儿,那该多好呀!”

她喜欢逗逗纯真的青年,看着他们慌乱的样子,着实觉得有趣。

房子后面有一座长满松树的山。

朱实提着篮子叫道:

“在这里!在这里!哥哥快来!”

她寻着松树底,只要一嗅到松茸的香味,就会天真无邪地大叫。

离她不远的松树下,武藏也提着篮子,蹲着寻找。

“这里也有啊!”

秋天的阳光透过针叶树梢,照在两人身上,形成细细的光波,摇曳生姿。“比比看,谁的多?”

“我比较多!”

朱实把手探入武藏的篮子里道:

“不行!不行!这是红茸,这是天狗茸,这些都是毒茸。”

她挑了好多出来丢掉。

“我的比较多。”

她很得意。

“天要黑了,回去吧!”

“是不是因为你输了?”

朱实嘲笑他,像个孩子般跳跳地先跑下山去了。可是跑一半,突然脸色大变,停了下来。

有个男人大步地向半山腰的林子里走来。阴森森的眼神望向这里,令人觉得很可怕。他表情狰狞,眉毛像毛毛虫,厚嘴唇往上翘,带着一把大刀。腰前挂着锁链,身穿兽皮,散发出原始的、好战的气息。

“阿朱!”

他走到朱实身旁,露出一口黄板牙笑着。然而朱实却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战栗。“你娘在家吧?”

“在。”

“你回家后,告诉她小心点。听说她在我背后偷偷赚钱。哪一天我会去收年贡的!”

“……”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们一卖东西,马上就会传到我的耳朵里。你每天晚上也到关原去吧?”

“没有。”

“跟你娘说,如果她再胡来,就把她踢出这块土地———知道吧!”

他瞪着眼睛说完后,便移着笨重的身躯,慢吞吞地走向湿地去了。

“那家伙是谁?”

武藏看到他走开,回头问她。朱实的嘴唇仍在颤抖。

“不破村的 风。”

她小声地回答。

“是个野武士吧!”

“对。”

“你为何惹他生气了?”

“……”

“我不会说出去的。是不是不方便对我说?”

朱实久久无法启齿。过一会儿,突然靠着武藏的胸膛说道:

“不可以告诉别人啊!”

“嗯!”

“对。我母亲这个人很虚荣、浪费,光是割蓬草,根本不够生活的。”

“嗯……”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在伊吹七乡住的是最大的房子,还有很多下人。”

“你父亲是城里人吗?”

“是野武士的首领。”

朱实眼中充满得意神色。

“可是,被刚才从这里经过的 风典马给杀死了……大家都说是典马杀的。”

“咦?被杀?”

“……”

她以眼神代答,眼泪也就这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这个小姑娘虽然身材娇小,但是说话老成,看不出只有十五岁。而且有时候动作快得令人称奇。武藏一时之间,虽然不觉得她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但是看到眼泪从她那上了胶似的浓密睫毛中不断流下来,突然有一股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想必这个小姑娘没有受过正规的教养。她一定认为父亲野武士的职业,就是最好的职业了。而且,她母亲也一定灌输给她,为了填饱肚子,当小偷这种冷血的勾当,也是正当职业的观念。

经过漫长的乱世,野武士不知何时已变成苟且偷生、不知生命意义的流浪汉了。而人们也不以为怪。领主们在战争时,利用他们到敌方放火,散布谣言,也奖励他们去偷敌营的马匹。领主不用他们时,他们就去洗劫战后的尸骸,或要逃兵脱光衣服,或是把捡到的头颅拿去领赏。反正花样很多,只要有战争,就可以自甘堕落,白吃白喝个一年半载。

农夫或樵夫虽是善良百姓,但是如果战争靠近村落,就没法下田劳作,也只好去捡些残留物品,得到便宜后,便会食髓知味。

如此一来,专业的野武士,就得更严密地保护自己的地盘。如果知道有人侵犯到他的地盘,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一定会用残酷的私刑来维护自己的权利。

“怎么办呢?”

朱实惟恐受罚,不觉战栗不已。

“ 风的手下一定会来的……要是来了……”

“要是来了,我会帮你挡的,别担心。”

当他们下山的时候,湿地早已天色全黑了。有一户人家,烟囱中冒出袅袅白烟,缭绕着黄褐色的凤尾花。寡妇阿甲照常化了晚妆,站在后门等待。一看到武藏和朱实并肩回来———

“朱实,你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女主人的眼神和声音从未如此严厉。武藏愣住了,小姑娘则对母亲的情绪非常敏感。心里一震,立刻离开武藏身边,红着脸,向屋里跑去。

第二天朱实才提起 风典马的事,她母亲心慌不已,骂道:“你为何不早说呢?”

接着,她把柜子、抽屉、仓库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聚在一起。

“阿又!阿武!你们两个都来帮忙,我要把这些东西放到天花板上。”

“好,来了!”

又八爬到屋顶下方。

武藏则脚踩着踏脚台,站在阿甲和又八中间,把要藏的东西一一传到天花板上。要是昨天没听朱实说过家中的情形,突然看到这么多东西,武藏一定会吓破胆的。要搜集这些东西,可还真得花功夫呢!有短刀、枪穗、盔甲的一只袖子,还有没有顶部的头盔、旌旗、念珠、旗杆等等。较大件的东西里,甚至有镶着蝶贝和金银的华丽马鞍。

“只有这些吗?”

又八从天花板上探出头来问道。

“还有一个。”

最后,阿甲拿出一柄四尺长的黑木剑。武藏在中间接住,觉得刀刃锋利,握在手上沉甸甸的,突然感到爱不释手。

“伯母,这个可不可以送我?”

武藏问道。

“你想要呀?”

“嗯。”

“……”

虽然她未答话,却笑着点点头,答应了武藏的要求。

又八下来时看到了,羡慕不已。

“这个孩子在吃醋了!”

阿甲说毕,也拿了一条镶了玛瑙的皮巾给他,但又八并不中意。

一到傍晚,这个寡妇就有个习惯———可能丈夫在世时就有了——— 一定要入浴、化妆,且喜欢小酌一番。不只她自己,也叫朱实如此做。生性爱慕虚荣,追求青春永驻。“来呀!大家都出来!”

大家围着火炉,她给又八斟酒,也给武藏酒杯。不管他们再怎么推托,她仍然抓着他们的手,勉强他们喝下去。

 “去哪里?阿又!”

“作州的宫本村哪!我想回故乡,因为我母亲给我安排了一桩好婚事。”

“是吗?那是我不好,把你们藏在这里。如果已有对象,阿又你一个人先走吧!我不会留你的。”

武藏紧握着木剑,咻———地试着挥舞,劈、收之间,非常协调,使他感到无限的滋味和快感。他把阿甲送他的黑木剑,经常带在身边。

连晚上也抱着睡觉。当他把冰冷冷的木剑贴在脸上时,总令他想起幼时的耐寒训练,当时从父亲那儿领略到的冷严气魄,便会在他的血液中沸腾起来。

他的父亲就像秋霜一样冷峻严格。武藏很怀念幼年时就别离的母亲,对父亲则非常生疏。烟臭和恐惧,便是他对父亲的印象。九岁的时候,武藏突然离家,投奔住在播州的母亲,也只是想听听母亲温柔地说:

“噢!你长这么大了!”

母亲不知为何要跟父亲无二斋离婚,再嫁给播州佐用乡的一个武士,还生了小孩。“回去吧!回到你父亲那儿。”母亲在无人的神社边林子里张开双手紧紧抱着他哭泣的一幕,至今仍深深地留在武藏的脑海里。

过了不久,父亲派人追来。当时他才九岁,就这么被脱光了衣服,绑在无鞍的马背上,从播州带回作州的吉野乡宫本村。父亲无二斋怒骂道:

“不肖子!你这个不肖子!”

还拿拐杖打他。这件事也深深地烙在他幼小的心灵上。

“如果再到你母亲那儿的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过了没多久,武藏听说母亲病死了,本来抑郁寡欢的他,突然变成没人敢碰的暴君,连无二斋也拿他没办法。当父亲拿铁棍要打他,棍子反而被他抢去,反过来打父亲。村里的恶童都怕他,敢跟他对峙的,就只有同样是乡士儿子的又八。

十二、十三岁的时候,武藏已有大人般的身材。有一年,一名据称在云游学艺,高举着金箔旗在邻近几个地区到处找人挑战的武者有马喜兵卫来到村里。武藏在竹篱笆中将他打死时,村里的人都歌颂他:

“丰年童子阿武好强壮!”但是,他那强劲的双手越来越充满暴力。“武藏来了!别惹他!”大家都怕他、讨厌他。他的内心充满了冰冷。父亲终其一生对他只有严格和冷漠,更养成了武藏残酷的个性。

如果他没有一个叫做阿吟的姐姐,不知会引起多少纷争,可能早就被赶出村子了!这个姐姐流着眼泪对他说话时,他都乖乖地听从。

这一次找又八从军,也是想借此有一点转机,想要改邪归正。这个意愿像一棵嫩芽,在武藏内心深处慢慢滋长。然而,现在的他面对完全黑暗的现实,又再一次失去了方向。

但是,如果不是粗犷的乱世,也不会养成这个年轻人爽快的个性。现在,他的睡容安详,一点也不为芝麻小事或未来担忧。

也许正梦到故乡,他呼吸均匀,手上还抱着那把木剑。

“……武藏!”

在短短的、昏暗的烛光下,不知何时,阿甲摸黑来到他的枕边,坐在那儿。“哟!……瞧这睡容!”

她的手指轻轻地碰触武藏的双唇。

呼———

阿甲把短烛吹熄,像猫一样缩着身体,轻轻地靠到武藏身边。

她身上不合年龄的华丽睡衣和粉白的脸都成了一个黑影。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夜露滴落的声音。

“他可能还没有经验吧!”

她想把他的木剑拿开,几乎在同时,武藏跳起来喊道:

“小偷!”

她的肩膀和胸部被压在翻倒的短盘上,双手被反扭,因为疼痛不堪,不禁大叫:“好痛!”

“啊?是伯母?”

武藏放开手。

“哎呀!我以为是小偷呢!”

“你好狠呀!啊!好痛!”

“我不知道是你,对不起!”

“不必道歉了……武藏!”

“呃?你……你要做什么?”

“嘘……不要那么大声。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

“我知道,我不会忘记你照顾我们的大恩大德的。”

“我不是指恩惠、义理这种生硬的事。人的感情不是更浓、更深、更纤细吗?”

“等一等,伯母,我来点灯。”

“讨厌!”

“咦?……伯母……”

武藏突然感到骨头、牙根、全身上下喀喀地颤抖个不停。这比以前碰到的任何敌人都还可怕。连在关原仰在地上,无数的兵马越过头上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这么大的悸动。

他整个人蜷缩到墙角,说道:

“伯母,你给我到那边去!回到自己的房间。否则,我要叫又八了!”

 “喂!快开门呀!”

从格子门的缝隙中,可看到晃动的烛光。大概是朱实醒来了,也听到又八的声音问道:

“是谁啊?”

接着———

“娘!”

朱实在走廊叫她。

阿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回到自己房间,从那儿应了一声。外面的人把门撬开,闯了进来。六七名彪形大汉,并肩站在那里。

其中有一人怒道:

“我是 风,还不快点灯!”

这一批人光着脚,咚咚地走上来,分明想趁他们正熟睡,来个出其不意,搜遍储藏室、抽屉、地板下面,到处翻箱倒柜。

风典马坐在火炉旁,冷眼观看手下们搜查的情形。

“你们要搞到什么时候,找到东西了吗?”

“什么也没有。”

“没有?”

“是的。”

“嗯,不可能会有的,当然是没有,别找了!”

阿甲背对着门坐在隔壁房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阿甲!”

“干吗?”

“给我温个酒吧!”

“酒不是在那儿吗?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吧!”

“别这么说嘛!我典马好久没来你家啦!”

“到人家家里,是这样打招呼的吗?”

“别生气!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无火不生烟嘛!我的确听到有人说,艾草店的寡妇叫女儿到战场去捡尸体上的东西。”

“你拿出证据来呀!证据在哪里?”

“如果我真要拆穿的话,就不会先通知朱实了。野武士也有野武士的规矩,反正我会再来搜查,这次就到这里为止,先饶了你。够慈悲了吧?”

“谁慈悲呀?岂有此理!”

“过来,给我斟酒,阿甲!”

“……”

“你这女人爱慕虚荣,如果愿意服侍我,也不必过这种生活,怎么样?你再考虑看看!”

“你太亲切了,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不喜欢吗?”

“我丈夫是谁杀的,你可知道?”

“如果你想报仇的话,我虽然力量不够,但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呀!”

“别装蒜了!”

“你说什么?”

“大家都说,下手的人是 风典马,难道你没听过吗?野武士的寡妇,再怎么样也不会落魄到去服侍自己丈夫的仇敌!”

“说得好!阿甲!”

冷酒和着苦笑,典马仰头喝了一口。

“我认为,为了你们母女的安全,这种事最好别说出来。”

“等我把朱实养大了,一定会报仇的。你最好记住。”

“哼、哼!”

典马耸肩笑了笑,把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枪交给门口的手下。

“喂!用枪屁股戳戳这天花板看看!”

那个男人举着枪到处戳着天花板。这么一来,一大堆藏在上面的武器和物品,就从木板缝隙掉了下来。

“你看吧!”

典马倏然站起说道:

“她是野武士的敌人,把这寡妇拖出去用刑!”

对付一个女人太简单了。野武士们正准备进入房间,可是所有人都像中了邪一般,僵在门口,似乎不敢对阿甲下手。

“你们在干吗?快点拖出来!”

风典马等得不耐烦了。然而这些手下们,只管睁大眼睛,瞪着房间,久久无法行动。

典马按捺不住,想亲自看个究竟。但是当他要靠近阿甲的时候,竟然连他也无法越雷池一步。

从火炉房是看不到的,原来在阿甲的房间,除了阿甲之外,还有两个勇猛的年轻人。武藏低手拿着黑木剑,只要有人敢踏进一步,就准备打断他的脚;又八站在墙边,高举着大刀,只要有人把头伸进来三寸,就准备狠狠地砍下。

为了避免朱实受伤,他们可能把她藏到上面的壁橱里,所以没看到人。典马在火炉旁喝酒的时候,他们就做好了应战准备。阿甲刚才可能也是因为有了靠山,才会那么镇定。

“原来如此!”

风典马恍然大悟。

“上次,有个年轻人和朱实一起走在山上,就是那一个吧!另外一个是谁?”

“……”

又八和武藏谁也不回答,准备靠武力解决,气氛十分紧张。

“这个家应该没有男人才对。我看,你们是关原打败仗的散兵游卒吧!如果再继续撒野,连命都保不住喽!”

“……”

“这附近应该没人不知道不破村的 风典马的。你们已经很落魄了,还要撒野。给我小心一点。”

“……”

阿甲见势退到角落,武藏横拿着黑木剑,补到她刚才站的位置。然后曲身像飞一般对着典马的脚跟砍去。

空中咻———地响了一声。

接着,对方像岩石般的胸膛直扑武藏而来。简直就像泰山压顶,武藏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压力。他的喉咙被典马打了两三拳,声音之大,几乎让他以为头盖骨都要震碎了。但是,武藏卯足了全身的力气,用力一推,随着房子震动的声音,只见 风典马缩着双脚的巨大身体,向墙壁撞了过去。

只要卯上,绝不饶人———就算咬,也要对方屈服,而且不留活口,一定彻底斩草除根。

武藏从幼年开始,个性就是如此。他的血液中与生俱来就流着浓厚的日本古代原始精神。不是单纯,而是充满了野性。没受文化的洗礼,也无学问和知识,像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连他的生父无二斋,也因此不喜欢这个儿子。为了矫正这种个性,无二斋经常用武士的法规处罚他,结果反是弄巧成拙。村里的人都叫他小暴君。大家越讨厌他,这个野性十足的孩子,就越得寸进尺,目中无人。最后把乡土山野都据为地盘,还不能满足他的野心,终于抱着他伟大的梦想来到关原。

关原对武藏来说,是体验现实社会的第一步。然而,这个青年的伟大梦想,却完全破灭了———但他本来就习惯一无所有,因此,不会为了青春第一步的小挫折,就认为前途黯淡无光,而有任何伤感。

再说,今晚竟然会碰到一条大鱼,也就是野武士的头目 风典马。在关原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碰到这样的敌人啊!

“胆小鬼,胆小鬼!别逃!”

他就像飞毛腿般在黑暗的原野中,边叫边追。

典马在他前面十步左右,死命地跑。

武藏怒发冲冠,凉风吹过两颊,带给他无限的快感。武藏越跑越热血奔腾,越接近兽性,使他感到无比的畅快。

———啊!

他的身影跳到典马背上,扑在他身上。黑木剑一挥,惨叫声和鲜血一齐奔出。

风典马巨大的身体应声倒地。头骨像豆腐一样,烂成一堆;两个眼球暴出。武藏用木剑又补了两三下,本来已片片碎裂的骨头,从肉里溅出,飞散四处。

武藏弯着手腕,擦掉额头上的汗。

“怎么样!?大头目……”

他豪爽地瞥了一眼之后,便掉头离去,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武藏?”

远处又八大声叫道。

“哦!”

武藏慢条斯理地回答,正左顾右盼,又八跑了过来,问道:

“怎么样?”

武藏同时也回答着问道:

“我把他给宰了!……你呢?”

“我也是———”

他拿了一把连两穗都沾了血的大刀给武藏看。

“其他的家伙都逃跑了。什么野武士嘛!这么差劲!”

又八得意洋洋。

两人热血沸腾,雀跃不已。他们的笑声犹如婴儿。扛着沾血的剑和刀,精神饱满,边走边聊,朝远处亮着灯的草屋走去。

一匹野马从屋子的窗口探进头来,环视屋内。粗浊的呼吸声,把在屋里睡觉的两个人吵醒了。

“这家伙!”

武藏用手抚摸着马脸。又八双手高举,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啊!睡得真好!”

“太阳还高挂着呀!”

“不是已经黄昏了吗?”

“还没吧!”

睡了一晚,昨天的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对两人来说,只有今天和明天。武藏飞快跑到后面脱光衣服,用冰凉的清水擦洗身体、洗过脸后,仰头深深吸着阳光和空气。

又八就是又八,睡眼惺忪地走到火炉房,跟阿甲和朱实打招呼:

“早安!”

又八心情很愉快。

“伯母,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是吗?”

“怎么了?打死你丈夫的 风典马已经被宰了,他的手下也受了惩罚,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又八觉得奇怪是很正常的。宰了典马,他多么期待能讨这对母女的欢心啊!昨晚,朱实也拍手叫好,现在阿甲却满脸不安。

看到她们带着一脸不安,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坐在火炉旁,又八虽替他们忿恨不平,却也不知原因……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嘛?伯母!”

接过朱实倒来的茶,又八盘腿坐下。阿甲轻轻一笑,好似羡慕这个年轻人涉世未深,还不懂人情世故。

“你还问为什么!阿又, 风典马还有几百个手下呀!”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他们来报复,是不是?那些人算什么,有我和武藏在———”

 又八听了觉得很丧气。但是仔细想想寡妇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风黄平,不只在木曾的野洲川拥有强大的势力,他还是兵法专家,忍术高手,一旦被这个男人盯上了,没人可活命的。如果他从正面攻来,也许还可以防守,但是他如果夜袭,恐怕无法招架。

“我喜欢睡懒觉,这家伙会很难对付!”

又八托着下巴苦思对策。阿甲认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打点打点,准备躲到其他地方。顺便又问,你们两个有何打算?

“我跟武藏商量看看?他到哪里去了?”

又八走到外头,用手遮着阳光,放眼望去,远远地望见武藏渺小的身影骑着刚才在屋外徘徊的野马,踯躅在伊吹山脚下。

“他可真悠哉呀!”

又八嘀咕着,双手环扣着嘴巴,大喊:

“喂!快回来呀!”

两人在枯草地上商量事情,再没有比他们更要好的朋友了。

“那么,咱们还是决定回家乡吧!”

“回去吧!也不能一直跟这对母女住下去啊!”

“嗯!”

“我讨厌女人。”

武藏说。

“是吗?那就这么办!”

又八翻身仰躺,对着天空大叫:

“决定回去了,我突然想见阿通了!”

说着,双脚咚咚地跺着地,指着天空说道:

“你看!那儿有一朵云,像阿通在洗头时的模样。”

武藏却望着刚才骑过的野马屁股。心想,就像人类一样,住在野地的人通常个性都较好,马也是野马性情较潇洒,做完工作,也不求任何报酬,自个儿爱到哪里就到哪里。

朱实在对面喊道:

“吃饭喽!”

“吃饭了!”

两人起身。

“又八,我们来赛跑!”

“混账!我会输你吗?”

朱实站在草坡上,拍着手迎接向她跑来的两个人。

然而,过了中午,朱实心情突然变得很沉重,因为听说两人决定要回故乡了。这个少女,一直认为两人可以和她们过着快乐的生活呢!

“你这个小笨蛋!哭丧着脸干什么?”

寡妇阿甲一边化妆,一边叱骂女儿。同时,从镜子中偷窥坐在火炉旁的武藏。

武藏突然想起前天晚上,阿甲摸到枕头边对他轻声细语,还有她那酸酸甜甜的发香,一想到这便赶紧把脸撇开。

又八在旁边,从架子上取下酒壶,倒入酒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今夜就要别离了,非喝个痛快不可。而寡妇脸上的白粉,擦得比平常还仔细。

“我要全部喝光喔!舍你们而去,真没意思哪!”

已经喝三壶了!

阿甲紧靠着又八,故意做出令人作呕的姿态,让武藏看不下去。

“我……走不动了!”

阿甲向又八撒娇,靠着他的肩,要他送她回寝室。接着冲着武藏说道:

“阿武今晚就睡在那儿吧!你不是喜欢一个人吗?”

武藏真的在那儿睡了。因为他喝得醉醺醺的,而且又晚睡,翌日醒来,太阳已经高挂天空了。

他起来一看,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咦?”

昨天朱实和寡妇打包好的行李不见了,衣服和鞋子也不在了。最重要的是,不只她们母女,连又八也不见了踪影。

后面小屋也没人。武藏只发现一支寡妇以前别在头发上的红色梳子掉落在尚在流水的水龙头旁。

“啊?……又八这家伙……”

他拿起梳子闻了闻,那香味使他想起前晚可怕的诱惑。又八被这个给击倒了,武藏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寂寞。

“你这傻瓜!怎么对得起阿通姑娘?”

他把梳子丢回去。虽然生气,但是想到在故乡等待的阿通姑娘,不觉想痛哭一场。

昨天的野马,看到武藏茫然地跌坐在厨房里,从窗外悄悄地探进头来。武藏没像往常一样抚摸它的头,野马只好在水边舔着撒在那儿的饭粒。

层峦叠嶂这句话,正适合形容武藏的故乡。

从播州龙野口开始,就进入山区。作州街道蜿蜒于群山之间,木制界标耸立在山脉的背脊上。穿过杉林坡道,再越过中山岭,可以俯瞰英田川峡谷。来到这里,不禁会问道:这种地方,竟然会有人住!

旅人经常会在这里驻足片刻。

阿通从七宝寺的走廊,可以望见这些用石头砌成的屋顶。

“哎,已经过了一年了!”

她茫然地望着白云沉思。

她是个孤儿,再加上在寺庙长大,这个清纯少女就像香灰一样,冰冷又寂寞。

去年她十六岁,比跟她订婚的又八小一岁。

又八去年夏天跟村里的武藏出去打仗,直到年底,仍无音讯。

正月过了,二月过了,望穿秋水空等待。最近终于渐渐死了这条心,因为此时已进入春季的四月了!

“听说武藏家里也没收到音讯……两人大概都已经战死了吧?”

偶尔她会叹着气向他人诉苦,大家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说,连领主新免伊贺守的家族都没有人活着回来。战后到这小镇来的,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大概是德川的武士。

“男人为何要去打仗呢?我再怎么阻止都没用———”

阿通只要一坐在屋檐下,就可以呆坐上老半天。她喜欢独自沉思。

今天,她又坐在那儿了。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有人在叫她。

厨房外面有一裸身男子,从井边走来,好似一个涂了炭的罗汉。他是在寺里挂单了三四年的但马国行脚僧,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和尚,现在正在晒毛茸茸的胸膛。

“春天到喽!”

他愉快地说道。

“春天是不错,但是那可恶的虱子,就像藤原道长一样,把我的脸据为己有,到处乱咬,太嚣张了!所以我下定决心把衣服脱下来洗了……但是,这件破法衣,那棵茶树不好晾,这棵桃树又正在开花,我这个对风雅之事似懂非懂的男子,竟为了晒衣场而伤脑筋。阿通姑娘!你有没有晒衣竿?”

阿通红着脸说道:

“泽庵师父,您在衣服晾干之前,光着身子,打算做什么呢?”

“睡觉呀!”

“真疯狂!”

“对了!明日四月八号是浴佛节,要用甜茶洗身,就像这个样子。”

说着,泽庵认真地两脚盘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学起释迦的模样。

“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泽庵正经八百地模仿诞生佛的样子。阿通笑道:

“哈哈哈!学得真像啊!泽庵师父!”

“很像吧!我本来就像。因为我正是悉达多太子转世投胎的。”

“等等!现在,我要用甜茶浇在您头上。”

“不行!这个我心领了。”

有只蜜蜂要叮他的头,这个释迦佛祖急忙挥舞双手赶蜜蜂。蜜蜂看见他的丁字裤松开了,连忙飞走了。

阿通在栏杆上笑个不停。

“啊!啊!肚子好痛!”

这个在但马出生、名叫宗彭泽庵的年轻和尚,住在这里期间,有一大堆的笑料,连抑郁寡欢的阿通,每天都被他逗得笑个不停。

“对了!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她把白皙的脚伸进草鞋。

“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儿?”

“明天是四月八日呀!大师交代的事,我全给忘光了。我要像往年一样摘鲜花到花御堂来为浴佛会做准备。而且,晚上还得先煮好甜茶。”

“你要去摘花呀?哪里有花?”

“后村的河边。”

“我也一起去!”

“不必!”

“要摘花御堂的花,你一个人摘不来,我也帮忙吧!”

“你光着身子,羞死人了!”

“人本来就是光着身子的嘛!没关系!”

“不要!别跟着来!”

阿通逃难似地跑向寺庙后面。过了不久,她背着篓子,手拿镰刀,正准备从后门溜出去,泽庵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大包巾裹着身体,跟了过来。

“唉……”

“这样就可以了吧?”

“村子的人会笑。”

“笑什么?”

“离我远一点!”

“说谎!明明喜欢和男人一起走,还说呢!”

“不理你了!”

阿通先跑去了。泽庵像从雪山下来的释迦,大包巾的袖口随风飘扬,跟在阿通背后。

“哈哈哈!生气了?别生气!鼓着腮帮子,你的情人会讨厌你!”

英田川下游,离村子约四五百米的河边,已经开满春天的花草,令人眼花缭乱。阿通把篓子放下,蝴蝶绕着她飞舞,她拿着镰刀,开始割花。

“好祥和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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